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婧
“我想講述一種人們可以將之珍藏心頭并保持終生的愛情”——馬爾克斯
正如哥倫比亞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安東尼奧·卡瓦耶羅所說,馬爾克斯在他認為自己最好的作品——《霍亂時期的愛情》中,向我們“展示了所有愛情的可能性,所有愛情的方式”,它“充滿了啼哭、嘆息、渴望、挫折、不幸、歡樂和極度興奮”。小說涉言不多,卻將愛情的諸般特點全方位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也許所謂大師,就在于此。而他筆下的男主人公阿里薩,這位因窗前的驚鴻一瞥而等待半個世紀的可憐人,也代表著諸多對愛情的詮釋。他是愛情的守護者,也是背叛者,而這種矛盾,是本我、自我、超我互相融合與抵觸的結(jié)果。他從始至終都愛得太過虛幻、縹緲,以至于身體與精神的分離是纏繞他一生的霍亂。
小說情節(jié)是典型的三角戀愛情。出身卑微、氣質(zhì)陰郁的二十二歲青年弗洛倫蒂諾·阿里薩,在第一次偶然經(jīng)過富家女費爾明娜·達薩的窗前時,就癡狂地愛上了她。二人便因此鴻雁傳書,私定終生。但費爾明娜在經(jīng)歷了一次父親為拆散二人而刻意安排的長途旅行之后,她驀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阿里薩之間的愛情不過是場幻覺,于是便毫不留情面地拒絕了他,而嫁給了同樣對自己一見鐘情、身世顯赫,并因阻止霍亂肆虐而深受市民愛戴的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yī)生。此后,費爾明娜在外人看來近乎完美的生活中體會著愛情與婚姻之間的微妙差異,而阿里薩卻在一次次空虛的“獵艷行動”中孤獨地等待著費爾明娜的回心轉(zhuǎn)意,表現(xiàn)著極大的虛無和荒誕。
起初,阿里薩因在福音花園中的偶遇而陷入愛河,認定“這位長著一雙杏核眼的美麗少女就是他夢寐以求的姑娘”。他為給費爾明娜寫下一封封熾熱的情書而變成詩人,為更完美地表達愛意而學(xué)會了音樂創(chuàng)作,不僅能用小提琴演奏出催人淚下的華爾茲小夜曲,甚至可以通過辨別風(fēng)向來確定聲音可以準確無誤從山上飄進他夢中情人的屋子。在費爾明娜瞞著父親悄悄地接受了他的求婚之后,這個天真的浪漫主義者竟然試圖跟一個十二歲的小滑頭去大海深處打撈傳說中的沉船寶藏,只為了“能讓費爾明娜在金子池里打滾”。其實這時,阿里薩已經(jīng)在等待中將費爾明娜理想化,“把一些不可能的美德和想象中的情感都歸屬于她”,并且認定她就是自己的花冠女神。他對她的愛就如同瘋狂生長的薔薇花一樣令人眩暈,以至于遮蔽了她的真實存在。與其說他愛的是費爾明娜,不如說他愛的是自己臆想出的女神。
而后,在被費爾明娜拒絕之后的半個世紀里,他的感情生活又是一場荒誕:從拿撒勒寡婦開始,到辦公室的秘書、詩歌花會上認識的女教師等等,他先后與622名形形色色的女人上床,經(jīng)歷了太多與她們之間的情感糾葛,甚至也有人最后因他而死。而在這之中,不乏有讓他產(chǎn)生過一絲愛情沖動的女人,比如說最讓他動心的十四歲的少女阿美利加·維庫尼亞,當(dāng)時阿里薩已經(jīng)七十四歲了。他是阿美利加的校外監(jiān)護人,但第一次見到她時,他“就強烈地預(yù)感到,他們將在一起度過無數(shù)個星期日午后的小憩時光”。雖然阿里薩從未把她與費爾明娜相比過,但在他潛意識中,其實就是把她成了年輕時的費爾明娜,“不止是年齡、校服、發(fā)辮和歡快奔放的走路方式,就連那高傲任性的性格都十分相像?!钡@段不倫之戀,隨著費爾明娜的丈夫,烏爾比諾醫(yī)生的意外逝世而驟然結(jié)束,他將壓抑了半個多世紀的愛再次傾注到七十多歲的費爾明娜身上。盡管他知道那時費爾明娜也已年邁,不似從前那樣美艷動人,也沒有了緊俏的身資,可他仍活在青春的幻覺里。因為他的絕情,阿美利加結(jié)束了她還未綻放的生命。也許對阿里薩來說,她與其他621個女人一樣,只是在他長久等待費爾明娜的旅途上的一個過客,即使這段感情真實而熾烈,卻始終無法與他心中的隱形幻想相抗衡。
其實,阿里薩超我的精神幻覺還表現(xiàn)在與烏爾比諾醫(yī)生的對比上。他與時間進行了殊死的競賽,為的是等他最大的阻礙——烏爾比諾醫(yī)生的消失,但烏爾比諾與費爾明娜的感情從始至終都是真實的存在。在一開始,費爾明娜的心中,烏爾比諾醫(yī)生就比阿里薩更加真切。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就不同于阿里薩的境遇,他不僅有機會看清楚她的外貌,而且還在出診時接觸了她的裸體,在她父親的支持之下,醫(yī)生更是有機會出入她的庭院。這些接觸使他以一個活生生的現(xiàn)實的人存在于費爾明娜的腦海之中,而以前的阿里薩卻像影子一樣尾隨著她,她每次回眸看到的都是蒼白的臉、緊閉的雙唇,“那憂郁的氣質(zhì)曾使費爾明娜感到害怕”。而同是情書,但烏爾比諾“書信的簡單和認真”卻最終打動了她,在溫婉措辭的背后,開始流露出一種“迫不及待的渴望,這是在阿里薩那些含蓄委婉的信中從未顯露過的”。之后,在他們五十多年的漫長婚姻生活中,有過甜蜜的新婚、婆媳之爭、丈夫出軌以及很多日常的家庭瑣事,所有現(xiàn)實中真實的體驗都在他們身上得以體現(xiàn),而這種平緩流長的世俗婚姻也有著也堅實的基礎(chǔ)。雖然二人起初都不確定彼此之間是否有愛,但“沒有什么障礙能阻止他們建立一份完美的愛情?!?他們在旅行中留下過彼此最珍貴的回憶,在各種社會活動出雙入對。雖然“日常的瑣碎煩惱難以躲避”,但“誰離開誰都無法生存片刻,甚至每一刻都不能不想著對方”。與阿里薩三十年的荒誕感情相比,他們基于對彼此的深深了解和認可,感情生活顯得是如此真實和幸福。因此,他們之間的愛是習(xí)慣,是現(xiàn)實,是陪伴。烏爾比諾醫(yī)生對于死亡,始終擔(dān)心的是費爾明娜失去他之后的孤獨生活。而費爾明娜在丈夫去世之后,也曾希望“上帝能讓她在睡夢中死去。”這種相濡以沫的深情其實就是婚姻中歷久彌新的愛情,它比熾烈二人虛幻的青春之愛來的更加細膩和真切。
愛情是一個永恒的話題,時間無法阻止人們對愛情的幻想,就像無法阿里薩對費爾明娜的幻想一樣?!都~約時報》評論認為《霍亂時期的愛情》“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愛情小說”,對于這個“最”字,我不敢妄加揣摩,但“偉大”一詞的確稱得上是實至名歸。它用震撼的故事給我們以啟發(fā),也用睿智的語言給了我們深刻的思考——愛與生活,生命之愛給人以美感,生活之愛給人以質(zhì)感。不是每個人都能用生命去愛,也不是每份感情都要付出生命。更多人,在愛里,選擇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