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飛的羅霖

玲瓏

1

孤傲的女生自然是不受歡迎的。比如羅霖。

相識最初的階段，大家都是試探著接近，性格外向的會主動些，內(nèi)向的，也不會拒絕別人的主動靠近。唯有羅霖，我們仨都在她那里碰了釘子，而且是硬釘子。我的遭遇是這樣的，早上吃飯時間，我起床后問已經(jīng)洗漱完畢的她，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早飯？

她看我一眼，很冷淡的眼神，謝謝，我習(xí)慣一個人。然后再不多說一個字，抬腿走人。

羅霖的腿，修長勻稱，穿修身牛仔褲，白襯衣，波鞋，比我們幾個都高出半頭來，而身高的優(yōu)勢似乎也讓她的孤傲個性更加明顯，又加上有一張男孩子一樣輪廓清晰的臉，整個人的氣質(zhì)，正是那年夏天剛剛走紅的超級女聲冠軍李宇春的翻版。連眼神里的淡然和桀驁都相似。

許是因為我有一張?zhí)珗A的蘋果臉，個頭又矮，從小到大，對羅霖那種長相的女生，我一直都有好感，甚至喜歡她們身上的男孩子氣，可是，我卻不喜歡羅霖，不是刻意不喜歡，是她沒法讓人去喜歡。這一點，同宿舍其他兩個女生和我意見一致，她們也都在羅霖那里受過不同冷遇。

就這樣沒有任何緣由地，宿舍里4個人分成了兩派，我、小雅和舒然，我們仨是一個小團體，羅霖自己堅決主動地把自己擇了出來，自成一體。在我的感覺里，女孩子天生是怕孤單的，在我成長的很多年里，身邊永遠有一個可以一起走路一起說話、分享我秘密分擔(dān)我心情的閨中好友。而之前，我不知道原來有女孩子的生活方式是這樣的：一個人上課，一個人去餐廳吃飯，一個人逛街，一個人洗澡，一個人去圖書館，甚至一個人去打籃球。

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羅霖依然是獨來獨往，沒有絲毫想要和我們結(jié)伴的意圖。

我們也漸漸和她拉開了距離，一是因為她的個性;二是因為我們不約而同地發(fā)現(xiàn)，羅霖該是那種有錢人家的孩子，生活用品非常高檔，周末的時候常常一個人去影院看高價的電影。我們3個，都是小縣城長大的孩子，工薪家庭，生活費有限，雖不至于捉襟見肘，每一元錢也都是要計算好了的，如果想奢侈一次看場電影或者去K歌，其他方面就要委屈一些。由此，羅霖的孤傲在我們眼中也漸漸成了一個有錢女孩對窮人的不屑。

這是階級立場的分歧，由此一個宿舍兩個幫派，分割得很徹底。只是這樣的一個羅霖生活在我們中間，的確令我們不愉快。

2

羅霖非常自我，晚上一到熄燈時間，如果我們再聊天，她便會制止，在黑暗中冷冷地說一聲，請你們別說話了，我要休息。起初我們故意不聽她的，以同她作對的態(tài)度繼續(xù)聊下去，沒想到有次她竟然毫不猶豫地爬起來穿上衣服將管理員叫了上來。這個舉動，讓我們3個面面相覷，這個羅霖，也太有個性了。

以后，她再制止，即使我們不高興，也只得順從了，按照她的休息時間去休息。

睡得早，羅霖起得也早，她有晨跑的習(xí)慣，大約除了生理周期和下雨天，從來沒有放棄過，只是她起來后動靜卻不小，完全不顧別人是否還在睡覺。有一次，我被她吵醒，心煩，沖她說，羅霖你能不能輕點不要影響別人，你晚上想早睡我們可都沒影響你。

她坐在那里穿運動鞋，頭也不抬地說，已經(jīng)6：30了，是正常的起床時間，我并沒有違反規(guī)定。然后她站起來活動一下腿腳，出門跑步。

我坐起來說，簡直過分。舒然也迷迷糊糊爬起來，你說這個羅霖，是不是神經(jīng)有點問題？

于是那天早上羅霖走了之后，我們仨就在那里開始討伐起她來，最后一致認定，羅霖肯定是有問題的，至少，她不是個正常的女孩。

3

都是20出頭的年紀，雖然讀了大學(xué)，但沒有人生閱歷，書本知識還沒有讓我們變得深刻，那天早晨之后，我們便決定調(diào)查羅霖的家庭背景和生活，以解開她性格如此孤傲之謎。

好奇的力量向來很大，尤其對于3個存了怨懟的女生，就這樣出動人馬打通所有關(guān)系，終于在同城的另一所大學(xué)的同學(xué)的同學(xué)那里，找到了羅霖的老鄉(xiāng)，一個和她一起讀了初中又讀了高中的女生。從她那里，我們知道了羅霖的一些事情。

羅霖讀中學(xué)的時候父母離異，她就變得不太合群。后來她的母親出國徹底離開了她，而她父親的生意做得很大，除了給她錢，給不了多少關(guān)愛，并且在她讀高中的時候，娶回了一個年輕女子。從那時起，羅霖變得更加孤傲，不愿和任何人來往。

那女生說，無非就是家里有錢，其實挺可憐的。

口氣，卻并非同情，有一點幸災(zāi)樂禍的味道。想必曾經(jīng)她同羅霖也是有過節(jié)的吧，女孩子之間本來就容易生是非，而羅霖，又是如此一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樣子。不過，這樣的家境中成長起來，想必羅霖也有她的苦楚。

知道了這樣的真相，我反倒氣不起來羅霖了，像那個女生說的，她有點可憐，有些事情也就不再跟她計較。只是這樣并不能真正緩和彼此的關(guān)系，到底，還是出了一次事端。

4

那天下午沒有課，我們仨在宿舍看在線電影，羅霖出去很長時間才回來，大概是看得忘形，小雅把羅霖桌上的一個玩具熊順手拿過來抱在懷里，抱了半天后又不經(jīng)意地放到背后當(dāng)起了靠墊。羅霖進門的時候，玩具熊的臉正被胖乎乎的小雅擠得有些變形。

羅霖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可憐的小熊，跨步過去一把將小熊從小雅身后抽出來，厲聲質(zhì)問，誰讓你隨便動我的東西？！

小雅被晃了一下，轉(zhuǎn)頭明白過來，看著氣勢洶洶的羅霖，隨口頂了一句，不就是個破玩具，碰碰怎么了？

誰都沒想到羅霖會出手，一個耳光就抽到了小雅臉上，我們仨都愣了，羅霖卻拿起玩具熊抱在懷里轉(zhuǎn)身跑出了門。

片刻，小雅號叫起來，羅霖你這個神經(jīng)病——聲音之大，整個樓道都能聽見。

因為那一記耳光，羅霖被記過一次。宿舍的關(guān)系，也進入前所未有的緊張，小雅看見羅霖便會劍拔弩張，而羅霖，卻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依然我行我素，獨來獨往，被記了過，也沒有跟小雅道歉。私下里，我跟舒然猜測，那只玩具熊，興許是羅霖的母親給她留下的，對她來說可能有特別意義。

可是，那也不能打人啊。舒然嘀咕一句，父母離異的孩子那么多，都和她一樣怎么辦？

我覺得舒然說得有道理，羅霖，也許她內(nèi)心就是冷淡的、自我的甚至自私的吧，所以才會孤傲至此。我有點同情她，但也真的不喜歡她的自我和冷淡，對她，我是遠之再遠之。

但是沒想到，我會和羅霖有一次那樣的交集。大三開學(xué)不久的一天晚上，不知道吃壞了什么，剛剛躺下，肚子開始痛起來，然后跑了兩次洗手間……這樣的情形以前也發(fā)生過，抽屜里有我們備的應(yīng)急藥物，我倒了開水打開抽屜找，結(jié)果只剩了感冒藥，而我癥狀明顯加劇，舒然爬起來，喊了小雅出去買藥。她倆正穿著衣服，我卻忽然吐了起來，肚子痛得直不起身。

得去醫(yī)院！忽然聽見羅霖這樣說了一句，然后她利落地穿上衣服跳下床來對舒然說，你們倆扶她下樓，我去外面找出租車，必須去醫(yī)院。

依然是霸道的口氣，不容拒絕，她已經(jīng)跑了出去。

聽她的吧。我聽見舒然對小雅說。小雅沒有說話。她們一起扶我下樓，出了宿舍門等了幾分鐘，羅霖便已把出租車帶到了宿舍樓前，宿舍到學(xué)校大門有很遠的一段距離，羅霖，卻用了那么快的時間，我看到她滿臉的汗。

5

那天在醫(yī)院，羅霖果斷地掛號、交錢，一句話都不多說，不停地跑上跑下。診斷是急性腸炎，很快輸上了液。還不等我向羅霖說謝謝，她已經(jīng)先說，我先回去跟管理員說一聲，會給你們留門，不陪你了。

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舒然和小雅陪著我，病房很安靜，我們3個人，第一次誰都沒有說話。

那天回去已經(jīng)是深夜11點多，羅霖已經(jīng)睡下了。第二天早上6：30，她出去跑步，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到她回來我才對她說了謝謝，她只點了點頭。我又說，錢我過些天還你，她又點點頭，依然沒有多說。她還是那個羅霖。沒有因為做了這樣一件事而改變。

但是那以后，我們彼此的關(guān)系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們不再敵對她，開始接受她的個性她的冷淡和孤傲，默默配合，不去打擾，也不再議論她。她成了我們中間合理存在但依然沒有交集的個體。

就這樣過到了大四的最后一個學(xué)期。聽消息靈通的同學(xué)說，羅霖在辦理出國手續(xù)，我想，她該是想去找一個人。2009年的就業(yè)形勢極其嚴峻，我們仨開始為畢業(yè)論文和工作忙碌。

四月初，羅霖搬走了，走之前沒有告訴我們?nèi)魏稳?，只是那天下午回到宿舍，看到她的床鋪已?jīng)空了，而在我們3個人的床上，各自放著一套我們曾經(jīng)在商場看過很多次，夢想某天應(yīng)聘時能夠擁有的品牌職業(yè)裝，門后我們經(jīng)常貼紙條的地方，一張白紙上寫著這樣幾個字：祝你們好運！羅霖。

這是雛鳥長出羽翼正要起飛的季節(jié)，孤傲的羅霖，和我們一起生活了近4年彼此始終如陌生人的羅霖，用屬于她的方式，送給了我們一雙美麗的翅膀。甚至，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羅霖，其實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她承受過我們不曾承受的傷害，她有她的美好有她的善良，她的孤傲也許只是她的堅強，而且，她喜歡單飛。

那就好好地單飛吧，羅霖！

胡曉宇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