王小畫
爸永遠在灶間。
一團朦朦朧朧的水汽挾裹著他,圍著粗藍布圍裙的肚子鼓起來,好像懷了孕。
他揮舞著鍋鏟,叮當作聲。不是做飯,就是洗碗,一個人待上很久很久,和灶間渾然一體。荷葉邊白瓷燈罩懸得低低,昏黃燈光罩著他,他在光圈里好像中了魔。
三點半他從廠里下班,然后步行去菜場,之后就一直這樣把自己埋在灶間。菜端上桌,他給自己斟一小杯“湯溝”,瓶子是綠色的,酒是透明的。他打開一個三角形的黃紙包,里面是油酥豆瓣或者油氽花生米。他喊:“吃飯!”除了我,挨挨蹭蹭爬在桌邊等著一粒豆瓣或者花生落到嘴里,其他人,媽媽和哥哥,似乎都不屑于吃這頓飯似的,要叫好幾遍才上桌。
哥哥在學校是大隊長,媽媽的驕傲。他做數(shù)學題被打斷思路會嘟囔著說:“真煩!”媽媽總在房間里看書,她要考“電大”,因為下鄉(xiāng),多少失去的時光要加緊補回來。爸爸發(fā)火了:“吃飯還要請??!”把酒盅重重頓在桌上。酒灑出來,他忙不迭地把嘴附到黑漆漆的桌子上去吸,小小的我也不由得避開了眼睛。
說實話,爸爸做的菜不錯。就算最平常的一個豆腐,也定規(guī)要做成一種叫“鏡箱豆腐”的東西。老豆腐切成四四方方的,中間挖去一小塊,填上肉末,再把挖下來的豆腐蓋上,兩面煎得金黃,換到砂鍋里,放入事先泡好的金鉤開洋、黑木耳、金針菜、水發(fā)香菇,醬油、糖,燉好后再撒上一把青蒜葉。炸過的豆腐煮得起了泡,豆香、肉香和干貨的山野香交相輝映,真香?。∥铱傄褱珴策M飯里,拌拌吃掉的。這時候爸爸就會笑瞇瞇地“咪”上一口老酒,指著豆腐上的一只只開洋說,“這個啊,就是鏡箱上的拎袢!”
但是男人老待在灶間還是會給人笑話的。爸爸也總是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樣子,一遍遍地洗著那些灰色的抹布,洗到水也成灰色的了,和他的背影一個顏色。他邊干活,邊嘀嘀咕咕抱怨這個懶,那個懶。媽媽就說:“你要做就做,不做拉倒。你這樣煩,不如不做!”而媽媽只要去插手爸爸手頭的事情,保準會被埋怨做得不對,每每不歡而散。也許只有我知道,灶間就是爸爸的領地,是他唯一可以掌控的地方,灶間能給予他最大的安慰,就像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所??蛇@是一個男人的秘密,怎么能讓別人知道呢?
灶間是合用的。隔壁還住著一個男的,用爸媽的話講就是“大齡青年”,他整天嘰里咕嚕地對著錄音機學外語。那天傍晚,西曬的太陽照得灶間小窗戶明晃晃地刺眼,熱得像蒸籠一樣。爸爸和“大齡青年”都在燒夜飯,“大齡青年”做的是油燜大蝦,他新交了一個女朋友。忽然爸爸大叫一聲:“著火啦!”我一回頭就看見通往灶間的門被燒得通紅透明,像一種果汁軟糖?!按簖g青年”跑回屋拖來一床被子,裹住那一團燃燒的火油爐子拖到外面院子里。余火撲盡,但撲不滅內(nèi)心的驚嚇,從此就不大敢看那扇被燒得很薄的門。我總擔心那門會突然垮下來,可是不等我的擔心應驗,我們就搬離了這個合用灶間的房子。
一年一年,我們長大了,爸爸也老了,不再有燒菜的好興致。過年,想起灶間里的爸爸。自家桌上是爸爸做了分送給我和哥哥的年菜,紅燒青魚塊、蛋餃、肉釀面筋,那只芥菜炒豆腐干是年初一早上吃“蓬頭面”必有的澆頭。爸爸也趕潮流,一直嚷嚷著要到飯店請我們呢。而在我記憶中,他永遠是我那在灶間的爸爸!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