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提升信號
井架聳立、天輪旋轉。一聲,兩聲,三聲
口齒清晰的機器吐出的提升信號
插翅飛出礦墻以外。在淮北平原上傳出很遠
一聲停,兩聲上,三聲下
虛懷若谷的大罐按信號指令行事
像兩只巨型的水桶
沿深邃的井筒來回運轉
把材料車皮運送至井底
把炭化的火焰和人形大炭提升上來
大絞車女司機,屏住呼吸望著儀表上
不斷變換的地質深度
從負八百米地心直至地面
車車煤炭搭乘大罐匆匆地往上爬
無數熱能達八千大卡的目光
在井筒混凝土的表面留下許多燙傷的軌跡
鋼鐵的語言,電力的語言
夾帶著信號工鏗鏘有力的幾聲對話
有時會像一大陣撲棱著翅膀的鷹群
匯入半空中母語的河流
尾隨運煤的汽車火車一直飛到斜陽之外
清晨升井
起初是一點點的光亮
像是陽光捂住了自己的雙眼
向井筒深處觀望,上升的大罐開始減慢
鋼鐵敲打黑暗大鼓的聲音
逐漸放緩幾十張烏黑的面孔
努力向上 人人都在準備抽出體內
儲備的干柴,交給抓到的第一絲陽光點燃
亮光越來越大
已經看得見混凝土的井壁,涂滿黑漆的鋼梁
每個乘客都在自己的體內驚呼
鋼鐵的大罐載滿男人們遲鈍的大叫
上行的十分吃力
黑暗的山頂就是光明
井筒上沾滿了滾燙的目光
快抵達地平線了,天底下最黑的臉
已經涂上白色顏料般的光焰
罐籠停止,人群擁出鋼鐵的大門
脫掉黑色的目光換上白亮的注視
井口工業(yè)廣場上,太陽傾倒了幾百桶的新鮮奶油
恣意地沖洗著幾十匹搖頭擺尾的黑駿馬
仇 人
除掉一個仇人,不會比刨下一塊煤更難
礦工大劉從小王的身上,拔掉斧子、砸掉棚腿
頭頂的碎煤大片垮落
為小王的猝死穿上一層漆黑的偽裝
好消滅諸多懷疑的目光 一切順利
等到自己的仇恨和小王的身體
一齊在爐中灰飛煙滅時大劉終于松了口氣
…… ……
沒有料到,事情僅過去了兩天
死去的小王就重新復活
而且,一個小王倒下去,一千個小王呼地站起
——他在大劉所有的夢里磨刀霍霍
在大劉家的天花板上舉槍瞄準
在大劉頭頂的每塊矸石里搖搖晃晃
在大劉棲身的煤層中蠢蠢欲動
大劉呼吸時,小王的陰魂往鼻里進
大劉進食時,小王的詛咒往口中鉆
大劉走路時,小王的仇恨扯住他雙腿直往
土里拽。驚恐萬狀的大劉剛哭出兩聲
卻發(fā)現(xiàn)小王正在他的淚水中獰笑
精疲力盡的大劉感覺自己就是
一座活的墳墓:葬著小王的尸身
小王的陰魂、小王的仇恨
直到有一天,終于不耐煩的小王
從頭頂攜帶著一塊大炭,呼嘯著撲下
將他徹底掩埋,大劉那業(yè)已升至喉嚨口的心臟
才重新回到胸膛
動 詞
一個個烏黑的動詞
跳躍著瀉下長長的工作面,無數塊油亮的面孔上
閃爍著大夢的光芒,捂住怦怦亂跳的心臟
乘上快速開動的大皮帶,來到闊別已久的地面
這些沉睡已久的黑鷹,吶喊著撲向蒼穹
在春天的曠野上,一輛運煤汽車的開動
可能引來一片桃花的提前開放
一列運煤火車的到來
必定造成一座冰川的瞬間倒塌
桃花睜開民間女子好看的雙眼
冰川吃驚地望望體內洶涌的巖漿
礦工們站在時間的潮頭搖櫓弄槳
我在燈光如晝的地心里,剛吟唱出新的詩篇
眼前的煤壁就嘩地坍塌下一大片
決 斗
落日從長空中墜下,砸響了高聳的井架
“砰”的一聲巨響傳出
天地止不住地打著踉蹌,落日受到了嚴重的內傷
霞光像它的劇痛它的鮮血
滿天的揮霍、一地的尖叫
鋼鐵的井架在抵擋住了
來自蒼穹中的無邊敵意以后
也像個頭頂挨了一悶棍的男人,只是沉重的一哼
便從五臟六腑中噴出了歲月的黑血
這滾滾不息的煤潮呀
這是一場兩敗俱傷的決斗
傍晚,恰好從這場不共戴天的血戰(zhàn)中穿過
我發(fā)現(xiàn):夕陽戰(zhàn)死、井架重傷
只感到頭頂的威赫與榮耀
一寸寸黯淡。蒼穹一寸寸地升高
腳下的堅實與存在
一點點松軟。大地一點點地陷落
老 井:本名張克良。安徽作協(xié)會員、安徽散文學會會員?!栋斯皆娍穲?zhí)行主編。供職于安徽淮南市潘北煤礦。業(yè)余時間寫詩。在《詩刊》《星星》《揚子江》等發(fā)過多篇作品。有詩入選《中國2010年度詩歌精選》。組詩《煤雕》獲得第五屆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