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嵐
他出生,集愛與恨于一身
希源是我唯一的兄弟,可是,我恨了他整整43年。
43年,只比他在這個世界上存活的日子少了兩個多月。
希源出生的那年,我8歲。那時父母已經(jīng)有5個女兒,我是老大。四妹和五妹出生時,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父親知道母親生的又是女兒時那種失望乃至痛恨的表情。當(dāng)父親說“又是個賠錢貨”時,我感覺自己受到了羞辱,但卻不敢出聲。母親因為一連生了5個女孩兒,也不受奶奶待見。奶奶甚至說:“不知道我前輩子做了什么惡,才找來這么多丫頭。”雖然她協(xié)助母親把我們幾個帶大,但在隨后的日子里,她帶給我的傷害遠(yuǎn)比溫情要多。
在爸爸的不滿和奶奶的惡言惡語中,希源出生了。雖然很多年過去了,但我還記得,嬰兒期的希源是個胖乎乎的可愛小孩,尤其他吮吸大拇指的模樣,讓我忍不住想要親親他。然而,每一次的親近,都換來奶奶對我的大呼小叫:“離他遠(yuǎn)點,碰著了可怎么辦?”要不然就是沖媽媽喊:“管著這些丫頭!”不知道是不是在奶奶的影響下,我覺得昔日溫柔的媽媽也越來越多地罵我們、忽視我們,幾乎把全部的心力都投入到希源身上了。
隨著希源漸漸長大,更多的不公平出現(xiàn)了:四妹、五妹、希源之間的年齡差距只有一兩歲,但希源有新衣服,她們沒有;希源吃著各種各樣的零食時,四妹和五妹只能在旁邊看著流口水;希源到了淘氣的年齡,跟四妹她們起了爭執(zhí),挨打挨罵的永遠(yuǎn)是妹妹們;甚至3個孩子一起出去玩兒,若回來時爸媽發(fā)現(xiàn)希源身上有什么磕傷、碰傷,更是會狠狠地罵兩個妹妹……至于我,因為性子剛烈,總想為自己和妹妹們爭取到同等的權(quán)利,為此,沒少挨爸媽和奶奶的打罵。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一切都無能為力時,我把所有的怨氣都發(fā)泄到了希源的身上。希源小時候,大人們沒空照顧他時,會指派我照顧他。一脫離大人們的視線,哪怕他犯一點錯誤,都會招來我的責(zé)罵甚至拳頭,并且,我威脅他不準(zhǔn)告訴大人,而他,也就真的不說。等他到了10歲左右,我則開始對他冷嘲熱諷,放大他的每一個缺點、每一次錯誤??赡芤驗槟菚r我已經(jīng)工作,可以偶爾給希源零花錢了,所以他從沒有激烈地反抗過我。充其量,他或幽怨、或委屈、或惱怒地看我一眼,然后便找個角落去修復(fù)被我傷害的小心靈。
他成長,在我施舍般的給予中
希源16歲那年,父親因腦血栓導(dǎo)致半身不遂,不僅不能工作,而且還要經(jīng)常吃藥,而母親一直以來就是家庭婦女,沒有正式工作。那時家里最小的3個孩子都還在上學(xué),三妹沒有正式工作,家里的收入主要靠我和二妹。即使在這種情況下,父親也要求我們要給希源足夠買課外書的零花錢,要保證他的營養(yǎng),給他買不在同學(xué)面前丟份兒的新衣服。生活已經(jīng)捉襟見肘,父親的要求讓我的心里滿是怒火。
好在,希源還算知趣。他拒絕我給他買新衣服,也不要零花錢。甚至高二那年,在又一個幾乎揭不開鍋的月底,希源向我伸出了手,手里是皺巴巴的5元錢。我怕他不學(xué)好,板著臉問他錢是哪里來的。當(dāng)希源告訴我他每天只上半天學(xué),用剩下的時間去幫一個搬家公司裝貨、卸貨時,我仿佛看到了他在烈日下?lián)]灑汗水的單薄身影。我又心疼又難過,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對希源惡語相向,當(dāng)時就把那5元錢扔在地上,沖著他喊:“就你能是吧?嫌我們給你提供的條件不好就說話,別用這種方法來寒磣我!”我記得,希源拳頭緊握,但也只是眼淚汪汪地看著我,一句辯解的話也沒說。
后來,我結(jié)婚了。丈夫人很好,幫我一起撐起了家庭的重?fù)?dān)。沒多久,二妹、三妹也陸續(xù)結(jié)婚了,但她們都只能勉強維持自己的生活,根本沒能力照顧家里。于是,在眾多姐妹中,我成了和希源來往最多的人。
希源很爭氣,考上了清華大學(xué)。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其實立刻就下了決心,就算砸鍋賣鐵也要供希源讀大學(xué)。然而,這個時候,奶奶不合時宜地說話了。她理直氣壯地要求我擔(dān)負(fù)希源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給他買上學(xué)應(yīng)該準(zhǔn)備的東西。奶奶的原話是這樣的:“咱們家,就這一根苗,你將來也得依傍著他。他有出息,能頂門立戶,你才有臉。”如果不是丈夫拉著我的手,我當(dāng)時就爆發(fā)了。
和之前一樣,我依舊把這所有的不快歸罪到希源頭上。每次給希源錢時,我都故意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優(yōu)越感跟他講話,用挑戰(zhàn)他的自尊來滿足自己已經(jīng)有些變態(tài)的心理。而希源,每次都那么平靜地從我手中把錢拿走,既不生氣,也不激動,以至于我心里都有些恨他,恨他沒志氣、沒骨氣、沒有男子氣概。
然而,在希源結(jié)婚前夕,我還是爆發(fā)了。那是1995年,父親和奶奶都已經(jīng)去世。這次,媽媽要求我們姐妹每人拿出1萬元錢,給希源結(jié)婚用。雖然1萬元在當(dāng)時算是不少的一筆錢了,但以我當(dāng)時的經(jīng)濟能力完全負(fù)擔(dān)得起,然而,媽媽說這話時的口氣讓我很不舒服。更何況,幾個妹妹家的經(jīng)濟情況很一般,二妹和四妹還要忍受婆婆的刁難,母親到底想沒想過她們的日子?我被氣昏了頭,沖著母親大喊:“你只知道有兒子,不知道有女兒,我們都不是你親生的???從小到大,什么都是希源的,為什么?”媽媽被氣得渾身哆嗦,如果不是二妹攔著,我可能會說更多難聽的話。
希源大概是知道我們那次的爭吵的,事后他來找過我,說他事先并不知道母親的做法。在我的沉默中,他說:“大姐,你別怪媽,也別怪我。爸媽欠你們的,我會補償?shù)?。”我?dāng)時正在氣頭上,根本就不拿正眼瞧他,只是反問:“你拿什么補償?你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希源不說話,就那么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他離開,用愛化解怨和恨
恨歸恨,罵歸罵,最后我還是給了希源兩萬元錢,讓他結(jié)婚用。后來,希源買房子的錢也是我借給他的。因為對希源的怨和恨,所以每次給予時我都是用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特別是近些年,每次聚會,我都忍不住要用言語擠兌希源。而已經(jīng)在大學(xué)里當(dāng)上副教授的他,還是和當(dāng)初從我手里拿錢的那個大學(xué)生一樣,一副讓我又愛又恨的窩囊模樣。
我開始反思自己對待希源的態(tài)度,是在去年年底。那時,弟妹告訴我希源被確診為肝癌晚期,最多只有3個月時間了。我去醫(yī)院,看著因疾病而瘦得不成樣子的希源,再也沒有了冷嘲熱諷的勇氣。我在他身邊坐下,看著他像上學(xué)時那樣,用一種近乎謙卑的眼光看著我時,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從小備受父母、奶奶寵愛的希源似乎從來沒有恃寵而驕過,甚至沒有像同齡孩子那樣任性過,為什么他一直那么乖?以那么平和的態(tài)度對待我的挑剔甚至挑釁,為什么?如果說早些年是因為他必須依靠我,那么,在他成家立業(yè)、羽翼豐滿之后,又是為了什么?答案只能是,他懂事,他包容,他在乎我們。想到這些,我的眼淚決堤,在希源詫異的目光中,跑到走廊里嚎啕大哭。
我知道我不該哭,可是我忍不住。
我的慟哭讓希源更加確定了他得的是不治之癥。而我,面對他的詢問,竟然沒有了以往的強勢,除了哭還是哭。
從我知道希源的病情到他去世,只有短短的兩個半月。最后一個月時,我辭職陪伴希源,聊他與我的小時候。我這才發(fā)現(xiàn),在內(nèi)心深處,我是那么在乎、心疼希源,只不過,所有的感情,最后都用一種扭曲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也是直到希源生命的最后一程,我才在他面前坦白了自己的心,并且問他恨不恨我。
希源的回答讓我的自責(zé)更甚。其實,他也知道父母和奶奶太過看重他,以至于讓他的姐姐們憤憤不平?!斑@讓我有罪惡感,所以,自從懂事后,對于姐姐們,我基本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當(dāng)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我覺得姐姐們其實是真心疼我的。尤其是大姐你,刀子嘴,豆腐心?!毕T凑f,“你還記得我剛上初中那會兒被小混混欺負(fù),你抄起一把菜刀就去找他們理論的事嗎?”希源說著說著就哭了,可我,早已忘記了這件事。
當(dāng)2014年的春天來臨時,希源走了。我單純地愛著我的兄弟的日子,竟然只有短短的幾個月,這讓我痛不欲生。但是就像希源臨走時說的那樣,我們其實一直深愛彼此,只是不自知而已。
潘光賢摘自《濱海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