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恩萊特 李萍
報刊雜貨店新來了一位女店員,她正站在柜臺的后面。諾埃爾注視了她好一會兒,才發(fā)現(xiàn)她的脖子上竟然有一條刀痕。傷口呈馬蹄形,已經(jīng)結(jié)疤,帶著些許青灰色,看起來比手術(shù)可能造成的傷口更大。諾埃爾很好奇這是誰干的。脖子上有這么一條刀痕,要是向后仰頭可得小心了,要不這該死的頭會掉下來的。
“來包麥提莎巧克力,謝謝。”
他真想看她向后仰頭。對,他就是個白癡,就想與她開個小小的玩笑,看著她的頭高高抬起,仰天大笑,像1950年代涂抹著艷唇、嘴上叼著香煙的頹廢女人那樣。他真是他媽的搞笑天才。
“4歐元10分?!睅О痰呐苏f道。諾埃爾遞給她5歐元。
事實上那女人并沒有涂抹什么鮮紅色的唇膏。她身穿一件藍色格子尼龍外套,看起來倒像朵凋零的花兒,但她確實讓諾埃爾感覺到一種爽意。諾埃爾不知道自己以前到底見過她沒有。他來這里的次數(shù)并不多,僅僅是為了買一份周末的報紙,或者一品脫牛奶,或者為妻子買一包麥提莎巧克力。況且,店里的女店員換得像走馬燈似的,現(xiàn)在他再也看不到往日那些長得漂亮的姑娘了,這多少有點兒讓人傷感,但也只能這樣了?;丶易叩桨氲纼?,諾埃爾突然意識到是自己想錯了:事實上是那些漂亮姑娘們不再想多看他一眼。
只有那帶疤的女人會看他。她很警覺人們目光在她身上的停留。盡管找零時她好像并沒有看著你,但她依然知曉你的一舉一動。歲月在這女人臉上留下了幾道好似無力再深入肌膚的淺淺皺紋,諾埃爾還是猜不出來她到底有多大年紀——對于女人,他從來都看不出她們的年紀。誰又會不嫌麻煩去謀殺她這樣一個女人呢?或許是她惹惱的什么人,或許是她在胡同里偶遇的陌生人。天哪,簡直不敢再往下想,或許就是她自己一時沖動抹了脖子。
諾埃爾隔著廚房把麥提莎巧克力扔給了妻子,妻子驚喜地叫道:“天哪,我愛你!”諾埃爾隨后來到客廳,坐下來看了一會兒報紙。
“你媽媽來過電話?!逼拮釉诹硪粋€房間里說道,或者說是喊道。
“什么?什么時候的事兒?”
“你出去那會兒?!?/p>
“哦,謝謝你現(xiàn)在告訴我。”他說道。妻子沒有再搭話。
他繼續(xù)看報紙,可已沒了心思,于是把報紙折疊起來,扔到地板上。報紙掉在了椅子的腳邊。
“我希望你能及時告訴我這些事?!彼碌馈?/p>
“什么?”
“有人給家里打電話來找我,你應當告訴我?!?/p>
“天啊,諾埃爾。我什么都沒對你隱瞞。你不是剛剛進門嗎?”
她走進門廳,朝著客廳里的他望了望。
“你沒事兒吧?”
“什么?”
要是十年前,他或許會告訴妻子他是不會因為她沒有及時告訴他有人打過電話這事兒而煩惱受傷。但那是十年前的情況,現(xiàn)在嘛,沒必要自尋煩惱了,得過且過吧,于是他接著應道:“我當然沒事兒?!?/p>
諾埃爾走到門廳,給母親回電話。
他母親想跟他說的只是自家樓上水龍頭的那點事兒。其實,這水龍頭滴水已經(jīng)是幾十年的舊事了。母親似乎覺得這事都是諾埃爾父親的過錯。現(xiàn)在老伴已經(jīng)不在了,再沒人能擋著說不用修,她終于可以找人把它給修好了。
“我不清楚,”諾埃爾說,“請人上門修大概得花40歐元吧。記得上次我找人的時候就是這個價,那還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p>
“40歐元啊!”
母親用的是一部新電話,手里拿著那個可以邊走邊打的無線聽筒。當她不說話的時候,聽筒里就傳出像是電話斷線的聲音。這片刻的沉寂讓人難以揣摩。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這事誰都可以做吧。我應當就可以修的,或許就是個墊圈兒的問題?!?/p>
“不用,不用?!彼f,“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
但諾埃爾還是哄著最小的孩子上了車,向母親家開去,扳手就放在副駕的座位上。小女兒坐在后排,唱著自編的兒歌,樂個不停。諾埃爾聽到她唱的全是什么“便便”之類的詞兒。他從汽車后視鏡里望了望女兒。
“你可以不唱了嗎?”他說。
昨晚,那根連著她下牙的僅有的一絲粉色的牙肉給掙斷了,現(xiàn)在牙齦上還有血跡,可她卻開心地笑著,露出牙齒脫落后的縫隙。她繼續(xù)唱道:
“撲通,便便落。撲通撲通,便便大撲通?!?/p>
“啊,別唱了。”諾埃爾說,但女兒并沒有停下來,于是他只好打開車載收音機,聽聽體育新聞。
到了奶奶家,女兒蹦蹦跳跳地跑到門邊,摁響了門鈴。諾埃爾跟在女兒的后面,右手甩動著扳手向左手掌拍打著,想試試這扳手的分量。
“我說你不用來嘛!”諾埃爾的母親吻了吻小孫女,驚喜地說道,“我不是告訴過你,我自己會找人修的。我真這么想的,找個人來修就成。”
“你就別操那份兒心了?!敝Z埃爾說道。
諾埃爾走了過去,母親沖他笑了笑。妻子說這些日子這母子倆倒像一對浪漫的小戀人,真有些黏糊呢。自從諾埃爾的父親去世后,母子倆就經(jīng)常通電話,聊一些諾埃爾平時并不常聊的話題——什么墊腳板呀,潮濕的天氣呀,打理小花園呀,還有大家伙兒的生活呀,以及誰又對誰說了什么之類的事兒。
“那是什么?”諾埃爾問道,從盥洗盆的下面向上看了一眼。
“住在路盡頭的登普西一家子。我不是說過嘛,老登普西戒酒了。他那些可憐的女兒們啊,受了多少罪?!?/p>
“我曾告訴過你我跟他家二姑娘發(fā)生過什么嗎?就是那個金發(fā)姑娘?!?/p>
“就是那個你喜歡的女孩嗎?”
“你怎么知道我那時候喜歡她?”
他從白色陶瓷盥洗盆的下面鉆出來。他們都感覺到了:在他和母親之間有種不言自明、顯而易見的東西。面對現(xiàn)實吧,因為多年來她一直都是張家長李家短地嘮叨著。
“哦,我當然什么都知道?!彼f。
她回到樓下,去沏茶,留下諾埃爾一人沉浸在當年與那個姑娘點點滴滴的回憶之中。他想起:有趣的是只要你把手伸到女孩們身體的下面,她們就會緊張得出汗。這事兒只草草地發(fā)生過一次,但足以令他感到大吃一驚。
現(xiàn)在,諾埃爾倒是覺得這事兒想來并沒有那么讓人吃驚了,他和母親聊的這個女孩當時應該不會超過11歲,對他而言,她實在是年紀太小。當然,他自己當時也不過14歲。那時自己到底是怎么盤算的?那些日子,自己又是多么的混蛋!
回到樓下,他看到女兒一邊看著卡通書,一邊咬著頭發(fā)。
“別再咬頭發(fā)了。”諾埃爾嚷道。
漂亮的小女兒扭頭看著他,裙子也翹了起來。她腿上有些瘀傷,飄垂的頭發(fā)擋住了臉頰。
“上過衛(wèi)生間了嗎?”他問女兒。這時,母親用托盤端著茶從他身后走進來。
諾埃爾坐在母親和女兒中間,突然感到心煩意亂,根本坐不下來喝茶。于是他匆匆把女兒抱進車里,隨即加大油門飛馳而去。扳手仍然放在身旁的副駕駛座上,收音機里正傳來體育比賽的高潮。女兒嚷著要買冰淇淋,說是爸爸答應過只要一起去看奶奶就給買冰淇淋吃。這倒的確是他承諾過的。于是,他把車停在那家報刊雜貨店的門口,但他沒有下車,而是手握方向盤,心里琢磨著:雜貨店里那個穿著藍色外套的女人此刻在收銀臺后面大概又在咧開嘴大笑吧。
“你自己進去買吧,”他終于開口,“去吧,把錢給那位女士就行?!?/p>
他拿出5歐元,遞給滿臉不高興的女兒。女兒極不情愿地自個兒下了車。
諾埃爾不知道自己是在尋找著什么,還是在逃避著什么。他獨自坐在車里,試圖想弄個明白。對于那個脖子上有刀痕的女人,他既不想動手殺了她,也不想低頭親吻她。但是,如果有可能,他就是想對這個女人干點兒什么,因為他覺得現(xiàn)在的一切都是她的錯引起的。
“現(xiàn)在你開心了?”女兒問道。她手里拿著夢龍冰淇淋,可依然在慪著氣。
“系好安全帶?!彼麑ε畠赫f道,但女兒只自顧自地忙著吃冰淇淋。不管怎樣,他還是開車駛上了回家的路——他不想回家,但是家卻又是他唯一能去的地方。他把鑰匙插進鎖眼,打開了門,女兒從他胳膊下鉆進了屋。諾埃爾此時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尋找什么:那是一種痛苦,一種可以把他葬身其中的痛苦。
“這么快你們就回來啦?”
“是我們回來了?!彼鸬?,看了妻子一眼。
(李萍:成都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郵編:61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