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耀明
一
一枚芙蓉樹的葉子飄下來,像一只輕盈的蝶,慢悠悠地落在我的頭上,我卻渾然不知。我放好小三輪車,離開院子角落里的那棵芙蓉樹,走進家門。
媽媽已經(jīng)開始在廚房里忙碌上了,她把一棵蔥遞給我,讓我?guī)兔兪[??伤掷锱e著蔥,目光卻停止在我的頭頂。接著,她就指點著我說:“兒子呀,你真是夠笨的,樹葉頂在頭上都不知道,難怪你學(xué)習(xí)成績進步那么慢呢?!?/p>
我在媽媽的目光中感覺到了什么,伸手一摸,便摸到了那枚芙蓉樹葉。
我把樹葉又放回頭頂,說:“你懂什么,這是芙蓉樹送給我的一頂小帽子!”
我是故意這樣頂撞媽媽的,因為我討厭她說我笨。我覺得我不笨,學(xué)習(xí)也挺努力的,成績在漸漸上升。還有一年就要中考了,我暗暗地把目標(biāo)定在了市重點中學(xué)。但是我沒和別人說,連老師和媽媽都沒說。我怕實現(xiàn)不了,被他們笑話。
我頂著那個小小的“帽子”,幫媽媽把蔥剝完,然后挺著身子,踩著碎步走回自己的房間,小心地坐在寫字臺前。
我是怕我的小“帽子”掉下來。
當(dāng)我把一張測試卷子做完時,媽媽喊我吃飯了。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便洗了手,興沖沖地坐在餐桌前,開始吃。
媽媽一把抓下我頭頂?shù)能饺貥淙~子,丟進垃圾桶里,說:“扔了你的小‘帽子吧,好好吃飯。你現(xiàn)在學(xué)習(xí)越來越緊張,營養(yǎng)得跟上,多吃點?!?/p>
媽媽把湯盆往我面前推推,給我盛湯。媽媽做的湯特好喝,紫菜、海米、蛋花,味道鮮美,還有營養(yǎng)。我兩口就喝掉了一碗,說:“再來一碗?!?/p>
媽媽接著盛湯。這時,我注意到她的手。媽媽的手指皮膚粗糙,很多地方都裂口了,里面藏著黑黑的東西。我的心緊了一下。
媽媽在市場上賣茶葉蛋,還賣不多的幾樣調(diào)味料。她的手指幾乎成了茶葉蛋的顏色。那個不大的火爐子每天都在有滋有味地燃燒著,讓鍋里的茶水始終有滋有味地滾動,里面的雞蛋也就變得有滋有味的。
雖然掙錢不多,有時還會很忙碌,但是媽媽賣茶葉蛋賣得很有耐性,用她越來越粗糙的雙手換來家里的生活費用,供我上學(xué)。
我知道,媽媽很忙,在市場上呆了一天也很疲乏,所以我每天下午放學(xué)后,都會騎上小三輪車,到市場上去接媽媽。別看那個小火爐子不大,分量可不輕,拎著也是很累人的。有這輛小三輪車,就方便多了。媽媽坐在三輪車上,旁邊放著小火爐子和其他東西,我騎著車,在大街上慢悠悠地走過。我一邊騎車,一邊聽身后的媽媽說話,覺得自己很有成就感。因為我是大小伙子了,能為媽媽分擔(dān)一些生活壓力了。
我是第一次注意到媽媽的手那么粗糙、那么臟。我的心一直發(fā)緊。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湯,說:“媽媽,等我大學(xué)畢業(yè)就好了?!?/p>
媽媽一愣,端著飯碗看著我,看了好一陣,才輕輕地說:“你腦袋不聰明,誰知道能考上什么大學(xué)呢?!?/p>
我從媽媽的話里聽出了不自信。說實話,媽媽說的話不怎么好聽,一點兒鼓勵的意思都沒有,也許是她在市場里把好聽的話都說給買茶葉蛋的顧客了。
但是我不怪媽媽,她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二
放學(xué)了。當(dāng)我回到院子里取小三輪車時,發(fā)現(xiàn)芙蓉樹下竟然一派清爽。
“我的三輪車呢?”我茫然環(huán)顧,四下尋找。可是,哪有三輪車的影子呢?“難道是被誰偷走了?”
我疑惑不解地站著,想不明白。我家的這個院子不大,住著幾戶人家,東西都是隨意地放在院子里,從來沒有丟過。這棵芙蓉樹下,就是我放三輪車的地方。三輪車不見了,讓我一下子回不過神來。
接媽媽的時間到了,我不能等,只好走著去市場。
走路比騎三輪車要慢一些,我把步子邁得很大,快步向市場走。我怕去晚了媽媽著急。
正是下班的時間,機動車道上車子像水一樣快速流淌著,人行道上的行人也不少。我心里著急,走得大步流星,把身邊的人都甩在了后面。
突然,我猛地站住了,盯著旁邊的自行車道,看。
我看到了我的小三輪車!
沒錯,那就是我的小三輪車!
竟然是大頭!他正騎著我的小三輪車,興高采烈地和坐在后面的女兒仙仙說話。他們不時發(fā)出一陣歡快的笑聲,那笑聲很響亮,在寬闊的街面上飄蕩,引得一些行人一邊走一邊注視著他們。
大頭是我們的鄰居,住在我家隔壁的院子里。他的女兒仙仙上小學(xué)二年級。
我停了下腳,幾步?jīng)_過去,迎頭攔住了大頭。“站?。 蔽也豢蜌獾刈プ≤嚢?。
也許是我的目光過于尖銳,大頭看著我,有些發(fā)呆。他一只腳踮在地上,屁股卻沒有離開車座。大頭比較瘦弱,臉上干巴巴的,個子還沒有我高呢。
“干什么?你攔我干什么?”大頭疑惑地看著我,愣愣地問。
大頭居然冒出這么一句,我突然想笑,又笑不出來。“拜托,這是我家的三輪車。你騎的是我家的三輪車。你偷了我家的三輪車!”
大頭低頭看看三輪車,說:“是啊,這是你家的三輪車啊。我騎著接我的女兒,不行嗎?”
我簡直哭笑不得,看著一臉嚴(yán)肅的大頭,竟然一時無話可說。
居民區(qū)里的人都知道,大頭腦子有點問題。他也不是傻,還沒有達到傻的程度,只是比正常人少幾個心眼兒。和這樣的人計較,一般是計較不出個結(jié)果來的。今天的事,我覺得我只能把大頭看成是一個傻子,不和他計較。
不和大頭計較,但是我得去接媽媽呀。于是,我不由分說地將大頭從車座上推下來,抓著車把,說:“趕快把車給我,我得去接我媽媽?!蔽宜浪赖刈ブ嚢眩粗底哟箢^,示意他領(lǐng)著他的女兒仙仙走回家,我好騎車去市場。“這是我的三輪車,你不能隨便亂動,懂嗎?”我拍打著車把,耐著性子警告大頭。大頭是個缺少心眼兒的人,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他一下。
大頭似乎很不理解我的舉動,很不情愿地把他的女兒從三輪車上抱下來。他摟著女兒,摟得很緊。
大頭的女兒仙仙也很乖巧,不再尖聲大笑,老老實實地偎在大頭的懷里。
我跳上我的小三輪車,不再理會發(fā)愣的大頭和他女兒,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向市場騎去。
媽媽問我為什么來晚了,我說我今天值日,在學(xué)校打掃衛(wèi)生了。
三
第二天下午,我的小三輪車又不見了!
芙蓉樹下空蕩蕩的,我一下子想到,肯定是大頭又把我的三輪車騎走了?!斑@個大頭,真是傻子!只顧著接女兒方便,不管別人死活!”我在心里忿忿地罵,轉(zhuǎn)身向大街上走。
果然,我再次遇到了大頭和他的女兒仙仙。他們居然還是昨天的樣子,聊得興高采烈,笑聲快活而放肆,仿佛世界上只有他們爺兒倆。
我生氣了。我不能理解大頭為什么這樣做。昨天我已經(jīng)警告過他了,今天他居然故伎重演,再次騎走了我的小三輪車。
我不再客氣,沖過去,一把抓住三輪車的車把,在大頭的肩上推了一下,大聲質(zhì)問:“你干什么?沒完了是不是?沒經(jīng)過主人同意就騎走了三輪車,你這種行為就是盜竊,懂嗎?”
說話的時候,我瞪著眼睛,還沖大頭揮了揮拳頭。
我覺得有必要這樣做,不好好警告他,就不會引起他的重視,他還會像騎自己家的三輪車一樣,繼續(xù)心安理得地推走我的三輪車。
剛才還嘰嘰喳喳笑成一團的大頭和他女兒,此時一下子啞了。也許是“盜竊”這樣的詞更有沖擊力,我看到大頭的身子抖了一下。小小的車廂里,他的女兒仙仙也死死地盯著我,大大的眼睛眨也不眨,里面全是恐懼。
我沒時間和大頭計較,奪過三輪車,向市場騎去。
和一個傻乎乎的人也沒什么可計較的。
晚上,我翻出了一條鐵鏈子,用鎖頭把三輪車鎖在了芙蓉樹的樹干上。
我拍打著手掌上的塵土,看著三輪車,露出勝利的微笑。
大頭真是屢教不改,再次弄走了我的三輪車!
芙蓉樹下,那條鐵鏈子歪歪扭扭地躺著,呈現(xiàn)出一副特別委屈的樣子。
我怒火中燒。沒想到大頭還真是執(zhí)著,居然弄斷了鐵鏈子,騎走了我的小三輪車。他實在是太過分了!
我沿著大街氣哼哼地走,目光快速地在街面上掃過,搜尋著大頭和我的小三輪車。我在心里暗暗地打定主意,這次,我不能拿走三輪車就完事,要拉著大頭去找社區(qū)的董大媽評評理。否則,以后大頭使用我的三輪車會更加隨便。
人生氣的時候,動作會變形。我想一定是這樣的。我走在人行道上,發(fā)現(xiàn)很多行人都在看我,仿佛我是個好笑的怪物。這時我才注意到,自己的腳步邁得特別沖動,身子也跟著一歪一歪地?fù)u擺,像一株風(fēng)中的蘆葦。
我努力地調(diào)整著行走的姿態(tài),繼續(xù)我的搜尋。
經(jīng)過派出所門前時,我想了想,走進去和值班民警說了三輪車的事。
民警很客氣,給我解釋,說這樣的事情太小,不夠報案的,最好找社區(qū)的董大媽解決,讓董大媽批評批評大頭。他說他們手里還有很多大案子沒破呢,抽不出人手處理這樣的小事情。
走出派出所,夕陽正將最后一抹余光斜斜地照過來,刺得我的眼睛有些發(fā)澀。我眨巴著眼睛,繼續(xù)走,尋找大頭的蹤跡。
可是我快要走到市場了,也沒見到大頭和他的女兒仙仙。
這次變成我發(fā)呆了。我站在路邊,撓著腦袋,想不明白為什么沒有遇到大頭。仙仙上的小學(xué)就在市場附近,這條路是他們回家一定要走的路,怎么會沒有遇到呢?
大頭的女兒仙仙喜歡畫畫,聽說是她們學(xué)校美術(shù)班的“高手”。有一次,她坐在家門口,對著大街練習(xí)速寫,主動提出給我畫一幅肖像。我對這個小丫頭并不反感,便顛了顛肩上的書包,同意了。仙仙居然畫得不錯,特別是眼睛,很傳神。現(xiàn)在那幅肖像畫還在我的寫字臺里放著呢。
“你干嗎呢?咋站在這兒發(fā)呆?”媽媽走過來了,手里拎著沉甸甸的小火爐子。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走神了,連忙揉揉發(fā)澀的眼睛,跑過去,接過了媽媽手里的小火爐子。
找不到大頭和他的女兒,我只好把三輪車的事告訴了媽媽。
媽媽嘆了一口氣,說:“大頭是個少心眼兒的人,和他理論不清。”
小火爐子太重了,我用兩只手輪換著拎,仍然覺得胳膊越來越酸疼。到了家,我的胳膊已經(jīng)疼得不敢甩動了。
四
吃過晚飯,我出門去了董大媽家。
董大媽正在吃草莓,她還熱情地讓我也吃。我沒吃,簡單地說了大頭一次次弄走我的三輪車去接他女兒仙仙的事。
“是這樣啊?!倍髬屨f,“大頭出事了,你不知道吧?”
我一愣,這可是我沒想到的:“出什么事了?”
董大媽并沒有回答,而是讓我坐下。
看著董大媽的臉,我的心在一點點發(fā)緊。我不知道大頭出了什么事,但我依稀覺得,應(yīng)該不是好事。
董大媽給我講了大頭的事。
原來,大頭的女兒仙仙在學(xué)校上體育課的時候不小心傷了腳踝,右腳不敢著地,而且一直不見好轉(zhuǎn)。心疼女兒的大頭便用我的小三輪車接送仙仙上下學(xué)。
今天,為了躲開我,不被我迎頭逮到,大頭沒有走平時回家的這條大街,而是繞了一段路,繞到了熱鬧的龍灣大街。那里的車更多,路況也更復(fù)雜。在一個轉(zhuǎn)彎處,大頭騎著三輪車拐上了機動車道,迎面遇到一輛貨車,眼看要撞到了,在這危急時刻,大頭為了保護女兒,頭撞到了已經(jīng)剎住車的貨車車廂板上,額頭被撞出個大口子,去醫(yī)院縫合了七八針。
“?。俊蔽掖蟪砸惑@。我一點兒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的。
董大媽領(lǐng)我去大頭家,取回了我的小三輪車。
大頭不在家,還在醫(yī)院里輸液觀察。他的頭一直疼,還有些暈。他的女兒仙仙在醫(yī)院里陪著他。董大媽說,一會兒她就去醫(yī)院,接大頭回家養(yǎng)傷。
推著三輪車,我的心一揪一揪的,隱隱地疼。我把三輪車放回到芙蓉樹下,站著,仰望越來越黑暗的夜空。
媽媽說我笨,還真是沒錯,我確實是笨啊。我只知道對大頭擅自動用我的三輪車表示憤怒,甚至去派出所報警,卻沒有去想想,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我咋這么笨?。?/p>
我突然很后悔,也很傷心。我不希望事情是這樣的,哪怕大頭是故意毫無道理地動用我的三輪車,哪怕我和他發(fā)生了爭執(zhí),甚至鬧到派出所去,都比現(xiàn)在的結(jié)果要好。
我的心里像眼前的夜空一樣,空洞、黑暗,那傷心如一只黑色的鳥兒,固執(zhí)地在我的心里飛來飛去,鳴叫著,讓我無法安寧。
傷心的滋味,真是太難受了。我的身體忍不住開始發(fā)抖。
我咬著嘴唇,伸手拍打著芙蓉樹的樹干。樹干很堅硬,外層的老皮已經(jīng)龜裂了,尖利地刺激著我的皮膚,劇烈的疼便在我的手心里炸開,使得我的整條胳膊都開始疼。
但是我喜歡這種疼,也迷戀這種疼。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有了這疼,我的心里居然變得好受一些。
我一下一下地拍打著樹干,疼痛便持續(xù)不斷地從我的手掌上發(fā)出,像綿密的針,慢條斯理地扎著,從我的手掌蔓延到胳膊,一直彌漫到全身。
芙蓉樹上,有葉子隨著我的拍打落下來,一片一片地飄落,落在我的頭上、臉上。那小小的樹葉如同一個個小小的巴掌,拍打著我的臉……
五
接下來的事情就變得簡單了,我像一個快樂的保姆,放學(xué)了就騎上我的小三輪車,先去小學(xué),在大門前等著接大頭的女兒仙仙。當(dāng)仙仙像一只蝴蝶一樣飛到我的小三輪車上后,我再騎車到市場,接媽媽。
我們一起回家。
我騎著三輪車,和仙仙嘰嘰喳喳地說話,我們時常笑得前仰后合,興高采烈,我們的笑聲歡快而響亮,在寬闊的大街上飄蕩。
媽媽呢,則瞇著眼睛微笑,默不作聲地看著我們。
笑夠了,我們也到家了。我停好三輪車,仙仙卻賴在車上不下來。見媽媽走開了,她才神秘地問我:“我爸爸總說我是聰明的孩子,可有人說他傻。哥哥,你說,我爸爸傻么?”仙仙睜著大眼睛,盯著我。
我愣住了。我沒想到仙仙這個小丫頭會問我這樣的問題。
仙仙一直盯著我,等著我回答。
我拍了拍芙蓉樹,說:“你爸爸很愛你,就像我媽媽愛我一樣?!?/p>
見仙仙還盯著我,我又說:“我媽媽曾經(jīng)說我笨,我很不愛聽,也討厭她這樣說我。其實呢,我媽媽說得沒錯,我還真是挺笨的?!?/p>
沒想到已經(jīng)走開的媽媽聽見了我和仙仙的交談,她站住腳,回頭看著我,大聲說:“兒子,你不笨?!?/p>
我和仙仙每人頭上頂著一枚芙蓉樹的葉子,像戴著最漂亮的帽子,我們嘻嘻哈哈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