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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鼎裂之亡魂歌

      2015-05-30 10:48:04李盜花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6期
      關(guān)鍵詞:江天丞相客棧

      李盜花

      “咣咣咣”,鐵錘帶著風聲連番敲打著鐵墩上的鐵件。豆大的汗珠從打鐵漢子的額頭滑下,還沒來得及落到地上,就被火爐騰起的熱浪蒸成水汽。

      掄著鐵錘的漢子身材魁偉,赤著上身,露出一身古銅色的結(jié)實肌肉。邊上有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正半蹲著拉風箱,修長有力的雙臂把風箱扯得呼呼作響。

      一件鐵件鍛造成形,被扔進一旁的冷水槽中,隨著“哧啦”一聲,白煙倏然騰起,飄散空中。打鐵漢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放下手中鐵錘,對拉風箱的漢子說:“歇歇吧。”他長著國字臉,膚色黝黑,這一開口,眉目問自有一股逼人的威嚴。

      拉風箱的漢子應(yīng)聲站起,這才看出他的個頭比那打鐵漢子還高出半個頭。他拍了拍身上灰塵,轉(zhuǎn)身進了里屋,取下掛在墻壁上的舊酒壺,雙手遞給打鐵漢子。

      打鐵漢子也不多言,接過去仰著脖子喝了一大口酒,轉(zhuǎn)身大步走到鐵鋪門外,眺望遠方。

      這鐵家村原來是一個人丁興旺的大村,足有二百來戶,近干人口。只因時逢亂世,朝代更替,數(shù)萬大軍曾在此廝殺,偌大的一個村子已是十室九空,一片廢墟。鐵家村的大半村民已死于那場昏天黑地的戰(zhàn)亂中。如今村落里只剩下二十來戶的老弱病殘,昔年村前往來如梭的道上也長滿了雜草。

      這打鐵漢子叫荊鐵心,拉風箱的漢子叫杜四,是他的表弟。七年前倆人來到了鐵家村,用幾兩碎銀買了問破敗的房屋,花了三個月,才把原來的殘磚斷瓦收拾得有模有樣。

      整頓好后,荊鐵心就開了這間鐵鋪,承接村里及周邊附近農(nóng)戶的農(nóng)具鑄造活兒。兄弟倆的手藝雖然比不上那些老鐵匠,但是價格低廉,打造出來的農(nóng)具還算耐用,鐵家村上誰家要打個犁、耙什么的,荊鐵心往往只會象征性地收幾文錢。久而久之,名聲傳了開去,一些江湖客也隔三岔五送些兵器來鍛造。

      半晌,荊鐵心仰著脖子將酒壺里的殘酒一口喝盡,回過頭來說:“四弟,我們來這里有幾年了?”杜四想了想答道:“算起來已有七個年頭了?!鼻G鐵心目光凝在遠處,面容沉重,有些感懷,道:“七個年頭了……”

      杜四似乎很了解他,并沒有接話,只是接過酒壺說:“大哥,我去莫掌柜那再打一壺酒來?!?/p>

      荊鐵心回頭笑道:“這不,說曹操,曹操就來了?!?/p>

      不遠處,一個枯度的身影左手提著一個竹籃,右手提著一個酒壺,慢騰騰地沿著村間小路走過來。那人抬起頭來,右眼上一塊大半個手掌大的疤痕,顯得有幾分猙獰。

      杜四連忙迎上前說道:“莫掌柜,我們兄弟倆每次總要你破費,這怎么行?!蹦乒裾痉€(wěn)身形,歇了口氣,說:“都住在一個村子里,幾個家常菜,沒有什么破費的,我估摸著你們的酒也應(yīng)該喝完了?!鼻G鐵心忙招呼道:“莫掌柜,請,里面坐?!?/p>

      這莫掌柜叫莫問,帶著一個兒子,也是從王都逃難下來的難民,在村頭開了一家小客棧,說是客棧,其實不過是在破房子里搭了十來張床鋪。

      三人到了里屋坐定,杜四手腳麻利,早已把酒菜擺好。莫問喝了兩口,陪著兄弟二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莫問道:“當初我莫老漢到這鐵家村來時,若不是荊老弟多加照顧,這幾根老骨頭也剩不下幾根了。”

      剛來時,村上幾個好吃懶做的閑漢見莫問軟弱可欺,總到客棧里白吃白喝,討要碎銀。荊鐵心看不過去,三下兩下就把潑皮無賴打翻在地,自此莫問的客棧再也沒有人來鬧過事。

      荊鐵心揮了揮手道:“出門在外,誰沒有個難處,這些年我們哥倆也不知得了掌柜的多少好處?!倍潘奶崞鹁茐貙⒋蟾缑媲暗耐氲?jié)M,對莫問說道:“怎么不把莫忘兄弟叫來?”莫問答道:“莫忘在看店呢。”

      莫問夾了幾口菜慢慢嚼著,朝二人打量了幾眼,說:“瞧二位一身力氣,怎么不去朝廷效力,以二位的本事,定能謀個好差事,好過在這荒村僻嶺打鐵謀生?!鼻G鐵心面色微微一變,剛要說話,杜四答道:“我們兄弟倆只有一身蠻力,又不會說話,給朝廷當差,規(guī)矩太多,咱們兄弟受不了那閑氣,還是在這打鐵快活?!鼻G鐵心將酒碗往桌子上一頓,拍了拍杜四的肩膀,大聲道:“四弟說得是,當什么官,還是在這里打鐵快活,天王老子也管不著?!?/p>

      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打破了偏僻荒村的寧靜。正在喝酒的三人都停止談笑,荊鐵心面色一正,放下手中粗瓷大碗,側(cè)過身來,目光投到門外。人語馬嘶越來越清晰,聲音在莫家客棧門口停下。聽見一人揚聲喊道:“掌柜的,準備幾間干凈客房?!倍潘膫?cè)過頭笑道:“莫掌柜,你的生意來了?!蹦乒襁B忙起身,朝二人拱了拱了手,說:“那小老兒先告退了?!?/p>

      兩兄弟也是站起,送到門外。遠遠看見莫家客棧門口來了三人,騎著關(guān)內(nèi)少有的健馬。來客中一人翻身落馬,卻將韁繩隨手一扔,任由坐騎在路邊吃草。莫掌柜的兒子莫忘正在招呼他們進店歇息。

      三人中走在最前面的那人,突然停下腳步,站在客棧門口,轉(zhuǎn)過頭向站在鐵鋪門外的荊、杜二人望來。荊鐵心低下頭轉(zhuǎn)身進屋,扭過頭道:“大清早來投宿,必不尋常,這幾日,蒼龍嶺也來了不少面生的砍柴人,你小心些?!?/p>

      杜四鄭重地點了點頭,悶聲不響地進了鐵鋪。荊鐵心腳步一頓,伸了伸腰,吩咐杜四道:“今天累了,歇歇。”杜四應(yīng)了一聲,把爐子熄了火,又將兩扇烏黑不堪的門關(guān)上。

      莫家客棧原來是鐵家村一個大戶私宅,有三層的老樓房。莫問帶著兒子來到這里,將破敗的房屋修修補補,倒也像模像樣,就開了這問客棧。

      這鐵家村地處偏僻荒涼,離最近的集鎮(zhèn)也有四五十里。村后有一條陡峭險峻的山嶺,其勢有如蛟龍,喚作蒼龍嶺。嶺下有一人跡罕至的山谷,叫做幽冥谷,谷深林密,崎嶇難行。聽村中老人傳說,幽谷中時有擇人而食的餓鬼出沒,常有過路的客商莫名地死在谷中。

      穿過幽冥谷就是通向留州的官道,此后便暢通無阻,沒有朝廷的關(guān)卡,有些挾帶私貨的客商經(jīng)常鋌而走險打這里經(jīng)過。

      莫家客棧正是做這些過路客商的生意,運氣好的時候,一天也接過好幾個客人,但大多數(shù)時候,十天半個月也沒有人上門??蜅@锞腿齻€人,掌柜兼賬房莫問、跑堂莫忘、廚房老胡。莫問開客棧只為圖個溫飽而已,閑時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與鐵匠荊鐵心喝酒閑聊。

      客棧里堂屋里擺著幾張粗劣破舊的楠木桌子,不過倒也干凈整潔??看暗淖雷舆呑氖窃缦闰T馬而來的三人。

      上首那人穿著一身錦袍,腰問懸著長劍,面色溫和。他的目光一掃屋內(nèi)簡劣的擺設(shè),眉頭微皺。下座左邊是個刀削臉的漢子,右邊是個精干的年輕人,二人具是一身玄色勁裝,身旁放著兩個剛從肩膀上卸下來的條形木箱,半人多高,一尺來厚。桌子上擺著三杯剛泡上的熱騰騰的茶,但他們卻絲毫沒有喝茶的意思。

      門口的方桌旁坐著一位身著粗布衣衫的大漢,面皮粗糲,頗具風霜之色,腰間的帶鞘長刀垂到了地上。桌上的一壺熱茶已經(jīng)被他喝了一大半。

      屋角的那張桌旁,一尖嘴猴腮的漢子靠在墻角坐著,臉皮焦黃,雙目微閉,似在養(yǎng)神。

      平時少有人來的荒村客棧,今天一下來了五位客人,冷清的客棧顯得有幾分熱鬧。莫問從柜臺后打量著今天來的幾位客人,感覺與平時的客商有些不同,心頭莫名地掠過幾分不安。他彎腰從柜臺下掏出一卷簿冊,慢騰騰地走到靠窗的桌邊,問道:“三位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刀削臉的漢子抬起頭應(yīng)道:“歇歇腳,住多久也說不定。掌柜的,趕快置辦些酒菜,把客房打掃干凈些,不會虧待你。”說完,扔了一錠足有四五兩的銀子到桌上。

      莫問將銀兩收入懷中,賠笑道:“客官放心,小老兒馬上去置辦,包各位滿意?!?/p>

      錦袍人面色白皙,舉止間頗有氣度。他掏出一條絲巾擦拭手指,一雙有如墨漆的眼睛在莫問身上打了個轉(zhuǎn),面龐堆起溫如春風的笑容,問道:“老丈,多大年紀了?”莫問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客官,小老兒今年六十有三了?!卞\袍人點了點頭,目光隨即落到他身后的莫忘,笑著問道:“這是掌柜的公子嗎?”錦袍人言語溫文有禮,滿臉盡是優(yōu)雅的笑容,莫問心里卻莫名地打了個突,點頭哈腰地答道:“正是犬子?!?/p>

      莫忘濃眉大眼,身軀健壯,只是從小有腿疾,右腳畸形,走路不能走快了,否則就會摔跟頭。

      錦袍人視線在莫忘的腳上略略停頓,隨口又問:“這村子里有多少戶人家?”莫問心下有幾分詫異,卻耐心地回答:“三十七戶,大多是逃難落腳的。”錦袍漢子點了點頭,按桌站起,方走了幾步,轉(zhuǎn)過頭來說:“我想打造一件兵器,村子里可有手藝好的鐵匠?掌柜的給我介紹一個,到時少不得要好好感謝。”莫忘站在一旁,搶著答道:“要說鐵匠,村東的荊大叔可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有好多外地人都到他那里打造兵器。”

      錦袍人哦了一聲,神色若有所思。莫問拍了一下額頭,好像想起了什么,道:“倒把這要緊事給忘了。”轉(zhuǎn)身從柜臺下掏出些碎眼,遞給莫忘,吩咐道,“幾位客官要在客棧住幾天,廚房里的存貨不多了,你到集上切些牛肉,買些雞蛋和幾壺上好的酒,快去快回?!?/p>

      莫忘轉(zhuǎn)身進了里屋,背著一個大竹簍子出來。錦袍人看著莫忘的身影慢慢走遠,才轉(zhuǎn)過頭,拱了拱手說:“相煩掌柜的,帶我去找找這姓荊的鐵匠?!?/p>

      莫問攤了攤手,一臉為難地道:“客官,你看,今天店里來了這么多貴客,犬子又不在,我也走不開?!被氐焦衽_后又道,“村里的鐵匠只會打些粗劣農(nóng)具,價格倒是便宜。客官如果要圖便宜,倒是可以找他?!卞\袍人目光微沉,道:“外地人來找他打造兵器得多嗎?”莫問搖了搖頭道:“這個倒不是很清楚,小老兒在這店里,倒沒有看過幾回有外地人來打兵器?!卞\袍人摩挲著左手中指上的指環(huán),微微出神。

      莫問翻開手中簿冊,持筆手中,賠笑著問道:“縣衙捕頭鷹大人有令,住宿客人一律要登記姓名,還請三位賜告高姓大名。”桌邊的年輕人眉尖一挑,騰地站起,張口欲斥。錦袍人眼皮一抬,示意年輕人坐下,徐徐道:“既然是官府有令,自當遵從。”語音一頓,答道,“這是段狄,那是高謙,我叫江天一?!?/p>

      一看他的表情,就知是臨時杜撰了自己的名字,來這荒郊野嶺客棧的人都帶著些見不得光的目的,沒幾個會報上真實姓名。

      莫問不管這些,一邊念著一邊將名字記下,接著轉(zhuǎn)向門口的一桌。麻衣漢子把手伸進懷內(nèi)摸索一陣,將半圈銅錢排開放到桌上,生硬地道:“掌柜的,我身上的錢不多,給我一問最便宜的房間,能遮風避雨就行?!蹦獑栆荒樞θ?,收下銅錢,道:“小店的客房都一樣,客官盡管住,房間空著也是空著,房錢給多少都成?!蹦侨颂痤^望了他一眼,道:“那多謝了?!蹦樕蠀s沒有半分感謝的表隋。

      莫問也不在意,接著問道:“請教客官大名?!甭橐聺h子瞟了江天一等人一眼,慢條斯理地道:“我的名字可是貨真價實的,叫蘇昨寒。”蘇昨寒是江湖上一個有名的煞星。莫問眼皮一跳,手中的筆幾乎抓不住。蘇昨寒冷眼瞧了瞧他,問道:“這個名字嚇到了掌柜的?”莫問沒有說話,只是草草將名字記下。

      墻角的精瘦漢子睜開了眼睛,雙手籠在袖里,尖著嗓子叫道:“老頭兒,記下了,我叫麻老三,房飯錢先記賬,到時給你,少不了你的?!闭f完這句,打了個哈欠,又閉上了眼睛,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

      江天一嘴角含笑,目光在每個人臉上轉(zhuǎn)了轉(zhuǎn),心里不知在想著什么。過了許久,朝桌邊二人吩咐道:“趕了幾個時辰的路,倒有些乏了,先進客房里歇歇?!倍蔚伊⒓凑酒穑乒竦溃骸跋酂┱乒竦膸覀?nèi)タ头??”莫問合上簿冊,一邊從柜臺后拎著幾把鑰匙出來,一邊朝廚房里喊道:“老胡,幫客人搬搬東西?!?/p>

      老胡應(yīng)聲而出,在油亮亮的衣裳上擦了擦手,一臉訕笑,道:“幾位客官,跟我上樓吧?!睅椭グ嵯渥印?/p>

      高謙伸手擋住了老胡,道:“無須相勞,帶我們到客房就可。”老胡一怔,縮回了手,應(yīng)道:“好,好,跟我來?!眰鴥E著身軀,從莫問手中接過了鑰匙,慢騰騰地上了樓。

      江天一向莫掌柜拱了拱手,也上樓去了。

      二樓的客房里,江天一站在窗前,目光久久凝視遠處的蒼龍嶺。他身形挺拔,一身金絲錦袍裁剪合體,氣度優(yōu)雅,風姿凌厲,矯如山問修竹,崖邊蒼松。

      段狄悶聲不響地坐在房間的桌子邊,臉色陰沉。高謙忍不住問道:“鬼殺蘇昨寒到這里來干什么?”江天一轉(zhuǎn)過身來,嘴角掛著淡淡笑意,答道:“不會是來找我們的。”段狄雙目微睜,哼了一聲,道:“蘇昨寒雖是江湖上有名的殺手,但是若知道大人在這里,只怕躲還來不及呢。”聽到這句話,江天一笑容陡然收斂,臉色一沉,面籠寒冰。段狄縮了縮脖子,連忙閉上了嘴。

      江天一仰起頭,目光又投到窗外,語氣平靜如水,道:“我看這掌柜的話似有所隱瞞,這幾日你們可要小心些,不要誤了大事?!倍蔚腋咧t二人連忙恭謹?shù)胤Q是。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遠處的山脈變得虛幻縹緲。莫家客棧的廳堂墻壁上點燃了幾根紅燭。廚子老胡張羅著幾桌飯菜,燙上了幾壺好酒。不知是不是飯菜不合口味,江天一等草草吃了點,就沒有了胃口。蘇昨寒一個人據(jù)桌獨飲,風卷殘云般將桌上的飯菜一掃而光,又喝了一大碗茶,伸了伸懶腰,打著飽嗝,顯得很是愜意。麻老三眼珠四處亂瞅,時而站起,時下坐下,似是心事重重。

      夜風呼嘯從門縫中襲進來,燭光劇烈地搖曳,晃得廳堂里有些陰森可怖。莫問急忙用燈罩將燭臺罩上,蒼老的面龐上掠過一絲隱約的不安。

      風越來越大,不知什么東西被風卷起,撲打在木門上,噼噼啪啪地響。蘇昨寒皺了皺眉頭,起身站起,走到門口,伸手要去拉開門瞧瞧。低著頭撥算盤的莫問忽然站起,睜開猙獰的眼睛,嘶聲叫道:“慢,不要開門。”

      座間眾人都為他的舉動感到有些詫異。只見莫問一臉緊張,喉嚨間發(fā)出嘶啞的聲音:“入夜,山間的鬼魅就出來了,見人而噬。諸位客官,要想平安無事,切記一到晚上不要開門外出。”他說得一臉慎重,仿佛真的看到了惡鬼躲在門外。

      蘇昨寒眉尖一挑,臉上帶著一絲不以為然的笑容,道:“掌柜的,真會開玩笑?!币廊簧焓秩ダT閂。

      莫問從柜臺后急步而出,意欲去阻止他。這時,一陣縹緲的歌聲從遠處遙遙傳來,歌聲若斷若續(xù),從風聲中鉆入客棧里幾個人的耳內(nèi)。

      “刀槍遍如林,將士心如鐵,跟著將軍得勝還,兩肩披風霜,一腔灑熱血,男兒如虎敵膽寒……”

      蘇昨寒抓住門閂的手停下了,呆滯地站在門口,面龐微側(cè),似在傾聽那突如其來的歌聲。

      江天一忽然站起,目光直勾勾地望著窗外,問道:“何人在山上唱歌?”莫問轉(zhuǎn)過頭,眼角帶著一絲詭異的笑容,問道:“莫非客官聽過這亡魂歌?”

      江天一神色呆滯,沒有回答莫問的話,此時的表情與他平時優(yōu)雅從容的風度大相徑庭。蘇昨寒來了興趣,問道:“什么叫亡魂歌?”莫問微睜猙獰的右目,目光空洞,似乎穿過厚厚的門板,望到深邃幽暗的遠處:“每年到這個時候,夜色一降臨,嶺上就傳出歌聲??墒谴謇飬s從來沒有人看到誰在唱歌?!彼Z聲一頓,蒼老如樹皮的面龐漸漸扭曲,仿佛也為詭異的歌聲心生畏懼,絮絮道,“不知是人在唱還是地獄的鬼魂在吟。也不知唱的是什么。村中老人相傳,這是戰(zhàn)死在這里的亡魂在召喚親人祭奠,訴說思鄉(xiāng)之情,所以叫亡魂歌。”

      燭光在門縫中透進來的風中搖曳,晃得墻壁上陰暗不明。聽得這飄忽的歌聲,廳堂里每個人的臉色都有些怪異。高謙突地站起厲聲喝道:“這世間,哪有什么鬼神,休要妖言惑眾,蠱惑人心?!蹦獑栟D(zhuǎn)過頭看著他,嘿了一聲,道:“舉頭三尺有神明,誰說這世間沒有鬼神?!备咧t臉色白了白,看了看江天一卻沒有反駁。

      麻老三臉現(xiàn)不屑,哼了一聲道:“掌柜的故弄玄虛,莫不是要留我們住在這里,多掙幾個店錢?”莫問張口欲言,終究嘴巴動了動,沒發(fā)出聲音。

      麻老三目光掃視廳堂中一周,臉上盡是譏笑之意。“啪”的一聲,將手中粗瓷大碗摔在地上,抹了抹嘴邊酒水,一腳將凳子踢翻,揚聲道:“我去看看。”

      麻老三本就是個盜墓賊,平日里挖墳掘尸,慣走夜路,干的是見不得人的勾當,手底功夫雖然稀松平常,膽子卻是大異常人。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杯碗,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只見麻老三拉開客棧的大門,邁開腳步,消失在蒼郁的夜色中。

      煙霧彌漫的蒼龍嶺上,含糊的歌聲還是縹緲不歇??删驮诼槔先叱隹蜅]有多久,歌聲陡然停頓,每個人的心里都是一緊,只有莫問的面龐上掠過一絲冷笑。

      廳堂里的眾人心事重重,時不時瞅瞅門外。風吹著門板撲棱撲棱地響,客棧門前,乳白的霧氣中,驀然傳來一陣微如蠶食的腳步聲,枯葉踏在腳下沙沙地響。

      客棧里的所有人都反應(yīng)過來,幾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瞧著門口。一條人影在薄霧中越來越清晰明朗,一步一步地朝莫家客棧門口靠近。

      江天一、高謙、段狄、蘇昨寒不由自主地站起,走到了門口,迎視薄霧中緩慢走近的人影。

      身形矮小,一身灰色短衫,正是麻老三的衣著打扮。高謙咧嘴一笑,快步迎出去,道:“麻兄弟,好膽色,快進來,喝杯酒暖暖身。”可走了幾步,迎上去的腳步卻放緩了,臉上的笑容也凝固起來。

      麻老三沒有理會他,表情僵硬,目光呆滯,一步步機械地朝眾人走過來,全無剛才走出店門的氣勢。

      江天一瞅了麻老三一眼,嘴角的笑容慢慢收斂,吸了口冷氣道:“他死了。”眾人皆是一驚。麻老三的腳步一頓,停了半晌,仿佛在沉睡中被突然驚醒一般,僵硬的身軀向前撲倒,一下倒在地上。

      江天一快步上前,伸手探了探鼻息,翻轉(zhuǎn)麻老三的尸體,一道極狹窄的傷口從后背穿透到胸前,鮮血慢慢地從衣衫滲出。

      段狄面露疑惑,問道:“他死了,如何又能走到客棧門口。”

      蘇昨寒面色凝重,答道:“他的傷本來不會死,只要就地療傷,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是他憑著求生之本能,堅持走到這里?!崩淠哪抗庖粧弑娙耍值?,“他一看到你們,心中那股勁就卸了,倒在了客棧門口?!碧K昨寒轉(zhuǎn)身返回桌邊,抄起桌上酒杯,也不管是誰的,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殘酒,然后靠著墻壁閉上眼睛。

      江天一沉默片刻,目光閃爍,突然喝道:“你們都在這兒,我去嶺上看看?!眲偛潘牭侥侨魯嗳衾m(xù)的歌聲,臉色大變,如今麻老三被殺,他反倒有了膽色和興趣,孤身一人獨向蒼龍嶺。

      柜臺后的莫問瞅著他走出客棧的身影,獨目中盡是迷惑。

      衣衫飄飄的江天一緩步走入薄紗似的霧氣中,突然,他的身影變得快了起來,如猿猴蒼鷹般敏捷,在峭陡的石崖中穿躍。沒有多久,他的身影消失在客棧眾人的視線里。

      蒼龍嶺上最高處,是一片斷磚殘瓦。崖邊聳立著一棵參天的老樹,左邊郁郁蔥蔥,右邊燒成焦炭。蒼翠的綠意和觸目驚心的裂跡,在這棵蒼老的古樹身上交集。

      一根有如兒臂粗細的枝丫上站著一位白袍人,面龐上戴著一個寬大的面具,僵硬蒼白如崖石。歌聲縹緲,似從他的唇問緩緩?fù)鲁?,修長的衣袖也隨著節(jié)奏在風中婆娑起舞。

      江天一如蛇般潛到了樹下,右手探到腰問,樹上的白袍人似乎沒有任何察覺。江天一的腳尖在樹下石塊上一點,一道劍光破空斬去。歌聲陡然而止,白袍人沒有來得及反應(yīng),就被斬為兩段。半截人影緩緩飄落,竟是一件灰白的長衫。長衫上幾團濺開的血跡,有如刀戟參差,觸目驚心。江天一劍尖挑起白袍,點燃一個火折子,仔細分辨,那幾團張牙舞爪的血痕,依稀是幾個字跡:嘗責。

      夜風泠厲,江天一挺身站在石崖邊,皺著眉頭,沉思片刻,反復(fù)念著這二字,卻沒有半點頭緒,半晌后,將白袍挑落懸崖。

      客棧門前的薄霧中,江天一雙手負后,氣度從容,緩步而出。段狄、高謙見他神色有異,連忙上前。江天一揮了揮手,止住二人發(fā)問。

      半晌,段狄吁了口氣,面色陰沉,瞅著莫問道:“掌柜的,這是怎么回事,住店的突然死在這里,你總該有個交代!”莫問仰著蒼老如樹皮的面龐,喉嚨問發(fā)出嘶啞的聲音,道:“我早說過,入夜不要外出,可他就是不聽。”說完幽幽一嘆,“當年這里死過很多人,多死一個又何妨。再說,他是死在客棧門外,和本店沒有半點關(guān)系?!倍蔚夷樕焕洌瑒傄_口,江天一揮手止住了他,道:“掌柜的說得沒錯,他自己要尋死,和別人沒有關(guān)系,更何況這麻老三平日里不知掘了多少人的祖墳,今天身喪于此,也算是天道輪回,報應(yīng)不爽。”

      江天一嘆了口氣,對著高謙吩咐道:“也算有同店之誼,怎忍他暴尸野外,你挖個抗把他埋了吧。”高謙心里盡是不情愿,段狄扯了扯他,說:“我陪你去?!币话芽钙鹇槔先氖w,笑了笑道,“找個偏僻地埋了,免得影響掌柜的生意。小高,你去找把鏟子。”高謙找老胡借了把鏟子,一起朝后山去了。

      過了半晌,段狄和高謙一身泥土回到房間里,江天一負手站在窗前,頭也不回地問道:“發(fā)現(xiàn)了什么?”剛才,段、高二人借掩埋麻老三之機,仔細檢查了尸體。高謙連忙答道:“他的腳底有青苔,頭發(fā)里有沙礫,可能麻老三最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洞穴?!苯煲宦砸稽c頭,卻沒有說話,目光轉(zhuǎn)向段狄。段狄神色一正,道:“背上的傷口是弓弩之類所發(fā)的箭矢所傷,傷口處有銹痕。切口由下向上。想必是麻老三觸動地下埋設(shè)的機關(guān),猝不及防,被射中后背。箭尖涂有見血封喉的毒,因此麻老三被一擊致命?!?/p>

      江天一轉(zhuǎn)過身來,走到桌邊坐下,面露沉思之色,道:“費盡心機,只為引麻老三離開客棧,殺人滅口,莫非麻老三當真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天大秘密?”想到這里,嘴角隱有笑意,自言自語道,“越來越有意思了……”

      沉默半晌,他轉(zhuǎn)過頭,視線落到屋角的那兩個烏沉沉的條形箱子上,起身走近,慢慢地蹲下來,湊近箱子邊緣,用一種奇怪詭異的語氣,一字一字地說:“不用多久,你們的朋友就會來找你們了。”

      夜色如薄紗籠罩荒村,透過窗戶,村落里幾點稀稀落落的燈火如暗夜中惡鬼的眼睛。

      屋子里沒有一點聲響,只有一縷淡淡的微光從窗戶的縫隙中傾瀉室內(nèi)。江天一沉默地站在窗戶邊的暗影里,好像一抹若有若無的虛影。門口一聲細微的輕響,身穿夜行衣的高謙像貍貓一樣溜了進來。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江天一略略點頭,高謙又躥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江天一沉吟半晌,抄起桌上油燈轉(zhuǎn)身推門而出。夜色沉寂,腳步聲格嘰格嘰傳來,踏在木板上發(fā)出清晰的響聲。走廊盡頭一間屋子,門縫中露出一絲燈光,在沉寂的夜色中尤為顯目。

      步履在門口微微一頓,江天一伸手叩門,道:“長夜漫漫,難以入眠,特來找掌柜的一敘?!?/p>

      不待回答,江天一推門而進,目光一掃屋內(nèi)擺設(shè),隨即將油燈放在桌上。莫問正在桌邊清理賬薄,就著桌子上搖曳的燈光,右眼上那塊巴掌大的傷痕更顯猙獰,右手持狼毫,正欲寫下。

      江天一過去看著翻開的賬薄,一行端正的小楷落入眼內(nèi),不由微微嘆道:“掌柜的寫得一手好字?!蹦獑柡诤值哪樕铣尸F(xiàn)一絲淡淡笑容:“日積月累,手熟于心而已,倒讓客官見笑了。”

      江天一搖搖頭,嘆道:“由字見人,字間的雍雅氣度卻不是終日錙銖必較之人能有的。前幾年,江某在一位大人物身邊,有幸見到當今天下幾位只手翻轉(zhuǎn)乾坤的名士手跡,其中一位與掌柜的筆下神韻相似。”莫問微微一怔,擱筆于桌,側(cè)過臉道:“客官在取笑老頭子嗎?”江天一應(yīng)道:“江某語出由心,掌柜的心里應(yīng)該明白。”

      莫問略一沉默,目光銳利,答道:“客官言出驚人,舉止更異常人,究竟是做什么的?”江天一面色如常,嘴角含笑應(yīng)道:“江某是個生意人,只不過不是普通生意而已?!闭f完,上前一步,突然探手而出,向莫問手腕扣去。

      莫問閃躲不及,手腕如被鐵夾扣住。江天一隨即松手,后退一步,眉峰上挑,問道:“莫掌柜夜居靜室,手腕卻暗藏殺人利器,不知是要對付誰?”莫問心下一驚,旋即坦然道:“當今天下初定,身藏利器,用以自保,這也是人之常情?!苯煲蛔旖欠荷弦唤z莫測的笑意,道:“黃蜂尾后針,一發(fā)即中,一中必殺,卻不是尋常百姓能有的。聽聞前幾年有幾個混混常到客棧生事,可我看莫掌柜決不是幾個潑皮能夠欺辱得了的?!蹦獑栄燮ひ惶?,語氣漸冷:“原來客官來到鐵家村,是打探老頭子的底細,不知客官是何居心?”

      江天一不答又問:“你藏身于荒郊野店,示弱于人,圖的是什么?莫非只為與村頭的鐵匠結(jié)交?”莫問面色一僵,眼皮低垂,身軀微顫,卻閉口不語。

      江天一目光眼睛凝視他,緩緩走近兩步,語聲越發(fā)冷厲,問道:“江湖上有名的煞星,蘇昨寒怎么會來到這里?這人可是個認錢不認人的刀手?!?/p>

      莫問稍定心神,臉色淡漠,答道:“來的都是客,開店的又何必管來的客人是都做什么的?!毖郯坠锹德狄晦D(zhuǎn),話中似有深意地道,“客官一團迷霧,卻把其他人的底細打探得清清楚楚,只怕客官是個比蘇昨寒更危險的人?!苯煲荒抗馕⒊粒S之一笑,轉(zhuǎn)身走開兩步,道:“世道艱難,江某只是混口飯吃,但求在這世上能多茍活幾年?!蹦獑柧従徠鹕?,聲音沉重,徐徐道:“我不管你的箱子里裝著是什么?也不管你的來意是什么?歇歇腳后請盡快離開此店,老頭子還想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附近的州府會時不時來查問,客官最好不要給我惹來麻煩。”

      這枯瘦的老人先前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此時說話間卻有風骨棱棱的氣勢。

      江天一目光陰郁,一言不發(fā)地望著莫問,目光一轉(zhuǎn),突然快步走到窗前,猛地推開窗戶。

      夜風吹拂,窗戶前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突出的一條枝丫上坐著一個人,正是蘇昨寒。他伸了伸懶腰,道:“我本來睡得好好的,卻好像聽到有人提到在下賤名,一場好夢就被驚擾了?!苯煲粷M臉笑意,道:“朋友倒是好興致,有床不睡,睡到樹上去了?!碧K昨寒翻了翻眼皮,打了個哈欠道:“我也想睡在床上,不知道房間里為什么蚊子那么多,叮得我一夜都睡不著?!苯煲恍θ荻溉皇諗?,目光如刀切在他身上。蘇昨寒瞟了江天一一眼,自言自語道:“為什么房間的蚊子、蒼蠅那么多呢?”

      江天一沉默半晌,突然抄起桌上的油燈,轉(zhuǎn)身就走,一下就消失在樓梯間。蘇昨寒轉(zhuǎn)過頭道:“這人倒是有趣,說著說著就跑了,招呼也不打。”眼珠了轉(zhuǎn)了轉(zhuǎn),笑道,“既然醒了,不妨與掌柜的好好聊聊。”

      莫問面色一變,答道:“我卻沒有興致和你聊?!闭f完,“砰”的一聲,將窗戶關(guān)上,緊接著,快步推門而出,噔噔噔下了樓。

      夜色如漆。通往蒼龍嶺的山道上,突然出現(xiàn)一個修長的人影,左手中提著一個竹籃,右手提著一盞昏黃的氣死風燈,沿著只有一人能行的崎嶇山道,快步向前面疾行。

      路狹步急,人影突然一個踉蹌,似乎被什么絆了一下,幾乎摔倒在地,他提著燈籠向腳下一照,既然是一截頭顱的殘骨。人影微微停頓,然后繞過白骨,繼續(xù)向上前行。

      走了半個時辰,終于到了蒼龍嶺的最高處。面前是一片磚石狼藉的廢墟,到處是零亂堆積的石塊、燒焦了的枯木。七八年前,這里修建了低矮而堅固的石墻,墻壁上布滿了錯落有致的嘹望孔和射擊孔,隨處可見森然的白骨和折斷的箭頭兵刃,數(shù)不清的尸體和熱血拋在這里。

      人影放下手中的竹籃,將氣死風燈插在塌了半邊的石墻上。風中晃動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原來這人是鐵匠鋪的杜四。杜四站在一塊平坦大石前,將竹籃中物件一樣樣擺在石塊上,乃是一些酒菜、紙錢、香燭之類。

      杜四站起,將酒水潑灑在石塊周圍,又將一碗白米撒得到處都是,口中道:“吃吧,喝吧,吃好喝好了,好上路,找一戶好人家投胎,別再做荒郊野嶺上的孤魂野鬼?!?/p>

      如此這般,杜四臉色摯誠,張開雙手,向虛空處念念有詞,仿佛黑黝黝的夜空里,真的有亡魂在和他對話。

      喊了一陣,杜四將酒壺拋下山崖,轉(zhuǎn)身在旁邊的小石塊上坐下,迎著凜冽的山風,向背后陰暗處喊道:“既然來了,為何不現(xiàn)身一見?!鄙源?,身后不遠處響起輕微的腳步聲,一個矯健的身影邁步而出,竟是投店的年輕人高謙。

      高謙手持腰間鋼刀,一身肌肉繃緊,緩慢喝道:“你是誰?深更半夜,為何在此裝神弄鬼?”

      杜四瞥了他一眼,道:“瞧你面生,定然不是這鐵家村的村民;又年紀輕輕,也不會知道七年前在這里發(fā)生過什么?!备咧t一愣,神情疑惑,問道:“七年前這里發(fā)生了什么?”杜四目光微沉,仰首望著山嶺上空無邊無際的暗夜,漸漸露出一絲深切的悲傷,語聲沉重,徐徐道:“七年前,這里尸橫遍地,到處都是人頭、鮮血,簡直就是人間地獄?!备咧t面皮抽搐,眼角跳動,臉上掠過一絲懼色,陡然喝道:“住口?!?/p>

      杜四慢慢低下頭,嘴角慘笑:“七年前的蒼龍嶺一戰(zhàn)何其慘烈,三干人馬阻擋了五萬精兵的進攻,可惜終究敵不過一道假傳的王命,三干守軍全都戰(zhàn)死在這里?!?/p>

      高謙心頭狂跳,探手緊握刀柄,緩緩踏上前一步,沉聲問道:“莫非你是前朝余逆?”杜四緩緩搖頭,啞然一笑,答道:“前朝的舊臣要么成了武帝的階下之囚,要么成了地獄的無主之魂,當今天下還有什么余逆?”

      高謙警惕地一掃四周,問道:“既然不是前朝舊人,又為何在這祭奠亡魂?”杜四背手站在崖邊,直視深沉幽暗的黑夜,道:“七年前一戰(zhàn)死傷近萬,多少尸骨埋在荒郊野嶺。武王大軍攻下蒼龍嶺,鐵家村也有不少人死于這場兵禍?!闭Z聲一頓,轉(zhuǎn)過身來,又道,“每到祭日將近,嶺上的亡魂都會唱歌。村上牛羊這時也會無故失蹤,幾年前有過路商人摔下山崖,村中百姓傳言,都是戰(zhàn)死的亡魂在作祟。

      “小伙子,切莫對亡魂不敬。此處有數(shù)不清的亡靈在伺機借人軀體轉(zhuǎn)生,你可要小心些,別被這里的它們占去了軀殼,變成一具行尸走肉?!备咧t臉色一白,環(huán)顧四周,握刀的手不由緊了緊。

      仿佛冷厲的夜風灌進了脖子,杜四拉了拉衣領(lǐng),冷笑道:“你的刀再快,也沒有鬼魂的快?!备咧t臉色一變,抽刀出鞘,一道雪亮的刀光滑過沉沉夜幕,厲聲喝道:“胡說八道,哪有什么鬼魂?”杜四嘆了一聲,道:“你不信,就算了,話已至此,別怪我沒有提醒你。”說完,收拾地上竹籃,揚空喊道,“好好安生吧,明年今日再來看你們?!?/p>

      風聲呼嘯,有如鬼語,綿綿不絕。杜四轉(zhuǎn)過頭朝著高謙詭異地一笑,道:“你聽,他們在說話?!备咧t強作鎮(zhèn)定,身軀微微有些顫抖,喝道:“胡說?!倍潘暮俸僖恍?,不再說話,轉(zhuǎn)身慢騰騰向嶺下走去。

      高謙一臉懼色,縮著身子站在殘磚枯骨間,面上表情慢慢收斂,漸漸恢復(fù)成冷酷剛毅的表情。他從懷內(nèi)掏出一個火折子點燃,夜風凌厲,火苗卻如藍蛇一般在風中狂舞,絲毫不見有熄滅之象。只見他將火折子在夜色中舞動,畫出詭異的痕跡。

      不多久,一條黑影如猿猴一樣在山崖上跳縱,高低起落,幾下就到了山嶺上。蒼龍嶺道路狹窄,只一人可行,下臨望不見底的絕壁,人影竟然非常熟悉一般,一路走來,不見停歇,直奔嶺上。

      山風吹起那他衣衫狂舞,獵獵作響,那人雙腳如釘子般釘在山嶺上,一雙眼睛掃視四周,正是江天一。

      高謙還刀入鞘,快步上前見禮,道:“此人每隔幾天,就到嶺上一趟,明為祭奠,實則有所圖謀?!?/p>

      江天一俯下身去,就著火折子的亮光,察看地上的印跡。崖頂上少有人來,又兼之到處枯骨敗葉,幾道腳印十分清晰。江天一站起身,道:“他每次到這里,都是來時的腳印淺,去時的腳印深,而今天他來去的腳印痕跡深淺都是一樣,說明今天他沒有將東西帶走。”

      江天一說完,腳尖挑起枯枝敗葉,將腳印掩蓋。放眼四顧,道:“前幾日,麻老三就是在這被殺,周圍一定埋設(shè)機關(guān),夜深難以察看,先回客棧,再作計較,免得打草驚蛇?!?/p>

      二人熄滅火光,就著星光月色潛回客棧,剛走下山道,前方突然亮起一點燈光,二人迅速躲到一石頭后面。只見莫問提著一個燈籠慢騰騰地走來,夜風呼呼,這個枯瘦的老者似乎會被風吹倒。

      有些窸窸窣窣的聲音隱隱傳來,莫問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又繼續(xù)前行。身旁的枯藤黃葉間陡然躥出一條蛇,張開尖銳利牙,朝莫問腳跟咬來。暗夜里寒光一閃而過,一根銀針從莫問袖底激射而出,眨眼間就將蛇身釘死在地上。

      幾下掌聲響起,一條人影如鬼魅從枯藤后轉(zhuǎn)出來,正是那個麻衣漢子蘇昨寒,手中提著一柄雪亮的彎刀。蘇昨寒道:“七年前,有一個人殺了前朝太子,換得當今皇帝放他妻兒一條生路。如今,有三百多人找到我,每人出幾兩銀子,湊起來一千兩白銀,請我殺了這個人?!?/p>

      莫問身軀如秋風中飄零的枯葉,目光中透出一絲悲涼。蘇昨寒淡淡道:“原本殺你這樣一個人,不需要這么多銀子,但是要找到你,卻花了我大半年的時間?!蹦獑柗皙b獰的殘目,抬手欲伸入懷中。蘇昨寒彎刀上揚,道:“你的黃鋒尾后針每次只裝一枚,你的手再快也沒有我的刀快?!蹦獑柨粗?,放下手來,問道:“我出十倍的價錢能不能買一條人命?”蘇昨寒搖了搖頭道:“你知道我為什么會是江湖中最有名的刀手?不是因為我的武功最好,而是因為我收了錢就一定會讓買家滿意?!蹦獑柕溃骸澳銢]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買我自己的命,而是出一千兩黃金請你保護我的兒子?!碧K昨寒一怔,旋即道:“這個價錢高得難以讓人拒絕,好,我答應(yīng)你??墒悄悻F(xiàn)在一無所有,怎么會有一千兩黃金呢?”

      莫問轉(zhuǎn)身就走,道:“你跟我來?!碧K昨寒猶豫一下,盯著莫問,面露疑惑,問:“這是去哪里?”莫問腳步不停,道:“你想掙一千兩黃金就跟我來?!碧K昨寒面色慢慢轉(zhuǎn)冷,道:“人不可太貪,多少人死在這個貪字上,我現(xiàn)在不想做這一千兩黃金的生意了?!睆澋锻蝗粨]出,急速向莫問頸問斬落。

      弓弦急響,一支羽箭激射而至,崩開彎刀,彈落雜草中。矮坡上,杜四正挽弓搭箭而立。蘇昨寒嘆道:“好箭法,我自認為我的刀快,沒想到你的箭更快,再來?!痹捖晞偮?,手腕急翻,刀尖如蝎子般鉤向莫問小腹。箭矢急至,不偏不斜,正中刀鋒。蘇昨寒跳到了一邊,滿臉疑惑地問:“你要救他,為什么不射我呢?”杜四搖搖頭道:“我不會殺人,只會救人。”蘇昨寒滿是惋惜,道:“可惜我收了銀子,不得不殺他。”

      話聲剛落,突然足尖一點,向杜四馳來。杜四弓弦急響,連發(fā)三箭,都被快刀格開。

      眨眼間,蘇昨寒沖到杜四身前,一刀如風雷斬下。杜四伸弓一擋,弓弦崩斷。杜四看著斷弓,臉色一白。蘇昨寒嘆道:“我沒有收到買家的銀子,自然不會殺你,這下看你如何攔我?!?/p>

      說話間,莫問已到了數(shù)丈外。蘇昨寒提刀急追。莫問陡然頓步,一個人攔在面前,正是江天一,手中劍芒閃吐,笑道:“蘇兄,我助你一臂之力?!痹捖曃绰?,挺劍向莫問胸前刺來。蘇昨寒縱身躍上,一刀格開他的劍,喝道:“蘇某殺人取命豈要別人相幫。”江天一收劍垂于腰間,嘴角盡是惋惜之情,道:“蘇兄既然不領(lǐng)情,那小弟就不多管閑事了?!闭f完,讓到一邊。

      蘇昨寒直追莫問而去,一道劍鋒突然從江天一脅下刺出,驟不及防刺入蘇昨寒的小腹。

      蘇昨寒捂著小腹,慢慢地倒下,掙扎道:“原來你還有第二把劍……”江天一收劍回鞘,淡淡道:“你現(xiàn)在知道已經(jīng)晚了?!蹦獑柹碥|微微顫抖,蒼褐的面龐上卻看不出什么表情。江天一走近幾步,湊近他耳邊道:“掌柜的,我救了你一命,但是你不必謝我,因為我知道你是誰了。”

      說完,朝矮坡上的杜四拱拱手道:“好箭法,如此神箭,只怕不在前朝名將神箭杜秋園之下?!倍潘膶喙瓛佅?,也不答話,轉(zhuǎn)身就沒入夜色中。

      江天一看了看杜四的背影,又瞧了瞧呆如木雞的莫問,提起蘇昨寒的尸體,也消失在夜幕中。

      客棧連生變故,二人接連死于非命,掌柜莫問就像失掉了魂魄一般,終日不發(fā)一言。

      一樓廳堂里,少了蘇昨寒和麻老三,少了幾分熱鬧。江天一和高謙坐在中間桌上,悶聲不響地喝酒吃菜,也顯得心事重重。杯盞交錯,酒過三巡,江天一對高謙說:“你去把段狄替下來。”高謙按桌站起,提著半壺酒上了樓。

      高謙進了樓上的房間,瞅了一眼屋角的箱子,仰起脖子又灌了幾口酒。酒氣上頭,腳步虛浮,幾個踉蹌,像根木頭般歪倒在床上,沒有多久,鼻端就發(fā)出細微的鼾聲。

      夜風吹著窗欞微微作響,屋子內(nèi)沒有一絲聲息。那兩口半人多高的箱子扣著鐵鎖,靜靜地擺在屋角,一股濃郁詭異的血腥氣纏繞在箱子周圍。

      夜深人靜,窗欞微微一動,濃墨似的夜色中一道利芒閃過,直奔床上沉睡的人射去。

      熟睡的高謙長刀陡然上挑,將暗器打落。窗外人影見一擊不中,風聲急響,轉(zhuǎn)身就遁。高謙魚躍而起,腳尖在床沿上一點,向窗沿縱去。就著暗淡的星光,遠處一點蒙嚨的人影翻過低矮的圍墻。他幾下起落,身形一長,幾步躍上了墻頭。站在墻頭,人影已沒入無邊的夜色中,不知所終。夜風吹來,高謙猛然醒轉(zhuǎn),迅速返身回了房間。

      推窗而進,只見一夜行人正在撬箱子。只是鐵鎖牢固,一時沒有撬開。高謙冷笑一聲,手中長刀舞起一道光華直奔那人后背而去。

      黑衣人不料他去而復(fù)返,一時猝不及防,急將床邊一條短凳踢起,刀光將木凳削成幾截。經(jīng)此一緩,他騰出手來,抽出背后兵刃,與之相交。

      “叮叮當當”樓上忽然響起了兵器相交的聲音,木板在吱吱地響,灰塵木屑如雨一般撒下。

      廳堂中的江天一、段狄正在據(jù)桌對飲。聽到聲響,江天一臉色陡變,躍起二尺,腳尖在樓梯扶手一點,像只燕子般凌空畫了一個半圓,轉(zhuǎn)眼間就上了二樓。

      江天一進到屋里,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柄長劍,劍身微微顫動,目光一掃,只見兩個木箱倒在墻角,高謙右手持刀,左手按住右臂,點點鮮血從指縫中溢出來。

      窗戶大開,凌厲的夜風席卷進來,房間里的燈火猛地跳動幾下,熄滅了。江天一喝問:“怎么回事?”高謙臉色發(fā)白,道:“有人進了房間偷襲?!彪S后進來的段狄應(yīng)道:“我去追?!奔避f而出,一個縱步上了窗臺,雪亮的精鋼長劍挽了一個劍花護住胸前,從窗臺一躍而下。

      江天一將窗戶關(guān)閉。高謙掏出火折子點燃油燈,火光晃動,照在兩張陰沉的臉上。

      江天一回顧高謙道:“能和你過幾招,看來這村子里還有我們不知道的高手。”說完,視線落到了角落里的條形木箱上,目光變得如極地寒冰般陰冷。

      高謙臉色有幾分難看,悻悻道:“他砍了我一刀,我也砍了他一刀?!苯煲幻技馍咸?,問道:“傷在哪里?”高謙答道:“左臂?!苯煲稽c了點頭,目光轉(zhuǎn)動,若有所思地沉吟起來。

      房間里一片死寂的沉靜。忽然,一滴暗紅的液體從頭頂上滴下,“啪”的一聲落在江天一的袍子上。定睛一看,竟是殷紅的鮮血。

      江天一抬頭望了望頭頂上的木板,道:“你守在房間,我上去看看?!笔滞笠欢叮L劍沒入腰間,雙手背后,走出門去。

      客棧的三樓只有兩個房間,過廊上是薄薄的灰塵。盡頭一個屋子從門縫中透出微弱的燈光。江天一一路急走,步伐邁得不大,卻極快,轉(zhuǎn)眼間到了門口。門口地板上有幾點殷紅的血跡,分外顯眼。

      江天一冷冷一笑,將手垂在腰間,伸手向門上一按。門既然沒有上鎖,一推就開。入眼所見,只見一個微駝的背影蹲在地上,彎著腰不知做什么。他顯然沒有發(fā)覺推門而入的來人。江天一緩緩走近,看清這人是客棧里的廚子老胡。老胡終于聽到聲響,回過頭來望著他,一臉的詫異。江天一一眼瞧見他手里拿著一柄短刀,刀鋒上沾著鮮血。

      江天一邁步向老胡走來,陰冷地笑了一聲,道:“沒有想到,你原來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話說一半,話聲陡然頓住。老胡面前擺著一個粗瓷大盤,盤子里盛著一只羽毛鮮亮的雞,喉管已被割斷,雞血濺得到處都是。

      江天一遲疑半晌,旋即喝道:“半夜三更在樓上殺雞做什么?”老胡看著他,卻默不作聲。江天一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老胡的手臂,用力捏了捏,喝道:“快說。”

      老胡緩緩抽出手臂,臉上有一些驚慌,說:“客官低聲,切莫驚擾了山魅?!苯煲粷M臉狐疑,問道:“什么山魅,休要故弄玄虛?!?/p>

      老胡滿是皺紋的臉陰沉地笑了起來,渾濁的眼睛瞅著他身后,道:“你看,就在你背后?!苯煲恍南乱惑@,側(cè)身退開兩步,充滿警惕地回顧身后。

      門口右側(cè)擺著一張不起眼的桌子,正中立著一個二尺高的神龕,里面尊著一座雕工精細的半身神像,挑眉怒目,須發(fā)皆張。

      神像是用樹根雕塑而成,形象十分生動,兩只鼓鼓的眼睛仿佛正瞪著江天一。江天一一動不動地瞧了半晌,饒是他久經(jīng)沙場,殺人無算,心底突然騰上一股寒意,這神像的面孔看起來越來越熟悉。他的額頭上冒出了汗珠,雙眼內(nèi)隱隱一片猩紅。

      江天一手腕陡翻,手中騰起一團寒光。一柄長劍橫在老胡的頸間。他惡狠狠地道:“你究竟是誰,為何在此裝神弄鬼?”老胡臉色不變,老眼閃著微光,喉間低低地笑,笑聲詭異地回蕩在房間。

      江天一壓抑心底的恐懼,厲聲喝道:“快說?!崩虾兆⌒β?,瞧了他一眼,答道:“客官,莫非看著這山魅的神像十分眼熟?!苯煲缓吡艘宦?,卻閉口不語。老胡稍待片刻,聲音中多了幾分敬意,道:“這神像的原型就是蒼龍嶺以前的駐軍守將周鎮(zhèn)潮。”

      江天一心底一跳,仿佛被刺了一刀,晃了晃腦袋,答道:“什么周鎮(zhèn)潮,我可不認識?!崩虾抗獯魷灶欁缘氐溃骸八涝谏n龍嶺一戰(zhàn),如今也有七個年頭了。因為再過幾天,就是他的祭辰。這幾年來,村里有個習俗,一到他的祭日,就要殺幾只雞,讓他喝雞血,不然……”側(cè)過臉瞧著江天一,又道,“不然,他就會來找村子里的人投胎換命。”

      江天一松開老胡,沉默了半晌,抽身出屋,剛走到門口。老胡詭異地笑了起來,道:“客官小心了,別被山中的亡魂拖去了,就走不出這蒼龍嶺了?!苯煲簧硇紊陨砸粶?,又邁開腳步匆匆下了樓。

      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樓梯的盡頭。老胡轉(zhuǎn)身回來,抹了抹額頭的汗水,長長嘆了口氣,道:“出來吧,他走了。”簡陋的木床下傳出一聲輕響,一個蒙面人捂著手臂爬出來。蒙面巾后一雙銳利的眼睛望著老胡半晌,問道:“你為什么要救我?”老胡面色如常,眼皮下垂,淡淡道:“不是我想救你,而是不想縣衙的捕快來找客棧的麻煩?!泵擅嫒顺聊乜粗?,似是在探詢僵硬的表情下隱藏的內(nèi)心。老胡轉(zhuǎn)過身,揮了揮手,不耐煩地道:“走吧,走吧,好好包扎一下手臂上的傷?!?/p>

      蒙面人鄭重地點了點頭,從窗口一躍而出。

      人影沒入了夜色中,仿佛一滴水珠落入了大海。不遠處,隱藏在草叢中的江天一朝身邊的段狄道:“跟上,看他去了哪里。”二人貓著腰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

      “吱呀”一聲,荊家鐵鋪虛掩的門被輕輕推開,蒙面人迅速躥了進來。黑沉沉的屋子里陡然亮起一團燈光,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手持一盞油燈站在屋中,正是鐵匠荊鐵心。荊鐵心沉聲問道:“如何?”蒙面人扯下面巾,乃是杜四。喘息片刻,將詳情說了一遍。

      荊鐵心將油燈擱在桌上,面色凝重,皺眉不語。杜四焦急道:“藏在崖邊的東西不安全了,只怕要換個地方?!鼻G鐵心搖了搖頭道:“來不及了……難道大祚的氣數(shù)要盡了嗎?”

      話聲未了,屋檐上一聲輕響,灰塵簌簌而下。

      一團凌厲的劍光從彌漫的灰塵中刺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刺向屋中荊鐵心。這一劍突如其來,如云層中劈下一道閃電,挾天地之威。杜四頓時色變,抄起刀來招架,顯然慢了一著。

      荊鐵心退后一步,一腳踢起面前的木桌,木桌呼呼騰起,連帶桌上的杯碗菜罩向來人。利劍劃破了四散崩飛的碎片,一擊而下,刺到了荊鐵心的胸前。荊鐵心已經(jīng)躲閃不及,劍尖的鋒刃刺破了胸前的衣襟。

      “錚”的一聲,利劍似是刺到了什么硬物,陡然頓止。來人凌空翻了個跟頭,翻落在地,長劍入鞘。如江海凝光,滿屋子的劍光一下云散雨收。

      來人身形高挑,一身金絲錦袍,氣度從容,正是江天一。他身上雖然盡是酒水,依然氣定神閑,彎腰朝荊鐵心躬身一禮,恭恭敬敬地道:“果然是荊將軍,在下先帝身邊執(zhí)銳影衛(wèi),請恕剛才無禮之罪。”接著又朝杜四略略拱了拱手道,“杜秋園杜參將,有禮了?!?/p>

      段狄隨即從屋檐上躍下,朝二人施禮,道:“小人段狄見過二位大人?!闭f完,低頭退在門口,按劍警戒。

      昔年,前朝啟帝擁兵數(shù)十萬,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手下有半個丞相、一個將軍、二大鐵衛(wèi)。半個丞相主內(nèi),有決勝千里之外的謀劃,也是太子之師。但此人深居簡出,常以面具示人,很少有人見得真面目;荊將軍是統(tǒng)軍大將,節(jié)制所有兵馬,手下盡是精兵良將,稱為一個將軍;啟帝身邊二大影子護衛(wèi),一攻一守,攻者執(zhí)銳,守者披堅,不聞其名,不知其容,卻能守如金湯,攻如破竹。

      昔年諸侯爭霸,各方都在網(wǎng)羅能人奇士,刺客殺手,是為己用。啟帝勢大,一時成了出頭之鳥,無數(shù)刺客紛至沓來,欲殺啟帝而后快。前前后后十幾批刺殺均被身邊二大影衛(wèi)聯(lián)手擋下。

      這四人是前朝四杰,然卻絕少照面。丞相隱于幕后出謀劃策,常居雪浪閣,而荊將軍統(tǒng)兵常年在外,征伐四方。二大鐵衛(wèi)藏匿朝堂,有如驚鴻虛影,難覓其蹤。

      王都攻破,啟帝自盡身亡。素對啟帝一片忠心的丞相卻一反常態(tài),當武帝之面誅殺太子,留得性命,攜妻兒遠走高飛。荊將軍和二大影衛(wèi)自城破后,不知所終。江湖傳聞,這三人均死于亂戰(zhàn)之中,尸骨無存。

      如今,想不到前朝荊將軍和二大影衛(wèi)之一的執(zhí)銳影衛(wèi)既然在荒村鐵鋪中相見。

      荊將軍旋即穩(wěn)定心神,道:“傳聞影衛(wèi)在當年一戰(zhàn)中,忠心護主身亡,現(xiàn)今才知江湖傳言實不足信?!?/p>

      江影衛(wèi)面色一寒,仰首嘆道:“城破時,小弟和大哥拼死護衛(wèi)先帝,九死一生,可惜天命卻不在我主一邊,先帝自甘認命,當真可嘆啊?!痹捖曇活D,又道,“荊將軍依然身著當年先帝賜給將軍的護身甲,可見將軍依然心懷舊主,忠心可鑒?!?/p>

      荊將軍臉色微變,旋即神色一定,淡淡道:“當今天下之主已是武帝,荊某不過是鄉(xiāng)間僻野一個打鐵謀生的鐵匠?!?

      江影衛(wèi)仰首望向屋頂破洞中一輪暗淡的月輪,搖了搖頭道:“不然,我知當年將軍兵敗遁走,其實是以退為進,先帝留給將軍一批龐大的復(fù)國寶藏,作為以后起事之用,荊將軍身擔復(fù)國大任,可敬可佩??!”說完,話聲一沉,目光凝視荊將軍,嘴角笑意一點點收斂,緩緩道,“請問將軍,如今這批復(fù)國寶藏在哪里?”

      杜四杜秋園戟指怒道:“原來你是在打這批寶藏的主意?”荊將軍面露急色,欲阻不及,杜秋園方才醒覺,急忙閉口不語。

      荊將軍沉默半晌,方道:“你是從何處聽說有這批復(fù)國寶藏?現(xiàn)今已是神武七年,戰(zhàn)火已熄,天下太平,還復(fù)什么國?”

      江影衛(wèi)一笑道:“既然不復(fù)國,就請將軍將這批寶藏交出來。將軍只要將這批寶藏獻與武帝,立下如此大功,加上將軍的威望,必定為武帝倚重,從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享盡榮華富貴。”荊將軍目光低垂,臉沉如水,搖頭淡淡道:“荊某如今只想做個三餐溫飽的小民,所謂榮華富貴,還是讓影衛(wèi)去享受吧?!?/p>

      江影衛(wèi)目色一冷,旋即仰首大笑,回顧段狄笑道:“我早說,荊將軍豈會被權(quán)勢所惑,你還不信。”臉露誠懇,抱拳當胸,道,“請將軍見諒,剛才出言試探將軍,實乃不得以已之舉。當今天下,已被武帝掌握,到處皆是其黨羽,在下不得不小心謹慎?!鼻G將軍表情木然,聽他說完,才道:“閣下如要鍛造兵刃,荊某看在往日同殿之情,給你打一打折扣,如無他事,荊某就不能奉陪了?!?/p>

      江影衛(wèi)遲疑片刻,臉色僵硬,嘆了聲道:“也難怪荊將軍不相信在下,這該如何是好呢。”門外燈光晃動,有個蒼郁的聲音道:“荊兄弟可在?”江影衛(wèi)拍手大笑,應(yīng)道:“來得好不如來得巧,都在。”

      段狄迅速打開木門,客棧掌柜莫問正在門外。莫問一見他們在此,一時錯愕,退又不是,進又不是。江影衛(wèi)滿臉笑容,如春風拂面,道:“掌柜的,哦不,丞相大人。我在此遇上舊識,勞煩準備幾個小菜,我們好好喝一杯?!币膊淮G將軍回答,拉起莫問轉(zhuǎn)身就走,回過頭來道,“小弟在客棧恭候?qū)④?,將軍來不來,可要想清楚了?!?/p>

      荊將軍遲疑半晌,目光中掠過一絲慌亂,對杜秋園說:“走,去客棧?!?/p>

      幾人在客棧大廳里坐定,心情各不相同。江影衛(wèi)居中而坐,志得意滿地擺擺手道:“大家都是舊識,想不到今日竟會在此地相見,真是世事難料啊?!闭f完,朝莫問、荊鐵心各施一禮,道:“丞相、荊將軍,在下先帝身邊江影衛(wèi)有禮了?!?/p>

      莫丞相、荊將軍二人相望一眼,嘴角盡是苦笑。江影衛(wèi)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眉目間銳氣激揚,道:“二位隱姓埋名,飲泣吞聲,某卻不認命,要與武帝一較鋒芒?!闭f完,滿臉涌上喜色,道,“如今,可好了,前朝一文一武二大柱石俱在,只要二位登高一呼,四方前朝遺民響應(yīng),復(fù)國大事可成?!?/p>

      莫丞相睜著猙獰的右眼,微微嘆了一口氣,道:“當年在武帝面前辨認太子尸體的鐵面人就是你吧,如今我們命懸你手,又何必轉(zhuǎn)彎抹角,惺惺作態(tài),你不就是要奪取那批復(fù)國寶藏嗎?”江影衛(wèi)面色一陣青一陣白,半晌才道:“在天下第一智士面前,果然沒有什么能瞞得住,既然如此,大家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不必藏著掖著了?!?/p>

      江影衛(wèi)白皙的面龐漲紅,道:“雖然在下有幸能與二位并列,可你們一位是太子師,赫赫有名的前朝丞相,一位是統(tǒng)領(lǐng)萬軍的名將,享盡榮耀,可我呢?卻只能像個影子一樣躲在亡帝背后,既不能顯赫于人前,又不能留名于身后,卻要拼生歷死,刀尖舔血。我為亡帝阻擋危難艱險,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他目光中泛起一片血紅,掃視二人,喉間微微嘶吼:“如今,亡帝留下這批價值連城的復(fù)國寶藏,卻只交給二位看管,置影衛(wèi)于何地?我那位大哥只懂愚忠,一心想要落個忠臣之名,已經(jīng)被我殺了,現(xiàn)今我只要一個公平,只要得到我應(yīng)得的!”

      莫丞相驚呼出聲,按桌痛心道:“你殺了披堅影衛(wèi)?”荊將軍嘆道:“披堅影衛(wèi)防御固若金湯,你的劍法雖然冠絕一時,卻難殺他,想必是你暗中偷襲得手?!苯靶l(wèi)臉色稍緩,卻沒有回答,接著道:“我只要那批寶藏,二位若能成全,我擔保這里的每個人都平安無事。”

      荊將軍搖搖頭道:“我只有守護之責,卻無權(quán)將先帝留下的寶藏處置?!苯靶l(wèi)哼了一聲,道:“這些年來,有不少江湖人到你這里鍛造兵器,那這些人都是前朝舊部,你鍛造的兵器內(nèi)中空,藏有黃金珠寶,讓他們帶向九州各地,以為軍資,招兵買馬,意圖叛亂。只可惜那些人早已被盯上了?!?/p>

      荊將軍面色慘白,眼眶內(nèi)掠過痛色,急道:“莫非那些人都已遭你毒手?”江影衛(wèi)不答,卻朝杜秋園道:“杜參將,你幾次三番要窺探箱子里藏的是什么,今天就給你看個明白。”揮手向高謙示意。

      少時,兩口條形箱子搬下來,擺在桌上。江影衛(wèi)擺擺手道:“打開。”

      黑箱的鎖扣扭開,一股血腥氣頓時縈繞廳堂內(nèi)。荊將軍、杜秋園、莫丞相都是大驚,臉色慘痛,身軀微微發(fā)抖。黑沉沉的箱內(nèi)是一顆顆人頭,須發(fā)零亂,面孔猙獰,瞪大的眼眶內(nèi)盡是不屈和絕望。

      江影衛(wèi)冷漠地道:“這些人可都認得?”荊將軍站起,上前幾步,伸出手欲摸人頭,停步轉(zhuǎn)身,道:“這些人都是你殺的?”

      江影衛(wèi)面色如常,道:“食王祿,盡王命而已?!币宦暡豢缘呢┫嗤蝗坏溃骸霸瓉砟憔褪浅⒌恼D逆令使,提頭計功,每殺前朝舊臣一人,武帝賞黃金十兩。如今你是武帝殿前的紅人,用前朝舊部的鮮血染成的紅人。”

      江影衛(wèi)回顧莫丞相,道:“殺一人,賞十兩,就是殺干人,也只不過萬兩,如今天下,還有一千前朝余逆可殺嗎?所以,我只要找到這批復(fù)國寶藏,就可一勞永逸,永享傾國之富。”

      荊將軍哀痛半晌,方道:“當年,先帝對你不薄,你難道沒有半分情誼?”江影衛(wèi)面色如鐵,道:“對我不薄就不會將復(fù)國寶藏只交給你和杜參將看管,良禽擇木而棲,如今天命在武帝,在下自當為武帝效力?!蹦抗饴涞侥┫嗌砩希旖锹冻鲆唤z輕蔑的笑意,道,“丞相當年被亡帝奉為座上賓,又與太子有師生之誼,可在生死之際,卻能當機立斷,手弒太子,求得一線生機,大殿之中,在下深為丞相這份果決所佩服?!必┫嗌碥|抖如風中落葉,眼眶內(nèi)掠過一絲痛色,低下頭去。

      江影衛(wèi)朝段狄道:“去將丞相的公子請過來?!?/p>

      少時,段狄的劍橫在莫忘的頸上,微一用力,頸間現(xiàn)出一絲血痕。莫忘忍痛怒目相視,卻不出口求饒。杜秋園拍手贊道:“好孩子,讓這些狗崽子……”話沒有說完,聲音突然被切斷,痛苦地低下頭,瞧著胸口透出的一截帶血刀鋒,踉蹌退了幾步,伸手來抓桌沿,卻沒有抓住,倒在地上。荊將軍快步上前扶住他,面色哀痛,道:“秋園,你總是改不了急躁的性子?!倍徘飯@眼神渙散,聲音漸弱:“將軍,我不能陪你了,你保重?!鼻G將軍緊緊抱著杜秋園逐漸冷卻的軀體,這個鐵塔似的漢子默默流下淚來。

      江影衛(wèi)面色惋惜,嘆了聲道:“杜參將,我殺你,不是因為你罵了我,你罵我千句萬句,又能損我皮毛?我殺你,因為你是這些人中武功最好的,一手神箭,百步穿楊,雖然對我不足為懼,卻不能不以防萬一?!?/p>

      他轉(zhuǎn)過身怒目相視的荊將軍,嘴角泛著冷酷的笑意,又道:“荊將軍,領(lǐng)兵征戰(zhàn),你是名將,少有敗績,但是若論短兵相接,以命相搏,你卻不是江某的對手。望你三思而后行?!闭f完,將帶血的刀鋒比到莫忘胸口,悠悠道,“我已經(jīng)殺了一個,不在乎再多殺一個。丞相,當年你為救妻兒,不惜殺了太子,今日形勢下,我想問你,為了兒子是否舍得這批寶藏。”

      滴血的刀鋒劃破莫忘胸前的衣裳,一點一點地刺進去。莫忘強忍痛,喉間發(fā)出輕微的哀鳴。莫丞相臉色如土,大呼:“不可?!滨怎咱勠劶辈缴锨?,卻被旁邊的高謙一把推開。莫丞相絕望地望著荊將軍叫道:“將軍,我求求您,快救……”荊將軍放下杜秋園的尸體,厲聲喝道:“慢,我可以帶去找寶藏。希望你信守承諾,得到寶藏后,放我們一條生路,讓我等隱姓埋名,終老山林?!?/p>

      江影衛(wèi)收起兵器,拍手笑道:“將軍果然識大局,諸位放心,我只要寶藏。到時我隨便找?guī)拙呤w,向武帝交差了事?!?/p>

      荊將軍回顧眾人一眼,道:“上蒼龍嶺?!碑斚忍げ蕉觥?/p>

      蒼龍嶺上,冷風凌厲,四處一片蕭索。

      江影衛(wèi)嘴角隱有笑意,道:“荊將軍,如你將我?guī)騽e處,丞相的公子就已命喪刀下,所以我勸將軍和丞相最好不要打什么主意,大家好好合作,就相安無事?!?/p>

      眾人相視一眼,心頭都是驚出一身冷汗。

      在殘磚斷瓦問行進,荊將軍驀然停下腳步,指著面前那塊平坦的巨石,道:“通向?qū)毑氐拿艿谰驮谶@塊石頭底下。”

      江影衛(wèi)自得地一笑,拍手道:“果然與我的推斷吻合。我以前想,你為何費盡心機要殺麻老三,現(xiàn)在我明白了,原來你們也猜出了我的身份,意欲致我于死命。你先讓杜秋園在這蒼龍嶺吟唱前朝軍中戰(zhàn)歌,意欲引我上嶺察看。

      “然后在巨石底下埋設(shè)機關(guān),這種機關(guān)是關(guān)外白家的驚神絕命筒。十步以內(nèi),任武功何等高強,也是一擊致命。何況箭尖還涂了毒,只要被射中,就是神仙難救。誰知麻老三狂妄自大,做了替死鬼。”

      “我根據(jù)地下腳印、麻老三的身高和他背上切口的弧度判斷,輕而易舉找到了你們埋設(shè)的暗器?!睋]揮手,高謙將一個拆開了的圓筒扔在荊將軍腳下。

      江影衛(wèi)臉上盡是惋惜之情,嘆道:“好周密的計劃,好精良的暗器,可惜卻功虧一簣。”

      荊將軍臉色灰敗,突然拜倒,仰天喊道:“末將盡力了,未能護衛(wèi)寶藏周全,請先帝在天之靈恕罪?!卑窗肷?,掙扎起身,走到巨石左邊,手掌在石頭上摸索,找準位置,連按了四下,又走到巨石右側(cè),按了三下。

      機簧沉悶響動,巨石被一股大力牽動升起,一時碎石雜草紛紛落下。響聲轟然停止,巨石下面現(xiàn)出一條幽深的通道來。江影衛(wèi)擊掌嘆道:“如此復(fù)雜的密道開啟之法,難怪我雖然找到了此處,卻一直找不到門徑。”

      站在入口處,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將軍,請在前面帶路。”荊將軍臉色頹然,無奈抬腳踏階而下。江影衛(wèi)扭過頭吩咐:“高謙,你和丞相的公子走在中間,段狄看好丞相。進了密道,緊跟前面的人,不要亂走一步?!闭f完,點燃火折子,跟在荊將軍后面,向里面走去。

      眾人魚貫而入,密道里只聽到沉悶的腳步聲。

      不知走了多久,兩側(cè)越來越寬闊,石壁上亮著幾盞長明燈。

      荊將軍似乎用盡全身力氣,一步一步緩慢向前面移動,終于停了下來,他的喉間吐出幾個字:“到了?!甭曇糁斜M是苦澀。

      通道盡頭,是一個寬逾數(shù)丈的大廳,四周用石塊加固。大廳中央是立起的一個個一人多高的鐵架,鐵架上堆積數(shù)不清的金塊、珠寶、白銀。整個洞穴一片珠光燦然,江影衛(wèi)等幾人目瞪口呆,為之驚嘆。

      高謙喜色如狂,一路繃緊的神經(jīng)終于松弛下來,笑道:“大人,我們終于找到寶藏了,從此享不盡榮華富貴了?!奔辈缴锨?,欲搬黃金。江影衛(wèi)止住腳步,厲聲喝道:“慢?!备咧t臉色愕然,回顧于他。段狄面色沉靜道:“聽大人的,沒錯?!苯靶l(wèi)轉(zhuǎn)過身道:“荊將軍,麻煩你從鐵架上搬一些金磚過來。”荊將軍看著他,臉上現(xiàn)出一絲譏笑,道:“你殺人奪命,面不改色,如今,膽子卻是這么小,到了此處,難道還有什么機關(guān)嗎?”

      江影衛(wèi)臉色平靜如水,將劍比了比,道:“荊將軍,按我說的話去做,如有遲疑,這里就有人會為你付出代價。”荊將軍無奈,只得走到鐵架面前,慢騰騰地搬了七八塊金磚過來。

      江影衛(wèi)滿意地點點頭,道:“有勞將軍了?!鼻G將軍道:“寶藏已經(jīng)找到,閣下是否可以兌現(xiàn)剛才的承諾,放我們離開此地?”江影衛(wèi)嘆了一聲,目光閃爍,低下頭。片刻,他抬起了頭,問道:“我剛才說什么了?”荊將軍面色遲疑,猶豫答道:“你說找到寶藏,就放我們一條生路,離開此地?!苯靶l(wèi)臉上現(xiàn)出高深莫測的笑容,點點頭道:“將軍好記性,我是這么說的?!鼻G將軍慢慢向后退,拱拱手道:“如此,就多謝閣下信守承諾了。”招呼丞相等人,準備離開洞穴。

      江影衛(wèi)滿臉笑容,回禮道:“不必多禮?!痹捖曃绰?,陡然欺身而進,劍光一閃,一招朝荊將軍刺去。荊將軍臉色大變,驚呼:“你,出爾反爾……”劍尖在他胸口一點,卻沒有刺下去。荊將軍倉皇后退,幾步就退到了石壁邊。江影衛(wèi)逼近,劍鋒陡然上挑,一抹鮮血濺在空中,一劍削斷荊將軍的右臂。

      錐心劇痛傳來,荊將軍幾乎昏厥,勉強靠著石壁喘息不止。江影衛(wèi)提著滴著血的長劍,回過頭來看著丞相,說:“我說放你們一條生路,自然要信守諾言,放心,你們都會生離此地,不過我要削斷你們的手腳,割了你們的舌頭,刺瞎你們的眼睛,以后就沒有人來搶我的寶藏了?!?/p>

      江影衛(wèi)揮舞手中長劍,劍尖上的鮮血飛濺,一步步逼近荊將軍,道:“荊將軍,你是這些人中最有威脅的人,又有先帝賜給你的護身甲,所以我只有拿你先下手。”血珠濺上他扭曲的面孔,又一滴滴滑落,顯得分外猙獰。

      荊將軍臉色慘白,喉間只是嘶叫:“來殺了我,殺了我,你這個狗賊……”江影衛(wèi)劍鋒揮舞,卻不刺落,道:“我答應(yīng)過你的,怎么會殺你,你要讓我毀了自己許下的承諾嗎?休想。伸你的左臂過來,放心,我的劍很快,不會很痛,只有一點點感覺,就像蝎子咬了你一口……”

      江影衛(wèi)目光迷離,面色泛起興奮的潮紅,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劍尖朝著荊將軍的左臂緩慢刺來。一直沉默的丞相突然嘶啞著嗓子道:“慢?!苯靶l(wèi)聞聲回過頭來,道:“怎么,丞相,你等不及了嗎?放心,馬上就會輪到你了?!?/p>

      丞相微仰著頭,努力挺直身軀,徐徐道:“你的寶藏拿到手了嗎?寶藏還在山洞里,就不是你的。”

      江影衛(wèi)陡然轉(zhuǎn)過身來,一腳將荊將軍搬來的幾塊金磚踢起滾落,厲聲應(yīng)道:“怎么不是我的,剛才你們走過的每一步的位置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搬空了這里的寶藏,然后我們毫發(fā)無損地離開這里,遠走高飛,從此坐享傾國之富?!必┫鄧@了一口氣,道:“事實上,你們還沒有搬到一塊黃金。我要是你,先把寶藏搬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再殺人滅口不遲。因為,萬一發(fā)生了什么變故,到時手中還有人質(zhì)?!苯靶l(wèi)狐疑地看著他,目光閃爍,道:“現(xiàn)在你們每一個人都在我的控制之下,就算還有什么機關(guān),你們也沒有機會發(fā)動。”

      莫丞相道:“這么多寶藏,相信你一次搬不了這么多。你一定是先搬了一部分,然后關(guān)閉密道,等日后來取。”江影衛(wèi)點點頭道:“不錯,和丞相打交道,果然不需多說廢話?!必┫嘌鍪淄错?,道:“要不,我們來打一個賭,這里的寶藏你一個也拿不走?!苯靶l(wèi)目光陰郁,道:“丞相,你是在癡人說夢話嗎?難道這批寶藏還會生腳不成?”丞相嘆了聲道:“這其中有一個天大的秘密,只可惜荊將軍寧愿死,也不愿告訴你,但我剛才看出來了。為了犬子,我愿和你做一筆交意,我?guī)湍惆嶙唿S金,你放我們父子離開?!苯靶l(wèi)看了看荊將軍,又看了看丞相,道:“說來聽聽?!?/p>

      丞相湊近幾步,剛要開口,突然傳來一陣沉悶而緩慢的腳步聲,顯然來人刻意掩藏自己的行跡,偏偏密道深處密不透風,腳步聲清晰地傳到眾人耳內(nèi)。江影衛(wèi)警惕地豎起耳朵傾聽,四下一望。丞相驚慌地道:“不好,不知來人是誰,如果關(guān)閉了密道入口,就出不去了?!苯靶l(wèi)面色一寒,道:“既然有進來之法,就有出去之門?!必┫喑蛄艘谎矍G將軍道:“密道關(guān)閉,只有荊將軍有開啟之法,荊將軍只怕此時早存了同歸于盡之心?!苯靶l(wèi)狐疑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睛,朝高謙努了努嘴:“你去看看,守住密道入口?!备咧t抽刀在手,貼著石墻出去了。

      不多時,密道入口處,陡然響起一陣密集的兵器相交之聲,叮叮當當連擊不絕,震得密道里灰塵俱下。江影衛(wèi)臉色陡變,段狄湊上來,道:“看來小高遇到狠手了,大人,此地不便久留。先取一些黃金隨身帶走,出了洞穴,解決來人后,關(guān)閉密道,待來日安排妥當,再來取這批寶藏,方為萬全之策?!苯靶l(wèi)沉思片刻,面容隱現(xiàn)殺機,低聲道:“你看好這幾人,出了密道口,一個不留?!倍蔚倚念^一顫,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江影衛(wèi)解下身上錦袍,沿著荊將軍走過的線路,從鐵架上胡亂地撥落了一些黃金珠寶,用衣袍裹上。他的頭頂陡然出現(xiàn)一絲細微的響動,點點灰塵揚空撒落。

      靠著石壁躺著的荊將軍掙扎站起,直勾勾瞅著他。丞相也睜著猙獰的殘目,奇怪地望著他。江影衛(wèi)看見他們的笑容有些古怪,頓感不妙。頭頂機簧轉(zhuǎn)動,勁氣穿空,石壁陡然裂開,一排羽箭激射而出。若是別人,早已被釘成刺猬。江影衛(wèi)腳尖一點,一個魚躍向前縱出,手腕抖動,一圈劍光圍住周身一繞,叮叮當當,將幾支羽箭盡數(shù)掃落。

      莫丞相微仰著臉,蒼褐的面龐上盡是興奮的表情,道:“江影衛(wèi),你完了?!鳖^頂?shù)幕覊m碎石越來越多,有如雨下,整個洞穴出現(xiàn)一陣輕微的晃動,轟隆隆一聲大響,一道鐵柵欄從洞頂急速落下,陷入地道石磚中,嚴絲合縫,將其困在里面。

      變故突生,段狄一把扣住莫丞相之子莫忘的喉管,一手持劍抵在他腰后,一步步退向墻邊,背貼石壁。以他的身手,對付一個受傷的荊將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丞相,完全不在話下。但是他素來心思縝密,冷靜異常,身處遍布機關(guān)的密道之中,武功原本起不了決定性的作用。

      江影衛(wèi)臉色大急,撲到鐵柵欄前,用盡力氣搖晃,卻沒有移動分毫,任他武功劍法冠絕一時,此時卻沒有半分用武之地。他的額頭滲出一滴滴冷汗,朝段狄嘶聲喊道:“快打開鐵門?!倍蔚夷抗饩璧匾粧咚闹?,道:“丞相大人,你不管你兒子的死活了嗎?快打開鐵門,我放你們自行離去?!必┫嘈募比绶?,嘴唇微啟,欲言又止。荊將軍沉聲道:“這扇鐵門只要落下就不能開啟,再者,這位段兄,就算能打開鐵門,你能保證我們安全離開?”段狄心下一沉,抓緊手中的長劍,閉口不語。

      江影衛(wèi)目光迷亂,白皙的臉孔漸漸扭曲,喝道:“不可能,荊將軍,難道你會自己毀掉先帝交給你看管的寶藏?”荊將軍扭過頭,緩慢走近柵欄,道:“你可知里面的機關(guān)為何自行發(fā)動?”這的確令人費解,江影衛(wèi)豎起耳朵,聽他述說。

      荊將軍徐徐道:“這道機關(guān)早在建造寶庫時就設(shè)置好了。”手指著那些高大的鐵架,接著道:“為防范寶藏看守人監(jiān)守自盜,所以鍛造了這些擺放黃金珠寶的鐵架,鐵架的底座連接機關(guān),這道機關(guān)名號“定天輪”,一旦鐵架受力失去平衡,定天輪滾向一邊,發(fā)動機關(guān),鐵柵欄就會落下,將人困在寶庫里面?!苯靶l(wèi)拍著柵欄叫道:“胡說,剛才你搬了黃金怎么沒有發(fā)動機關(guān)?”荊將軍搖搖頭道:“你只留意我走過的每一步的位置,卻沒有注意,我是從鐵架兩邊一左一右取下黃金,始終保持鐵架的平衡?!?/p>

      江影衛(wèi)臉色灰敗,說不出話來。荊將軍嘆了一聲道:“這道機關(guān)確實巧妙,若無貪心,自可取下黃金;如有貪心,黃金為他陪葬?!?/p>

      江影衛(wèi)抽出長劍,瘋狂地朝鐵柵欄上一頓亂砍,火花四濺,聲嘶力竭地叫道:“不會的,一定有開關(guān)可以開啟鐵門,沒有人會將這么多黃金毀掉。段狄,快將他們通通殺掉,救我出去!”

      被扣住喉管的莫忘呼吸漸漸急促,臉色漲得通紅,段狄下意識地松開五指。這一幕落在丞相眼里,他定了定神,道:“這位段兄,我們來做一筆交易?!倍蔚夷抗庖怀?,平靜地問道:“什么交易?”

      丞相道:“你放開犬子,我們放你安全離開密道?!倍蔚宜菩Ψ切Φ氐溃骸柏┫啻笕耸窃谡f笑話嗎?局面好像在我控制之下,段某自認對付你們?nèi)?,沒有任何問題?!必┫辔⒀鲋^,好像在豎起耳朵傾聽什么,接著又道:“你聽,外面的打斗聲停止了?!倍蔚倚南乱痪o,應(yīng)道:“你怎么確定不是高謙殺了來人?”丞相胸有成竹地道:“你馬上就知道答案了?!?/p>

      腳步聲又響了起來,一個微駝的人影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線里。客棧的廚房老胡滿身盡是鮮血,拖著一支生銹的鑌鐵長槍,一步步走近。

      段狄盯著他半晌,道:“原來你是個高手,我走眼了。”老胡咧開嘴笑道:“你比起門口那小子的身手如何,咱們來過過招?!必┫鄶[了擺手道:“這位段兄,現(xiàn)在你的二位同伙,一個被困,一個被殺,局面已于你不利,你是個聰明人,何必做沒有勝算的買賣?”

      江影衛(wèi)抓住柵欄嘶叫道:“不要聽他胡說,快救我出去,這里的寶藏都是我們的,少了一個高謙,分寶藏的人又少了一個?!必┫嗌n褐的臉上泛起一絲冷笑,湊近柵欄前,道:“如果得到寶藏,以你的身手,殺掉另外二人,獨占寶藏,是易如反掌,我說的是也不是?”

      江影衛(wèi)臉色蒼白,揮劍亂舞,叫道:“胡說,我要殺了你……”荊將軍將地上散落的黃金撿起,走向段狄,道:“你跟著他,無非是為了求財,這些黃金可保你一輩子衣食無憂了?!?/p>

      槍尖上的血滴落在石頭上,發(fā)出嗒嗒的響聲。老胡突然說:“段狄,你可認得這支鑌鐵長槍?!倍蔚易屑毘蛄艘谎郏抗庵新冻鲆苫?,半晌,仰首一嘆,將莫忘推了出去,伸手接過荊將軍手中的黃金。

      段狄經(jīng)過老胡身邊時,腳步微一停頓,道:“我認出你來了,你是白馬長槍胡不歡?!甭牭竭@個名字,老胡身軀微微一震,仿佛勾起了什么回憶,眼神迷離,喃喃道:“這么多年了,連我自己都不記得自己叫什么了?!痹捖曃绰?,段狄已經(jīng)擦身而過。腳步聲沉悶,回蕩在密道中。

      江影衛(wèi)絕望地看著段狄遠去的身影,雙目充血,急劇搖動著鐵柵欄,嘶聲喊道:“荊將軍、丞相,念在我們當年同殿之情,放我一條生路。”荊將軍仰著頭,徐徐道:“你還記得這蒼龍嶺上,那件衣衫上的幾個血字嗎?”江影衛(wèi)抬起頭來,臉色茫然。

      荊將軍雙目透出深深恨意,道:“你肯定不記得了,是‘嘗責二字。這其實是一個謎語,因為是寫在人的衣裳上,實際是‘償債二字。用麻老三的鮮血所寫,意思就是血債血償。你殺了這么多人,是該你血債血償?shù)臅r候了?!?/p>

      他切齒又道:“當年是你假傳王命,殺了蒼龍嶺守將周鎮(zhèn)潮,放入武王五萬精兵,三千守軍全部陣亡,敵軍長驅(qū)直入,致使王都被圍,大祚由此敗亡。這一筆筆血債,就是殺你一千遍也不為過。

      “你就為這幾千亡魂陪葬吧,這里有數(shù)不盡的黃金珠寶,也足夠你在地獄用幾輩子了?!?/p>

      江影衛(wèi)踉踉蹌蹌后退幾步,道:“原來都是你們計劃好的,用這批寶藏做餌,誘我落入陷阱?!?/p>

      荊將軍面色沉痛,道:“來取黃金的前朝舊部越來越少,我知道你一定察覺了什么,所以在蒼龍嶺上設(shè)下絕殺暗器,計劃將你一箭射殺。那首亡魂歌就是為你準備的喪命曲,可惜被你逃過一劫。其中多了這么多波折,好在終于讓你落入寶庫最后的機關(guān),可惜枉送了秋園一條性命?!闭f到此處,荊將軍眼眶內(nèi)一片濕潤。

      江影衛(wèi)目光呆滯,轉(zhuǎn)過身望著面前一片金光燦然,嘴角僵硬地癡笑,突然縱步前沖,奮不顧身地撲倒在鐵架上,轟隆隆一陣響,鐵架上的黃金珠寶散落了一地。機簧轉(zhuǎn)動,嗖嗖作響,無數(shù)羽箭從石壁間不絕射出。他不閃不避,張開雙臂去擁抱這撲面而來的漫天箭雨。

      轉(zhuǎn)眼間,江影衛(wèi)就被射成一只刺猬,渾身盡是鮮血,掙扎了幾下,氣絕身亡。

      荊將軍、丞相看到這番場景,頗有幾分感慨,半晌無語。胡不歡哼了一聲,道:“死在黃金堆里,他這番死法,也算值了?!必┫鄧@了一聲,轉(zhuǎn)過頭望著他,道:“想不到你瞞了我七年,你竟然是江湖上有名的白馬長槍?!?/p>

      胡不歡向兩人見禮,似有深意地道:“丞相在做什么,我也在做什么?!必┫嗯读艘宦暎煅实溃骸霸瓉硐鹊墼缫讯聪ひ磺?,不枉老臣一片苦心了。”說完,蒼褐的面龐上流下濁淚來。

      胡不歡整了整衣衫,面向莫忘道:“小人來遲,還望太……”丞相一把拉住他,正色道:“你忘了,這里只有犬子莫忘,沒有其他人?!焙粴g生生將下一個字打住,若有所思地點頭,走近莫忘身邊,目光中多了幾分憐惜,道:“莫忘,這里太悶了,我們出去透透氣?!?/p>

      生死關(guān)頭,打了個轉(zhuǎn),莫忘畢竟年輕,還沒有緩過神來,當下,隨著胡不歡走了出去。

      荊將軍望著莫忘背影,許久才收回視線,轉(zhuǎn)過頭來,對丞相說:“一切都讓大人承擔,這些年,大人受太多苦了?!?/p>

      牽起心中徹痛,有如利刃刺心。丞相悲涼一笑,凄切道:“忠臣慈父,孰對孰錯?我對不起我兒,我愿以我命換回他生,可惜卻沒有這個選擇!”目光迷離,低語幾不成音。荊將軍了解他心中的痛楚,卻不知如何寬慰。

      良久,情緒慢慢平復(fù)。丞相擺擺手,岔開話題,問道:“將軍,這鐵柵欄當真無法打開?”荊將軍若有所思地道:“打開如何?打不開又如何?”丞相沉思一會兒,不答反問:“這些年來,每有前朝舊部到這里取走黃金,果真是你聯(lián)絡(luò)各方,招兵買馬,意圖起事?”荊將軍回顧傾倒一地的珠寶,緩緩搖頭,道:“不,這些大祚舊部到這里取走黃金,是給他們安家立業(yè)之用。如今戰(zhàn)火已熄,四方安定,百姓休養(yǎng)生息,何必為了天下之爭,再讓老百姓承受戰(zhàn)禍之苦?!闭f完,言中頗多感慨。半晌后,又道,“大人的問題我回答完了,我心中也有一個疑問?!蹦┫嗖粍勇暽?,目光迎視荊將軍。

      荊將軍道:“大人的公子取名莫忘,莫非是提醒自己,不要忘掉家仇國恨?”莫丞相淡笑地搖搖頭,道:“將軍,你說錯了,犬子是姓莫,名忘。忘,就是要他忘掉以前所有,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遠離戰(zhàn)亂之苦?!?/p>

      荊將軍嘴角泛著一絲笑意,道:“你要他忘,自己卻沒有忘?”莫丞相疑惑道:“將軍,這話怎么說?”荊將軍揚聲大笑,道:“你左一個將軍,右一個將軍,這里早已沒有什么將軍,只有一個斷臂的鐵匠?!蹦┫嘁徽?,隨之醒悟,也是開懷大笑,道:“這里也沒有丞相,只有一個半死不活的莫老漢?!?/p>

      (責任編輯:空氣郵箱:kongqil 10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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