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欣
他不會說童話故事也不會唱歌
我們家有一個老干部,戴一副厚厚的眼鏡,中山裝筆挺地穿在身上,常年把黨員證揣在兜里,外面還用手絹層層包裹。盡管他已85歲高齡,盡管他做過幾次手術(shù)的眼睛視線只能抵達(dá)百米之內(nèi),但我每一次回家,倘若他在院子里曬太陽,遠(yuǎn)遠(yuǎn)地不等我進(jìn)家門,他準(zhǔn)會對屋里的奶奶大喊:“咱家的好孫女回來嘍!”
咿呀學(xué)語的年紀(jì)里,對他的印象并不深刻,相反對奶奶倒是極其依戀。他那時總是忙碌,能夠在家的日子,大多是對著報紙不聞窗外事。我偶爾會在奶奶的鼓動下,邁著并不穩(wěn)當(dāng)?shù)哪_步朝他跑去,仰著腦袋怯生生地喊一聲“爺爺”。這樣的時刻,他非常樂意把我抱在懷里,教我認(rèn)報紙上密密麻麻的鉛字。但其實,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他嘴里的煙斗上。
后來長大一些,慢慢就顯露出了“瘋丫頭”的本質(zhì),不再是路走不穩(wěn)、話說不全、整日乖巧的模樣,開始像個男孩子一樣毀壞家具、花草,甚至是他的書籍。這些讓家人頭疼的行為,卻意外得到了他的鼓勵。理由很簡單,女孩子就該從小培養(yǎng)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將來才能瀟灑走四方。
這個理由多少讓人有些瞠目結(jié)舌,他卻堅持以不打、不罵、不訓(xùn)的“三不”方針,把我寵溺成沒心沒肺又豪情萬丈的小姑娘一枚。
我長到7歲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初露對文藝的熱愛,會在聽到音樂時瞬間安靜下來,亦會跟著他聽廣播看報紙,每次都裝模作樣,大字不識幾個,卻很是積極。
奶奶的故事多得就像仲夏夜的星星一樣,數(shù)也數(shù)不清。但我還是聽膩了,便去央求他為我講童話故事。他那時還未戴眼鏡,皺紋深深的眼角,笑起來給人一種祥和的睿智感。他拍著我的頭,醞釀半天,終于想起來要講的內(nèi)容,卻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趴在他懷里熟睡了。
他不會唱歌,就算拿著童話書也沒有辦法聲情并茂地講出一個好聽的故事。他只會教我穿梭在大自然中捉蝦摸魚,教我勇敢些,聽著風(fēng)摔著跟頭學(xué)騎車,教我要爽朗,不高興就大哭,高興了就大笑。
但誰又能說這些不是最珍貴的呢?
我常懷念房間里的擺設(shè)
我在他身邊長到12歲。12歲之后的時光,大多是跟隨父母工作的變遷輾轉(zhuǎn)各地念書。盡管如此,長假一到,我必定第一時間回到他與奶奶身邊。退休后的他并沒有閑著,在鄉(xiāng)下買來一個農(nóng)場,開發(fā)成了果園,除草施肥灑農(nóng)藥,他面面俱到,親力親為。于是,每一年夏天我回來,第一時間跑去農(nóng)場找他,總是要穿過長長的桃樹林,才能看到戴著眼鏡正埋頭摘桃子的他。對于我的突然出現(xiàn),他非常驚喜,帶著我繞著果園一一介紹喜人的豐收。我能看到洋溢在他臉上的成就感,這個可愛的老頭兒,總是能把平淡的生活過得意義非凡。
整個暑假我都在他身邊幫忙打理果園,整日里與新鮮的水果打交道,滿身都是水果香。奶奶在院子里養(yǎng)了小雞,還栽種了向日葵,黃瓜架上終日有快速生長的黃瓜。早晨,我被鳥鳴吵醒,坐起來看窗外,他坐在老槐樹下泡好了一壺茶,開始慢悠悠地看報紙,奶奶煮的粥已經(jīng)香氣四溢,小黃雞在院子里四處覓食,貓在瓦檐上踮著腳走來走去……
這樣溫馨的時光與夏日清晨涼爽的風(fēng),組成了我往后歲月里最常懷念的場景。
我貪戀這樣純粹的時光,我留戀他書房里的擺設(shè),甚至連那張破舊的躺椅,在我心里都是帶著溫度的。在我還是個懵懂的孩子時,他并沒有快速蒼老,還能閱報、管理果園,還能騎車帶我四處游玩。盡管我常年不與他在一起生活,但他的身體狀況,從來不是我所擔(dān)心的事項。大概在那個時候,他在我心里還不能稱為老人,我還未懂得什么是歲月不饒人。
畢竟60多歲的他,能一個人管理大片果園,且年年豐收,看上去神采奕奕十分牛氣,絲毫沒有蒼老的跡象。
他說孩子勇敢去闖,去看世界的模樣
我讀大學(xué)那一年,他70多歲,依舊精神矍鑠。開學(xué)前一晚,飯后與他聊天,他還是坐在那把躺椅上,旁邊的收音機(jī)里低低哼著年代久遠(yuǎn)的戲曲。這個時候的他已經(jīng)做了3次白內(nèi)障手術(shù),已經(jīng)不再管理果園。喝茶下棋,他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安享晚年。
盡管此前也曾離開他去其他城市讀書,但那時尚且年幼,對離開并無太大情緒。但這次山高水遠(yuǎn)地跑到遠(yuǎn)方去念書,總覺得要比以往任何一次離開都憂傷。他倒是沒有多少不舍的情緒,很隨意地問我行李是否已收拾妥帖,并告知我在大學(xué)要把時間充分利用,多去些地方走走看看,要勇敢要果斷,并且不要想家,不要依戀家的舒適,要學(xué)會獨立。
我聽得想掉眼淚,仿佛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被他保護(hù)的孩子。他一再叮囑我不必惦念他與奶奶。我像小時候一樣依偎在他身邊,聽他絮叨那些大智若愚的話,內(nèi)心的不安與即將離家的失落被慢慢撫平。
他的書柜里放著很多照片,擺在一起能清晰地看到歲月流動的線條。我幼年時與他的合影多數(shù)是黑白照,身形高大的他抱著小小的我在書房、在公園、在旅行的車上……我與他對著鏡頭流露出相似的笑。從年輕時候的英氣勃發(fā)到暮年的慈祥豁達(dá),這個老頭兒身上唯一不變的是眼神里的善良寬容。
我如此愛他,并十分慶幸,童年和少年時期在他身邊長大。他給予我的教育,足夠我一生從容。
我知道他日漸衰老
早已習(xí)慣了他身體硬朗,神采奕奕的模樣,突然有一天爸爸打來電話說他走丟了,我的所有感官轟然倒塌,不記得是怎樣坐上了回家的車,一路上都在心里做各種猜想各種準(zhǔn)備,但每一種都無法接受,除非他平安無恙。
車走到一半路程,爸爸電話又打來說他被好心人送回了家,因為一時思維混亂迷了路,在這座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小城里找不到家了。我握著電話,隱忍的眼淚瞬間決堤。
一路倉皇地趕到家,他正一如既往地在院子里逗鳥,看到我回來很是驚訝。我一路上都在說服自己要當(dāng)做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高高興興地出現(xiàn)在他面前,但在見到他的一剎那,悲傷的情緒瞬間泛濫,跑到他身邊擁抱他,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他安慰我,依舊幽默地說:“這巴掌大的小城閉上眼睛都能摸到家,我就是跟你們捉了次迷藏,看把你們嚇的,想當(dāng)年……”
我在他暢談當(dāng)年鬧饑荒、四處流亡、上戰(zhàn)場的崢嶸歲月之際,呆呆地盯著他看。這個幽默又倔強(qiáng)的老頭兒已經(jīng)走進(jìn)人生的暮年,臉上的老年斑越來越明顯,他如大多數(shù)老年人一樣常常丟東丟西,說過的故事反復(fù)絮叨,越來越愛回憶過去,卻又常常詞不達(dá)意言語不清。即便如此,他依舊能記得我小時候做過的所有令他驕傲的事,能記得我考試考過多少分,何年讀大幾。
我知道他日漸衰老,我告訴自己不要哀傷。要把哀傷的時間用來對他微笑,陪他散步,聽他絮叨。要在他能看得見能聽得到能記得我的每一天里,讓他知道我在哪里在做什么,并告知他,我一切都好。
我終于懂得時間的重量,但依舊漂泊在四方。不在他身邊的日子里,我保持每天與他通一次電話,他的聽力直線下降,每次講電話都要大吼著他才能聽得到,但不管我說了什么,他總是會接上一句:“孩子,不要掛念爺爺,我一切都好?!?/p>
哪怕我知道他現(xiàn)在情況并不好,他的身體日漸糟糕,走路越來越踉蹌,飯量越來越小,視力越來越弱,連一向靈敏的聽覺也一落千丈。哪怕我知道這些,我依舊在電話這端忍著哭腔大笑著說:“爺爺,你真棒!”
他從來不會講童話故事,也不會唱一首好聽的兒歌,更沒有教會我上天入地?zé)o所不能的大本領(lǐng)。我知道他會越來越糟糕,歲月會把他的記憶抽離,會讓他蒼老到再也認(rèn)不出身邊的親人,認(rèn)不出他一直疼愛的我是誰,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依舊愛他,如樹木之于大地,如河流之于海洋,直到我也被無盡歲月斑駁了記憶。
司志政摘自《破繭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