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敦煌寫本《茶酒論》應為七個寫本,而非學界一直認為的六個;四個寫本抄有作者姓名,但作者姓名的寫法不一致;結合唐代茶文化發(fā)展狀況,《茶酒論》的創(chuàng)作時間或可推定為800-805年之間。從傳寫特征看,《茶酒論》寫本是民間一些有文化的底層人士,出于個人喜愛,隨手抄寫,留為自用。
關鍵詞:敦煌寫本;《茶酒論》;文獻;傳寫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5)06-0084-04
A New Study on the Dunhuang Manuscripts Chajiu Lun
CHEN Jing
(College of Arts, Jinan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22)
Abstract: The Dunhuang version of Chajiu Lun(On Tea and Wine)consists of seven manuscripts rather than six, as was previously supposed. Four of these pages record the name of the author in different ways. Considering the development of tea culture in the Tang dynasty, the Chajiu Lun can be presumed to have been written around 800-805 CE. Certain transcription characteristics reveal that many culturally educated persons from the lower classes of society greatly enjoyed this text and even copied it for their own use.
Keywords: ?Dunhuang manuscript; Chajiu Lun; documents; transcription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茶酒論》僅見于敦煌遺書,學界認為共有六個寫本。其文本內容是茶、酒對話,互相指摘對方所短,夸耀自己所長,不相上下,最后,水出面調停。該寫本最早被介紹給世人,是1925年劉復所編《敦煌掇瑣》中,收錄了法藏敦煌寫卷P.2718。此寫卷抄有《茶酒論一卷并序》和《王梵志詩一卷》。1938年,鄭振鐸《中國俗文學史》中簡單論及《茶酒論》。1957年,王重民編《敦煌變文集》,將《茶酒論》收入其中。1980年迄今,約有十數(shù)篇論文直接或間接論及《茶酒論》。2010年,有碩士論文專以其為題[1]。盡管不能算是敦煌研究中的一個熱點,但一直以來,《茶酒論》的文體、內容以及它所承載的社會文化內涵等,卻也頗為研究者所關注。綜合已有成果,大致集中于以下三方面:
第一、文獻信息考訂。包括寫本數(shù)量、寫作者和抄寫者的考訂、異文狀況等。以張鴻勛先生發(fā)表于1989年的《敦煌故事〈茶酒論〉與爭奇型小說》一文為代表,暨遠志1990年對《茶酒論》創(chuàng)作時間的考證亦為重要增補,其后諸文(包括碩士論文①),除異文情況的整理外,基本文獻信息,均來自張、暨二人。
第二,對其文體性質的討論與認定?!恫杈普摗穼俸畏N文體,自其被發(fā)現(xiàn)起,就眾說紛紜。2011年,鐘書林作過比較全面的梳理,綜合劉復、王重民、鄭振鐸、張鴻勛、張錫厚、周紹良、譚家健、趙逵夫、王小盾等學人之論,指出主要有五種分類:小說、變文、俗賦、散文論說、戲劇講唱[2],其中“俗賦”“論說”似乎更得學界認可。
第三,對文本內容的解讀?;驈挠绊懡嵌?,認為其影響及爭奇型文學的發(fā)展,甚至還對其他民族文學產(chǎn)生影響,如藏族的《茶酒仙女論》,布依族《茶和酒》[3-4]等?;蛴善溲由旒安栉幕?,進而辨析儒釋道三家與茶的關系[5]。
綜合已有研究,主要是基于文學史思路,追溯其文體淵源,分析其文本特色,文獻考訂方面的成果則還停留在20世紀末。那么,是否《茶酒論》的文獻信息已經(jīng)完善到無需查考與補充了呢?恐怕遠非如此。1989年,張鴻勛先生對《茶酒論》進行文獻考訂之時,絕大多數(shù)研究者尚無法真正接觸到敦煌寫本實物。1992年以來,中、法、英、俄等國藏敦煌文獻陸續(xù)影印出版,使得更多研究者得以見識敦煌文獻全貌。必須指出的是,已有考訂無論多么詳細,總會有疏漏,而更多人的參與,更多視角的考察,必能闡發(fā)出新的成果。
以《茶酒論》而言,當筆者認真對照圖版時,首先有了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長期認定的六個寫本之說并不準確,應為七個寫本。其次,結合近年來敦煌寫本研究的一些新成果,以及筆者對唐代抄本傳寫特征的總體判斷,《茶酒論》的創(chuàng)作、抄寫等問題又呈現(xiàn)出新的面貌。
應為七個寫本
學界一直稱敦煌《茶酒論》共有六個寫本,其中法國藏有4件,編號為P.2718、P.3901、P.2972、
P.2875。英國藏有兩件,編號為S.406、S.5774。其中,P.2718、P.3910兩個寫本的《茶酒論》內容完整,其他均為殘本。
六個寫本數(shù)量的得出來自法、英所藏寫本的編號。但據(jù)筆者考察,其中英藏S.5774應為兩個不同寫本的殘片。S.5774共3張殘片,從字體看,S.5774/1、S.5774/2為同一人書寫,且其文字內容正可銜接上。S.5774/3則應明顯為另一人的字體。從行款看,S.5774/1、S.5774/2均為每行21—22字,S.5774/3則為每行17—19字。圖1為
S.5774(據(jù)《英藏敦煌文獻》拼合)[6],稍作比對,當能看出有較大區(qū)別。
所以,筆者認為,敦煌所存《茶酒論》應為七個寫本,由七位不同的抄寫者抄成。長期以來,學界的關注點集中于載有完整《茶酒論》的兩個寫卷P.2178、P.3910,或因此而忽略了對殘片的考察。
作者與創(chuàng)作時間
《茶酒論》4個寫本有作者署名:P.2718、P.3910、S.406、S.5774,圖2為這4個寫本作者姓名部分的截圖。
因抄寫者不同,作者姓名有3種寫法,今人論文均采用P.2718的寫法,定其為王敷,卻未見有人提及其他兩個寫本。筆者對此頗有疑惑。雖然“”、“”兩字或為俗寫,或為抄錯,但將其排除在作者姓名考訂之外,單據(jù)一個寫本確定作者,顯然不夠嚴謹。由于傳世文獻查不到作者情況,不如就此存疑,在出現(xiàn)作者時,不妨將其他兩個名字也附于其后,以備讀者考覽。
作者身份是鄉(xiāng)貢進士,已有研究基本是一筆帶過,如張鴻勛稱:“他應是出身州縣應過進士科的文士,有一定的社會地位?!盵3]更為清楚的解釋應該是:唐代地方上的士人,通過了州縣兩級的選拔考試,被地方政府舉薦參加中央政府的進士科考試,但未能及第,此類人士,被稱為鄉(xiāng)貢進士。凡鄉(xiāng)貢進士,均需通過州縣兩次考試,當屬地方上比較優(yōu)秀的士人。研究者們將《茶酒論》的文體特征追溯至諸子散文、戰(zhàn)國宋玉的大小言賦、佛教典籍等,倒也恰恰說明作者有良好的文化功底。
《茶酒論》究竟創(chuàng)作于何時?張鴻勛指出《茶酒論》中提到重要產(chǎn)茶地浮梁,“乃天寶元年新平縣改名,這也說明它編成的年代,上限不出玄宗天寶年間(742—756)。”[3]67而暨遠志據(jù)唐代茶文化的發(fā)展脈絡,判斷《茶酒論》代表的是780年以后,即陸羽《茶經(jīng)》之后的茶文化新變,但還不同于晚唐的茶文化,其創(chuàng)作時間在唐代貞元元和年間(785—806)。相比之下,暨文在張文的基礎上更進了一步。筆者在此再提供一種推斷,據(jù)宋時磊研究:“9世紀以前,茶葉的進貢及茶葉產(chǎn)區(qū)以州郡為單位,故很少提及具體產(chǎn)地,沒有明確指明蒙山茶,進入9世紀后,蒙山茶的記載明顯增多?!盵7]而《茶酒論》中明確提到“蜀山蒙頂”,如據(jù)此,再結合暨遠志之判斷,則《茶酒論》的創(chuàng)作時間似乎可以再細化到800—806年之間。
抄寫者的身份
敦煌寫本《茶酒論》均為傳抄本。P.2718、
P.3910有題記,注明了抄寫者和抄寫時間:“開寶三年壬申歲正月十四日知術院弟子閻海真自手書記”(P.2718);“癸未年二月六日凈土寺彌趙員住方手書、癸未年二月六日凈土寺趙訑”(P.3910)。
P.2718、P.3910不僅保留有《茶酒論》全本,還抄有其他文章。P.2718共抄有2個文本:《王梵志詩一卷》和《茶酒論一卷并序》。P.3910抄有5個文本:《詠孝經(jīng)十八章》《茶酒論一卷并序》《新合千文皇帝感辭》《新合孝經(jīng)皇帝感辭》《秦婦吟》。那么,這兩位抄寫者是何人?
對于P.2718的抄寫者閻海真,張鴻勛特意辨析了其所屬機構知術院,指出知術院為歸義軍時期(848—1036)管工匠的衙門[3]68,那么,知術院弟子閻海真的身份或許是此工匠管理機構的底層小吏。
P.3910的抄寫者趙訑(或名”趙員住方”?)是寺院中的沙彌。寺院中,僧人是有等級的,沙彌一般指7—20歲的出家男子,處于僧人中的最底層。
《茶酒論》的傳寫特征
自漢至唐,文本的流通依賴于讀者傳寫?!恫杈普摗穭?chuàng)作完成后,顯然也是通過傳寫的方式在敦煌流傳的。寫本題記的抄寫者就是傳寫此文本之人。人工傳抄,難免錯訛,集中表現(xiàn)就是寫本中的異文現(xiàn)象。對照《茶酒論》的幾個寫本,異文現(xiàn)象十分普遍,如“牙”與“芽”互用,“政”與“正”互用,“士”與“仕”混用,“倉頡”或寫作俗寫體,帶”鳥”旁,或將“誰”誤抄為“維”,“郡”誤抄為“群”,“馀”誤抄為“來”,“蜀山”誤抄為“蜀川”,或有脫字,等等。不僅如此,作者姓名在抄寫中也不統(tǒng)一,上文已述及,造成此現(xiàn)象的原因顯然是抄寫時造成的。
筆者曾從宏觀角度上考察過敦煌寫本,發(fā)現(xiàn)異文現(xiàn)象會因文本性質不同呈現(xiàn)出層次化差異:官方提倡或比較重視的領域,如儒家經(jīng)學典籍、佛教道教經(jīng)典、史部類書等,此類文本大都經(jīng)過了比較嚴格的??保瓕懸?guī)范,傳抄雖多,異文很少。相比之下,那些非官方統(tǒng)一生產(chǎn)、非士人晉身的必試文本、非官方認可之書籍,如詩歌、曲子詞、變文等,由于傳寫隨意,異文現(xiàn)象往往嚴重[8]。
從抄寫情況看,《茶酒論》比較隨意。P.2718《茶酒論》與《王梵志詩一卷》抄于同一個寫卷上。據(jù)項楚研究,此王梵志詩屬王梵志詩的一卷本系統(tǒng),其性質為唐代民間的童蒙讀物。抄寫者閻海真將這兩篇文章放在一起,除王梵志詩中亦有“飲酒是癡報,如人落糞坑”這樣談及酒的詩句外,似乎很難找到兩者的相似之處。而P.3910所集合抄寫的五篇文章,《詠孝經(jīng)十八章》《新合千文皇帝感辭》《新合孝經(jīng)皇帝感辭》均為蒙學類讀物,《秦婦吟》則為唐末流行長詩,這五篇文字互相之間亦無多少關聯(lián)。另外,P.3910寫卷有行格,但行格歪歪扭扭,抄寫過程中,有些行的字會突然變大,最后的題記,居然寫了兩遍,更像是在練習。就書法而言,所有寫本均用楷體,但總體書法水平不高。如與敦煌寫本中儒家經(jīng)書或佛經(jīng)類寫本相比,其高下立判。因此,從傳寫特征看,《茶酒論》寫本是民間一些有文化的底層人士,出于個人喜愛,隨手抄寫,留待自用。
盡管有一些新發(fā)現(xiàn),對《茶酒論》的寫本探討依然有不少不明之處。如S.406和S.5774殘片中,標題均為“茶酒論一首”,另外4個寫本則是“茶酒論一卷”,這種狀況似乎表明,存在著至少兩個不同的傳抄系統(tǒng)。另外,S.406文本中,在每個“茶曰”“酒曰”之前有均有“弟一”“弟二”“弟三”字樣,是否為段落區(qū)分,或另有他意,是否原有的傳抄底本即如此,還是抄寫者所為,筆者不好妄加揣測。此類問題,還需做更加詳細的文獻考察工作,更需結合當時的社會文化狀況進行解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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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鐘書林.敦煌寫本《茶酒論》文體考論[J].圖書館理論與實踐,2011(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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