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錦耀
幾十年過去了,對于父親的離去,我們從未忘懷且一直很想了解他去芷江以后的情況,哪怕是只字片紙,蛛絲馬跡。這個心結(jié),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歲月的流逝而越來越強烈。
父親是1946年離開我們的。
記得1944年底,日寇從廣西逼進貴州。當時在獨山鐵路上工作的父親,沒能擠上那連車頂都坐滿了人的最后一趟火車,便滯留在了獨山。
不久獨山淪陷,日軍進犯獨山,造成空前的災難。其實,這也是日軍最后的瘋狂。在中國軍民同仇敵愾的抗戰(zhàn)后期,日軍已經(jīng)日薄西山,顧頭不顧尾。進犯獨山的日軍在狠狠地搶掠后便撤退了。他們抓了大批的老百姓當挑夫,父親也在其中。半個多月后父親憑著機智逃了回來,雖被打得遍體鱗傷 ,但總算撿回一條命。
1945年底,父親設法把母親和我們兄弟倆帶到貴陽,當時我們借居在紅邊門世界書局的庫房里,過著舉目無親艱難困苦的日子。年底過后,鐵路局開始在昆明召集員工報到,原本要報到的父親被幾位好友約去芷江機場做翻譯,便隨同他們于四六年初去了芷江機場,為美國陳納德航空志愿大隊服務。
哪知父親此行一別便再也沒有回來。秋末,一位同去的父親朋友回來口信告知,父親已死于當時機場發(fā)生的一場霍亂瘟疫,客死他鄉(xiāng)。噩耗傳來,天崩地裂,裹過小腳又不識字的母親無力地帶著年幼的我們?nèi)チ侠砀赣H。就這樣,一個好端端的家頃刻崩塌了!
沒有了父親的我們,年幼無能,母親只能靠著單薄的身軀和顫顫巍巍的小腳在銅像臺當女傭,撫養(yǎng)我們,支撐著這個家。后來,母親在浙江同鄉(xiāng)會老鄉(xiāng)的幫助下進了企鵝煙廠(現(xiàn)貴陽煙廠)當工人,哥哥十二歲也開始去書店當學徒。
幾十年過去了,對于父親的離去,我們從未忘懷且一直很想了解他去芷江以后的情況,哪怕是只字片紙,蛛絲馬跡。這個心結(jié),隨著年齡的增長和歲月的流逝而越來越強烈。
幾年前,哥哥就曾去尋找過一次,但卻失望而歸。然而我們一家人從未泯滅過這個念頭。去年六月,抱著努力和希望,在有生之年,我踏上了第二次尋父之旅。
那次出行我做了一定的準備,一切都按著計劃和資料來進行。我探訪了芷江飛虎隊紀念館、芷江縣志史辦、檔案館和政協(xié)文史資料室,在此過程中找到了相關的領導專家,我都一一拜訪請教且得到了他們的熱情幫助。特別是紀念館的館長,還邀我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的紀念日那天,重訪芷江。
第二次尋父收獲的仍是那意料之中的渺茫和失望。我知道,任何戰(zhàn)亂和動亂都可能導致歷史出現(xiàn)空白。但所幸的是,我每到一處,工作人員都盛情地給我留下了充分的歷史資料。
那次走訪,讓我更多地了解了機場的歷史以及當年白骨坑的故事。
我按照飛虎隊紀念館館長告訴我的方向?qū)ふ疫^去,可偌大的機場并未看見墳塋?我沿著村子找到了一位八十四歲的老人,他聽了我的故事后便主動帶我走了好幾里路,來到一個已是一片菜瓜地的地方。老人告訴我,這就是當年的萬人坑,他向我要了紙筆,在紙上給我寫下當時的年份和這個地方曾用過的三個名字。我接過紙條,望著眼前的菜瓜地,心里不由得一片茫然。這位八十四歲的老人對七十年前的事肯定是知曉的,只是芷江機場自三六年修建以來,瘟疫和饑餓釀成了不少死人的悲劇。
不知這片菜地底下是否也有四六年那場瘟疫的亡靈呢?父親在這里嗎?機場的白骨坑又不止一處。我頓時腦子一片空白。
我不由自主地慢慢地跪了下來,濕潤的泥土浸透了膝頭。望著一大片瓜地,瓜葉在微風中搖動,仿佛在向我訴說著什么。這里就是那戰(zhàn)亂年代筑夢機場的靈魂安息地嗎?父親的亡靈或許在這里安息,或許在天空飄蕩。我望著天空,對著機場,看著眼前的這片黃土地,奮力地大聲喊叫著:“爸爸,我來看您來了!”
這是一句沉積了多少年的話,一句說遲了多少年的話啊!話音飄向天際,在機場的上空回響,父親也許真地能聽到。我跪著,將頭深深彎向膝蓋,眼淚不禁流了下來,撒落在黃土里。
我的尋父之旅,難道僅僅是一次簡單的尋找父親么?不!遠遠不是。我在尋找的是那一段歷史,尋找的是一個中國人、一個家庭遭受日寇災難性侵略的歷史記憶。而這個家庭正是中華民族飽受苦難的歷史縮影。我們的人民、我們的民族遭受過太多的磨難,這段歷史,我們絕不會忘記!
牢記歷史,不忘過去,這是我們這個民族應該做到的,也是我芷江尋父之行的最大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