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曉冬 王明君
張禿子帶著我爺爺進(jìn)入套子里土城。
土城內(nèi),共五進(jìn)院子,有四五十所房屋。在第三進(jìn)院子的聚義廳上,早有三人相迎而出。中間之人一身白緞太極服,身高兩米開外,濃眉、大眼、方臉,魁偉。別看我爺爺跟香頭李師兄弟一場,可今天才算是正式照面。
香頭李抓住張禿子的手臂。
“師父,您回來的正好,我正要派人去請您呢!”
張禿子竟像一個淘氣的孩子在家長面前害羞,他連脖子都紅了:“大當(dāng)家的,生俺的氣沒?”
“師父,您老說啥呢?”
“俺壞了大當(dāng)家的好事?!?/p>
香頭李笑了。
“師父,原來您是為那漢奸說客的事啊?!?/p>
“大當(dāng)家的,國有法,家有規(guī),你就按綹局子的規(guī)矩辦吧!”
“師父,您讓俺辦您???可以啊!只要您肯借俺倆膽?!?/p>
張禿子端正神色。
“你是個大當(dāng)家的,咋能這樣講話?往后個,還咋個服眾?”
香頭李說:“師父不就是殺了兩個日本人的說客嗎?殺就殺了,俺要不是盤算著要跟川次一郎那小鬼子好好斗斗心眼子,早就讓那倆鱉犢子‘鼻咕(死)了這有啥?。俊?/p>
張禿子挺直了腰桿子。
“要這樣嘮,俺殺那倆鱉犢子,也不算違反綹規(guī)啊!”
“師父,這咋能算違了綹規(guī)呢?”
“真的沒違綹規(guī)?”
“真的沒有!”
“哈,哈!”張禿子開心地笑了,“沒違就好!沒違就好!要不,俺在你這個大當(dāng)家的面前,面就矮了啊!不過,話又嘮回來,你要不待誠那倆說客,俺也不至于殺了他倆,兩國交兵,還不斬來使呢,這理俺能不懂?”
“師父,俺是啥個脾氣,心是個啥彩的,您老知道??!”
“那你待誠他倆干啥?就不怕傳到外面,好說不好聽?”
張禿子和香頭李師徒二人敘叨了幾句后,香頭李把目光投向了我爺爺,問:“師父,這小黑禿子就是俺的小師弟——黑子吧?”
張禿子把我爺爺拉到香頭李面前,笑呵呵地說:“他不單是你的小師弟,還是你小舅子呢!”
聽師父這么一說,香頭李挺大個人,臉竟然紅了起來,不好意思地說:“師……師父,真是啥事兒都瞞不過您的法眼?!?/p>
張禿子哈哈一笑,對我爺爺說:“黑子,見過你大師兄!”
對于眼前這個比自己高出一尺半的大個子,我爺爺心里充滿了仰慕,急忙地深施一禮。香頭李也回禮,而后又歡喜地拍著我爺爺?shù)募绨蜃屑?xì)端詳了一會,笑著說:“像,還真挺像你姐的,就是黑了點兒!”
張禿子說:
“黑子的事先放一放,大當(dāng)家的,咱們可正事先說!”
香頭李雖是套子里的大掌柜,但在張禿子面前一直以徒弟之禮相待。這讓套子里其他幾位老掌柜心里充滿了醋意。他們便經(jīng)常拿張禿子開涮。
這時一左一右跟隨香頭李出來迎接張禿子的倆人,左邊之人接過話茬,陰陽怪氣地說:
“張禿子,你跟大當(dāng)家的豪橫個啥?香頭李雖說是你徒弟,可也是李姓綹局子的大當(dāng)家的,你說話嘮嗑,總要給留個面??!在咱套子里,這家究竟是你當(dāng)家,還是香頭李當(dāng)家?”
香頭李右邊,瘸腿的矮胖子說:“劉半仙說得對!張禿子,你在俺們老哥倆面前都這么耍豪橫,咋?俺看李姓綹局子是要裝不下你了。大當(dāng)家的想穩(wěn)住川次一郎,待誠他們,有啥錯?另外,咱真要跟小鬼子打仗,總得先籌備籌備、謀劃謀劃啊!”
張禿子“哼”了一聲。
“有啥好籌備的?你以為小鬼子傻啊,他會等你四腳落地?俺說劉半仙和韓瘸子,你們別忘了,咱是遛這關(guān)東山長大的,在這塊黑土地上,咱是土生土長的,這是咱的地界,在這個地盤上,咱就是爺!”
香頭李向劉半仙和韓瘸子笑著說:“你們看俺師父的脾氣,一點都沒變?!?/p>
韓瘸子,灰布衣衫,一身的胖肉,我爺爺認(rèn)得他是在上河灣開燒鍋子的。我爺爺常去韓家那燒鍋,給我太爺爺買韓家有名的燒刀子老酒,韓家燒鍋燒出來的老燒刀子,尋常人喝不得,入口如一溜火炭,一直燒到胃里。
劉半仙形如枯槁,面色黑暗、一襲黑緞暗花長袍,黑緞子瓜皮小帽,鼻梁上架著一付圓圓的黑邊近視鏡。
“張禿子,”韓瘸子說:“這么多年了,除了克仗以外,就再沒聽過你啥事?lián)屵^先,你說那天你咋就心血來潮了呢?是不是找不著娘們憋的?”
劉半仙搖了搖頭。
“俺說韓瘸子,你別往張禿子臉上貼金好不好。還娘們呢,就是玉香院的頭牌姑娘,站在他跟前,他那吊玩意也是猴子他爺爺,狒狒!你說他搶先,他會搶先?他搶人家侯六的差,為的是將那倆說客送上西天,不然,你以為他會去搶那個先?”
張禿子“哈哈”地笑起來,才笑了幾聲,猛然反過味來,把牛眼一瞪,對劉半仙吼道:“你個死打竹板子的,竟然把陰損招兒用到老子身上啦。今天當(dāng)著大當(dāng)家的和韓瘸子的面,你跟俺說道說道,那個報信兒的崽子是不是你支使去的?”
劉半仙知道張禿子的火爆脾氣,鬧不好,他動起粗來,自己這把老骨頭還不夠他一個手指頭撮的。一見張禿子瞪起牛眼,他就直往韓瘸子身后躲,說:“瘸子,瘸子,這事也有你一份啊。”
韓瘸子也后縮,邊縮邊說:“劉半仙你敢出賣俺!你使陰招的時候,可沒跟俺打招呼!咱們這套子里,除了大當(dāng)家的還有他師兄老疤子外,誰還能在他張禿子手底下走上二十招。你怕他,難道俺就不怕呀!”
“那天是你們讓梢工小子給俺遞的信兒,那小子還一門子的給俺提清盆子,他說大當(dāng)家盡心盡力地待誠那倆說客,往后的事怕就不好說了。俺這才一怒之下,殺了那倆人想絕大當(dāng)家的念頭。劉半仙,俺知道你眼珠子一轉(zhuǎn)就是一條道。這回咋又是你裝的槍,俺去放呢?”張禿子說。
韓瘸子回答:“得了,張禿子你就認(rèn)了吧!你說咱在一道這么多年了,啥時不都是劉半仙裝槍你去放!”
張禿子撓了撓頭皮,火氣消了許多,說:“也是??!你們說,這劉半仙裝槍,俺咋就那么愿意放?”
韓瘸子說:“你還是從中占著香油了?!?/p>
張禿子瞪了韓瘸子一眼。
“韓瘸子,你這嗑,俺聽著咋就那么不順耳呢?”
劉半仙說:“張禿子,俺說你也消消火吧。韓瘸子你也別再瞎‘嘭嘭了,咱們仨好久沒呆在一塊了。今晚,咱就老貓尿子灌他個夠!我劉半仙給張禿子賠個不是,你倆說咋樣?”
三個老掌柜的你一言我一語,半真半假地斗嘴。會說的不如會聽的,香頭李把手一擺,鄭重其事地說道:“幾位老掌柜的別鬧啦!俺明白啦,你們是對俺不放心吶!俺香頭李今天就把話撂這兒,只要俺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當(dāng)亡國奴!”
“早知道大當(dāng)家的是這么個想法,俺就不用費那事啦!”劉半仙的手拈著他下巴上的山羊胡子,說:“張禿子殺了日本說客,就是絕了小鬼子的念性。這么一來,咱們套子里要永無寧日啦。我看,咱們還真得好好琢磨琢磨,如何應(yīng)對?!?/p>
我爺爺從他們的話語里了解到韓瘸子和劉半仙的身份,原來,韓瘸子是香頭李手下四梁八柱之一的“梁臺?!眲胂筛撬牧喊酥锏闹匾巧?,土匪們稱他是“翻跺的”。
我爺爺知道,大凡丁強馬壯的綹局子,大當(dāng)家的手下“四梁八柱”是少不了的。這“四梁八柱”分開說就是“里四梁”和“外四梁。”“里四梁”里頭一位就是帶領(lǐng)崽子們沖鋒陷陣的“大炮頭?!钡诙皇秦?fù)責(zé)綹局子保障補給、管理綹局子錢糧的“糧臺。”第三位是“水香”,“水香”是掌管布置綹局子警戒的人。第四位就是“翻跺的”,“翻跺的”是大當(dāng)家的軍師,他必須上通天文、下曉地理、知五行、曉八卦、會看生辰八字、黃道吉日,也就是說這個“翻跺的”必須是個通曉陰陽的奇人高士。綹局子的“外四梁”是指掌管肉票的“秧子房?!眰鬟f消息的“花舌子?!贝蛱角閳蟮摹安迩У??!碑嫹バ?、往來信書的“字匠。”綹局里除了這“里四梁”、“外四梁”,其余的就都是崽子了。
香頭李一向尊張禿子為師。
“師父,咱屋里嘮吧,沐石河青幫老大,趙延坤的‘海葉子(書信)到了。事關(guān)緊急,還要聽聽您老的見解?!?/p>
套子島上的房屋,都用稻谷之草入黃泥中滾擰成泥辮子編垛成墻壁,再用稻谷之草苫頂,冬暖夏涼。此間六月,雖艷陽高照,五人一進(jìn)屋內(nèi),頓感涼爽舒適。這聚義廳內(nèi)非??諘纾且凰砰g九分的房屋,屋內(nèi)通長,居中一張八仙桌,面南背北一張老柞木太師椅子,椅子上三張老狼皮,一只狼頭垂向椅子背后,兩只狼頭分垂于左右扶手之外,三張狼皮經(jīng)過裁縫大小適中,這張椅子是大當(dāng)家坐的。八仙桌兩側(cè)面,坐東面西、坐西面東,各四張柞木椅子,這是絡(luò)局子里大當(dāng)家手下四梁八柱的座位。以八仙桌為中,向東西兩側(cè)分別排列四排夯入地里的、帶皮的老榆樹木樁,中間兩排木樁上鋪釘著椴木板子為桌,桌兩側(cè)稍矮的木樁上鋪釘著窄椴木板子為凳,這是各房崽子們年節(jié)或不尋常之時聚餐聚會時的座位。
香頭李見張禿子、劉半仙、韓瘸子都到了八仙桌前,他才落座。我爺爺沒敢坐,就在張禿子身邊站好。
“這小子咋這么眼熟呢?”韓瘸子說“是三臺子那個浪尖上‘啃富(吃飯)的大老張的老兒子吧?!?/p>
“您老好記性。”我爺爺說:“您說的大老張是俺爹?!?/p>
“你小子沒少在俺的燒鍋上給你爹打酒?!?/p>
“俺爹最喜歡喝您燒鍋上的老燒刀子了?!?/p>
“張禿子,我說你這老小子越老越?jīng)]正調(diào)啊?你怎么把正經(jīng)人家的孩子帶上這道了?”
“韓瘸子,你瞎嚎嚎啥呀?這是俺干兒子?!睆埗d子喜形于色,拍拍我爺爺?shù)募缯f:“干兒子,讓干爹喜見喜見?!?/p>
我爺爺挺直了胸脯叫了一聲:“干爹!”
張禿子合不攏嘴了:“韓瘸子,聽著沒有,這可是真的。”
“人家肯把兒子交給你?”韓瘸子說,“你哪來的洪福?”
張禿子“呸”了一聲。
“就你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好像俺張禿子是個十惡不赦的惡鬼?!?/p>
“張禿子,你說俺就尋思,大屁股的娘們你克的還少嗎?拉了十多年的幫套,肥水澆灌出去那么多,咋就沒弄出個種來呢?”韓瘸子樂著說:“這回,老天總算沒虧待你,撿了一個干兒子?!?/p>
“你個老瘸子,想鼓弄俺啊!咱是啥身份?真要在哪留了種,咱還能安生得了嗎?咱們當(dāng)胡子的,天生就是絕戶命,俺啊,壓根就沒想造那個孽。”張禿子的話雖然說得輕松,卻隱含著無盡的蒼涼。
“咱倆怎么就是尿不到一個壺里?!表n瘸子說:“你看俺老蒯給俺生的那大小子,如今在天津念上了國校,俺有不安生嗎?”他又招呼我爺爺,“孩子,傻站著那干啥?上前拐著吧!”
“干爹,俺能坐不?”
張禿子看了我爺爺一眼。
“干爹知道你心里咋想的。你要當(dāng)自己是客,你可以拐著,你要是想就此插香頭子,門都沒有?!?/p>
韓瘸子點點頭。
“行!張禿子,這小子沒白叫你一聲‘爹?!?/p>
“黑子,”香頭李說:“不入行也是客,你拐著吧?!?/p>
我爺爺就去另一邊的長條木凳子上坐下。
劉半仙一直捻著他那幾根山羊胡子看著張禿子和韓瘸子斗嘴,此時才插話。
“大當(dāng)家的,這沐石河青幫跟咱們,向來是井水與河水,清是清,混是混。他這次遞‘海葉子(信),為的啥???”
“還記得去年咱們卡死的那一船名貴中藥材嗎?”香頭李說。
“大當(dāng)家是說下九臺三義堂膏藥店的那一船藥材?”劉半仙若有所思:“俺記得那一船藥材驚動可大了,官府、綠林,說情的海葉子就像雪片。后來,就是沐石河青幫趙延坤出頭把這事給擺平了?!?/p>
“大當(dāng)家去年放那船藥材時,”張禿子說:“兄弟們很納悶,連吉林巡防營求的情大當(dāng)家的都沒開面,怎么沐石河一個屠驢宰馬的老湯鍋的面子,竟大得過吉林巡防營?”
香頭李想了想:“去年咱們?yōu)樯墩蚁戮排_三義堂膏藥店那一船藥的麻煩?不就是要為咱們韓掌柜報斷腿之仇嗎!當(dāng)年韓掌柜在下九臺讓‘外碼子(外行)的‘水滾子(地頭蛇)‘吃了皮子(勒索),著了黑手,求到他三義堂門前,他要肯伸一手,韓掌柜的一條腿咋也不至于成現(xiàn)在這樣吧?”
“大當(dāng)家的跟眾兄弟的情,俺到啥時候也忘不了?!表n瘸子說:“其實,俺這條腿殘了,也怪不上三義堂,當(dāng)時正是夜半三更,俺血人一個,過后想想,他一個小膏藥鋪子也確實不敢開門?”
“冤有頭,債有主。”張禿子說:“兄弟們要不是挖地三尺也沒找著那個水滾子,又咋會拿三義堂出氣?”
劉半仙捋著他的小山羊胡子,小手指長長的指甲在稀疏的胡子間慢慢梳動。
“還真就是沒想到,就那么一個小膏藥鋪子,就憑王玉棋的那幾貼膏藥,竟能通天徹地,讓黑白兩道敬著,為他來求情,幫著他來說話?!?/p>
張禿子難以理解地。
“大當(dāng)家的,沐石河青幫的這個趙延坤,真有那么大的來頭?”
香頭李點點頭。
“按青幫的字班輩份分為,興、禮、大、通、悟、覺。興是十九輩,禮是二十輩,可這興、禮兩輩已經(jīng)絕世。當(dāng)今青幫按字班輩份說最大的就是‘大字班。你們都知道,北京有個魏大可,上海有個黃金榮,這兩個青幫大佬都是‘大字班的。杜月笙也不過是‘通字班??赡銈冎绬幔吭巯戮排_沐石河的這個趙延坤,他竟是‘大字班。你們說,這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他的面子俺能不給?”
張禿子聽得來了興致,撓了撓光頭。
“咱下九臺可真是藏龍臥虎?。 ?/p>
香頭李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遞給劉半仙,劉半仙用眼掃過,說:“滴水之恩,涌泉相報!”
“海葉子嘮些啥?”張禿子問。
“趙延坤‘放籠(報信)了三件事?!毕泐^李說:“第一件是說下九臺已經(jīng)變成了日本人的天下。第二件是說下九臺的士紳董子芹、楊蔭溥正在聯(lián)絡(luò)人,要向日本人請準(zhǔn)下九臺設(shè)縣治。第三件事也是關(guān)系到咱們絡(luò)局子的,說日本人已經(jīng)在下九臺成立了花膀子警察大隊。同時,關(guān)東軍也抽調(diào)來一個大隊鬼子,駐防下九臺西大營,他們成立了清剿隊?!?/p>
劉半仙接過話茬:“據(jù)趙延坤的可靠情報,清剿隊的首要任務(wù)就是收編或消滅咱李姓綹子,其次是解除各紅窯的武裝。”
“下九臺西大營的日軍長官叫川次一郎。”香頭李說:“海葉子上說他是日本武士出身,東洋刀法高深。花膀子警察大隊也是從外地奉調(diào)來的?,F(xiàn)今,下九臺花膀子警察大隊除了在當(dāng)?shù)卣心嫉囊恍┑仄Α⒒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奉調(diào)來的花膀子警察大隊長一直沒有到任。趙延坤‘提清盆(提醒),讓咱們多加防備,別讓這些狗娘養(yǎng)的‘起跳子(兵來抓人)‘燙著(暗算)?!?/p>
張禿子挑大拇指。
“青幫的這位‘大字班是個頂天立地、‘傳正(膽子大)可共事的爺臺,有機會一定要結(jié)交?!?/p>
香頭李放下趙延坤的信。
“大家伙合計合計吧。”
張禿子說:“還合計個啥?川次一郎那小子的說客都讓俺給鼻咕了,就準(zhǔn)備跟他小日本子開克吧!”
“真要跟日本人克仗,”劉半仙說,“這江中孤島不可長守。日本人的小鋼炮俺見識過,山野炮更是了不得,打得賊他娘的準(zhǔn)!”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韓瘸子說,“一旦跟小日本子干上了,鉆老林子是唯一的選擇。因此,這糧、棉、油、鹽、藥,一定要事先籌劃好。”
“兩位所言,都是關(guān)鍵所在?!毕泐^李說,“俺看這樣安排,劉掌柜先行上山,除了在建的上河灣南天門密營之外,另外再選五處密址建營。劉掌柜,牛頭山老營給俺留著,俺另有它用。韓掌柜,你把柜上的‘疙瘩(金子)分成三份,一份留做備用,一份交給劉掌柜建營,另一份全部購買綹局所需。”他對張禿子說:“師父,您老也得不著清閑了,各房的崽子們得好好操練操練。”
“兵來將擋,水來土囤?!睆埗d子說,“大當(dāng)家的就放心吧,真要克起來,保證沒有尿褲襠的崽子。哼!要不這樣吧,大當(dāng)家的,你讓俺帶一隊兄弟,先去下九臺克他個天翻地覆。這也叫先下手為強嗎!”
香頭李看著劉半仙:“先生,俺師父要克下九臺,您看這事,可行嗎?”
劉半仙仰靠在椅子背上,半閉起眼睛,右手緩慢地捋著下頦上生長的山羊胡子,手停了,用力薅了薅,略作思考,搖了搖頭。
“不可,不可!下九臺位于長春和吉林中間的鐵路線上,兩方都救得著?!?/p>
“操,劉半仙,以往,咱倆能尿到一個壺里啊?”
“此非兒戲!”劉半仙說。
“俺馬隊夜半奔襲,”張禿子說,“火攻他警察大隊、西大營,肯定‘點活(得手)。”
劉半仙又半閉起眼睛去想。
香頭李點點頭。
“俺看可行!不過,這一戰(zhàn),不能戀。要做到攻時如電光石火,撤時如風(fēng)去無蹤,‘點活不活(能不能得手)無所謂,關(guān)鍵是要長長咱綹局子的威風(fēng),滅滅日本人的銳氣?!?/p>
劉半仙慢慢從腰間摘下酒葫蘆,取下塞蓋品了品,拈指算了算。
“好吧,今夜月圓,俺擺八門看吉日選吉時?!?/p>
在香頭李的綹局子里,有一鬼二仙之說,一鬼是掌握著合綹上下錢財?shù)募Z臺韓瘸子,韓瘸子在外的身份是燒鍋掌柜的,他本人好酒,沾酒就有醉意,一兩也醉,一斤二斤還那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韓瘸子就醉上三百六十五天。只是有一點,韓瘸子喝多少酒,醉成啥模樣,腳下都不掰道,都醉不倒,韓瘸子是個醉里醒的人。因此,人們都稱他醉鬼。二仙之一是張禿子,他懷揣酒囊,有事無事喝一口,卻從未醉過,因此,得外號“酒仙?!绷硪幌删褪峭庩枙晕逍兄素缘淖苑Q是大唐神算袁天罡夢傳弟子的劉半仙。劉半仙是個酒癡,每遇到問題重大時,總離不開酒,酒是他的智慧源泉。劉半仙手無縛雞之力,雖說身在綹局,卻從不擺弄槍棒。綹局里的弟兄都見識過劉半仙降服黃鼠狼,知道黃鼠狼見著劉半仙都怕。關(guān)東人稱黃鼠狼為“黃皮子”、也叫“黃大仙”,其實不過一滿身金黃色鮮艷亮皮毛、較田鼠略大的活獸。不過,這活獸有一癖好,冬日里,陽光明媚,常見其在墳頭上、柴垛頂曬太陽,其兩條后腿八字分開,挺身直立,合目似睡,儀態(tài)雍容。再見雙爪合十,雙唇動若細(xì)波,人若擾之,其雙睛突露,精光閃爍,光、冷若冰、寒似箭,攝人魂魄,體弱婦女見之,往往心病發(fā)作,唇紫身顫不能動之。若有強壯男人近前,黃鼠狼不見懼色,轉(zhuǎn)身悠然離去,瞬間消失。不過,綹局子的崽子們就見到過,正挺拜老太陽的黃鼠狼,被劉半仙指咒間反攝其魂,那小獸身顫膽寒,動不敢動,任由劉半仙斥責(zé)訓(xùn)教,終放其逃命。
平日,李姓綹局子有啥行動,往哪個方向去,都得由劉半仙做法擺八門。擺八門之前,劉半仙總要先喝一氣酒,然后捧一把桃木劍,先拜天,嘴里唱:“往東瞅,往西觀,一個八卦貼中間,那是太公的八卦!兩個魚兒在里邊,陰魚含著坤,陽魚含著乾,一個乾字是西北;一個巽字是東南;一個艮字在東北;一個坤字是西南;坎字是正北;離字是正南;震字東方去;兌字在西邊。會畫八卦更容易,畫個三橫更簡單,乾三連;坤六斷;離中虛;坎中滿;兌上缺;巽下斷;震養(yǎng)盂;艮覆碗……。
劉半仙酒醒時面沉似水,酒醉時唱“胡子堆放浪(江湖藝人唱的戲)?!贬套觽円娝砹?,走起路來一溜歪斜,就有人給他搬木墩恭敬他坐下,又敬他酒,他更醉了,此時開口,天時國運,道不盡的是他先人的故事:
“戌辰、巽上、坤下,楊花飛,蜀道難,截斷竹蕭方見日,更無一史乃平安,漁陽擊鼓過潼關(guān)。此日,群王辜劍山。楊若逢山下鬼,定于,此處葬金環(huán)……?!?/p>
劉半仙云山霧罩地唱,玄機莫測,崽子們聽得五迷三道,一個個有如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卻很是興起,于是,再恭敬上酒。
劉半仙狂飲過后,道出這一卦象:“一馬鞍、一史書、一婦人死臥地上。馬鞍指的是大唐安祿山;史書指的是大唐史思明;婦人死臥地上,乃楊貴妃死于馬嵬驛。截斷竹簫者,肅宗即位而安史之亂乎!貴妃楊玉環(huán),肌態(tài)豐艷,骨肉停勻,眉不描而黛,發(fā)不漆而黑,頰不脂而紅,唇不涂而朱……”
一段楊貴妃傾國喪命,聽得崽子們?nèi)缱砣绨V。
劉半仙唱罷,揚起中指在空中劃一個圈,浪聲浪氣地喊:“酒來呀!來酒呀!”
崽子們趕緊將酒壇子遞上來,劉半仙又是狂飲,飲后醉倒,不醒人事。
張禿子聽劉半仙要開壇擺八門給自己看吉日,一拍桌子。
“操,咱總算又尿到一個壺里了?!?/p>
“還有一件事。”香頭李說,“剛才有人報號闖山門,想靠咱們的窯,這個人是俺在東北軍時的兄弟,叫王大疤拉,當(dāng)年俺殺人‘郵(逃)走時,他還幫過俺。此人家傳的刀法很是厲害?!?/p>
“即然如此,咱就收了吧,不過是多些碗筷?!表n瘸子說。
香頭李搖了搖頭。
“說心里話,這一時之間,俺對他還真就吃不準(zhǔn)。當(dāng)年確實是這個人幫俺‘郵(逃)了,可追兵很快就沿著俺的路線追過來,知道俺走那條的路的人只有他啊。”
劉半仙說:“照這么嘮,他是先‘舉(送),后‘點(告密),這是個小人啊!”
香頭李皺起眉。
“這不過是一種懷疑?!?/p>
“實不相瞞,這伙散兵游勇在來套子里的路上遇到俺干兒子。俺干兒子把他們帶到廟香山關(guān)帝廟,被俺規(guī)矩了一頓?!睆埗d子罵,“俺實在吃不準(zhǔn)他們是不是實心入伙,所以就給他們指了一條上島的路,想讓大當(dāng)家的定奪。如果大當(dāng)家的看他們不象正溜,咱們就來個關(guān)門打狗,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要是大當(dāng)家的看他們還可以,那就不妨留下來增強咱們的實力。”
別看香頭李是張禿子的徒弟,但在大事決斷上的能力遠(yuǎn)非張禿子可比。他聽著張禿子的話,在心里琢磨著。
“費那事干啥!”韓瘸子晃著大腦瓜子,說:“把他們打發(fā)走就是了,他們要是不走,俺帶弟兄們把他們‘典了,利索!”
“不可!”香頭李斷然說道。
“為啥?”韓瘸子問。
“有三不可以?!毕泐^李說:“其一、正因為對王大疤拉是友是敵吃不準(zhǔn),所以,怕誤傷了朋友。其二、如今咱們正是用人之時,若真的不明不白的就把他們‘做(殺)了,有悖于江湖道義,以后誰還敢沾咱的邊?其三、如沐石河青幫老大趙延坤所說,駐下九臺的日本人要和咱們‘響(開仗),那王大疤拉這個時候來,俺懷疑他與此有關(guān)?!毕泐^李咬著牙槽骨說,“所以,俺更要留著他,俺倒要瞅瞅,他是咋跟俺‘晃門子(說假話)的?!?/p>
“大當(dāng)家的想好咋安置他們沒有?”張禿子問。
“俺讓劉掌柜留著牛頭山老營,就是給他們準(zhǔn)備的?!毕泐^李向窗外望去,思考著說,“綹局子要上山鉆老林子了,這水路上的財就吃到頭了,日子肯定要艱難些,秧子房就得建起來,日后又要拿從那些紅窯的嘴里往出摳食了,這綁票熬鷹的差事,王大疤拉夠料,所以,俺想讓王大疤拉做秧子房的掌柜,你們看咋樣?”
劉半仙扶扶鼻梁上的眼鏡,有些醉意地薅了薅下頦的山羊胡子。
“這樣好,把王大疤拉放在一邊,他就是想‘起秧子(生外心)‘反水(叛亂),要‘濕(傷)著咱們也不太容易。要是他這一伙人踏實,咱們隨時可以跟他‘勾道關(guān)子(合伙)。”
香頭李說:“說好了,咱就開山門了?!?/p>
“王大疤拉這伙人‘春點開不開(會不會說行話)?”韓瘸子說,“等會栽香,別是個‘門混的(不懂規(guī)矩)對不上‘脈子、盤不上道(話說不到一起),讓崽子們笑話。那樣,這秧子房掌柜他怕是要做不成?!?/p>
“這好辦,”香頭李說,“找個‘傳快(心靈)的崽子帶他們上道?!迸ゎ^對劉半仙說,“劉掌柜,你安排一下,接他們進(jìn)來栽香。”
香頭李處理好了綹子局的事,轉(zhuǎn)頭問一直在旁邊聽大伙說話的我爺爺,“黑子,你不是找俺還有事嗎?現(xiàn)在可以說啦?!?/p>
我爺爺站起身走到香頭李身邊,說:
“大當(dāng)家的,大車店柳掌柜的要娶俺姐,爹娘都應(yīng)了,俺姐讓我來問你?!?/p>
香頭李一愣,反問道:“黑子,你說的柳掌柜,是這江對岸,江葳子那個開大車店的嗎?”
“就是他?!蔽覡敔敾卮稹?/p>
韓瘸子笑了。
“就那個大煙鬼?娘的,那個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他吃了熊心豹子膽啦,想跟咱們大當(dāng)家的搶女人?”
“事情沒那么簡單!”劉半仙捋著下巴上的山羊胡,說:“俺聽說頭陣子,董大茶壺要娶黑子他姐,被拒絕了。這柳三兒雖然把大車店開得挺紅火,也結(jié)識不少江湖中人,但以他的實力別說跟咱們大當(dāng)家搶女人了,就連董大茶壺他也得罪不起???”
“劉半仙,你說他這里還有什么陰謀嗎?”張禿子問。
“我一時也想不到這里面有什么陰謀。但最近發(fā)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了,而且每一件都似乎跟咱們套子里有關(guān)連。所以,咱們還是謹(jǐn)慎一點好。”劉半仙說。
“那俺該咋跟俺姐說?。俊蔽覡敔攩枴?/p>
香頭李琢磨了片刻,對我爺爺說:“黑子,回去告訴你姐,既然爹娘都應(yīng)下了,那就嫁吧!”
我爺爺有些蒙頭,說:“你、你讓俺姐嫁?俺姐說了,死也不嫁?!?/p>
“嫁!”香頭李說,“黑子,回去告訴你姐,一定要嫁。”
我爺爺撓了撓頭皮,他知道香頭李這話里肯定有話,可他就是琢磨不出來這話的意思,于是,問:“俺就這樣回去跟姐說?”
“干兒,”張禿子說,“咋傻了?就隔了這一條江,尺八遠(yuǎn)的地方,還怕姓柳的拐著你姐跑了?”
我爺爺有些明白了。
“即然大當(dāng)家的和干爹都發(fā)話了,俺就照實告訴姐。”
“干兒,你回吧。”
“干爹,今夜,俺不想回?!?/p>
“你爹娘那兒能行?”
“俺來時跟姐說好了,今黑兒趕不回去,姐就跟爹娘說俺去上河灣大姑家了。”
“俺看這小子是想賴這吧。”韓瘸子說。
“韓掌柜,”我爺爺說:“有俺干爹在這,俺賴得下嗎?俺就是想開開眼,這栽香的事,還只聞未見呢?!?/p>
劉半仙起身出去了。
“黑子,”香頭李說,“知道綹局子栽香,是咋一出?”
“栽香也叫掛柱?!蔽覡敔斦f,“掛柱也叫入伙,只要入了伙,就要與綹局子一道飛馬揚沙,雨雪雷電,生死與共。”
“照這么嘮,你還是個‘外碼子(外行)啊?!毕泐^李說:“師父,您老人家開開面,就留俺這兄弟在這見識見識?”
“大當(dāng)家的都發(fā)話了,”張禿子說,“俺還能不開面?”
說話間,聞聽西寨門上銅鑼敲響,那銅鑼聲一連響了三通,少時,便有兩隊崽子不下百人荷槍實彈跑過來,在聚義廳內(nèi)外分列兩廂,又有四個崽子抬著香案香爐進(jìn)來,在地中央放好。
我爺爺?shù)纳窠?jīng)再次興奮起來,他知道,李姓綹局子要開山門了。
劉半仙回來了,在八仙桌前落坐。
“都安排好了?”香頭李問。
“就看他們上不上溜了?!眲胂烧f。
王大疤拉和他的手下被人帶進(jìn)來了,聚義廳內(nèi)外一時間肅穆異常,綹局子上至大當(dāng)家香頭李,下至四梁八柱以及各房的崽子無不表情冷漠,所有人都清楚,這香今天要是插不好,王大疤拉和跟他來靠窯的二十幾個人,就都得血濺當(dāng)場。其實,插香就是前來入伙的人要當(dāng)著綹局子上上下下一干人眾的面,對天盟誓的一個過程。
王大疤拉走到香案前,先給廳內(nèi)眾人折腰見禮,然后再向香頭李折腰禮,雙手捧出一紙文書,說:“俺知道掛柱得有人舉薦,可眾家兄弟都跟俺面生,大當(dāng)家的,俺只有請您來做俺的保人,這是俺與二十幾位兄弟的字據(jù),望您接納?!?/p>
香頭李語聲冰冷。
“王大疤拉,你俺相識一場,這個保人俺可以當(dāng),不過,你們可要想清楚,在咱這一行里,吐字成文,落地成釘,這字據(jù)一交,你和他們的身家性命就都交給山神老把頭了!”
王大疤拉神情堅定。
“今日一言,駟馬難追!”
劉半仙在一旁上上下下將王大疤拉仔細(xì)打量了一番。瞇著眼睛,用手捋著下巴上的山羊胡,細(xì)聲慢語地說:“王大疤拉,你既然是來掛柱,為何見大當(dāng)家的時背后還背著大砍刀?。俊?/p>
經(jīng)劉半仙這一提醒,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王大疤拉背后始終背著一把大砍刀,見香頭李時也沒摘下去。
王大疤拉略微一愣,說:“俺和大當(dāng)家的在東北軍時,大當(dāng)家的了解俺這個脾氣。俺這把刀是俺爹留下來的。俺爹死得早,看見刀就跟看見俺爹一樣。俺除了睡覺之外,平時不管是吃飯還是做事,這把刀從來不離身?!?/p>
劉半仙點了點頭,不再言語。張禿子和韓瘸子卻死死盯住那把大砍刀,臉上充滿了奇怪的表情。
香頭李說:“王大疤拉確實有這個習(xí)慣,不過這也是他孝心的表現(xiàn)。幾位老掌柜的,就成全他這顆孝心吧?!?/p>
既然香頭李開口說情了,眾人都不再言語。香頭李見眾人默認(rèn)了,一擺手,說道:“上香!”
崽子捧過香盤,王大疤拉從香盤中撿出一十九根,在香燭上點燃,走到香爐前,先拜,然后將香逐一插入香爐。這插香很講究,要前三后四,左五右六,這十八根香是上給十八羅漢的。當(dāng)中央還要插一根,是給大當(dāng)家的。插完香,王大疤拉帶領(lǐng)著他的手下人跪下。
王大疤拉領(lǐng)著他們說:“俺今來入伙,刀架脖子俺心不變;俺今來入伙,滾油炸俺,俺不叛變;俺今來入伙,金錢美女俺心不動;俺今來入伙,不出賣朋友守規(guī)矩;俺今來入伙,就和眾兄弟一條心;如俺言語不忠懷二心,叫上天響雷劈了俺!如俺言語不忠懷二心,叫大當(dāng)家的插了俺!如俺言語不忠懷二心,叫眾家兄弟剮了俺!”
“都起來說吧?!毕泐^李說,“都是自家兄弟了?!?/p>
王大疤拉和他的手下人站起來抱拳見禮。
“謝大當(dāng)家的!”
“帶新來的兄弟們認(rèn)認(rèn)親?!毕泐^李說。
捧香盤的崽子領(lǐng)著王大疤拉他們來到張禿子面前。
“這是大炮頭。”
王大疤拉他們抱拳見禮。
“掌柜的指點。”
張禿子說:“咱這一行,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平日里要勤學(xué)苦練,‘管要直(槍要準(zhǔn))、膽要壯,克仗時誰要是藏頭縮腦,俺可饒不了他!”
王大疤拉他們抱拳見禮。
“謝掌柜的指點。”
崽子又把他們領(lǐng)到韓瘸子面前。
“這是糧臺。”
王大疤拉他們抱拳見禮。
“掌柜的指點?!?/p>
韓瘸子說:“在綹局里不比在家,分東西時不能挑好揀壞,‘啃富(吃飯)時不能拔拉骨頭撿肉?!?/p>
王大疤拉他們抱拳見禮。
“謝掌柜的指點?!?/p>
崽子把王大疤拉他們帶回到香頭李面前,王大疤拉說:“大當(dāng)家的,兄弟們聽您的教導(dǎo)?!?/p>
“打從咱們占了這水路,”香頭李說,“秧子房就拆了營,今天是重建的時候了。王大疤拉,你就做秧子房的掌柜吧,你帶來的這些兄弟,就入你秧子房的編。今天是咱綹局子的喜日,本應(yīng)殺豬宰羊,燉魚燉肉,讓兄弟們休整歇息,可敵情緊急,糧臺已經(jīng)給你們準(zhǔn)備了肉干酒囊,你們立刻動身去牛頭山老營,今后,你們秧子房就設(shè)在那里?!?/p>
王大疤拉有些不情愿。
“大當(dāng)家的,俺們這就走?”
“形勢緊急,刻不容緩。”
牛頭山老營是香頭李起局之地,王大疤拉跟眾人別過,帶人向牛頭山去了。
王大疤拉頭腳走,后腳劉半仙也急急地離開套子里了。劉半仙離開絡(luò)局,轉(zhuǎn)身就是一個能問黃道吉日,能看房基地、看死人墳地的打板算卦批八字的先知先生。
韓瘸子要回上河灣,叫俺爺爺跟他一道。離開綹局,韓瘸子就是一個燒鍋的掌柜。
韓瘸子和我爺爺都不是怕事之人,倆人棄船上岸,經(jīng)過江葳子屯,踏進(jìn)了柳條通,柳條通里的這條荒草路離三臺最近,過三臺西溝就是上河灣了?;牟萋吩跊]人的柳條樹叢中蜿蜒向前,在這起胡子鬧土匪的季節(jié)里,這條路上更加人跡罕見。
韓瘸子和我爺爺在柳條通里走了有兩袋煙的工夫,突然,聽到前方左側(cè)傳來一聲女人的驚叫。
韓瘸子和我爺爺乍聞女人的驚叫聲,不由止步,兩人相視一眼。
“黑子,咱爺倆碰上事了。”
“俺最恨的,就是禍害女人的邪叉子。”
“那咱管了?”
“不勞您老動手?!?/p>
韓瘸子哼了一聲。
“那俺老人家可就袖手旁觀了?!?/p>
“您稍等。”
韓瘸子從后腰的衣衫下抽出一支盒子槍扔給我爺爺。
“黑子,借你個家伙?!?/p>
我爺爺接住。
“謝了?!?/p>
我爺爺拎著盒子槍進(jìn)了那片柳條通。柳條通離道四十幾步的地方,是個大黃沙土塄子,土塄子上生著幾棵歪脖子榆樹,樹蔭下生長著腳脖子高碧綠的烏拉草。一棵歪脖子榆樹上綁著一個嚇尿了褲子的中年男人,兩個扛槍的土匪正拖著一個年青的女人,向黃土塄子一邊的土溝里走。
我爺爺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讓倆土匪吃了一驚。
黃土塄子另一側(cè)的草叢里,一雙黑亮的眼睛不動聲色地瞧著我爺爺。
我爺爺用槍指著倆土匪。
“都別動!”
“小子,你一槍能打死俺們哥倆嗎?”
“你啥意思?”
“俺們哥倆都是快槍手,你扣扳機的功夫,俺倆總有一個能掏出槍,到時候你也得死。要俺說,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俺過俺的獨木橋,咋樣?”
我爺爺笑了。
“俺還碰上倆快槍手?嗑要照這么嘮,俺要是再使喚槍,都算欺侮你倆?!?/p>
我爺爺把槍插進(jìn)腰帶子里,倆土匪見了,嬉笑著放開了女人,一左一右向我爺爺逼過來。
我爺爺閃身就到了左前土匪的側(cè)身,抬腳正踹在這個土匪的腳踝上。這個土匪痛叫了一聲,他的腳踝骨斷了,人摔出去,我爺爺順手將他肩上斜挎的盒子槍摘到手里。另一個土匪撲了個空,回頭見狀,想去掏槍,我爺爺腳下一滑就到了他面前,手抓住這個土匪的肩頭。
“狗娘養(yǎng)的,你還想使喚家什!”
草叢里那雙眼睛對我爺爺露出了敬佩的目
“黑子,為人要收著點,別太狂。”指著眼前的柳條通說,“你知道,就這一片地,能貓多少人?”
我爺爺拔拉一下耳朵。
“咱這兄弟告訴俺,這地方五十步內(nèi),就四個人?!?/p>
韓瘸子贊許地點點頭。光。
只聽得這個土匪“??!?。 钡慕袉?,原來,我爺爺手上用力,抓碎了他的肩胛骨,這個土匪抱著肩膀躲到了一邊,他的盒子槍也到了我爺爺?shù)氖掷?。斷了腳踝骨的土匪最先明白過來,趴在地上趕緊磕頭。
“英雄啊,俺們有眼無珠,不識泰山,饒俺們一命吧?!?/p>
那一個肩膀壞了的土匪見了,也趕緊跪下去磕頭。
“狗娘養(yǎng)的,”我爺爺說,“原來是倆熊貨!滾吧!”
倆土匪聽了,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向柳條通深處去了。
我爺爺盯著黃土塄子的另一側(cè)。
“出來吧,還要貓到啥時候?”
草葉子一響,從那邊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正是那長著黑亮眼睛的人,她手里還拎著一支黑亮的左輪手槍。
“哎,黑小子,你咋知道俺貓在這?”
我爺爺一見這女孩子,眼睛一下子亮了,不知為什么心里充滿了歡喜。
“五十步之內(nèi),俺聽得出幾條蛇在爬,三十步之內(nèi),俺聽得出弄響動的是啥玩意?!?/p>
女孩聽了笑了笑,一下子舉起槍,對準(zhǔn)我爺爺。
“你說俺是啥玩意?”
“你是啥玩意,俺琢磨不出你是個什么好鳥?”
“你敢罵俺!”
“你當(dāng)你是誰啊?沾不得碰不得?。 ?/p>
“俺就是沾不得碰不得!”
“呵!俺還真是頭一遭碰上你這樣的?!?/p>
“今天就讓你見識見識。”
“你個閨女家,俺不愿意理你?!蔽覡敔斵D(zhuǎn)身要走。
女孩攔住他,她用左輪槍的槍口杵著我爺爺?shù)男馗印?/p>
“從哪蹦出來的黑小子?你狂得很呢!”
“你還沒俺大吧?”我爺爺斜著眼睛瞅她,“閨女家家,你跑到柳條通里來干啥?就不怕胡子禍害你?”
女孩“哼”了一聲。
“禍害俺?那本姑娘就先讓他斷子絕孫!”
“嘿!你個閨女家,挺豪橫??!”
“跟本姑娘講話,你留點神?!?/p>
“怎么著,在你面前,俺要吐個音,還得先掂量掂量了?”
“你要瞎叨叨也可以,就別惹著俺,惹惱俺讓你好看。”
“閨女家別太兇!不然會嫁不出去??!”
女孩手腕一滑,槍響了,子彈打穿了我爺爺?shù)难澞_。我爺爺抬腳看了看褲腳,咧嘴笑了,臉上嘻嘻的,壞壞的,露出一口白牙。心尋思,這姑娘對自己還是留情面的。
“你誰家的???”
女孩洋洋自得,向槍口吹了一口氣。
“就這江葳子,掛紅旗的董家?!?/p>
掛紅旗那家是董大茶壺家。想起頭陣子董家來提親的事,我爺爺多了個心眼,他可不想再跟老董家扯上什么關(guān)系,扭頭就走,女孩急了。
“喂,黑小子,你就這么走了?”
我爺爺回過頭來。
“你還想怎么著?”
女孩沖到他面前,左輪手槍再次頂在我爺爺?shù)男乜凇?/p>
“不許走!”
我爺爺跟這個女孩面對面,女孩氣吹如蘭、面色紅潤、眉細(xì)似柳、唇潤如珠。其實,我爺爺早就心猿意馬了,他眼前不能自主的出現(xiàn)了曾經(jīng)見到過的那一幕:在山窩子柔軟的羊葫蘆墩草上,香頭李趴在我大姑奶奶的身上猛烈地聳動,我大姑奶奶則在他身下發(fā)出蕩人心魄的呻吟……
一想到這,我爺爺褲襠里吊著的那條最最王八蛋最最豬狗不如的驢蟲,就沖動起來。我爺爺胸腹中燃燒起一團(tuán)火焰,那火焰瞬間漫向全身,在他的骨子里,在他的腦子里,在他的每一根汗毛里,在他的每一條神經(jīng)里,熊熊燃燒,我爺爺感到呼吸急促。他也想把面前的女孩壓在身底下,然后,自己像香頭李一樣猛烈地聳動……
那女孩子感受到了來自我爺爺體內(nèi)的灸熱,她看見了我爺爺褲襠間隆起的“篷篷”,她隱隱約約地感到有些事情要發(fā)生,不由地害怕了,她用來頂在我爺爺胸口上的左輪手槍在發(fā)抖。
“你、你……你想干什么?”
我爺爺眼里冒著火,女孩在退怯,倆人四目對視,目光相交,再難挪開。女孩的呼吸早變得急促,她的內(nèi)心涌起一絲絲愛的甜蜜和對幸福的渴望。他們彼此相視,一時間忘記了周圍的世界。我爺爺一個野小子,跟一個陌生的女孩子這么近距離的相處,生來還是第一次。那女孩竟也是一樣,兩個人身體里的血液都在燃燒,兩人彼此都嗅到對方體液的汗香,兩人的臉都燒紅了。
我爺爺把頂在他胸口上的左輪手槍慢慢拿走,那槍就到了我爺爺手里。我爺爺?shù)氖峙c女孩的手指相碰,只覺她指尖冰涼玉潤。我爺爺就把她的手抓在掌心里,那女孩子本能地想掙脫,可被我爺爺更緊地握住。我爺爺手臂慢慢地伸出去,攬住女孩子的腰肢,她的腰肢如此光滑,如此纖細(xì),在乳房和臀部之間突然凹下去,讓我爺爺好像感到在撫摸一片飛翔的云。女孩有些掙扎著,我爺爺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將女孩子攬進(jìn)他的懷抱里。我爺爺?shù)拇矫偷貕涸谂⒌拇缴?,女孩發(fā)出了輕微的“嗯嗯”聲。
我爺爺?shù)捏H蟲硬生生頂在女孩的身上,它像從懸崖窩上剛飛下的海東青,找不到家的方向,只是不停地享受著飛翔的自由和快樂。她的身體瞬間變軟了,像一捧即將消失的水,我爺爺趕緊把她抱住。
我爺爺抱起女孩走向長滿烏拉草的地方。
在柳條通里,在洋溢著樹木清香的松軟的烏拉草上,我爺爺將那個女孩放倒。那女孩無聲地反抗,但她絲毫沒有走掉的意思,她在我爺爺皮膚上留下了數(shù)不過來的劃傷掐痕,她的牙齒在我爺爺肩頭上留下了滴血的齒痕。盡管如此,她卻不能阻止我爺爺跟他肌膚相親,卻不能阻止我爺爺做下為世人所恥的勾當(dāng)。
我爺爺扒光了女孩的衣服,自己也脫得赤條條的。他把女孩緊緊地壓在身下,女孩掙扎著。她越是掙扎,我爺爺就露出一口白牙,暴力傾向就越嚴(yán)重。想起董大茶壺那個糟老頭子竟然賴蛤蟆想吃天鵝肉,要娶自己的姐姐,我爺爺?shù)臍饩筒淮蛞惶巵?。你董大茶壺既然敢打我姐姐的主意,我就先教?xùn)教訓(xùn)你家這個如花似玉的姑娘。想到這,我爺爺?shù)膲乃傲顺鰜?,他把那條硬如鋼鐵一般的驢蟲對準(zhǔn)了女孩的私處。他的腦中一片空白,瞬間又翻涌起漫天大雪,忽而像長白山飛奔的雪崩,忽而像松花江翻滾起的浪花,讓他充滿刺激,充滿快感而不能停息。女孩尖叫一聲幾乎昏死過去,眼淚刷地流了下來。
看到女孩流淚,我爺爺一下子冷靜下來,心軟了,他用自己的舌頭舔拭著女孩臉上的淚水,柔聲地問:“疼嗎?”
女孩眼淚汪汪地點了點頭,沒有吱聲。她用牙齒狠狠地咬著自己的下唇。
“那我起來吧。”我爺爺開始懊悔自己的行為,想要拔出那條驢蟲。
“別——”女孩輕吟一聲,雙手一下纏住了我爺爺?shù)牟弊?,并用小腿勾住了我爺爺?shù)难?/p>
男人征服世界,女人靠征服男人來控制世界。就是這輕輕的一聲“別——”,我爺爺?shù)男木捅贿@個女孩徹底征服了。
后來,那女孩就成了我奶奶。
她為我爺爺守了一輩子的活寡。
雖然,我爺爺沒有跟她拜過堂。世間事往往就是這樣,“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蔽夷棠谈覡敔?,雖然只好過這一次,我爺爺就在她的腹內(nèi)留下了種。
天很藍(lán),陽光很燦。不知名的蟲子們使勁鼓噪著。
松花江邊,黑沙土地,抓一把就能攥出油來,在這塊土地上生長的植物生命極其旺盛,被我爺爺踩倒的柳條子樹枝,流出清澈甘甜的汁沫,一些很小的飛蟲落上去吸食,立刻就被沾住,它們樂此不疲,死而無怨。
一陣慌亂、呻吟過后,天地間寧靜如初。
我爺爺起身挺立,一條漢子,陽陽壯壯猶勝從前。
“俺是三臺小南溝人。”我爺爺?shù)ǖ卣f,“俺會托大媒上你家說親?!?/p>
我奶奶眼里汪出水來。
“俺爹……”
“俺知道你爹,可你歸了俺,俺一定要娶你!”
“你要這樣說,現(xiàn)在就帶俺走吧!”
“俺不能讓你不清不白的。”
我奶奶面露悲色。
“有俺爹在,你娶不到俺。”
我爺爺哼了一聲。
“俺想辦的事,你爹他阻不了俺?!?/p>
“俺爹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江東的一個肥油婁子,要嫁俺連窯自保。”
“肥油婁子?連窯自保?”
“江東的大戶,家里有錢有槍,城里有買賣家里有人當(dāng)官,勢力大得讓俺爹都動心,就想把俺嫁給那個肥油婁子,保董家一族人太平?!?/p>
“美的他個肥油婁子!你安心回吧,這事俺來辦!”我爺爺又想起一件事,“你咋跑這兒來了?”
“那個讓土匪綁票的女人,是俺爹的小老婆,俺知道她偷男人,就跟蹤她抓奸,目的是想詐她的錢,然后離家出走。”
我爺爺聽得心驚肉跳。
“就因為那肥油婁子?現(xiàn)在還想走嗎?”
我奶奶笑了,她面如桃花。
“如果俺私自離家,那一定是跟你私奔了?!蔽夷棠桃荒槧N爛,她的笑容來自心靈深處。
我爺爺把我奶奶從青油油的羊葫蘆墩上拉起來,倆人回到長著幾棵歪脖子榆樹的那個大黃沙土塄子上,董家窯大掌柜的小老婆和那個讓土匪綁在樹上的男人,早不見了蹤影。
我爺爺帶著我奶奶回到道路上,韓瘸子正捧著酒囊潤嗓呢,見到我奶奶打個愣神,再看看倆人的眼神,好像看出點什么。
“黑子,這誰家的閨女啊?”
“江葳子董家,如今是俺的女人?!?/p>
韓瘸子“哈哈”大笑,豎起大拇指。
“好小子,你哪來的桃花運啊?董大財主的丫頭,咋就不明不白地讓你給弄了,真行!”
我奶奶沖過去,一下子扭住了韓瘸子的耳朵。韓瘸子“啊!”了一聲,自覺失言,忙向我爺爺求助,我奶奶才放開他的耳朵。
韓瘸子揉著耳根子,夸張地說:“這小丫頭,手夠狠的,真厲害!”
我爺爺對我奶奶說:“你回吧?!?/p>
“那你啥時候來?”
“俺姐會當(dāng)這個家?!?/p>
我奶奶眼中忽然涌現(xiàn)了淚花。
“俺等你來?!?/p>
我爺爺目光堅毅。
“沒事的,你爹要真不答應(yīng),俺就帶你私奔……”
我爺爺和韓瘸子上路了。我爺爺回頭看時,望見我奶奶眼里的淚水一對一雙地滴落下來,美麗動人,楚楚可憐!他擺擺手,我奶奶沒動,他又?jǐn)[了擺手,我奶奶還是沒動。
我爺爺并沒有意識到,這一別,竟就此身陷危難。
我爺爺回到家里,腰里還掖著兩支二十響大肚盒子槍,我大姑奶奶驚出一身冷汗。
我爺爺腰上抽出一支盒子槍掂量著,這是一支新槍。
“韓掌柜的,就讓你把槍帶回來了?”我大姑奶奶問。
“俺掖起來了,就沒讓他知道。”
我大姑奶奶想了想。
“這槍金貴得很,俺聽大當(dāng)家的嘮過,沒有‘老頭子(大洋)是換不來的。尋常的小土匪咋使喚得起?”
我爺爺一心把玩著手里的盒子槍。
“這都是俺的福氣!”
“剛剛你說,你跟那閨女好了?”
“千真萬確!是她順著俺的?!?/p>
“你好不知道輕重,你知道那個董家,是多大的家業(yè)?有多大的門庭?董家的家丁出了門都是爺臺。就你?哼哼,你就做夢吧!”發(fā)神經(jīng)!瘋吧!看能瘋出個什么結(jié)果來?”媒人走了,我大姑奶奶說。
“都到了這份上,”我爺爺說,“信不信都由不得你了?!?/p>
“真要相門戶得準(zhǔn)備吃喝啊!還有那兩個大銀元寶?上哪掏弄去?那個柳掌柜倒是留下一小布袋銀元,可都在爹的手里,怎么跟爹說呢?”
“那是爹和娘的養(yǎng)老錢,俺不能用?!?/p>
我大姑奶奶沒了主意。
“還有啥法?”
“把俺賣了吧!”
我大姑奶奶有些疑惑。
“賣你?咋賣?誰肯買?你這個臭小子?”
“就賣俺!”我爺爺拍了拍他結(jié)實的胸脯子。
我大姑奶奶更加疑惑。
我爺爺說:“俺把俺自個賣給財主去,做‘年記(扛長活)咱就有銀子了?!蔽掖蠊媚棠毯呗暤剑骸澳闳プ瞿暧?,你以為做了年記,錢就夠了?”
我爺爺詭異地笑了。
“我可以多做幾家??!”
我大姑奶奶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他將我爺爺上下重新打量。
“你、你從哪學(xué)來的這些損招?”
“姐,這算啥,俺學(xué)的道道(計謀)多著呢?!?/p>
“誰、誰教你這些?是張禿子?”
“干爹?他才不跟俺講這些,他教我的是武功。”
“那又是誰?”
我爺爺不以為然。
“他家的閨女愿意,人都讓俺給親了,她家里人還能有啥招?不嫁也得嫁!”
“這事得跟爹娘通通光?!?/p>
“這事不能跟爹娘說,爹娘膽小,俺怕嚇著他們?!?/p>
“那咋辦?”
“姐,這事你就做主吧?!?/p>
我大姑奶奶尋思著,搖了搖頭,長嘆了一聲。
我大姑奶奶暗地里托了媒人去董家探口風(fēng)。讓人意外的是,媒人帶回來董家大掌柜董大茶壺的口信,說要來家看看,還讓準(zhǔn)備兩個大銀元寶過大禮。俺大姑奶奶不敢相信,問了幾遍才確定下來。
“俺怎么就不敢相信呢?八桿子都碰不著的事,你怎么就能鬧出來呢?還拉著俺跟著你
“姐,俺的道道師父,你想都想不出,會是他?!?/p>
“你要急死姐了。難道說,你還有別的什么干爹?”
“姐,俺叫了張禿子干爹,還能再叫別人嗎?”
“弟,”我大姑奶奶抓住了我爺爺?shù)氖?,她很是?dān)心,“別繞彎子了,快告訴姐,這又是‘咋一出(怎么回事)?!?/p>
我爺爺有些得意。
“姐,這人是咱爹最要好的朋友?!?/p>
“咱爹的朋友?我咋不知道,在爹的朋友里面,還有這號人?”
“姐,這個人就是要娶你的江崴子大車店老板,柳掌柜?!?/p>
我大姑奶奶吃驚非小。
“你、你啥時又跟柳掌柜混到一起了?”
“姐,你忘了,咱爹經(jīng)常讓俺去大車店幫活計,順便跟柳掌柜的識文斷字?!?/p>
“那柳掌柜的,都教你些啥?”
“姐,你別看那柳掌柜是個大煙鬼,可滿肚子裝著古今呢,他跟俺講的最多的就是三十六計,還有戲文三國里的曹操。”
“這回,他是咋給你出的道道?”
我爺爺跟變戲法似的,從后腰處扯出一個包裹。
“銀子!”我大姑奶奶見到一包裹的銀子,一下子慌了神。
“弟,你去偷了?還是搶了?你哪來的這些銀子?”
我爺爺將一包裹銀子塞進(jìn)我大姑奶奶手里,說:“不是偷,也不是搶,是去跟大戶們借的?!?/p>
“就是剛才你說的,去賣身扛年記?”
“是啊!”
“那些大戶又不認(rèn)識你,他們怎么可能憑你一張嘴,就給你銀子?!?/p>
我爺爺說:“俺早就聽著信,那個董大茶壺想用錢要黃了這樁婚事。俺沒辦法就找柳掌柜去借??闪乒裾f他這些年的積蓄都花在了你身上。他就給俺出了這道道。他還帶著俺一連去了七家大戶,他做保,讓俺在七家大戶簽了‘年記,才湊足這些銀子?!?/p>
我大姑奶奶臉色蒼白:“親弟啊,你膽子也太大了。這些銀子,將來、將來你咋還得起??!”
“姐,你放心,柳掌柜用他大車店做的保,他說日后有他還?!?/p>
我大姑奶奶直搖頭。
“就那個大煙鬼說的話,你信么?又怎么能讓人相信?”
我爺爺若無其事說:“管他呢,他做保人也是按了手印子?!?/p>
我大姑奶奶掂著手里的銀元寶。
“弟啊,你想過沒,就算你能把媳婦娶到手,可以后的日子還怎么過?。俊?/p>
我爺爺想到了他藏起來的那兩支盒子槍,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往好了過啊!”
“你這禍越鬧越大,咋收場?”
“等俺媳婦到家了,就讓她帶著爹娘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p>
我大姑奶奶板起臉。
“你還想騙人家錢?”
“啥叫騙?俺這是借!日后連本帶利,俺還他們?!?/p>
“你搶去?。俊?/p>
“姐,這年月,咱還有別的活法嗎?爹倒是勞苦了一輩子,這會兒,腰彎背駝腿瘸,落下個什么好?”
“俺看你是鐵了心要鉆老林子了?”
“香頭李不要俺,俺就耍單幫!”
我大姑奶奶鼻子酸了。
“你大了,主意正了,說不得也罵不得了。人活這一輩子,行啥路,走啥道,你好好掂量吧。姐管不了你了?!?/p>
我大姑奶奶把我爺爺?shù)氖赂镎f了,我太爺爺跟太奶奶誠惶誠恐。相看門戶那天,董家窯子來了三掛大車四幾十號人。吃了喝了收了兩個大銀元寶的大禮,人走后,不久媒人傳來句話,說那天沒待誠好,黃了。我爺爺讓董家窯大掌柜董大茶壺給耍了,人財兩空,憋了一肚子氣,窩了一肚子火。人們常說:“撒啥種出啥苗,高糧黃豆老玉米,就是別種恨火苗?!倍蟛鑹氐拿孀幼屛姨棠叹磉^,他才要耍我爺爺出氣,我爺爺在他眼里,根本就是個柳樹毛子,啥雞巴都不是。我爺爺不是小人,可是個有仇必報的人,我爺爺腰間插著那兩支盒子槍可不是吃醋的。我大姑奶奶沒能攔住,就讓他鉆進(jìn)了南山老林子。
我爺爺鉆進(jìn)南山老林子既不打劫往來的客商,也不砸哪個窯,更不綁票,他就專門和董家作對!董家的車馬只要打南山老林子附近經(jīng)過,我爺爺既便是劫不下來,也要傷他幾個人。
松花江邊,那座四角設(shè)有土炮臺的神秘大院落。院落中有一間密室。窗戶門都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即使在大白天,屋里也點著油燈。在昏暗的燈光映襯下,一個又瘦又高的老頭手里端著一只碩大的紫砂茶壺,在屋來回踱著。他每走幾步就停下來,嘴對著茶壺嘴吸溜一口茶水。在靠近門的地方,還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在等候老頭發(fā)布命令。
老頭把整整一大壺茶都吸溜空了,這才停下腳步,坐在硬木椅子上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說:
“日本人已經(jīng)準(zhǔn)備行動了,套子里那邊也有了不小的動靜,張家那黑禿小子也被咱們鼓動起來了。一切都在咱們的掌控之中,‘土炮臺計劃正順利地展開。你要抓緊時間,采取下一步的行動!”
“啊——是,是!”中年人結(jié)結(jié)巴巴地點頭答應(yīng)著。
(長篇小說《我的土匪爺爺》節(jié)選)
(責(zé)任編輯 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