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商隱寫有大量夢詩,晏幾道寫有大量夢詞。他們將大量生活場景寫入夢中,而人生遭遇的相似使他們寫夢之作都呈現(xiàn)出凄迷、哀婉的感傷色彩。但由于二人秉性氣質(zhì)的差異和詩詞兩種文體的不同,他們的寫夢之作表現(xiàn)出一些不同之處:李詩內(nèi)涵豐富,晏詞內(nèi)涵單一;李詩多用典寄托,晏詞多直書其事;李詩少敘述,晏詞多敘述。
關(guān)鍵詞:李商隱 夢詩 晏幾道 夢詞
在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李商隱和晏幾道都是善于寫夢的作家。在李商隱現(xiàn)存的近六百首詩中,寫夢之作有七十余處,被稱為“內(nèi)蘊創(chuàng)造力非常豐富的‘白日夢者”{1}。在晏幾道《小山詞》所錄二百六十首詞中,寫夢之作占五分之一。目前,學(xué)術(shù)界對他們二人的寫夢詩詞都有所論及,如何光超的《愛的追尋與間阻——李商隱詩中的夢意象解讀之一》、張傳峰的《說李商隱的夢詩》、陶爾夫與劉敬圻的《晏幾道夢詞的理性思考》、文珍的《小山詞夢意象淺說》等,甚至還有人將晏幾道與其他人的夢詞進行比較,如李曄坤的《李煜、晏幾道、納蘭性德夢詞對比研究》、陳術(shù)的《晏幾道與蘇軾的夢詞比較》等。但是,至今還很少有人將李商隱的夢詩與晏幾道的夢詞進行比較研究。事實上,他們二人均一生坎坷、心情郁悶,常借夢境表現(xiàn)深曲幽微的心靈世界,作品均呈現(xiàn)出感傷、凄迷的藝術(shù)風格,當然,由于二人秉性氣質(zhì)的差異和詩詞兩種文體的不同,其寫夢之作也表現(xiàn)出一些不同。本文以二人的作品為例,重點分析他們寫夢作品的異同,并分析其中的原因,不妥之處,祈請指正。
一
中國的夢文學(xué)源遠流長,殷商時期的甲骨文中已出現(xiàn)了占夢卜辭,《詩經(jīng)》《左傳》《莊子》等典籍中也有一些涉夢文字,宋玉的《高唐賦》和《神女賦》則奠定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借夢寓情的表達傳統(tǒng)。唐詩宋詞中,文人常常將夢作為抒情的手段與載體,使夢文學(xué)得到了較大的開拓與發(fā)展,而其中最有特色、成就最高的,要屬李商隱的夢詩和晏幾道的夢詞。
在李商隱、晏幾道之前,一些寫夢之作涉及的意象不外乎鬼神,往往充滿了荒誕色彩,而李、晏二人擺脫了言夢必言鬼怪的做法,將日常生活場景帶入夢中,把夢寫得十分具有生活氣息。如李商隱的《悼傷后赴東蜀辟至散關(guān)遇雪》:“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散關(guān)三尺雪,回夢舊鴛機?!痹诼齑笱?、衣薄身單的凄涼場景中,作者夢到妻子在家中為自己織制寒衣這樣一幅溫馨的生活圖景,彌漫著濃濃的生活氣息。李商隱的夢詩中,有多處寫到“歸夢”“回夢”“離夢”,表現(xiàn)出日常生活的舒緩與真切,故顧隨先生謂李商隱是“最能將日常生活加上夢的朦朧美的詩人”{2}。晏幾道的詞中,也看不出有多少妖鬼神氣。晏幾道的夢詞主要是借夢抒寫對往事的追憶及對親人的思念,由于追憶的都是現(xiàn)實生活場景,自然彌漫著濃郁的生活氣息,如“手捻香箋憶小蓮,欲將遺恨倩誰傳。歸來獨臥逍遙夜,夢里相逢酩酊天”“莫道后期無定,夢魂猶有相逢”“眼底關(guān)山無奈,夢中云雨空休”“別后除非,夢里時時見得伊”“畫屏天畔,夢回依約,十洲云水”等等,或夢中追憶往事,或夢里企盼相逢,將現(xiàn)實中普通的生活場景寫入夢中。
李、晏二人把夢當成現(xiàn)實生活來寫,把夢境的溫馨與現(xiàn)實處境的殘酷放在一起,形成鮮明的對比,通過虛幻、迷離、縹緲的夢為載體,表現(xiàn)了一種求而不得的痛苦,致使作品中常常彌漫著凄迷、哀婉的感傷色彩。如李商隱的《端居》:“遠書歸夢兩悠悠,只有空床敵素秋。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币魰恢?、歸夢難尋,詩人獨臥帳中,借“雨中寥落月中愁”的青苔和紅樹,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表現(xiàn)出希望落空時悵然若失的意態(tài)。再如《春雨》,借迷蒙的春雨烘托出別離后只能夢中相見的寥落之情。晏幾道詞中,表現(xiàn)悲情的作品比比皆是。如《蝶戀花》上闋:“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閑展吳山翠”,寫醉夢醒來后感慨人生如夢如云,“夢”的意象纏綿凄婉,營造了酸楚含蓄的氛圍,烘托出詞人迷茫感傷的意態(tài)。再如《南鄉(xiāng)子》:“畫鴨懶熏香。繡茵猶展舊鴛鴦。不似同衾愁易曉,空床。細剔銀燈怨漏長。幾夜月波涼。夢魂隨月到蘭房。殘睡覺來人又遠,難忘。便是無情也斷腸”,夢境讓相戀的人彼此會面,但夢醒后的虛幻感更顯現(xiàn)出思念之深和思之而不得見的惆悵情緒。
為什么李商隱和晏幾道要借寫夢來抒發(fā)心中的悲情呢?他們二人雖然生活在不同的時代,家庭背景大相徑庭,但其人生經(jīng)歷卻有一些相似之處,都曾遭遇家庭的變故和政治的失意。李商隱幼年喪父,中年又遭遇喪妻之痛,仕途上屢試不第,輾轉(zhuǎn)寄居幕府,可以說是“虛負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3}。晏幾道生于貴族之家,經(jīng)歷了家道中落、政治失意和愛情傷痛的打擊,他自己曾說:“考其篇中所記悲歡離合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4},愛情的傷痛與政治的失意,培養(yǎng)了他們敏感而又多愁善感的文人氣質(zhì),使他們常處于感傷抑郁的糾結(jié)之中。這種人生經(jīng)歷對他們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他們將大量生活場景帶入夢中,現(xiàn)實與夢境交錯結(jié)合,借夢來治愈現(xiàn)實中的苦悶和傷痛,故作品中常常彌漫著感傷、凄迷的色彩。
二
李商隱夢詩與晏幾道夢詞雖然具有相同之處,但也存在著一些差異。具體而言,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
首先,李商隱夢詩內(nèi)涵豐富,晏幾道夢詞內(nèi)涵單一。李商隱的夢詩歸納起來大概有“政治之夢”“愛情之夢”和“身世飄零之夢”。作為傳統(tǒng)文人,讀書仕進的理想在李商隱的心中從未泯滅,他一再表示“顧我有懷同大夢”“我是夢中傳彩筆”,這便是他的“政治之夢”,而他的詩中大量出現(xiàn)的“春夢”“云雨夢”“襄王夢”“瀟湘夢”等都是“愛情之夢”。他也常借夢來表現(xiàn)自己如夢似幻的一生,如《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其二),借回中牡丹為雨所敗寄寓身世飄零摧殘之感。與李商隱相比,晏幾道的夢詞在內(nèi)涵方面則略顯單一,他的夢詞書寫最多的是愛情,表達對真情的執(zhí)著追求,如“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別后除非,夢里時時得見伊”等,借夢境將自己的癡情與對戀人的思念表現(xiàn)得可感可觸,讀之令人動容。
其次,李商隱夢詩多用典寄托,晏幾道夢詞多直書其事。李商隱寫夢,喜歡借用前人創(chuàng)造的經(jīng)典夢意象,如“高唐夢”“神女夢”“蝴蝶夢”“華胥夢”等。李商隱的夢詩不純粹是賦夢,而是借夢寄托,委婉含蓄地表達自己隱秘的心靈世界,如《七月二十八日夜與王鄭二秀才聽雨后夢作》,馮浩謂“借夢境之變幻,喻身世之遭逢也”{5}。而晏幾道的夢詞,則多直書其事。晏幾道寫夢很少用典,即使用也只是選取襄王、神女這類眾所周知的典故。在他的詞中,沒有字面意義背后的微言大義和像李商隱那樣的隱喻象征內(nèi)涵,都是他真性情的流露。如《蝶戀花》一詞:“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睡里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jù)。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語言樸實,情真意切,字里行間中流露出相思惆悵意緒,將主人公的一片癡情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最后,李商隱夢詩少敘述,晏幾道夢詞多敘述。李商隱的夢詩多是直接點出夢,如“玉盤迸淚傷心數(shù),錦瑟驚弦破夢頻”“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春夢亂不記,春
原登已重”等等,基本沒有對夢境的敘述描寫。相比而言,晏幾道的夢詞大多是賦夢、記夢,寫夢中的重逢、夢里的相思、夢后的惆悵,注重對事件、情感的敘述,通過空間的轉(zhuǎn)換使夢境別有一番迷離而纏綿的美感。最典型的一首當屬《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上片是回憶,頭三句是夢境,最后兩句是現(xiàn)實,回憶、夢境、現(xiàn)實三維空間重疊交錯、虛實結(jié)合,讓作者迷離于現(xiàn)實和夢境之間,把詞人長久的期盼、夢境中的思念、現(xiàn)實中相見的艱難生動地表現(xiàn)了出來。
李、晏二人的寫夢作品會出現(xiàn)這樣的差異,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第一,他們的秉性氣質(zhì)不同?!袄盍x山蓋靈心善感,一往情深,而不能自遣者?!眥6}長期的苦悶壓抑,讓李商隱形成了較為內(nèi)向軟弱卻又正直的性格,所以他只能用典寄托,借夢委婉曲折地表現(xiàn)自己對愛情的渴望、對仕途的追求。而晏幾道早年的貴公子生活養(yǎng)成了他狷狂、真淳的性格,這種性格決定了他在寫夢抒發(fā)憂思時采用直書其事的方式,他的夢詞完全是真情實感的直接流露。第二,詩、詞兩種文體的不同所致。詩本身具有凝練性、抒情性的特征,又尚聲律重對偶,詩人不可能將自己的感情在有限的字數(shù)和規(guī)整的格律里酣暢淋漓地抒發(fā)出來,也不可能對夢境進行平鋪直敘的刻畫描寫。與詩的嚴謹格律相比,詞顯得活潑靈巧,句式長短不一,在表情達意時少了許多束縛,讓詞人有更多的空間去鋪敘事件的發(fā)生、發(fā)展或是對事物情感進行細致的刻畫。
{1} 董乃斌:《李商隱的心靈世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95頁。
{2} 顧之京整理:《顧隨詩文叢論·論小李杜》,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9頁。
{3} 高文主編:《全唐詩簡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485頁。
{4} 張草紉:《二晏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602頁。
{5} 劉學(xué)鍇、余恕誠:《李商隱詩歌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187頁。
{6} 繆鉞:《詩詞散論·論李義山詩》,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24頁。
參考文獻:
[1] 何光超.愛的追尋與間阻——李商隱詩中的夢意象解讀之一[J].名作欣賞,2006(1).
[2] 張傳峰.說李商隱的夢詩[J].湖州師專學(xué)報,1995(1).
[3] 陶爾夫,劉敬圻.晏幾道夢詞的理性思考[J].文學(xué)評論,1990(5).
[4] 文珍.小山詞夢意象淺說[J].瓊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02(6).
[5] 李曄坤.李煜、晏幾道、納蘭性德夢詞對比研究[D].北京語言大學(xué)碩士論文,2008.
作者:張娜,江蘇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
編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