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豐軍
我是親眼見到張奪掉進窯里的。
2012年的那個冬天,對于黃坨鎮(zhèn)來講是一個暖冬。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一個暖冬。
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們這座鎂砂窯的窯情還是比較穩(wěn)定的,可就在12月1號這一天突然間“膨”住了。白班那伙人將底下的四個窯門打開,里面燒好了的鎂砂都掏了出來,鎂砂窯的下半身已經(jīng)成了空心狀態(tài),添加進去的石料就堆積在窯口,說什么也不下沉。好比一個饑腸轆轆的人吃了滿滿的一口飯,就是不往下咽,直眉冷眼地望著你,跟你耗著。
年終歲尾的,都盼望著能夠順順利利地把工作干好干完,然后,懷里揣著銀子高高興興風風光光地回家過年。做夢也不會想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
燒鎂砂,我們這些窯頭還是有一定經(jīng)驗的。以前也遇到過“膨窯”,只不過就是鼓搗個把小時也就解決了。沒想到這一次白班這伙人折騰了小半天兒,窯還是“膨”著。接下來換成四點班的一伙人。他們采用鼓風機吹,又吹了八個小時,窯口還是沒有一絲一毫下沉的跡象。
半夜,輪到我上崗。在點名室里和四點班的窯頭交接的時候,他沖著我很無奈地攤一下手,搖搖頭,說:“難弄,沒有一點兒下沉的意思?!边@讓我很生氣。我說:“咋地,這就熊啦?”他說:“可不咋地,雜種操的,咽下去好消化,偏不往下咽呀!只有看你的啦?!?/p>
交接完畢,點過名,從點名室里出來。鎂砂窯距離點名室大約一百米遠。我抬起頭看看天,找不到星星和月亮,這是一個漆黑的夜晚,黑得讓人感覺沉悶和壓抑。
我抓著臺階的扶手,爬到足有三層樓高的窯上。窯臺上,平臺圍欄的四個角分別立著木頭桿子,上面綁著二百度的水銀燈,放著光??諘绲囊估餆艄馐巧⒌?,從散淡的燈光下看,開始下雪了。
這是黃坨鎮(zhèn)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雪下得很輕,雪花兒不大,飄飄蕩蕩的。先是觸摸你的臉、你的眼、你的鼻子、你的嘴唇,落在你的頭上,身體上,手和腳上。
窯上的燈光讓我從沉悶和壓抑之中解脫出來,心里舒服了許多。窯里面堆積的石料在我看來形狀如同一盔墳。不知為什么,面對著它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在心里面默默地祈禱,“我的爺爺、奶奶、姑奶奶、祖宗,你們保佑我,讓窯口堆積的石料快點兒咽下去吧!干完這幾天,我們好平平安安地回家過年。”
我把窯下張奪他們四個上料的都調(diào)到窯上來。在我的指揮下,張奪他們四個人一伙,我領(lǐng)窯上的另外三個人一伙。兩把大鐵錘,兩根鐵釬子,往石料里面釘。
張奪大聲說:“我先來。誰他媽的不使勁兒,誰死老丈母娘!”
站在張奪身旁的是錢喜富。錢喜富嘴貧,他嘿嘿地笑著說:“誰不知道,這些人就你沒有老丈母娘。”
其實張奪是有老丈母娘的,未來的,只是他對未來的丈母娘沒有好感。他和小玉搞對象有兩三年了,未來的丈母娘在里面橫擋豎攔,嫌他窮,可女兒同意。沒辦法,老丈母娘嘴一歪,提出一個條件,必須拿彩禮錢三萬塊。否則,想結(jié)婚,門兒都沒有。張奪家里挺困難,根本拿不出這筆錢來,出來打工掙錢娶媳婦是張奪的目標。人一旦有了目標,干起活來就特別有勁兒。別看張奪個兒小,干起活來特別實在,從不偷懶耍滑。
張奪回了錢喜富一句:“你管我有沒有丈母娘,我的話要是真靈驗,我寧愿死老丈母娘?!?/p>
我走過去對著錢喜富的后背拍了一巴掌,說:“瞎說什么玩意兒!都精神點兒,沒看著下雪嗎?平臺上滑,別弄個狗搶屎。你們要是倒了只能嗆一口雪,都不如狗?!?/p>
張奪舞動雙臂掄起大錘,另外幾個人誰都不說話,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窯口,期盼著它能將口中的食物一口就咽下去,哪怕咽一點點也行呀。
鐵錘擊打在鐵釬子上,發(fā)出脆悶的聲響,在黑夜里傳出去很遠很遠。張奪把鐵釬子砸進去一點兒,其它人就開始晃動鐵釬子,砸一點兒晃一陣子?,F(xiàn)在,這是解決“膨窯”的唯一辦法了。
張奪掄一氣兒大錘,頭上開始冒汗了。他將開了花的破棉襖脫掉,身上散發(fā)出騰騰蒸氣。他順手把棉襖丟在煤堆上面,嘴里嘟噥著:“這破棉襖,穿著熱,脫了還冷!”
我看見了忙說:“換人,趕緊換人,歇人不歇錘。不然死老丈母娘啊?!?/p>
冷眼旁觀,我發(fā)現(xiàn)誰不使勁兒誰死老丈母娘這句話挺管用,都怕死老丈母娘。大錘掄起來帶著風,啪,啪,啪,一下,兩下……在每個人的手中換著掄了好幾圈,直到把每個人身體上的汗水都掄了出來,直到每個人掄得胳膊發(fā)酸,腿發(fā)軟,頭發(fā)暈,眼發(fā)花,直到把鐵釬子晃了上千遍,上萬遍,窯口的石頭仍然平靜如初。
雪依然下著。
我把大錘往平臺上一摔,呼哧帶喘地罵:“雜種操的,邪了門了!”
錢喜富也停止了晃動鐵釬子的一雙手,喘著粗氣說:“老大,我看你明天買個豬頭來供上吧。豬頭一擺,沒準兒自己就下沉了呢!”
我瞪了錢喜富一眼,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就你話多。有豬頭我還想吃呢,就酒喝?!?/p>
錢喜富也不生氣,瞇縫著一雙小眼睛,皮笑肉不笑地接著說:“老大,要不然讓我們的趙發(fā)面對窯口唱一段二人轉(zhuǎn),看看管用不?”
誰都知道,趙發(fā)二人轉(zhuǎn)唱得不錯。他聽了錢喜富的話,跺跺腳,抖抖身上的落雪,同樣呼哧帶喘地說:“扯犢子,凈整那沒用的。你就是給它唱‘十八摸',它也不會有反應的。要唱你來唱,反正我是不唱?!?/p>
“你不唱也得唱,老大讓你唱你敢不唱?”錢喜富白了一眼趙發(fā)。
天已經(jīng)放亮了,雪越下越大。我看了一下表,然后示意張奪他們四個人也停下來,都歇會兒。
我們就坐在窯口的邊沿兒上。窯里面堆積的石料形狀沒有改變,依舊像盔墳,費了大半天的勁兒,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這時,張奪一個人跑到上面站著,一片片雪花兒落在他的身上。他自言自語道:“媽的,真他媽的怪了,怎么還不下沉呢?”
我說:“張奪你出來,別在那上面站著,?!?/p>
“險”字還沒等我說出來,轟隆一聲響,張奪連同石料一起沉了下去。其他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下沉驚呆了。我迅速站起身來,順手抄起平臺上的一把鐵鍬,飛快地把鐵鍬伸到窯里。張奪一伸手抓住了鍬頭,驚恐的目光看著我,大喊道:“救我!”我握緊鍬把兒使勁往上一提,沒曾想鍬頭掉了,張奪握著鍬頭隨同石料轟地一聲沉下去了。下面就是燒結(jié)點,窯溫最高。
一股子煙兒從窯里面飄散而出。我只覺得自己的頭嗡地一聲,突然之間就大了,緊接著雙腿軟了一下,整個身體砸在了平臺上。
錢喜富大喊:“快救人!張奪掉窯里了!”
我聽了大罵:“瞎雞巴說什么,還不快找鉤子往上鉤。”我非常吃力地支撐起自己的身體,身體像是被抽掉了筋骨,沒有一點兒力氣。心里禱告,佛租保佑,佛祖保佑……
眾人忙作一團。
我的眼淚涌了出來。
張奪的死迅速傳開了。鎮(zhèn)領(lǐng)導封了我們的窯,我們沒活干,只能干閑著。
兩三天的時間,整個廠區(qū)顯得都很忙亂。大小車輛不斷。鎮(zhèn)領(lǐng)導來了,市領(lǐng)導來了,公安局的領(lǐng)導、安監(jiān)局的領(lǐng)導……一批批一伙伙來到出事現(xiàn)場,查事故原因,找責任人。
出事的當天晚上,公司的吳老板找我,問我出事的原因經(jīng)過。我如實地說了,說是張奪站在石料上,石料突然下沉把他帶進去了。吳老板看著我說:“這是責任事故,更是安全事故。你帶班的有責任,死者張奪也有責任。”
我忙說:“廠里也有責任,監(jiān)管不力?!?/p>
吳老板瞪大眼睛看著我說:“我們沒有責任。你們不按規(guī)章制度操作,后果自負?!?/p>
我說:“我們干了三個班,料也不往下沉,是張奪給弄沉下去的,從這一點說,咱們應該感謝張奪?!?/p>
吳老板說:“感謝個屁,你知道死一個人我得花多少錢?”
我說:“那也是為了工作?!?/p>
吳老板想了想,說:“等市里安檢部門來人了,你就說是天下雪,工作臺滑,張奪不小心滑進料口里的。屬意外事故?!?/p>
我看了眼吳老板,沒明白。吳老板說:“看什么看,我讓你怎么說,你就怎么說?!?/p>
從吳老板辦公室里出來,我的心沉著,不明白老板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沒事可干,我倒在宿舍里。窗外忽明忽暗的燈火又把我?guī)У綇垔Z剛來時的那個冬天。
慘淡的燈光照射著大地,地上是靜默的、大片的碎石。本來,它們在某座山里是一個整體。有一天,它們的軀體被炸藥炸得七零八落。七零八落的肢體又被一輛輛翻斗大卡車運到這里,由碎石工用大錘破碎成碗口大小的小石塊兒,再弄到窯里去燒。
張奪手里握著四個齒的耙子,在他的腳下有一個半米見方的篩子,只見他哈腰撅腚,手里的耙子舞動起來,刷刷幾下,就將那些碗口大小的石塊摟到篩子里,滿滿當當?shù)摹K麃G掉耙子,雙手握緊篩子把兒,起身將篩子里面的石塊嘩嘩地倒入身邊的獨輪車里,如此往復,直到把獨輪車裝滿,然后推到卷揚機跟前,往斗里一倒……
張奪的裝扮看上去永遠是那么狼狽。他的頭上戴著風帽,上身穿了一件開了花的破棉襖,下面的褲子更是糾結(jié)不堪,出窯時,褲腳被火烤得傷痕累累,糾糾巴巴的,腳上的軍用膠鞋表面看來沒什么破損,可是鞋底已磨出一個小洞。這樣的鞋基本上穿不到一個月就得換一雙,這活太費鞋了。
張奪裝滿了一車料,看了一眼另外三個人,車都沒裝滿呢!趁這個機會他可以喘口氣兒。他抬頭看看天,沒有一個星星,灰蒙蒙的,不用看表他就能猜到現(xiàn)在應該是凌晨五點左右了。一到這個時間他就饑腸轆轆的,不僅餓,還困。
大窯里的石料添加得差不多了。我敲打平臺上的欄桿,看到窯下的四個人都抬頭望向我。這時,我就把手指向不遠處,張奪他們四個就都明白了,我的意思是讓他們開始上焦炭和煤。
張奪他們四個人就放下手中的耙子,分別拿起大板鍬,把鍬丟到車里,推著車排成隊,跟頭把式地向遠處的煤堆走去。四個人此刻誰也不說話,情緒如同他們頭頂上的風帽,無力地耷拉著。
車子的顛簸與鐵鍬產(chǎn)生摩擦撞擊發(fā)出叮叮當當?shù)捻懧暋?/p>
不一會兒,我從窯上跑了下來開動鼓風機。鼓風機一開,發(fā)出震耳的噪音,窯里的火被吹旺了。那些鎂砂面子與粉塵也被吹得滿天飛楊,在空中肆虐地狂舞,等到舞動得夠了、膩了、累了,最后,紛紛揚揚地栽下來,栽倒在人的頭上、臉上、身體上。無論如何,賴在上面就是不肯離開。
張奪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不知何時天空中飄起了雪花。六點多鐘天就開始放亮了。天亮了,雪花大了起來。漸漸地,漸漸地,大雪覆蓋了整個大地,張奪他們也都變成了雪人。從遠處看,有幾個白點兒正在銀色的世界里移動。
我喊了一聲張奪,沒人答應。
我再次淚流滿面。
張奪出事的第四天上午,我和錢喜富、趙發(fā)兩個人坐在床邊,哭喪著臉,悶著頭抽煙。我們誰也不說話,就連早上的飯也沒有去吃,這個時候誰都沒胃口。接近中午的時候,聽到走廊里面有人走動。門開了,進來三個人,是公司里的于副經(jīng)理,身后還跟著一個老人和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
于副經(jīng)理說:“這是張奪的父親和他的未婚妻?!?/p>
我眼睛一亮,趕忙下地接待他們。
張奪他爸中等個兒,也很瘦,身板兒不是很直溜,穿了一套灰色的中山裝,黑紅色的臉上布滿皺紋,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聽張奪說過,他老家內(nèi)蒙古的,風沙比較大,即使有好一點的衣服,也穿不出去,所以,他們那里的人看上去永遠都很土。
讓我吃驚的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他那挺著個大肚的未婚妻小玉。我的心里又是一陣難過。
這時,張奪他爸說:“我想看看我的兒子。”
我瞅了眼于副經(jīng)理,不知說什么好,只能跟著走了出去。
昨夜的雪沒有下大,天依舊是暖的。我們來到外面,除了路面上的凹處有一些積水,找不到一絲的寒意。鎂砂窯不遠處有一小塊空地,那里立著一間廢棄的活動板房。張奪的遺體被臨時安放在那里。
一路上,我們走得很緩慢。小玉拖著笨重的身體,走得更是沉重。張奪他爸不說話,我們也不便說什么,更不知道說什么好。
默默地走著。
躺在活動房里的張奪離我們越來越近。
板房屋內(nèi)的地面上擺著一張門板。張奪的尸體被“攤”在門板上,用一條破被子蓋著。于副經(jīng)理揭開被子的一角,我沒有膽量更不忍心去看面目全非的張奪。那是被鐵鉤子勾上來的,黑乎乎的一團,像是被一場大火燒煳了的樹干。
看到兒子的遺體,張奪他爸愣住了。他不敢相信地問:“這是我的兒子張奪嗎?”還沒等我們回答,小玉一下子撲倒在地上,嚎啕起來……
看過張奪的尸體,回來的路上,張奪他爸就去見老板。我把張奪的未婚妻小玉托付給四個選品女工,讓小玉先去她們宿舍休息,并叮囑她們一定要好好照顧。我一個人回宿舍休息,等張奪他爸跟老板談話的結(jié)果。
宿舍的條件并不好,很狹窄,一間屋子住四個人,還分上下鋪。我推門兒走了進來,宿舍里臟兮兮的,很冷清,一點熱乎氣兒都沒有。我一屁股仰躺在床上,盯著我的上鋪。我的上鋪是張奪生前睡過的床,他的音容笑貌一下子又涌現(xiàn)出來。
張奪二十二歲,生得很瘦小。記得我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有些擔心,這里的活兒又臟又累,他能干得了嗎?上班的第一天,我對他說:“哥們,約摸不行就趕緊走人,別在這浪費生命。老板可壓工資兩個月,兩個月干不下來,分文沒有。白干!”聽了我的話,張奪呲著黃牙笑了笑,說:“你放心,我出來就是為了掙錢的,什么苦累的,這年頭像咱這樣兒的人,不出力想掙錢可能嗎?今年年末,就是死我也要拿回去三萬塊錢,把媳婦娶到手?!蔽铱戳怂谎?,說:“行,是個爺們兒?!本瓦@樣,我們成了工友。兩周以后,工作適應了,張奪成為我們這個班兒最能干的人。
張奪喜歡喝酒,只要我們倆有情緒了,就在一起喝點兒。我問過他為什么只跟我喝,不跟別人喝,張奪說他得意我。這使我很感動。這年頭兒,一個人在外頭干活能讓人得意,不容易,證明我和他是有緣分的。
喝酒和喝酒是不同的。有錢的人喝的是好酒,像我和張奪這樣的人喝的只能是劣質(zhì)酒了。我們經(jīng)常去偷食堂里的大白菜或者土豆什么的,拿回來用臉盆燉了當下酒菜。酒是這兒的一種叫老燒的散白,是用飯盒打回來的。沒有酒杯,我們就用一種較深的飲料瓶蓋兒,你一蓋兒,我一蓋兒地喝。喝高興了就唱上幾句。我不會唱歌,我會講笑話,我講一段笑話,張奪就唱一首歌。
要說張奪唱的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歌,大多是東北的二人轉(zhuǎn)《豬八戒拱地》、《十八摸》什么的。每次都是酒至半酣,興頭兒上來了,清了清嗓兒,再干咳兩聲,開始唱:
“一輪紅日啊,落西坡,
老兩口坐在炕上把酒喝。
喝著喝著我就來了電,
想起了年輕時的那點兒力氣活兒。
因為我的家伙不做主,
所以才引出了這段十八摸:
一摸我的小女青絲發(fā)呀,
有一根紅絨繩線來扎著;
二摸她元寶耳朵一邊一個呀,
戴著的耳墜像個大陀螺;
三摸那柳葉彎眉長又細呀,
一對兒葡萄眼兒賽杏核;
……”
就這樣,他唱一段兒,我講一個笑話;我們共同喝一口酒,然后再唱,再講,再喝。一斤酒不喝完,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其實,張奪的二人轉(zhuǎn)唱得并不好聽,好在他敢唱,而且唱起來聲情并茂,無我無人,感覺不是別人在享受,而是自己在享受。每每唱完了,還要說:“這要是有個女人陪著唱就更好了?!?/p>
我說:“你想得美,就你那嗓兒,哪個女的能陪你唱。”
張奪說:“你小瞧我,我家小玉就是我唱二人轉(zhuǎn)唱來的?!?/p>
我說:“證明你們倆唱得都不怎么的。你口臭,她也口臭,臭味相投?!?/p>
張奪聽了也不生氣,還哈哈大笑,說:“我和小玉就是臭味相投,都投到一個被窩兒里了?!?/p>
我說:“你聽人家趙發(fā)唱的那才好呢?!?/p>
張奪說:“他照比小玉差多了。二人轉(zhuǎn)有六絕:說、唱、仿、舞、絕、浪,我喜歡小玉的浪,一扭起來,腰是腰,腚是腚的,迷人著呢。我最喜歡她的屁股,只要在我的眼前一扭,我就暈了。”
張奪還說他喜歡小玉的胸。他不說她的胸大,也不說好看,他說那個胸很滿,滿滿的堵著他的嘴喘不上氣兒來。每次談到小玉,他都興奮得不行,瞪著兩個眼睛,嘴說著,手比劃著,有的時候腿還跟著使勁兒,你想讓他停都不行。什么時候喝多了,說累了,才能停下來。停下來了,也就睡了,睡了在夢里還要說夢話。
我們喝酒的談資沒別的什么,除了他問我和老婆的那些事兒,大多都是講他的小玉。他說他想小玉,想今年剩下這幾天早早地過去,拿著錢早早地把小玉娶進門兒,帶到這里來,好給他洗衣做飯生孩子。他要和她在一起好好地過日子。
張奪還有個秘密。他的脖子上總是帶著東西,是用紅布包著的一個墜兒,掛在脖子上的一個項鏈兒上。
有一次,我們倆喝多了,我問他:“你脖子上掛的啥?”他先是不讓我看,說是護身符。我說:“啥護身符,讓我看看唄?!?/p>
他還是舍不得。我說:“不讓我看,以后不跟你一起喝酒了。”
沒辦法,他讓我看了。
張奪慢慢地摘下項鏈,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個用紅布包著的墜兒。紅布的顏色被汗水浸泡得已經(jīng)不鮮艷了,上面大圈套著小圈,污漬斑斑,里面露出了一尊小小的玉佛。這是個觀音玉墜佛,亮亮的玉色,樣子很好看。
張奪說這是他臨出來打工的時候小玉送給他的,是保佑他平安的。
我接過玉佛,捧在手心里,帶著虔誠的心,上下左右、前前后后、仔仔細細地欣賞了一番,然后還給了他。
張奪又重新包好玉佛掛到了脖子上……
想到這里,我從床上爬了起來,打開放在床頭裝衣服的木箱子,從里面拿出一個紙包兒,里面包著從張奪被燒焦的肉體上摳下來的那個玉佛。玉觀音還是那個樣子,靜靜地望著我……
夜很深了。
張奪他爸在于副經(jīng)理的引領(lǐng)下來到我住的房間。
于副經(jīng)理對我說:“讓張大叔在你這兒湊合住幾天,咱這兒離城里的賓館太遠了?!闭f完,于副經(jīng)理走了,臨走前給張奪他爸扔下五百元錢,說是留著吃飯的。
我說:“叔,要不您睡我這床,我到上鋪去?!?/p>
張奪他爸說:“不用,我上我兒子躺過的地方躺躺?!闭f著,便很是吃力地爬了上去。
我問他吃飯沒有,他只“嗯”了一聲。
我又問:“吳老板是怎么跟您說的?”
張奪他爸翻了一下身,跟我說:“沒見著吳老板,那個于副經(jīng)理接待的。他說要等一等,事情還沒有調(diào)查清楚?!?/p>
我說:“還有什么不清楚的?人都沒了,按工傷處理唄?!?/p>
張奪他爸說:“他們說要等鑒定完了再處理?!?/p>
我問:“沒說怎么處理?沒說給多少錢嗎?”
張奪他爸說:“他們說,你要想馬上處理也行,給兩萬,但得承認是違章操作出的事故?!?/p>
我說:“兩萬?還沒狗崽子值錢呢。不行,死個人怎么也得二十萬吧?!?/p>
張奪他爸說:“他們說了,想多要錢,就得等鑒定結(jié)果?!?/p>
我沒明白,問:“人都燒那樣兒了,還怎么鑒定?”
張奪他爸沒說話。
我又說:“趕緊入殮。這天也不冷,時間長就臭了?!?/p>
張奪他爸嘆氣道:“我明天再去找他們?!?/p>
我說:“明天我跟您去。”
第二天,張奪他爸又去找吳老板,是我陪著去的。吳老板還是不在,還是那個于副經(jīng)理接待的。于副經(jīng)理見了我們就問:“還有什么事兒?沒讓你等著嗎?”
張奪他爸說:“我想盡快把問題解決了。天暖,時間長了尸體放不住?!?/p>
于副經(jīng)理說:“行啊,你想好了,屬于違規(guī)操作,給你兩萬塊錢,尸體可以拉走。”
張奪他爸說:“死個人怎么也得二十萬,不能這么白白死了?!?/p>
于副經(jīng)理看了我一眼,說:“二十萬是工傷,要等鑒定結(jié)果?!?/p>
我看不下去了,說:“我們可以打證實,就是工傷?!?/p>
于副經(jīng)理盯著我說:“苗述,你是不是干夠了?”
我張張嘴,想說點什么,看到于副經(jīng)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把想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于副經(jīng)理不肯讓步,張奪他爸不甘心就這么了結(jié),談下去也不會有結(jié)果。我們只好又回到了住處。
剛到宿舍,屁股還沒有坐熱,于副經(jīng)理就派人來叫我。
剛走進于副經(jīng)理的辦公室,他沖著我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臭罵:“我說姓苗的,你是哪伙兒的,是不是不想干了?你給那個姓張的亂出什么主意?”
我說:“我沒有出主意。我只說天熱,再不入殮人就臭了?!?/p>
于副經(jīng)理說:“你不是想給打證實嗎,你打什么證實?”
我說:“張奪就是工傷,是因公而亡的。他沒有違規(guī)操作,是正常干活,為了把‘膨窯弄開,滑下去的?!?/p>
于副經(jīng)理說:“不可能,你怎么沒滑下去?”
我聽了不順耳,說:“啥意思,你是想讓我們都死?。俊?/p>
于副經(jīng)理說:“好了,你明天不要在這干了,去財務結(jié)賬,你可以回家過年了?!?/p>
我當時就傻了。我看著于副經(jīng)理,心說:“啥意思?想隱瞞真相趕我走?”我的火一下子上來了,指著于副經(jīng)理說:“你聽著,我們雖然是打工的,但我們也是人!”說完,我摔門離去。
我生了一肚子的氣,回到了宿舍。滿滿的一屋子人,張奪他爸和小玉也都在我的房間里,都在等著我回來。都猜到于副經(jīng)理找我不是什么好事兒。
我進屋的時候,張奪他爸和小玉兩個人在默默地掉眼淚。見我回來了,張奪他爸抹了把眼淚問我:“他們找你干啥?”
大伙都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我什么都沒說,默默地打開床頭的那個木頭箱子,又把里面的玉佛拿了出來,當著張奪他爸的面,把玉佛交給小玉。小玉手捧著玉佛,眼淚流得更快了。
我這才開口說:“沒啥,嫌我?guī)湍銈冋f話了,要把我開除?!?/p>
張奪他爸說:“這怎么行?為了我的事還連累了你們?!?/p>
我說:“沒事兒,這么黑心的老板,在這兒干下去也沒什么意思了?!?/p>
不知怎么,這幾天我躺在床上睡不著覺。一閉上眼睛,就有一片雪花兒落在張奪的身上。好像是那片雪花兒壓在張奪身上,把張奪壓進窯里的。于是,我開始恨那片雪花兒,一定是那片雪花兒施了什么魔法,砸在了張奪身上,將張奪砸進窯里的??陕犃擞诟苯?jīng)理的話以后,我更加憎恨黑心的老板了。
我為張奪他爸和小玉倒了杯水,然后問:“你們是怎么打算的?”
張奪他爸說:“有啥打算,挺著唄?!?/p>
我說:“不行,這么干挺著啥時候是個頭兒?天這么暖,那尸體還不得臭了。”這么一說,小玉的哭聲就出來了。我給她遞過毛巾,又掃了眼她那大大的肚子,說:“再說,小玉這身子總這么耗著也不行?!?/p>
張奪他爸便去看沒過門的兒媳婦,嘆氣道:“造孽呀!”
我說:“我有個想法?!?/p>
張奪他爸眼睛一亮,問:“啥想法?”
我說:“找鎮(zhèn)政府,上鎮(zhèn)里告他們?!?/p>
我的話音剛落,就有人響應:“對,應該告他們?!?/p>
張奪他爸驚訝道:“上告?我可沒打過官司?!?/p>
我說:“這不是打官司,是討個說法,為啥不讓入殮?!?/p>
張奪他爸膽怯地問:“行嗎?”
我說:“法制社會了,準行!”
張奪他爸有些擔心,看著我說:“不會把事情鬧大吧,他們氣急了什么都不管了?!?/p>
我安慰他說:“大叔您放心,肯定有說理的地方!”
小玉當著眾人的面突然跪下來,給我磕了個頭,說:“大哥,謝謝你,給我們討個公道吧?!?/p>
這一夜我沒有睡,錢喜富和趙發(fā)也沒有睡。我們?nèi)齻€人結(jié)伴兒,走訪了鎂砂窯里所有的窯工,說明事情的真相,提議罷工一天,讓老板盡快處理張奪的后事。窯工們都很支持,有的說,張奪的今天有可能就是我們的明天,我們要討回自己的尊嚴。
第二天,也就是張奪出事的第六天,天氣依然暖暖的。一支由二百多人自發(fā)組成的窯工隊伍,跟著張奪爸,和身穿重孝的小玉來到了大街上,向鎮(zhèn)政府走來。
窯工們臂戴黑紗,胸掛白花,浩浩蕩蕩地行走在通往鎮(zhèn)政府的柏油路上。他們一路上高喊著“討回公道,還我尊嚴”的口號。
鎮(zhèn)政府可能早就知道了消息,出來一幫子機關(guān)干部,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我們攔在了大門外,不讓進院。有個警察走上來,說:“你們這是干什么?這是政府機關(guān),你們不能胡鬧?!?/p>
我們說是來說理的,不是胡鬧。
這時又有人高喊:“討回公道,還我尊嚴!”
警察說:“你們這就是胡鬧,你見誰披麻戴孝上別人家哭,不晦氣嗎?”
我說:“你們是政府,還迷信嗎?給我們個說法我們就回去。我們要找一把手姜鎮(zhèn)長說話?!?/p>
警察說:“姜鎮(zhèn)長不在家?!?/p>
張奪他爸突然說:“那我們就不走。”
眾人異口同聲道:“對,不說明白,我們就不走。”
說著,我們二百多人沖開攔在我們面前的機關(guān)干部,進了政府大院兒。
進了院兒,張奪他爸和小玉就開始哭。所有的窯工繼續(xù)高喊:“討回公道,還我尊嚴!”
我們一直坐到了下午,也沒人管我們。機關(guān)干部們都撤了,換成了十幾個警察,圍著我們。我們有些冷,還有些口干舌燥。小玉帶著身孕明顯支持不住了,躺倒在地上,被一些人抬著進了鎮(zhèn)政府的門衛(wèi)室,躺在了床上。
下午三點多鐘,姜鎮(zhèn)長的小車回來了,身后還有一輛車是我們吳老板的。我們所有窯工一下子圍了上來,指著吳老板,問他為什么躲了,為什么不跟我們見面。吳老板說:“我去外地開會了,你們的事情馬上解決?!边@時,主管工業(yè)的副鎮(zhèn)長紅光滿面地從車里下來,對張奪他爸說:“派幾個代表,咱們進屋說?!睆垔Z他爸看著我,征求我的意見,我們倆跟著走了進去。
我們來到了掛滿獎狀的一個小會議室里。姜鎮(zhèn)長、主管工業(yè)的副鎮(zhèn)長、吳老板坐在了一起。姜鎮(zhèn)長先是解釋回來晚了的原因,然后就問死者家屬有什么要求。
姜鎮(zhèn)長是個胖人,牙有些黑,可能是抽煙抽的,或是喝茶喝的。他一說話一擠眼兒,然后牽動著嘴唇跟著往上撇。
張奪他爸說:“我希望對我兒子有所賠償,早些入殮。”
吳老板說:“這事兒跟鎮(zhèn)長無關(guān),聽我給你們解釋。跟你們實話實說,想多要錢可以,得等到今年最后一個月過去,不然就給你兩萬。”
我問:“為什么要等到明年?”
吳老板說:“今年我們的死亡名額已經(jīng)超了,鎮(zhèn)長和市長把我們好頓批評。我接受領(lǐng)導的批評,但你們也得替我著想。如果說年后處理,我給你們二十萬;如果著急,給兩萬,你們自己處理吧,多一分錢也不能給?!?/p>
我問:“怎么差這么多,干嗎就給兩萬?”
吳老板說:“跟你們實說,因為你們的事兒,市里決定罰我。如果你們同意明年處理,他們只罰我二十萬,現(xiàn)在處理就罰一百萬。市里罰我了,我就不能給你們那么多錢了;市里不罰我那么多,我就多給你們拿一些?!?/p>
張奪他爸說:“那我兒子的尸體就在那兒爛著?”
吳老板說:“那是你們的事兒。怕爛就早點殮了,不怕爛就那么放著,可以多得不少錢。”
聽了吳老板的話,張奪他爸無話可說了。
我對吳老板說:“你們這么處理不合理,張奪是因工而亡的,干嗎只給那幾個錢兒就打發(fā)了?政府罰你是政府的事兒,和我們無關(guān)。你按規(guī)定給撫恤金就行?!?/p>
吳老板說:“市里罰我,我就得少給你們。是你們給我造成了事故,是你們給我?guī)砹瞬涣嫉挠绊懞蛽p失。我年年的先進企業(yè)、先進個人,就因為死了個人,全泡湯了。你說我不跟你們說事兒跟誰說?”
姜鎮(zhèn)長坐在一旁沒有說話。我看了他一眼,說:“鎮(zhèn)長是個講理的人,是代表政府的人,你給評評理?!?/p>
姜鎮(zhèn)長眼一眨一眨,嘴一撇一撇的一直在抽煙。他拔下嘴里的煙,說:“吳老板說的是事實,不僅市里罰他,我鎮(zhèn)里也得罰他,就因為多了你們這起安全事故,一年白干了,我這個先進單位也被一票否決。處罰吳老板必須得認,少一分也不行。至于你們兩家的事兒你們兩家協(xié)商,我鎮(zhèn)里還真就沒法插手,因為錢由吳老板出,我們鎮(zhèn)里沒理由拿這筆錢。”
張奪他爸說:“那你們鎮(zhèn)里就什么也不管了?”
姜鎮(zhèn)長說:“管呀,我們只對企業(yè)說話,和你們沒法對話。你兒子是企業(yè)的工人,不是我們的工作人員。如果企業(yè)處理得不合理,我們出面協(xié)調(diào),實在不行你們就走法律程序。說白了,我們就是個監(jiān)管單位。真正管他們的是安監(jiān)局??稍捳f回來了,不管誰處理,最終都是企業(yè)老板掏錢。你們給老板面子了,態(tài)度好一些,別讓他們太為難,老板就能從少罰的錢中拿出一部分錢給你們。如果你們得理不饒人,到處亂告,企業(yè)被罰得太多,他也就沒錢給你們了?!?/p>
張奪他爸突然說:“這么說我兒子白死了?”
姜鎮(zhèn)長說:“我這說的都是實話,人沒有白死的,至于怎么處理,你們和企業(yè)商量,我鎮(zhèn)里無權(quán)干涉太多。我這么說話已經(jīng)違反原則了。”
我又把目光瞅向了吳老板。吳老板說:“事兒就是這么個事兒,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你們自己研究,想多要錢就晚幾天入殮,想早入殮就少要錢,你們自己定吧?!?/p>
我無話可說,去瞅張奪他爸。
姜鎮(zhèn)長說:“你們回去商量一下,我還有個會議要開?!闭f著,起身和主管安全的副鎮(zhèn)長走了。吳老板見姜鎮(zhèn)長走了,他也起身走了。會議室里只剩下我和張奪他爸。
我們又回到了礦里,又回到了宿舍。一路上所有的人都蔫頭耷腦。張奪他爸也是一言不發(fā)。這天晚上我們誰都沒吃飯,躺在冰冷的床上,我問張奪他爸是怎么想的。老人家只顧流淚,啥也不說。
到了下半夜,夜深人靜了,張奪他爸突然說了一句讓我吃驚的話:“明天把兒子殮了吧?!?/p>
我不知道老人家是怎么想的,在我看來也是個難題。如果說想多要錢,張奪就得等二十多天才能入殮,明天想入殮就意味著不要錢了。我問:“老爺子,您不要錢了?那你兒子可就白死了!”
張奪他爸抹了下眼淚,說:“我想好了,即使有了錢,我那錢怎么花?就讓國家狠點兒罰他們吧!”
我說:“你知道人家是真罰還是假罰,要是鼓搗鼓搗不罰呢?”
張奪他爸說:“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想讓我的兒子早日入土為安。
第二天早上落雪了,北風吹著,漫山遍野一片潔白
我和張奪他爸早早起床,到鎮(zhèn)上弄了個木匣子,和小玉來到停放張奪尸體的地方。這時已經(jīng)有好多窯工守候在那里,等著送張奪。
張奪他爸親自將兒子的尸體放在木匣子里。剛想蓋蓋兒,小玉走了上來,只見她從懷里掏出玉佛,放在了張奪的尸體上,然后含著淚,跑了出去。一切就這么簡簡單單地做完了,沒有告別,也沒有追悼。
張奪他爸將一塊席子遮到了木匣子上,由六個窯工抬著,向大山的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