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劍
凌晨,四點多鐘。
下班的人們潮水般從廠區(qū)涌出來,她也夾在人流里,柔美的燈光照在人們幸福而歡愉的臉上,抬頭望望天,天顯得格外的空,高天上散布的稀落的星,燦燦地眨著笑眼。
一出車間門,她卻感到了寒意,已經是初秋天氣了。
她雙手攏得緊緊的,這時,她不由得又想起了家。她的家離廠有兩百多里,那路在山里七彎八拐,車子一過,卷起漫天塵土。她家就住在馬路邊,村子的名字叫楓葉坪。一條小河在村后款款流著,河上有一座兩孔的石拱橋。小時候,她常常到小河里去玩那些光滑的鵝卵石,去捉螃蟹和魚蝦。有一次,她搬開水中一塊大石頭,看見一只好大的、鐵灰色的螃蟹橫行著急逃。她伸手就抓,那家伙一下子就鉗住了她的手,她痛得哭起來……盡管小河留給她的是這種貧瘠的記憶,但她夢中總有小河的一切。
她慢慢長大后,那小河更像磁鐵一般吸引著她,她知道小河的源頭是什么,是山中那千百條清溪,但她不知道,小河流到了哪里。她常常獨自一人坐在橋上,癡癡地望著小河消失的遠處,遠處是蒼茫茫的群山。
村前有株兩人合抱的大楓樹,有一年楓葉紅了的時候,她認識了他。那天,她有事到縣城去了一趟,村子離縣城有二十多里地,辦完事往回沒走多久,她感到了腿腳的酸脹。
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開過來,拖斗上只有一個人。她向路中間靠了兩步,笑著向司機揮了揮手,司機沒理她,拖拉機急速地從她身邊開了過去。她不死心,抬腳就追,酸疲的腳使她跑得格外費勁。
拖拉機突然在前面停了下來,她看清楚了,拖斗上那個人用手拍了一下司機的背,還附耳說了句什么。
她氣喘吁吁地跑到拖拉機邊,那人伸手過來拉她,她紅著臉避開了那人的手。
“哪里的?”拖拉機再次開起來的時候,那人問。
“楓葉坪?!彼?。
倆人再沒有說話,直到拖拉機停在村前高大的紅葉的楓樹下,她向開拖拉機的說了聲“謝謝”后,才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臉孔的棱角很分明,極有魅力。
他倆第二次見面是在三江鎮(zhèn),這鎮(zhèn)子偏長得像只狗舌頭,一條古舊的青石板路橫穿了整個村鎮(zhèn)。
三江鎮(zhèn)是個圩場,一個趕圩的日子,在擠攘的人流中,她看見了他。不知怎地,她很大聲的跟他打招呼:“噯——”
他驚訝地回過頭來,一認出她,立刻就笑了。
“到我家坐坐?!?/p>
“你家在哪兒?”
“就這兒?!?/p>
她沒有想到他是三江鎮(zhèn)人,就在這天,她知道了他家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娘,她也知道了他家的屋子很黑,很舊。
有人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她的回憶被打斷了?;仡^見是同車間的小文,便笑了笑。
“吃夜宵去?!毙∥恼f。
“我不想吃!”她又笑了笑。
小文一個人獨自向廠門口的夜宵攤走去了。
盡管她來廠已兩年多了,可從來沒去吃過夜宵,她的錢都有用處。甚至每月的營養(yǎng)品發(fā)下來,她也會賣掉,捏著那少得可憐的幾十塊錢,默默地呆站好一會兒。有一次,有人發(fā)覺她掉了淚,小文知道了問她,她說:“沒什么!”竟笑得很舒坦,她不愿把心中的秘密告訴別人。
自從那次她到他家去了一趟后,他們的往來密切了。有一天,她歇在了他家里,她在他懷里蠕動著說:“娶了我吧!”
“等我弄點錢就把你接過來?!彼穆曇粑⑽⑸枚丁?/p>
“錢少簡辦行嗎?”
“不。”
他的激動深深地感染了她,當時,她只覺得他愛她,但沒過幾天,她明白了他如此激動的真正原因,她哭了。
三江鎮(zhèn)的背面是一座石土相雜的山,他就是在山上的自留地里,無意中挖出了一個不知埋于哪朝哪代的瓷罐,瓷罐里有一尊金菩薩……
這一切她都是后來才知道的。那天,她擔著水桶正出門,他娘遣了人來,那人見到她時神色好慌張。
她來到他家里,他娘把她緊緊地摟在懷里,手里捏著廣州公安局的一紙通知,抽泣著說:“我要他交給國家,他不肯,他說要修房,還要添置好多東西……”
不能聽下去了,她發(fā)瘋似地跑上山,找到那個藏金的地方,兩塊石磯之間有個圓滑的凹坑,被翻出的泥土黑得像牛糞,于是她想起了他,他翻土時一定赤著背,他的背多寬綽呀!
她返回他家,抱著他娘說:“娘,我不回去了?!?/p>
她說這話并不是因為她和他有了那種事,她覺得他干的一切都是為了她,為了對她的那份愛,因而,她對自己的選擇不后悔,她要等著他,盡管要等幾年,而他回來后還背著一個釋放犯的罪名。
不知不覺間,她踏上了到后山去的路,這段路沒裝路燈,幸喜還有些微弱的天光,人稀了些,喧器被扔在背后,后山有半片密密的林子。聽說,她現在走的地方原先也是林子,跟那半片連在一起的,后來,廠里花錢買下了,起了很多倉庫,倉庫里放的全是煙葉。
楓葉坪和三江鎮(zhèn)都種煙,煙不擇土,隨便開墾一點荒地就可以下種,收下后送到收購站,煙廠再派車到各收購站拖到廠里,存在倉庫做原料。
她到瀟水市來,就坐的拖煙葉的車子。
那天,娘(她現在已經這樣叫他的娘了)和她站在村鎮(zhèn)前的馬路邊。沒過多久,前面就開過來一輛“黃河”牌大卡車,后面掛個拖斗,車廂和拖斗里裝的煙葉高高的。娘一搖手,車就停了。娘畏顫顫地趨向前,給探出頭來的年輕司機遞上去一根紙卷煙。
她以為他不會接那支煙的,她看見了車門上印著的五個紅紅的字“瀟水卷煙廠”。造煙的廠子,好煙有的是,這種廉價的紙卷煙他是看不上的,但他卻毫不遲疑地從娘手里把煙接了去,做了一個很瀟灑的動作把煙夾在耳朵上。
“什么事?”還是他先開的口。
“……搭個便車,去瀟水市?!蹦镎f著把她推到了前面。
“上車吧!”
她從娘手里接過包裹,望著娘多皺的臉,鼻子酸酸的。
“在家不要累著,我每月給娘寄錢。”
“這年月,錢不好掙,掙不著就回來?!?/p>
“嗯?!彼龁柩手鴳?。
她上了車,他開車好猛。樹林、田野、群山閃電般向后掠去,她怯怯地望著他說:“這樣,會出事的?!彼Τ隽寺?,沒理會她,一手到耳上取煙,一手到兜里取打火機。
天啊!他的雙手都離開了方向盤。
“這樣,會出事的?!彼粑加行┘贝倭?。
“你這女孩,心眼倒好!”他吐了口濃煙,手搭上了方向盤。
她紅了臉。
“到哪去掙錢?”他問。
“……”
“你叫大娘什么?”
“娘?!?/p>
“男人的娘?”
“我的娘?!彼谝淮稳隽酥e。
車子不久就進了山。山里的路沒有直的,一味地盤盤繞繞,車速慢下來,她把眼光投向窗外,窗外是連綿的群山,高高低低,各展秀姿,山頂上浮起白乳般的霧。
車子停在瀟水市的東風大橋上。
“瀟水市有親戚嗎?”
“沒有。”
“到我們廠打工吧,可以在我表哥家租個房?!彼⒅劾锓懦龊芰恋墓狻?/p>
突然吹來一陣夜風,她更感寒冷了,山野里各種小蟲似乎也疲倦了,叫喚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她想起了那年輕的司機,好久沒見著他了,那次在郵政局門口碰見他是在兩個月前,她去郵政局給娘寄錢。
“你好!表哥怎樣?”
“好!”
“總想去坐坐,總沒時間,現在的人,忙呢?!?/p>
他倆只這么對了幾句話就各自走開了,她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過頭望著他的背影,他沒有回頭。
第一次在這條路上走是剛剛到煙廠那天,他帶著她,他給她講了些好怕人的事情。他說這片林子有很多荒墳,每當天氣熱燥的晚上,就會有點點鬼火在林間飄蕩著,廠里買下半片山起倉庫時,推土機推出來好多朽了的棺材和白骨。
穿出圍墻就上了山坡,山坡上有一條黃泥小路,路邊稀稀落落有幾座房子,除最偏遠那一座是一層外,其余都是兩層以上的。一層屋的屋主人是個跛子,二十五六的樣子,那司機把她帶到他家時叫他表哥,她也跟著叫表哥。
“坐吧!坐吧!”表哥一瘸一拐地忙得不亦樂乎。
她就在這屋子住下來,表哥安排了她一個單間,之后不久,她知道了表哥為什么是個跛子。
表哥沒跛的時候,是個身強力壯的漢子,他拼足勁攢了一筆錢,在煙廠的后山上買了地皮,準備起一棟房子。起第二層時,一次他挑磚上腳手架,架子上一顆馬釘突然松落,他從兩米多高的地方直跌下來,折斷了腿,架子上還跌下來一個人,這個人跌死了。
她知道這個故事后明白了,為什么其它打工妹寧肯在別的屋子擠也不愿到這屋子來,她漸漸地感到害怕,她甚至還朦朦朧朧見到了那跌死的人,那人的臉面平平的、紅紅的,沒有眼睛,沒有鼻子,也沒有嘴巴。
有一天半夜,她看見窗邊浮著兩團鬼火,經久不去,她嚇得大叫起來,表哥聞聲跑過來,她緊緊地摟著他,把臉埋在他的懷里。
他沒有動彈,兩眼只定定地望著窗外的兩團火。
“我怕。”她幾乎哭起來。
“那是磷火,不是鬼火,別怕,我趕走它。”他的兩顆滾燙的淚滴落在她的臉上。
他輕輕地推開她,轉身到屋外去了,不一會她聽到了急驟的一清一濁的腳步聲,那兩團鬼火晃了幾晃,向腳步聲遠去的方向遠去了。
她的心漸漸地安定下來以后,才發(fā)現自己穿著睡衣睡褲。
房門半開著,她看見表哥拿了張睡椅守在門口,嘴上有一支煙。她的心顫了一下,表哥是從來不抽煙的。
“鬼火,你不怕?!彼t著臉問。
“你怕?”他反問她。
“嗯。”
從此,她每次上晚班,表哥都要等她回來,而她睡下后,他會把椅子搬到房門口,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轉過彎就看得見表哥的屋子了,他一定在等著她。這時,她記起了他那當司機的表弟問她的一句話:“男人的娘?”
一股暖流在她心中悄然升起,她的眼睛濕潤了。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再起步時她感到自己的腳好沉重,蹲在廣州班房里的男人怎么樣了呢?
“咯咯咯啊——”夜風送過來雞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