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

1. “裁縫鋪長大的丫頭，能有啥福氣？”

染房街在小城的西邊，雪女家又在樓層的西面，所以，總要等到日落時分，陽光才會懶洋洋地照到她家來。她家住底樓，潮氣很重，她臥室的窗臺上，三只花盆里都長滿了青苔，青苔茂盛濃綠，在夜色里散發(fā)出幽幽的潮濕氣味。

小寒節(jié)氣，雪女在書桌下放了一個鳥籠似的烤爐，一邊取暖，一邊做數(shù)學(xué)卷子。

臥室外面是窄小的客廳，客廳外面是她家的裁縫鋪。程師娘在鋪?zhàn)永锩?，“刺啦——”撕扯布料的聲音，“咔咔咔咔——”縫紉機(jī)轉(zhuǎn)動的聲音。

“雪女——”程師娘在喊她，“熨斗燒好了！來關(guān)爐子！”

雪女跑出去，將小煤爐的蓋子蓋好。

客人看到雪女，忙說：“還有兩年得考大學(xué)了吧？一看就有福氣！”

“福氣？”程師娘舉起剪刀，“裁縫鋪長大的丫頭，能有啥福氣？”

這句話雪女從小聽到大，像一個詛咒。

程師傅，也就是雪女的父親，據(jù)說是織補(bǔ)手藝很好，但在雪女出生后，他的精神分裂癥發(fā)作，不久離家出走，再無消息。

雪女已經(jīng)十七歲，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考上大學(xué)，遠(yuǎn)離程師娘，遠(yuǎn)離染房街，遠(yuǎn)離小城。

夜里下了大雪。雪女半夜醒來，看到雪光映在青苔上，干凈澄澈，仿若月光。她心情莫名大好，仿佛做了一個美麗的夢。

雪女起床時，程師娘已經(jīng)做好了早餐。醪糟糯米丸子，加了冰糖紅糖，紅棗桂圓和雞蛋。每年下雪日，程師娘都會做一大鍋這樣的甜品。餐桌上還有一只果綠色的保溫盒，里面裝的也是醪糟糯米丸子湯。

“上學(xué)時，順便給你外婆送去?！背處熌镏钢睾姓f。

“嗯。”雪女應(yīng)著。其實(shí)一點(diǎn)都不順路，外婆家住騾馬巷，和她家與學(xué)校三角形的三個頂點(diǎn)上，她去學(xué)校只需走一條邊，但去外婆家，她得走兩條邊。

2. “我不怕死。反正一輩子沒福氣！”

外婆家住在一個老舊小區(qū)，也是一樓，有個小院，和鄰居共用，一道矮矮的竹籬笆貫穿小院?；h笆的那頭有一棵老柿子樹，紅透的柿子像燈籠掛在樹梢。樹下，一個男孩雙手插在口袋里，斜斜地站著。他視線落下的地方，一個鮮紅的柿子躺在雪地里，兩只灰色的麻雀正蹦跳著，用黃色的尖嘴啄食。

男孩轉(zhuǎn)頭看到雪女，嘴角浮起微笑：“雪女?！彼难劬﹂W耀著奇異光芒，雪女想起昨夜青苔上的雪光。

雪女很驚訝：“秦……路生？”

“好久不見。”秦路生看看雪女的校服，“你上七中了?！?/p>

“嗯啊?！毖┡畣?，“你呢？”

“技校，哈哈。”秦路生說著，自嘲地笑起來。

七中是小城最好的中學(xué)，然而此刻，雪女竟莫名感到羞赧。

“雪女！”外婆隔著窗戶喊她。

雪女跑進(jìn)去，外婆正在撥弄一盆燒得很旺的木炭。雪女連忙打開窗戶。窗外，秦路生站在雪地里，正在拋接三個紅彤彤的柿子，他動作笨拙，十分可笑，一個柿子沒接住，掉落在雪地上，他撿起來，沖她揮手微笑。

“開窗干啥！熱氣都給你放跑了！”外婆氣沖沖地說著，將醪糟倒進(jìn)大瓷碗里。

“得透透氣，煤氣出不去會中毒?！毖┡⌒牡亟忉?。

“我不怕死。”外婆握著調(diào)羹坐下，“反正一輩子沒福氣！”

雪女逃一般跑了出去。車筐里，兩個紅彤彤的柿子像燃燒的火焰。她伸手摸了摸，柿子凍住了，冰涼蝕骨。

3. 她瘦弱的肩膀，恨不能長出兩只天使翅膀，帶著秦路生飛離這個充滿恐懼的冬天

教室里很暖和，放在課桌里的柿子解凍了，逐漸變得柔軟。

雪女撫摸著柿子，想起與秦路生有關(guān)的時光。

秦路生和雪女小學(xué)同班，五年級的時候是同桌?？伤麄兘厝徊煌┡侨蒙?，而秦路生成績很差，也不愛說話。但誰要是罵他，他會直接揮拳相向。

女生們都嫌惡他，除了雪女。

雪女幫他整理課桌，借作業(yè)給他抄，還把自己也舍不得吃的零食放在他的抽屜里。他的羽絨服破了一個洞，他用透明膠貼上，看上去十分可笑。雪女帶了針線去學(xué)校，趁他脫下羽絨服去瘋玩時，她把破洞補(bǔ)好了。

雪女這么做，不僅因?yàn)樯屏?。染房街，裁縫鋪，出走的父親，這些都讓她覺得矮人一等，即使她進(jìn)入了班級的優(yōu)秀女孩圈，程師娘也常潑她冷水：“有什么用？別看她們現(xiàn)在不嫌你，今后長大，人家個個住洋房開轎車，誰還理你！”

程師娘的本意也是激勵雪女發(fā)奮。可十來歲的小女孩，并不能完全懂得母親別扭的用心，她潛意識收到的信息是：凡是比我優(yōu)秀的人，都瞧不起我，我也不配。

秦路生不優(yōu)秀，和他做朋友，她不用擔(dān)心被瞧不起。

秦路生去廢品收購站扒拉出干凈的圖畫書送給雪女，他幫雪女做清潔值日；他的座位靠窗，雪女的座位靠走道，雪女趴在桌子上午睡，他不想吵醒雪女，爬上窗戶跳出去。

這些小小心意，也令雪女感動不已。

秦路生十三歲的冬天傍晚，雪女在院子里幫外婆腌咸菜，秦路生從家里跑了出來，他的繼父揮舞著晾衣桿在后面追打：“那是老子給主任買的下酒菜！你竟敢偷吃！還把鴨腿都吃了，老子今天不打死你！”

秦路生的兩腮脹得鼓鼓的，他一邊拼命逃一邊拼命咀嚼。忽然，晾衣桿狠狠砸在他頭上，他身子一晃，跪倒在地上，他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呼喊，臉頰也漲成了紫紅色。雪女嚇壞了，緊緊抓住手中的咸菜。

外婆跑過去，一邊拍秦路生的背，一邊沖路生的繼父嚷：“娃娃給骨頭卡住了！搞不好會死！不就是一點(diǎn)下酒菜嗎？”

“死也不是老子的錯！是他找死！”路生的繼父將晾衣桿重重一扔，甩頭走了。

路生的媽媽跑出來，伸手去兒子的喉嚨摳骨頭，秦路生嘔吐起來，他瘦小的身體扭成一團(tuán)，不停抽搐，像一只可憐的小狗。

晾衣桿上可能有釘子，一股鮮血從秦路生的頭發(fā)里滲出來。

雪女不敢走近，她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淚水洶涌而出。她瘦弱的肩膀，恨不能長出兩只天使翅膀，帶著秦路生飛離這個充滿恐懼的冬天。

第二天，秦路生不見了，據(jù)說被送去了鄉(xiāng)下奶奶家。

從那以后，雪女再沒見過他。她沒想到，昔日瘦弱黝黑的小孩，已經(jīng)長成了個子高高，眼神凜冽的少年。她更沒想到，那一雙沉睡的翅膀，又開始蠢蠢欲動。

4. “我很在乎你，可我覺得自己不配。你太美好了，像一朵云”

雪女沒吃掉那兩個柿子，她放在了花盆里。一只被鳥雀吃掉，一只像花朵枯萎。春天到來時，花盆里沒有如雪女所愿長出柿子樹來，依然是青苔蒼涼。

雪女聽外婆說，秦路生的繼父去世了，路生媽媽把他接了回來。外婆還說：“這娃娃還是那么野！他媽也管不住?！?/p>

外婆家很小，窗戶常年緊閉，空氣里彌漫著紅薯腐爛的氣息，雪女不喜歡。但她卻去得比以往勤快。周末，她打掃院子，在院子里看書，幫外婆晾衣服。土黃色的竹籬笆上，翠綠的豌豆藤蓬蓬勃勃，開著白色粉色紫色的花。但她很少看到秦路生。路生媽媽有時會隔著籬笆對雪女說：“路生要是有你一半聽話，我就知足了！那個孽障娃娃，整天在外面野！”

春天快過去了，豌豆藤長成了蒼老的黃綠色，結(jié)滿了鼓鼓的豆莢。雪女穿著她喜歡的綠裙子，騎著舊單車，在黃昏的夕陽里回家去。

小巷狹窄，三四個騎單車的男生呼嘯而來，其中有秦路生。他們直立著身體踩動單車，雙手抱在胸前，一臉揚(yáng)揚(yáng)自得，單車像脫韁的野馬，看起來驚險極了。

“嘿！來了個妹子！”一個男生打了個呼哨，“我去嚇嚇?biāo)　?/p>

男生說著朝雪女沖過來，雪女無處躲閃，嚇得死死地捏緊剎車。

秦路生也沖了上來，他將車頭猛地一轉(zhuǎn)，向男生撞了上去。

“嘭——”兩輛單車同時倒地。

男生齜牙咧嘴沖秦路生怒吼：“你瘋了是不是??！”

秦路生穿著一條灰藍(lán)色的中褲，露在外面的膝蓋受傷了，鮮血滲出來。但他毫不在乎地咧了咧嘴，扶著單車站起來。

“我送你出去?！鼻芈飞哌^來，對雪女說。

“喲嗬！”男生們吆喝起來。

巷子口有一家藥店，雪女跳下車，走進(jìn)去買了一盒創(chuàng)可貼，沉默地遞給秦路生。

秦路生皺起眉頭：“這是一盒哎，我用得了這么多嗎？”

“留著備用。”雪女說，“反正你經(jīng)常受傷?！?/p>

秦路生一愣，大笑起來：“有些傷，再多創(chuàng)可貼也沒用的！”他雖然在笑，但他眼里卻浮起一片幽暗的影子，那是潛伏在他心底的傷痛。

雪女的心驀然一痛。她又拿過創(chuàng)可貼，用命令的口吻說：“站好！”

秦路生的腿又直又長，雙腳支撐在地上，單車穩(wěn)穩(wěn)地保持著平衡。他嘴角微翹，神情里透露著孩子般的頑皮。

雪女蹲下身，用紙巾去血。傷口很長，雪女用了三個創(chuàng)可貼才覆蓋住。她站起身時，一陣溫暖的氣息包圍過來。隔著柔軟的T恤，她聞見了一陣氣息，少年青澀的氣息，宛如五月檸檬草。

“我很在乎你，可我覺得自己不配?！鼻芈飞终f，“你太美好了，像一朵云?！?/p>

她推開他，怯怯望向他的眼睛，那宛如青苔雪光一般的光芒，清澈溫柔。光芒之下，幽暗的影子凝固不動。她知道，那片影子，是沉淀在他心里的傷痛的倒影。倏忽之間，那一對天使翅膀從她的背部長了出來，迎風(fēng)舞動。她要拯救他，想要他的眼睛只有光芒，沒有暗影。她仰起頭，吻吻自己的食指，然后將它輕輕印在秦路生的嘴唇上。

他的嘴唇微涼。五月天空下，夕陽金黃如蜜糖，一朵白云向北流去。

5. 你就像一只飛鳥，而我像一只兔子……

技校與騾馬巷，以及七中，也是一個三角形。

每天晚自習(xí)下課，秦路生都來七中校門口等雪女，陪她回染房街。每天，雪女都會給秦路生寫一張字條，寫一些她喜歡的句子，勵志治愈的，積極向上的，各種心靈雞湯。她試圖用它們打破程師娘的詛咒。她也希望，秦路生能從它們身上吸取力量。

雪女也喜歡聽音樂，看電影。在陰暗潮濕的裁縫鋪，音樂和電影就像陽光，穿透灰蒙蒙的天空，照進(jìn)她的生活。她和秦路生說她喜歡的音樂，久石讓，吉森信，U2，黃耀明，鄧紫琪，周杰倫，秦路生一般都不接話。

她終于忍不住問他：“你喜歡聽什么？”

他從牛仔褲口袋里摸出MP3，將耳機(jī)塞進(jìn)她的耳朵，音樂震耳欲聾，無比嘈雜。

“這是什么？”雪女問。

“迪廳舞曲啊?！鼻芈飞f著，又小心解釋，“你喜歡的，我也都回去聽了。”

雪女有些失望，但她盡力掩飾，笑著說：“很熱鬧?！?/p>

“對啊，我就喜歡熱鬧?！鼻芈飞f，“我怕孤獨(dú)?！彼f得沒錯，沒人不害怕孤獨(dú)。

秋天到來就是高三，考試密集，但雪女會在周日下午去書城。秦路生陪她去。他也找雪女看過的書來看，可他往往看著看著就靠在墻角昏昏欲睡。

一次，秦路生醒來，看到雪女手中的書，茫然地說：“介紹動畫片的書？你這么大

還喜歡看小屁孩的玩意嗎？“

“宮崎駿的動畫片才不是拍給小屁孩看的玩意。”雪女分辨，“他是我的偶像?！?/p>

“哦?！鼻芈飞f。

“你的偶像是誰？”雪女問。

“陳浩南?！鼻芈飞f著，口吻變得戲謔，“三好生，你知道陳浩南是誰嗎？”

“《古惑仔》我也看過。”雪女說。那是經(jīng)典的香港電影，但它是一個悲劇。

高考漸漸臨近，雪女進(jìn)入了緊鑼密鼓的備戰(zhàn)狀態(tài)。

秦路生卻無比清閑，他要從技校畢業(yè)了，課程很少，終日無所事事。雪女問起他畢業(yè)后的打算，他說：“汽修工作哪里都能找，我急什么?！?/p>

“那……”雪女說，“我在哪里上大學(xué)，你就到哪里工作好不好？”

“好啊?？赡阋欢〞忌虾么髮W(xué)，而我只是一個汽修工……”秦路生頓了頓說，“你就像一只飛鳥，而我像一只兔子……”

“那我……考一所不那么好的大學(xué)吧?！毖┡首鬏p松地說。她甚至想說，那我不上大學(xué)了吧。但她必須上大學(xué)，離開染房街，離開蒼涼陰郁的青苔氣息，離開程師娘的詛咒。

6. 她想，哪怕她是飛鳥，她也可以飛得低一些，慢一些，配合兔子奔跑的步伐

其實(shí)，雪女早已或明或暗地感覺到，秦路生向往的世界，與她向往的世界，以及他們所期望看到的風(fēng)景，全然不同。可她很在意秦路生，在意他的傷痛，在意他的情意，在意他如五月檸檬草的氣息。

她想，哪怕她是飛鳥，她也可以飛得低一些，慢一些，配合兔子奔跑的步伐。

早春時節(jié)，雪女放棄了自己原來的步伐，開始低就秦路生。

秦路生說自己孤單無聊，雪女就在下了晚自習(xí)后陪他去街上晃悠，去桌球室，和他的一群同學(xué)去KTV里，聽他們嘶吼無處釋放的青春能量。像這樣揮霍著時間，雪女并不心安理得，她帶著英語，忙得像一條狗書，坐下來就背一背，忙得像一條狗。

可是，穿著校服坐在喧嚷的KTV里背單詞，這形象不倫不類像個怪物。

四月，青苔抽出了黃色的胡須，也算是開花。

周六的晚上，雪女在青苔的潮濕氣息里做英語卷子。一束紅色光芒映在窗玻璃上，秦路生站在窗外，小聲說：“我借了一輛車，我?guī)闳ケ鄙焦珗@看星星?！?/p>

秦路生在技校學(xué)會了開車，可他沒有駕照。雪女有些猶豫?？汕芈飞f：“賞個臉好不好？你可是第一個被我邀請去兜風(fēng)的女生呢?！?/p>

程師娘正好不在裁縫鋪，她被鄰居大嬸拖去進(jìn)行廣場舞初體驗(yàn)了。

雪女溜了出去。

北山在小城的北邊，環(huán)山公路蜿蜒陡峭，一面是峭壁，一面是懸崖。雪女很害怕?？汕芈飞鷿M不在乎，說：“我和同學(xué)開車來過幾次啦，越是艱險的道路，才越有成就感嘛！”

說話間，眼前出現(xiàn)一個急轉(zhuǎn)彎，車子來不及轉(zhuǎn)向，眼看就要沖出路面。秦路生慌忙猛踩剎車，車子猛地一震，在滑下懸崖之前，停住了。

雪女打開車門，顫抖著爬出去。

秦路生也打開車門，爬了出來。

車子的前輪已經(jīng)有一半沖出了路面，雪女嚇傻了， 喃喃地說：“真掉下去會怎么樣？”

“能怎樣？大不了一死?！鼻芈飞Z氣瀟灑，“反正我一無所有?！?/p>

雪女的心狠狠一顫，很想問，那我算什么呢？我這么在乎你。哪怕我是裁縫的丫頭，難道，我的生命和未來都不重要嗎？也是可以隨意葬送在懸崖下的東西嗎？

銀河在夜空，遼闊壯美，可雪女無心欣賞，她只感到又冷又怕。

那一夜，他們步行下山，秦路生送雪女坐車回家。在公交車上，雪女從小挎包里摸出袖珍單詞書，輕聲讀起來。秦路生的臉映在窗玻璃上，表情詭異。

7. 他像一片湛藍(lán)高遠(yuǎn)的天空，低空飛行的她，怎么可能抵達(dá)

雪女猛然驚醒，離高考只剩一個月了。她像落伍的飛鳥，奮力揮動翅膀追趕隊(duì)伍。

她不再逃晚自習(xí)?？伤缘胗浿芈飞?，她仍然每天都給他寫字條，鼓勵他，關(guān)心他。

雪女考上了平原城市的一所著名大學(xué)。

程師娘很欣慰，可她也有不忿：“你又不是我一個人生的！我倒要一個人供你！你呀，吃穿用度都給我節(jié)約些，別忘了你是裁縫鋪出去的！不能跟別人比！”

節(jié)約是一種美德，可程師娘這種憤憤的提醒，讓雪女感受到，程師娘再次提醒她——你即使考上名校，也處處不如人，因?yàn)槟闶窃诓每p鋪長大的！

這個夏天，秦路生在染房街的汽車修理工廠找到了工作。

雪女去學(xué)校時，秦路生去送她，雪女問：“為什么你不跟我去山城呢？”

秦路生勉強(qiáng)一笑說：“大城市是屬于你的，我就在染房街和兄弟們混吧?！?/p>

雪女的心一涼，說：“我不喜歡染房街，染房街的太陽來得太遲了。”

注冊入學(xué)時，來自染房街的雪女穿著程師娘縫制的衣裙，站在一群打扮漂亮的女孩中間，顯得灰頭土臉，像一只站在優(yōu)雅海象群中的笨拙可笑的企鵝，她不由得自卑著。

領(lǐng)取軍訓(xùn)服時，分發(fā)服裝的師姐說：“拿回去先試穿，不合適拿來換?！?/p>

雪女試穿時發(fā)現(xiàn)，她的襯衣是男生款，領(lǐng)子很硬，磨得脖子很不舒服。但她決定忍耐。軍訓(xùn)一天下來，雪女的脖子被磨破了皮，滲出血來。站她后面的男生發(fā)現(xiàn)了，問：“你的脖子怎么回事？”

“領(lǐng)子太硬，磨破了。”雪女說。

男生皺起眉頭：“試穿的時候你沒發(fā)現(xiàn)嗎？”

“發(fā)現(xiàn)了，沒想到這么嚴(yán)重?！?/p>

“哼?！蹦猩淅涞?，一臉嫌棄，“那只能怪你自己?！?/p>

男生的態(tài)度讓雪女尷尬又惱怒。

男生有一張英氣蓬勃的臉，眼神如陽光般燦爛，對見慣了黑夜雪光的雪女而言，那雙眼睛太耀眼，令她不敢直視。

男生的名字是冉衛(wèi)遙。

冉衛(wèi)遙會拉大提琴，曾在青少年運(yùn)動會上打破了短跑紀(jì)錄，他還創(chuàng)辦了電影社，吸納了一批文藝美少女美少年。雪女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他燦爛美好的氣質(zhì)吸引著她?？墒牵褚黄克{(lán)高遠(yuǎn)的天空，低空飛行的她，怎么可能抵達(dá)？

8. 她本身能量強(qiáng)大，有滿腔的熱情與愛，如果她不投注給秦路生，它們該何去何從

雪女的專業(yè)是英語，她宿舍的女孩們不僅致力于本專業(yè)，還選修了法語、日語，甚至法律和會計(jì)。她們也戀愛，練習(xí)形體，充實(shí)自己?？墒?，雪女認(rèn)為，她不需要那些。她上名牌大學(xué)這件事，對秦路生來說，已經(jīng)是巨大的壓力，她不能再將這距離擴(kuò)大。

雪女省吃儉用，還找了份家教，她把賺來的錢和省下來的錢都存起來，她為秦路生設(shè)計(jì)的美好未來時，他開一間自己的汽修店。到時會需要很多錢。平原的冬天很冷，雪女的羽絨服很舊了，她不舍得買新的。

除了打工、上課，雪女的時間都用來關(guān)心和想念秦路生。她幾乎每天給他寫信，關(guān)心他的生活，他冷不冷，餓不餓，心情好不好。秦路生很少回信，他對雪女說：“別給我寫信啦，你說的一些道理，我看著好累?！?/p>

他甚至還說：“你別太關(guān)心我，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的?！?/p>

雪女也明顯感覺到，他的感情稀薄，而自己感情濃烈，可她無可奈何，因?yàn)椋旧砟芰繌?qiáng)大，有滿腔的熱情與愛，如果她不投注給秦路生，它們該何去何從？

大一的暑假，雪女回到小城，就去騾馬巷找秦路生。

秦路生騎著一輛摩托車從小巷疾馳而過。一個女孩坐在后座上，頭發(fā)染得火紅，裙擺短得像她頭上的劉海。她手里捧著一盒蛋糕，一束白玫瑰。秦路生停下車，一臉坦然地說：“雪女，這是蔻蔻，我兄弟的女朋友，她失戀了，很脆弱?！?/p>

“一起吃蛋糕吧，”女孩說，“祝我失戀快樂?！?/p>

蛋糕與花朵，這是女孩在戀愛的小歡喜?？伤龔膩頉]得到過，她不禁怒了，對秦路生說：“你從來沒送過給我?！?/p>

秦路生一臉委屈：“你從沒說過你喜歡啊，你也從沒問我要過任何東西！”

雪女還注意到，他的襯衣潔白如雪，不像在汽修廠工作的樣子。她問：“今天沒上班嗎？”

“辭了?！鼻芈飞f，一臉瀟灑，“一份工作而已，又臟又累，有什么關(guān)系？”

雪女的心頓時冰涼，宛如那年冬天的柿子。她一直在給予，想拯救他，想帶著他一起奔跑，逃離染房街的陰暗潮濕，傷痛與詛咒?？墒牵约簭臎]在乎過，陰暗也好，傷痛也好，詛咒也好，他早已甘心隨著它們一起淪陷。

“再見，秦路生?！毖┡f完，轉(zhuǎn)身離去。

她還懷有一絲幻想，希望他追上來，可他沒有。

9. 她身上有缺角，而他是圓滿的圓，他們無法互補(bǔ)

這場失戀，雪女感受最深刻的，不是悲傷，而是茫然。在與秦路生的感情里，她的快樂、憑借、動力，全都來自于付出。裁縫鋪，出走的父親，程師娘的詛咒，已將她原本圓滿的生命，撞出了一個巨大的缺角。她對愛情的無私付出，其實(shí)也是對那塊缺角的彌補(bǔ)。如今，她沒有了可付出的對象，她該怎么辦？她的缺角如何彌補(bǔ)？

她提前回到學(xué)校。她用積攢的錢去了美發(fā)店，又買了好看的裙子，還買了一盆盛開的月季。她捧著月季在后校門的書店閑逛，她碰到了冉衛(wèi)遙。

同班一年，他們幾乎沒說過幾句話。

“哇?！比叫l(wèi)遙看到她，眼睛一亮，“大變樣了呢?！?/p>

他大驚小怪的表情讓雪女很尷尬，她撇撇嘴：“是啊，那又怎樣？”

“很好?！比叫l(wèi)遙雙臂環(huán)抱，點(diǎn)點(diǎn)頭。

雪女轉(zhuǎn)過身，臉燙得厲害。

“喂，我說。”冉衛(wèi)遙擋在她面前，“你的專業(yè)成績很好吧，我還看過你的微博，文筆似乎也不錯呢，我有個師兄在出版社，正在做一批童話書，需要兼職翻譯，我想做，你有沒有興趣？”

“兼職翻譯？”雪女愣了一下，“我行嗎？”

“不試試怎么知道呢?！比叫l(wèi)遙挑挑眉。

童書翻譯的工作比聽起來更辛苦，不僅需要專業(yè)知識，還需要文學(xué)素養(yǎng)，以及一顆敏感澄澈的心，但雪女卻熱血沸騰，這份工作，用去了她的大部分能量，失戀的茫然也緩慢消散。

她和冉衛(wèi)遙也熟悉起來，他們經(jīng)常交流，關(guān)于工作，關(guān)于生活，電影和音樂。

冉衛(wèi)遙自尊自愛，無懼無畏，內(nèi)心豐厚而堅(jiān)實(shí)，令她傾慕。她猜，他一定家境殷實(shí)，成長圓滿，沒有缺憾。但這也讓她很無措，她身上有缺角，而他是圓滿的圓，他們無法互補(bǔ)。

10. 如果松子能在某段感情開始之前，好好愛自己，療愈傷口，以后那些悲劇，都不會發(fā)生

定稿那天，冉衛(wèi)遙約雪女吃飯慶祝。

那天正是父親節(jié)，微信里，網(wǎng)絡(luò)上，對父親的祝福鋪天蓋地。

“我的父親，他失蹤很多年了?！毖┡鋈徽f，心里一陣酸楚。

“我從沒見過我父親。”冉衛(wèi)遙說。

雪女大吃一驚，但也欣喜，冉衛(wèi)遙終于暴露出缺陷。 她想了想，鼓起勇氣說：“我想試試，也許我能幫你做點(diǎn)什么，彌補(bǔ)你的缺憾。”

“彌補(bǔ)嗎？”冉衛(wèi)遙笑起來，“愛情與父愛，好像是不相通的感情呢?！?/p>

什么？她就這樣被拒絕了嗎？雪女窘得不行，深深地低下頭去。

“其實(shí)，我不需要彌補(bǔ)?！比叫l(wèi)遙的聲音平靜自然，“缺憾什么的，我早就接受了哦?！?/p>

冉衛(wèi)遙說著，拿起勺子，為雪女碗里添了一勺鱈魚羹。

他的平靜與溫柔，讓雪女難過得差點(diǎn)哭起來。

吃過飯，冉衛(wèi)遙又邀請雪女：“一起去活動室看電影，怎么樣？”

雪女賭氣地想，你都拒絕我了，還看什么電影？但是，冉衛(wèi)遙的真誠讓她無法拒絕。

電影是冉衛(wèi)遙選的，《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三年前，雪女看過。她那時還沒有與秦路生重逢，所以一直不明白，松子明明很努力地生活了，明明一次次打擊都站了起來，明明是命運(yùn)對她太殘酷了，可她為什么在臨死前，還會留下那樣的話：生而為人，對不起。

這一次，她看懂了，松子對不起的，是生而為人的自己，她從來沒有好好愛過自己。

他們從活動室出來，走在櫻花樹下，櫻花盛開如雪。冉衛(wèi)遙抬頭看了看櫻花，說：“如果松子能在某段感情開始之前，好好愛自己，療愈傷口，以后那些悲劇，都不會發(fā)生?！?/p>

“謝謝你?！毖┡f。她懂得了冉衛(wèi)遙帶她來看這部電影的用意。他拒絕了她，但他關(guān)心愛護(hù)她。他不會像秦路生一樣，明知前方是懸崖，也要帶她去冒險，而是將在低空飛行的她，用力地往高空提攜。

11. 最好療愈自己，讓自己成長

冉衛(wèi)遙在微信朋友圈分享了一只曲子，并“愛特”了她?！禗ance Flower》。是她曾經(jīng)很喜歡的曲子。清澈的鋼琴與愉快的鼓點(diǎn)，交相呼應(yīng)，充滿了蓬勃的生命力。她遺忘了許久，就像遺忘了愛自己。

音樂，電影，動畫片，她喜歡的書，她都一點(diǎn)點(diǎn)找回來，曾經(jīng)，它們是如何豐富了她的內(nèi)心，幫她抵抗著染房街的陰暗潮濕，以及程師娘的詛咒。這一次，還是它們，喚醒她的自尊、自愛，喚醒她內(nèi)心深處的力量。

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那些她以為無處給予的愛，都找到了歸屬——她自己，親人，朋友，她所熱愛的各種美好事物。

她更醒悟過來，她最需要拯救，也僅僅能夠拯救的人，不過是她自己。

她很少和冉衛(wèi)遙聯(lián)系，偶爾，他們會在朋友圈里互動。

九月的一天，冉衛(wèi)遙分享了一篇心靈療愈的文章，又“愛特”了她。一個叫斯蒂芬的心理學(xué)博士說，大自然是很有耐心的，你所有不愿意療愈的，都會傳給你的孩子，如果你不愿意你的孩子受同樣的苦，最好療愈自己，讓自己成長。

她忽然就原諒了程師娘。原來那個詛咒，不過是大自然的遺傳，外婆傳給程師娘，程師娘又傳給她，她不會再將它傳下去。她相信，她一定能做到。

她對冉衛(wèi)遙說：“謝謝分享。”

冉衛(wèi)遙回復(fù)說：“每個人都必須成長，不同的是，有傷痛的人，通過自我療愈，沒有傷痛的人，通過自我養(yǎng)成。不過，我們是同一類人?！?/p>

“同一類人”幾個字讓雪女心中一動，但她知道，他已經(jīng)通過自我療愈成長了，在她長成一個內(nèi)心豐潤圓滿，能量強(qiáng)大的女孩之前，她不配做他的靈魂知己。

12. 在這片湖里，他依然做著自己的江湖夢

雪女大四的春天，染房街的老巷子和舊小區(qū)都劃入了拆遷范圍。

很多人都不愿意拆遷。但外婆和程師娘卻一致贊同，說：“拿到拆遷款，我們?nèi)ツ线呝I房子，買電梯房，樓層高的，向陽的！”

拆遷前，雪女從學(xué)校回來了，她去幫外婆搬東西。

矮矮的籬笆，翠綠的豌豆藤開滿花，粉白與紫紅，秦路生站在籬笆那頭，他的額頭纏著紗布，也許是某次街頭斗毆的戰(zhàn)績。他望著雪女說：“對不起，我虧欠了你?！?/p>

“你沒有虧欠我，”雪女說，“你虧欠的，不過是你自己。”

雪女轉(zhuǎn)過身，心有點(diǎn)痛。他眼里的雪夜光芒不見了，那片陰影已蔓延成一片暗黑冰冷的湖。在這片湖里，他依然做著自己的江湖夢。為了所謂的兄弟，天真的江湖義氣，他犯傻，受傷，付出了熱血與感情，可他唯獨(dú)從來沒好好愛過自己。

所以，那些得不到療愈的傷痛，又怎會寧息？

“雪女，我努力追趕過，可我只是兔子……”秦路生在她身后說。

雪女的淚水洶涌而出，可她沒有回頭，她仰起頭看天空，夕陽閃耀著金黃蜜糖色，一只青鳥往白云深處飛去。對一只鳥兒來說，她生命的美麗，只在無垠遼闊的天空里。而兔子，她祝福他，在東走西顧的江湖里，能被溫柔相待。

雪女返校時，冉衛(wèi)遙來車站接她，他手里捧著一盒小蛋糕，還有火紅玫瑰，映著他燦爛如朝陽的目光。

雪女微微笑著，無懼無畏地迎上去。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