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娜·廷蒂 王伯信
自從母親去世以后,霍利再沒有回來過沙漠。那是四年前,醫(yī)院一直通過媒體找他,而他當時已經(jīng)乘大巴,一路顛簸從夏延趕往菲尼克斯。在停尸房,他們讓他確認母親的尸體。比之外面炎熱的天氣,這里陰冷、潮濕,充滿化學藥品和漂白粉的氣味。站在熒光燈下,他看著他們從墻上的抽屜里把母親的尸體搖出來。
她死去有兩周多了,面頰上的肌肉已經(jīng)凹陷下去,大部分牙齒也掉了,但是方正的下巴依舊未改,手指還那么綿軟細長。他記得小的時候,夜里這些手指撫過他頭發(fā)的樣子。他獨自一人把母親埋在醫(yī)院附近的公墓里,然后又乘大巴返回了夏延。
如今,他有了自己的車,一輛老式的福特弗拉利賽德皮卡。一路上,放眼亞利桑那州綿延千里、伸向遠方的紅巖,他搖下車窗,加大油門,任憑熾熱的空氣流過駕駛室,強忍揚起的沙礫吹打在皮膚上。在他的座位后面,除了一支20毫米口徑的雷明頓霰彈槍,還有兩把手槍,一把是9毫米的貝瑞塔,一把是西.薩奧爾;另有一支他父親從戰(zhàn)場上帶回來的步槍、一根十字形撬胎棍和一沓7000美元鈔票。
霍利剛接到老搭檔麥吉寄來的一張明信片。麥吉在科羅拉多一家印第安人的賭場工作。他一直夢想著買一艘船,去沿西海岸遠航。但是,他有一個壞毛?。簾X太快?,F(xiàn)在,他想敲賭場一杠,問霍利想不想?yún)⒓印?/p>
霍利已經(jīng)從191號公路駛?cè)?60號公路。當他越界進入城市道路交叉口時,天已經(jīng)黑了。有一個多小時,在好幾十英里的路上只有他一輛車。他從后視鏡里往后看,漆黑一團,從擋風玻璃往外看,還是漆黑一團。他往前看,也只能看到黑暗中車燈照得到的地方。一個小時后,汽車進入沙塵暴中心。不時看見風滾草幽靈一般從車前面一閃而過,有時候打在車頭的格柵上,有時候卡在皮卡的底盤上。一陣狂風刮過,吹得皮卡左右搖晃。天太晚了,他的眼睛開始模糊起來。為了保持車輪不離開路面,他的兩只手不得不緊握方向盤,小心操控著。
過了一會兒,他看見前面有一些光亮,是十字路口邊的一家汽車旅館。他把車開進旅館停車場,進到接待室要了一個房間。站在桌子旁邊的男人是一個印第安納瓦霍人,穿一件白領(lǐng)的紅色保齡球運動衫,運動衫胸前繡著一對保齡球瓶。桌子后面是一間不大的里屋,霍利看見另一個納瓦霍人和一個臉上長著雀斑的家伙在里面玩紙牌。兩人輸贏懸殊不大,看起來他們要賭個通宵了。地上的空啤酒瓶排了一長溜,煙灰缸里的煙頭也堆得滿滿的。
“你下的是大盲注!”長雀斑的人大聲喊道。
“從我的注里拿吧?!贝┍}g球運動衫的納瓦霍人說?!跋胍粔K兒玩嗎?”他問霍利。
里邊的兩個人前傾著身子,其中的納瓦霍人瞥了霍利一眼,然后自顧自地喝起了啤酒,而臉上有雀斑的家伙卻盯著霍利看了好半天。他的頭發(fā)呈機油色,脖子上,臉上長滿了雀斑,看上去像開了花的皮疹,霍利看見都覺得惡心。
“什么?”
“撲克牌?!?/p>
霍利有一個多星期沒有玩牌了,聽說有撲克牌玩心里就癢癢起來。臉上有雀斑的家伙從納瓦霍人的籌碼里抓了一把錢,扔到桌子中間時,運動衫袖子拉起來一大截,露出了前臂?;衾匆娝那氨凵喜紳M了文身,是監(jiān)獄里弄的那種。一只手臂上刺的是十分蹩腳的基督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圖案,另一只上刺的是數(shù)字187,加利福尼亞刑法典關(guān)于謀殺的章節(jié)。文身的墨水還是藍的,邊緣上的顏色也沒有褪去。
納瓦霍人從前臺上將一把鑰匙滑向霍利。
“謝謝,”霍利說,“太晚了,我就算了吧?!?/p>
為了不讓沙子吹進眼里,霍利用襯衣?lián)踝∧?,回到皮卡里,開車繞到樓房后面,把車停到柏油地上噴有他房間號碼的車位上,然后拎著裝滿衣物、槍支和錢的行李袋爬上樓梯。為了安全起見,他事先把錢藏在一個裝有黑甘草糖的罐子里。錢放在罐子下面,又細又長的甘草糖一層一層地碼在錢上面,看上去像一堆鞋帶。他不喜歡吃甘草糖,所以他想絕大多數(shù)人也不會喜歡。
旅館房間充滿了玉米片和香煙的氣味,一面墻上有一個窟窿。床頭柜上放著一只鐘,是帶發(fā)光數(shù)字的數(shù)碼鐘。他伸展開四肢,躺倒到床上,然后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發(fā)現(xiàn)鐘上的數(shù)字沒變,還是4點16分。車出了弗拉格斯塔夫時,他的表就停了,不知道現(xiàn)在是幾點了。他拉開行李袋的邊袋,掏出貝瑞塔手槍,把它放到床頭柜上,然后把行李袋同其他槍一起放進壁櫥里。
霍利小的時候,每次打槍老不能讓兩手靜止不動。母親告訴他把四分之一的注意力集中在槍筒上,可是即使這樣,槍還是要往下溜。深吸一口氣,她說,深吸一口氣,然后吐出一半。她常常這么對他說,以至于即使沒有槍在手里,他呼吸時也這樣:盡可能地深吸一口氣,然后吐出一半留下一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每當他手指扣住扳機時,他就用這種方法讓自己保持平穩(wěn)不動。
霍利進到衛(wèi)生間,打開燈。他的皮膚有個很糟糕的狀況,像卡車司機一樣被曬得黑黝黝的。由于胳膊老伸在車窗外,所以左半身無處不被太陽灼傷。他打開淋浴,讓冷水把頭發(fā)里的沙子沖洗掉,然后裹上一條毛巾出來,穿上牛仔褲。剛打開電視機,就聽見有人敲門。
是一個女孩,大概20歲,身材瘦削,和他差不多一樣高,一只眼睛青腫著,金黃色的頭發(fā)梳成面包似的圓發(fā)髻緊緊束在腦后,兩只耳朵邊緣上排列著七八個小孔,幾個小鐵圈圈一個套一個地從小孔里懸下來,最下面的圈圈里吊著一根紫色的羽毛,看上去有點像魚鉤。
“我被鎖在門外了?!彼f。
霍利一只手攀在門框上,“接待室不是可以給你開門嗎?”
“那兒一個人也沒有,”她說,“我看見你房間的燈亮著。”
霍利不能肯定她是不是妓女。他看見她帶著一個嬰兒,有六個月左右大,用吊帶扎在身上,外套的拉鏈拉了上去,包住嬰兒。
“等等。”霍利說。他把她擋在門外,自己返回去,從行李袋里掏出甘草糖罐,擰緊蓋子,然后把它藏進衛(wèi)生間的馬桶水箱里。他拿起貝瑞塔手槍,打開槍膛,見里面已壓上了子彈,便把它別到牛仔褲后面,拉下襯衣,蓋住,這才重新打開門,“我跟你去看看。”
他們穿過沙塵暴來到樓房前面。女孩豎起外套的衣領(lǐng),護住嬰兒,頂著風,怯怯地跟在霍利身后。接待室的門鎖著,里面也沒有開燈。霍利把手攏在玻璃上,往里望了望,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見。
“我早說過了?!迸⒄f。
霍利用拳頭把門砸得砰砰作響,試圖把門砸開,不期驚醒了那女孩的嬰兒。女孩不停地抖動著腿哄著嬰兒。又一陣狂風刮過,揚起的沙礫噼里啪啦打到他們的臉上。嬰兒哇哇大哭起來。
“我們回去吧。”霍利說。這一次他叫女孩跟得更緊,拉住他的胳膊,這樣他可以擋住吹向女孩和嬰兒身上的大部分沙礫?;氐椒块g的時候,他叫女孩進來。
“那些家伙可能很快就會回來。”霍利說。
女孩拉開外套的拉鏈。她眼睛青腫的時間不長,還充著血,鼻梁上有一道傷,黑黑的。“我給他換一下尿布,可以嗎?”她問道。
“換吧?!被衾f。
她把嬰兒從吊帶里抱出來,放到霍利的床上。嬰兒穿著一件印有大象圖案的睡衣,沿兩條腿的內(nèi)側(cè),扣著幾粒紐扣。女孩扯開扣子,解下尿布,然后一只手提起他的兩腿,一只手把尿布拽出來。剛一取出尿布,嬰兒就不哭了。
“你在這兒多久了?”霍利問。
“大概有一周了?!迸⒄f,“除了從堪薩斯來的那個家伙,這地方只有兩個人?!彼蜷_手提袋,取出一塊新尿布,墊到嬰兒的屁股下面,然后又拿出一管白色乳霜,在嬰兒的兩腿間和小屁股上搽了一些,之后墊好尿布,迅速把睡衣整好。嬰兒從床上望著她,胳膊不停地揮動著,兩只小手一抓一抓地試圖夠著她的臉。
女孩把臟尿布卷起來,用塑料帶扎好,問:“垃圾該放在哪兒?”
霍利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可能在衛(wèi)生間吧。給我?!彼焓终f。女孩把臟尿布遞給他,霍利拿著尿布走過房間。尿布熱乎乎的,沉沉的,像一個活體。他把尿布放進垃圾桶,洗了洗手,出來的時候,女孩已經(jīng)坐在床上,床頭柜上放著一瓶伏特加酒。
“想喝一杯嗎?”女孩問。
霍利什么時候都想,“當然。”
“我沒帶杯子。”
霍利返回衛(wèi)生間,在水槽邊拿了兩只塑料杯,出來后遞給她一只。她往兩人的杯里都倒上一指深的酒?!案闪?!”她說。
通常,霍利只喝威士忌和啤酒。記憶中,伏特加酒是酒鬼們才喝的。因為喝了這種酒,你在他們身上不可能聞到酒味。過去,他母親就常常喝這種酒。他甚至記得有一個酒瓶他還收藏了好一陣子,直到母親去世以后,父親發(fā)現(xiàn)了才把它扔掉。這瓶伏特加是便宜貨,喝下去的時候喉嚨辣辣的。女孩很快喝干了,又倒上一杯。
“你叫什么名字?”霍利問。
“艾米。”她說。
“是個好聽的名字。”霍利說。
她怯生生地看著他,那只青腫的眼睛像影子一樣把她的臉分成了兩半?;衾幌胱屗J為他在打她的主意,他往門邊挪了挪,靠到墻上。她仍然坐在床上。嬰兒在她身邊睡著了。小家伙側(cè)身躺著,手臂放在頭上,像在持槍打劫。
“疼嗎?”他指著她的耳朵問。
她抬起手,用手指撫摸著那根紫色的羽毛?!吧厦娴囊郧斑€疼,”她說,“現(xiàn)在我有時候甚至就忘記了它們。每當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情,或者有了什么我想要記住的事情時,我就在耳朵上扎一個小孔?!卑捉o自己又倒了一杯,一仰頭,灌了下去,然后嘆聲氣問道,“那時間準不準?”
床頭柜上鐘的讀數(shù)依舊是凌晨4點16分。屋外面,沙塵暴把天攪得黑黃黑黃??赡苁?點,也可能是5點了?;衾蛄艘恍】诰坪笳f:“可能不到吧?!?/p>
“我太累了。”艾米閉上眼睛,揉了揉。
“我去看看他們回來了沒有?!被衾f,把酒杯放到床頭柜上,沒有鎖門,走到樓梯的轉(zhuǎn)彎平臺,然后一路小跑,下了樓梯。繞過樓房時,他心里還在想著艾米耳朵上的那些小窟窿,不知道她是否想要忘記在她身上發(fā)生過的事情,是否想要摘掉那些小鐵圈圈,讓耳朵上的皮膚長起來。
他推了推接待室的門,還鎖著。他又敲了敲,也沒人出來。樓前面停著兩輛車。他過去查看了一下,一輛是掛著亞利桑那州牌照的小卡,一輛是從堪薩斯州來的褐色廂式貨車。兩輛車都是空的。他頂著風往回走。他的福特車還在原來的位置上,相隔幾個車位外有一輛藍色掀背式轎車。轎車副駕駛座這一邊的門上有一道大凹痕。透過擋風玻璃,他能看見車后面堆著幾堆衣服,還有幾只用帶子扎著的箱子和一個嬰兒座。他站在停車場,抬頭看了看自己的房間。其他房間都黑燈瞎火的。
霍利回到房間時,艾米已經(jīng)緊挨著嬰兒躺下了。根據(jù)她肩膀一起一伏的樣子,他想她已經(jīng)睡著了。霍利輕輕關(guān)上門,來到衛(wèi)生間,查看了一下馬桶水箱,甘草糖罐還在那里。他往臉上撩了些水,走到壁櫥前,把裝槍的行李袋往里推了推,然后走到床的另一邊,從褲腰上拔出貝瑞塔手槍,放到床頭柜抽屜里的《圣經(jīng)》旁邊,最后脫掉鞋,坐到床上。
房間里還繚繞著香煙味,所不同的是床上現(xiàn)在又增添了嬰兒撲粉味和蘋果味。霍利往后靠到床頭板上,但是怎么也合不上眼。他感覺房間里有人真不自在。嬰兒的小嘴像在逮奶瓶一樣來回動著,不時發(fā)出低低的嘆息聲;艾米臉上受傷的一邊朝下,所以看不見她青腫的眼,這樣她倒顯得更加年輕。她的發(fā)髻解開了,頭發(fā)像扇子一樣散在枕頭上。嬰兒和女孩的呼吸聲一陣陣地鉆進他的耳朵里。他伸手關(guān)了燈。
霍利醒來的時候天還黑著,艾米正在吻他。起先,霍利迷迷糊糊不知道這是在什么地方,后來,在數(shù)碼鐘紅色數(shù)字的輝光中,他看見了她的臉?;衾麤]有對她做什么,因為他害怕任何的輕舉妄動,都會讓眼前的一切灰飛煙滅。艾米慢慢地、小心地吻著他。當他再也忍不住的時候,他把手伸向她的腰際。她推開他。過了一會兒,她又偷偷向前挪了挪,把紅唇懸在他的臉龐上面。兩人能感觸到對方的呼吸。
她的頭發(fā)落下來,摩挲著他的嘴唇,傳來陣陣的蘋果味。蘋果味原來是她的頭發(fā)散發(fā)出來的。他的手指蜿蜒伸過她的頭皮,向前慢慢移動,指關(guān)節(jié)觸到了她耳朵上的金屬圈圈。這些冰冷的小鐵圈兒完全穿透了她耳朵邊緣上的皮膚。她用力拽他的襯衣。當他迫不及待地脫衣服時,她的牙齒沿他的胳膊慢慢往下劃拉著。黑暗中,他們各自抓住對方的腰帶使勁解開。艾米先解開霍利的腰帶,把它扔到地板上,然后推開霍利笨拙的手,站到床邊。她的褲子沿長腿滑落下來,露出赤裸的肌膚。
霍利用手勾住艾米的屁股,把頭埋進她的脖子里,兩人一起滾落到地毯上。他推開她的兩腿時她發(fā)出一聲好像把她弄疼了的聲音?;衾噲D看清她的臉,可是她把他抱得緊緊的,看不見。他們翻滾著,霍利的腦袋不時碰到床架上,發(fā)出叮叮咚咚的聲響。忽然,他聽見砰砰兩聲急促的槍響,然后又平靜下來。
女孩還在他的下面抖著、喘著,霍利忙用手捂住她的嘴。就這樣,他們在汽車旅館的地板上、在黑暗中等待著。后來,又是一聲槍響,嬰兒被驚醒了,哭起來。
霍利趕忙爬到床頭柜邊,拉開抽屜,拿出貝瑞塔手槍,來到窗戶邊,透過窗簾往外看。除了那兩輛汽車,他什么也看不見?;剡^頭,他看見艾米還躺在地板上,兩眼望著天花板。
“讓他閉上嘴!”霍利說。
艾米爬到床上,把孩子摟到懷里,搖著。黑暗中,霍利找到褲子,穿上,然后又來到壁櫥前,取出他父親的步槍,拿上幾個彈夾?;氐酱斑厱r,嬰兒還在哭??蘼暯谢衾纳窠?jīng)緊張。艾米起來,在包里翻了一會兒,找出一只奶瓶;因為她的手在顫抖,奶瓶兩次掉落到地上?;氐酱策叄涯套烊M孩子的嘴里。小家伙不哭了。
霍利長呼了一口氣。他告訴她別開燈,后來又叫她帶上孩子去衛(wèi)生間,把門鎖上。艾米清了清嗓子,幾次好像想要說什么,但終究又咽了回去?;衾麅裳垡豢桃矝]敢離開停車場。他聽見她收拾起衣物、抱起孩子的聲音,然后聽見衛(wèi)生間門咔嗒一聲鎖上的聲音。他能感覺到身后那只數(shù)碼鐘不變的數(shù)字發(fā)出的紅光,像高溫熱源一樣照在他半邊憂郁的臉上。
幾分鐘后,那輛來自堪薩斯的褐色廂式貨車從樓房那邊開了過來。它圍著停車場轉(zhuǎn)了一圈,在霍利的車邊放慢了速度,然后,在艾米的車前干脆停了下來。一個人從貨車的駕駛座這邊下來,手里提著槍。是臉上有雀斑的那個家伙。現(xiàn)在他身上穿的是原先穿在那個納瓦霍人身上的紅色保齡球運動衫。他臂膀赤裸,監(jiān)獄里的文身蜿蜒著爬過胳膊肘。他看了看霍利的車牌,又向艾米的車里張望了一下,然后抬頭朝他們這一排房間看了看。
他們倆,霍利和艾米,都看見過他。如果他只是偷錢,霍利想,他會鉆進他們的車里,然后開車走人;如果他殺了那兩個當?shù)厝?,他就很可能來找他們。那家伙回到廂式貨車里,拿出一盒子彈,打開左輪手槍的槍膛,把子彈壓進彈倉,在紅色保齡球運動衫上擦了擦手,沿樓梯爬上來。
艾米的掀背式轎車和霍利的皮卡都停在標有房間號的車位上,霍利就等著看那家伙想要先打開哪一扇門了。雀斑男上到樓梯轉(zhuǎn)彎平臺,然后沿那邊的一排房間走去。他拿出一串鑰匙,打開艾米房間的門,閃了進去。見那家伙進了艾米的房間,霍利便從屋里出來,來到樓梯平臺上。他剛一舉槍瞄準目標,沿樓梯旋轉(zhuǎn)著吹來的風就讓槍口偏離了方向。
霍利知道在調(diào)整瞄準底線的時候,怎樣利用周邊的事物確定誤差的補償。樹葉改變方向,風速在每小時7英里;樹梢變彎,風速每小時接近9英里。但是這里沒有樹告訴他這場沙暴有多大,甚至連一個掛在籬笆上的塑料袋都沒有,有的只是空曠的沙漠上漫天飛舞的塵土,和不斷擊打到汽車旅館窗戶上的沙礫。
從你的腳開始,母親告訴過他,你的腳總是站在地上的,當你沒辦法補償瞄準的誤差時,就從這里開始,白手起家?;衾匦暮笠?,放松小腿和膝關(guān)節(jié),繃緊肘部,緊靠肋骨,面部輕輕貼到槍筒上,然后輕轉(zhuǎn)腰桿,在標尺后面一點點地下拉槍筒。
霍利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一半。
臉上長雀斑的家伙慢條斯理地從艾米的房間走出來。霍利本可以打中他的頭,但最終選擇了他的肩膀。那家伙慘叫一聲,向前一個趔趄,朝樓梯方向倒去。在還沒有完全倒地之前,他轉(zhuǎn)身射出了壓在槍膛里的所有子彈?;衾笸诉t了一步,感到身體右側(cè)一陣灼熱,胳膊一下子失去了支撐槍桿的氣力,步槍開始下沉,下沉,再下沉,眼睜睜地看著它掉到地上。他揮手拔出貝瑞塔手槍,跌跌撞撞來到樓道扶手邊。血,流了一地。他感到頭暈,一把抓住扶手,看著那家伙掙扎著鉆進廂式貨車時,紅色保齡球運動衫像斗篷一樣在風中飄舞著。霍利知道,風速,每小時30英里。他舉起手槍,射出第二顆子彈。
霍利的腿開始變得綿軟無力起來,然后人重重摔倒在了地上。他感覺呼吸困難,喉嚨里像有一塊海綿堵著。他爬過樓梯平臺,水泥地板又硬又涼,一點也不舒服。他喊叫著艾米的名字,推開房門。她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時,已經(jīng)穿戴齊整,就像他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頭發(fā)梳成一個圓髻,緊緊束在腦后。嬰兒藏在吊帶里,外套的拉鏈拉了上去。
“我們必須離開!”他能設(shè)法說出這句話,卻無力從地上爬起來。
艾米匆匆去衛(wèi)生間拿來幾條毛巾,弄濕,靠到霍利的身邊,然后又取出幾塊尿布,展開,墊在濕毛巾下面,再把這些塑料片用帶子扎到他身上。他告訴她去把裝槍的行李袋拿來,再去把掉在樓道上的步槍撿回來,然后又叫她去衛(wèi)生間把馬桶水箱里裝甘草糖的罐子取出來,放進他的行李袋。她一一照做后,回來跪在他旁邊,臉上保持著和稍早前他說她的名字很好聽時一樣的眼神:怯怯的。
他幾乎記不清他是怎樣從樓梯上下來的。艾米把一些毛巾扔進車里,再把他弄到車后座上,其他東西全放進了汽車行李箱,然后把孩子從吊帶里解下來,用安全帶拴在霍利的身邊。廂式貨車的馬達還在轟鳴,擋風玻璃上噴射著血,雀斑男的身體一半在駕駛座上一半在車外趴著。
艾米坐進駕駛座,關(guān)上門,握緊方向盤,看著后視鏡說:“你覺得旅館的老板死了沒有?”
“我們應該去看看?!被衾f。
他們開車轉(zhuǎn)到樓房前面,艾米下了車。這次接待室的門開著。霍利和艾米的孩子留在車里。小家伙兩眼望著媽媽消失的方向,嘴里流著口水,兩條小腿一個勁兒地踢蹬著。霍利把尿布片緊壓到肋骨上,來回揉著。艾米回來時,握住車門把手,呆在那兒好一陣子一句話也不說,生病了似的?;衾?,他沒猜錯,那兩個納瓦霍人死了。要是他入住登記時,看見那些雀斑,估摸透了對方的花花腸子就好了;到現(xiàn)在他本可以在幾英里之外,甚至可能正和麥吉一起喝啤酒,而不是不死不活地在一個女孩的車后座上。
艾米手忙腳亂地系好安全帶,把車倒出來,駛出停車場,開上公路。“居留地有醫(yī)生,”她說,“從這兒再走大概10英里?!?/p>
霍利身子下面的彈性坐墊已經(jīng)被血浸透了。安全帶上、車地板上到處都是血?!八麜e報我們?!?/p>
“如果給他錢,他就不會。”
當時霍利就知道她打開過他的甘草糖罐。他試圖說些什么,但又無法開口。他把注意力集中到用安全帶拴在他旁邊的男嬰身上,試圖盡量保持頭腦清醒。嬰兒身上的大象睡衣也沾上了血,他正看著艾米的后腦勺,伸出小胳膊試圖抓住媽媽,似乎媽媽才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東西。
太陽好像就要升起來了,天空一片粉紅,一片橘黃?;衾膊恢垃F(xiàn)在幾點鐘了。子彈開始活動起來,硬邦邦的彈頭帶著他向一個黑暗的地方旋轉(zhuǎn)而去。他伸手摸摸扎在腹側(cè)的尿布,熱熱的、沉沉的,帶著爽身粉的味道,就像他之前扔進垃圾桶里的那塊尿布一樣,在手里感覺活了起來。
“我們差不多就要到了?!卑渍f,后來又加了句,“我會回去把你的車開過來的?!?/p>
霍利希望她會那樣做。他希望自己醒過來時,她和孩子還在,而不是只有落滿灰塵的福特車和車鑰匙;他將不必去查看汽車行李箱里的那些槍支,甘草糖罐里至少該給他留下1000美元。她欠他的。至少,他這么想。她欠他的。
霍利把臉貼在后窗玻璃上,望著前面的后視鏡,他看見公路在他們的身后伸展著。透過沙漠的晨曦,遠處映出一抹黑線,那是一條孤寂的小路。汽車忽然碾過一樣物體,然后一件皮毛類的東西在后視鏡里一閃而過。一個被車撞死在路上的動物。一只野兔,或者一只老鷹。他想。一只郊狼,或者一只禿鷲。在他旁邊的座位上,孩子開始呻吟著,啜泣著,小嘴慢慢張開,終于哭出了聲。
“他又餓了?!卑渍f。但是車沒有停。她開始唱歌,先唱“一閃一閃小星星”,又唱“睡吧,寶貝”?;衾]上眼,聽著。她的歌跑調(diào)了,但她是認真的。
“你是個好母親?!被衾f。起碼他是這么想的。剩下的路,那顆子彈帶他走進了無邊的黑暗。
(何超/圖)
漢娜·廷蒂
Hannah Tinti
出生于馬薩諸塞州的塞倫,現(xiàn)居紐約布魯克林。短篇小說集《動物怪譚》(Animal Crackers,2004)暢銷16個國家,獲得筆會/海明威獎第二名;長篇小說《好賊》(The Good Thief,2008)獲美國文學會的西歷克斯獎、桑特小說一等獎和平裝書俱樂部最佳新銳獎。2002年與人聯(lián)合創(chuàng)辦雜志《故事》,一直任主編。目前是哥倫比亞大學和紐約博物學博物館的碩士課程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