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扎克斯
米今年14歲。他正在聽媽媽和聲細語地跟他說,為什么她不想讓他去遠足。由于悶悶不樂和青春期叛逆,吉米的褐色眼眸里陰云籠罩。
“好吧,媽媽,”吉米用他從父母那兒學(xué)到的控制自如的語氣說,“如果你說我不能去,那么我就不能去,對嗎?”
斯旺森太太嚴肅地說:“吉米,你讓我看上去像個獨裁者。”
“媽媽,你確實有點兒獨裁,難道不是嗎?”吉米冷淡地說,“你吩咐什么,我就得做什么?!?/p>
吉米的媽媽微微露出痛苦的神情。她咬住下嘴唇,思索起來。
“事情沒那么簡單。”她爭辯道。不過,她也微微露出笑容,因為見到吉米越來越有分析情況的能力而高興?!凹?,我的決定都是為你著想?!?/p>
吉米誤解了母親的笑容。他以為她在像對待小屁孩一樣對待他。他的父母如今整天干的事似乎就是琢磨如何管束他?!凹?,你不可以——”
這些言語,這些禁令,它們猶如章魚的觸手,包裹住了他,壓迫他的胸膛,他似乎都無法呼吸了。
吉米站起身,叫嚷起來,他對于自由的痛苦迸發(fā)出來,之前控制自如的文雅談吐不見了?!耙磺惺露际菫榱宋液?。一切事!但你并不告訴我真相。你知道為什么你不想讓我去遠足嗎?因為保羅。你就是不喜歡他這個人?!?/p>
他抽著氣兒,幾乎要抽噎起來,對自己的表現(xiàn)感到震驚,然而同時又覺得高興。斯旺森太太露出悒郁不樂的神色。斯旺森家一直是戶幸福的家庭,然而這段日子里,一個陌生的不安定因素闖入了他們的生活。
“是啊,”她承認,“我認為保羅對你有不利影響。我不喜歡你與他混在一起?!?/p>
吉米真摯地聲明,每一個字都代表他的心意:“我喜歡保羅,他是我的好朋友。”
“他的父親酗酒,”斯旺森太太平靜地說,“而且保羅是從少年教養(yǎng)所里出來的,對吧?他從糖果店里偷過——”
“他人很好!”吉米喊道,聲音里聽得出痛苦,“他也不是小偷。他犯了錯誤。他告訴過我事情的來龍去脈。他當(dāng)時是在炫耀?,F(xiàn)在沒人和他交朋——”
“可是,他已經(jīng)拉幫結(jié)伙了,不是么?我聽說過傳言?!?/p>
“就是個俱樂部,僅此而已,”吉米說,“另外——另外我也是會員。俱樂部組織了遠足?!?/p>
“我們不會再討論這事?!彼雇穆曇敉蝗蛔兊脧娪矡o比。她站起身,心中有所猶疑,她同情兒子,試圖用邏輯讓言語變溫和。“記住,吉米,我們每次有不同意見時,最終都證明我曉得自己在說些什么?!?/p>
但吉米不再聽下去。他轉(zhuǎn)過身,什么都不想,沖下門廊,穿過草坪,向布里格斯雜貨店外的集會地點跑去。
奔跑過三個街區(qū)后,他放慢了步子,氣喘吁吁,臉上掛著憤怒表情。他的父母一有機會就鼓勵他自主思考,此刻思考的習(xí)慣開始運轉(zhuǎn)。
“‘我知道什么對你最好,我知道什么對你最好,我一直都聽到這句話!”吉米嘀咕著。
盡管他不太情愿想起,記憶仍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那次他堅持說自己能游到竹筏那兒。斯旺森先生當(dāng)即拒絕,他不能冒這個險。吉米當(dāng)場發(fā)脾氣,父親平靜地讓他下水。接著父親讓吉米往前游,但要游在他身旁。
吉米憶起往事,喉嚨仿佛突然被扼住——海水讓氣管緊縮,眼球鼓起,手腳都因為游得太久精疲力竭而麻木。那時候,父親強健有力的手臂把他翻到背脊上,把他拉回了海岸——
真讓人困惑。吉米搖了搖頭。他突然變得吃不準了。
保羅正在雜貨店外等他,人靠在玻璃櫥窗上,臉上露出平靜的神色。他大約14歲,有著黃棕色的頭發(fā)、蔚藍色的眼眸。當(dāng)他走近時,吉米看見保羅的面頰上有淚痕。
“呃,”保羅帶著猶豫地說,“我們出發(fā)吧?!?/p>
吉米吃了一驚,“大家人在哪里?”
“他們改變了主意?!北A_的聲音里有著恨意。
兩個男孩看著彼此,吉米明白了過來。這讓他的怒火更烈,使得他想要揍人。那些人的父母都不讓孩子和保羅一起去遠足,只因為他曾在少年教養(yǎng)所待過。
保羅以怪異的聲音說道:“也許你也不應(yīng)該去?!?/p>
吉米凝望保羅的眼睛。他的心臟因為友誼與忠誠而快速跳動。“別傻了。趕緊出發(fā)吧?!彼d高采烈地說道。
保羅的臉色緩和下來,臉上露出甜蜜的笑容。他欣喜地伸出手臂摟住吉米的肩膀。
“假——假如你去遠足的話,你媽媽不介意么?”他說道。
吉米咽了口唾沫。保羅十分需要朋友的陪伴,非常非常需要。保羅根本就沒有母親。他父親不喜歡在缺少保羅母親陪伴的情況下生活在這個世界,于是總喝得醉醺醺。
“不,”吉米說,“她——她甚至說,遠足結(jié)束之后,我應(yīng)該帶你來吃晚飯。我應(yīng)該答復(fù)她什么話?”
保羅臉色慘白,緊接著漲成紅色?!昂玫模彼緡伒?,“我樂意之至?!?/p>
“我要打電話給媽媽?!奔氛f,“稍等一下。”
吉米走進雜貨店,打電話給母親。他用沙啞的嗓音告訴母親,他將會去遠足,只有他和保羅兩個人,他不在乎母親有多生氣?!捌渌硕紱]來,”他沖著電話喊道,“因為所有母親都——”他有一陣說不下去。接著他把話說完了:“我隨后要帶他來吃晚飯,媽媽。我說是你請他來的?!?/p>
母親還沒應(yīng)聲,他就掛斷了電話。
兩人度過了美好的一天。正值五月,剛萌生出的樹葉翠綠。他們走到城鎮(zhèn)以外十千米的地方,看見花栗鼠輕快地跑過。他們仰臥下來,注視著羊毛團一樣的白色云朵變換形狀。保羅的臉上流露出滿足,眼眸都變得溫柔了。
但吉米從一朵云團里看見了母親嚴厲的臉龐。
然而,到了晚上,當(dāng)斯旺森太太招呼保羅時,她的臉龐一點也不嚴厲。她端詳著保羅渴望、羞怯的笑容,露出吃不準的表情。吉米知道,父母當(dāng)然會等到保羅離開之后才來管教他。他們永遠不會在其他人面前管教孩子。
晚飯時,斯旺森先生對待他們的客人非常友善。但吉米看得出來,父親同時也在仔細打量保羅。保羅卻什么也不知道,還以為是他們想要他過來,邀請他吃飯,于是滿臉紅光,流露出他性格之中吉米所喜歡的那一面。
飯后,兩個男孩洗了碗碟(在保羅的建議下),斯旺森先生沖著保羅點了點頭,“保羅,過來,我?guī)闳タ次业墓ぞ咦鞣??!?/p>
當(dāng)保羅興奮地跟著斯旺森先生走下通往地下室的階梯時,斯旺森太太觸碰了吉米的肩膀。吉米的心臟撲通撲通跳著,不情愿地留了下來。他轉(zhuǎn)過身,叛逆地瞪著媽媽。
“我不在乎,”他悄聲說,“沒有別的人來。我不可能——”
“吉米,”她輕聲說,彎下腰親吻了他,“我為你而自豪,吉米。你在正確的時候做了正確的事?!?/p>
“但你說——”吉米遲疑地說,“我的意思是說——”
她的眼眸非常明亮?!拔义e了。”她堅定地說,“這次我錯了。你是對的。我覺得,他是個挺好的男孩?!?/p>
她轉(zhuǎn)身離開了,臨走前還撫摸了吉米的臉頰。
一開始,吉米喜悅極了。既喜悅又自豪?!拔沂菍Φ哪莻€人!”他心想,高興得心神恍惚。媽媽錯了。事實上,她親口承認自己錯了。
緊接著,他感到一種令人懼怕的失落感,以及一種收獲感。好像孤身一人、高高地站在懸崖上,立腳點因為青苔而滑溜溜。吉米感覺他必須小心每一步。他總是確信自己能夠依賴父母的智慧,甚至在他身處險境時也一樣。父母總是正確的。
但現(xiàn)在不再如此。如今父母也許是錯的。吉米將要不得不自己來下決定。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