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格·艾林 黃克順
陪審團從后面魚貫而入的時候根本沒看我們一眼,甚至那位陪審團主席現(xiàn)在也對我們視而不見。這位滿臉皺紋的老人在之前的庭審中曾對我母親投去同情的目光。
這是個不好的征兆,但是我并不真正擔心。這個案子已經(jīng)審理過幾次了。
一個花花公子搞大了女友的肚子。他出錢讓女友去打胎,但是女友拒絕了。不管男友同不同意,女孩都想生下孩子。這個女孩就是我的妹妹,19歲的莉薩.瑪麗.坎菲爾德。一周后,在下班步行回家的路上,她被一輛汽車撞倒,司機肇事逃逸,甚至壓根兒沒有減速。莉薩像條流浪狗一般慘死在路邊。
警方在她男友的凱迪拉克SUV的車頭保險杠上發(fā)現(xiàn)了血跡,是莉薩的。在底特律或紐約,這顯然是一起簡單不過的赤裸裸的謀殺案。
但瓦爾哈拉是密歇根北部一個度假小鎮(zhèn),而莉薩的男友梅爾.本內(nèi)特是當?shù)氐娘L(fēng)云人物。他曾是密歇根州立大學(xué)隊的橄欖球明星,后來又效力于底特律雄獅隊,現(xiàn)在是通用旗下的凱迪拉克汽車在五個國家的最大代理商。
而莉薩呢,不過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店員,一個充滿渴望的叛逆青年,在湖街的旅游勝地銷售蠟燭和香火。她太年輕了,根本玩不過梅爾這樣的浪蕩子。如果我知道她找的男友是他……可惜我當時不知道。我只顧埋頭自己的教書匠生活,對妹妹的關(guān)愛太少了。
現(xiàn)在我這個兄長再也沒機會給她提出忠告或為她做任何事了,只剩下最后替她伸張正義。
但身穿定制西裝、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瀟灑倜儻的梅爾.本內(nèi)特,在證人眼里是個無辜的人。他只是羞答答地承認莉薩并非自己唯一的女友,他還同時在和其他幾個女人保持約會,其中一個叫福恩.丹尼爾斯的女人甚至有他公寓和汽車的鑰匙。
福恩出庭做證時,拒絕透露莉薩被撞時她在哪里。她不回答一切問題,像個黑手黨頭目一樣怒視著陪審團,充滿挑釁意味。
現(xiàn)在陪審團成員個個都顯得躁動不安,甚至義憤填膺的樣子,好像他們剛剛激烈爭辯了一番。也許他們的關(guān)注點集中在是謀殺還是過失殺人上,而不是如何給兇手定罪。
我從沒想過他們會讓這個雜種逍遙法外。
然而他們恰恰是那么做的。
陪審團主席大聲朗讀了裁決書:“因為過失殺人的指控不成立,我們裁決被告,梅爾.本內(nèi)特,無罪?!痹捯魟偮洌祟^攢動的法庭里掌聲四起。
在法庭外的臺階上,陪審團主席對著記者伸過來的話筒說:“我們認為本內(nèi)特先生所言是可信的,他發(fā)誓他關(guān)心莉薩,從沒有傷害過她。雖然他的情人福恩.丹尼爾斯拒絕做證,我們大多數(shù)人覺得那也是情有可原的。也許她——”
但接下來他只是在對著空氣自說自話了。梅爾及其隨從蜂擁而出法庭,記者們立刻像魚市的鷗鳥一樣把他們包圍住。
梅爾微笑著面對眾多攝像機,說他不知道是誰殺了可憐的莉薩,但是他確信警方會找到兇手的。他對莉薩的家人深表哀悼。
“重獲自由后你有何感受?”一名記者大聲問。
“我之前從沒擔心過,”梅爾鄭重地說,“我知道瓦爾哈拉陪審團會還我清白?!?/p>
梅爾擠開人群鉆進那輛锃亮的紅色凱雷德車內(nèi),向人群揮了揮手,咧嘴笑了,仿佛剛得到一生中最成功的一次達陣得分,或者說從此逍遙法外,隨即絕塵而去。
檢察官在接受采訪時抱怨梅爾.本內(nèi)特受到的是瓦爾哈拉裁決。一名記者請他解釋,但他只是聳了聳肩,隨后揚長而去。這是一種暗示嗎?你能指望一個鄉(xiāng)下小鎮(zhèn)的陪審團作出什么公正裁決呢?
他是對的。瓦爾哈拉是一個小鎮(zhèn)。但是紐約或者底特律這些地方,大多數(shù)生活在平民區(qū)的人多少也是鄉(xiāng)巴佬。
我父母雙方,即坎菲爾德和拉莫特姓氏的人,骨子里都是鄉(xiāng)巴佬,并以此為傲。我的舅舅迪克姓拉莫特,他們一家最不安分守己,曾在人跡罕至的森林里種植大麻,制作冰毒。我們其他人都是正派的工薪階層,絕大多數(shù)是藍領(lǐng)。
除了我之外。我叫保羅.坎菲爾德,是家里第一個獲得學(xué)士學(xué)位的人。我在瓦爾哈拉高中教政治學(xué),親戚們稱我為教授。是贊譽還是譏諷,得靠音調(diào)來判斷。
審判之后,一個金色的秋日下午,我們兩家人齊聚在迪克舅舅家的車庫里,大家仍然沒從裁決的震驚中解脫出來。為了紀念莉薩,我們打算舉行一個遲到的守靈儀式。莉薩.瑪麗已經(jīng)不在了,但至少那個殺死她的兇手應(yīng)該受到懲罰。
現(xiàn)在兇手逍遙法外,給人的感覺不啻于莉薩又被殺戮了一回,連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個我們所有人還沒有抱一抱的坎菲爾德家的孩子。
此時冰鎮(zhèn)啤酒、熱狗和土豆沙拉已經(jīng)端上,大家只得吃起來。
坎菲爾德和拉莫特兩大家的人,憂郁地默默圍坐在餐桌邊,再也沒有往常的歡聲笑語。大家一言不發(fā),直到我母親梅布爾.坎菲爾德轉(zhuǎn)向我并開了口。
“我不明白,保羅,”她快人快語,“怎么會是這個結(jié)果?公正在哪里?”
“媽,公正實際上并不存在。那只是一個概念,一個理想?!?/p>
“我仍然不——”
“當人們上法庭時,他們期待打贏官司,因為他們是正義的一方。但事實是,每場審判都是競賽,就像一場律師之間的辯論賽,法官則是裁判。陪審團選擇勝方,我們稱之為公正。通常情況下,這種方式相當不錯?!?/p>
“這次不是,”表哥博.拉莫特哼了一聲,“那些陪審員就是一群傻瓜?!?/p>
“不,”我說,“他們只是本地人,跟我們一樣。梅爾.本內(nèi)特是一個營銷專家,搞定那個陪審團對他來說只是完成了又一個交易。他聘請了一位精明能干的律師,檢察官認為這個案子事實清楚——”
“它就是!”博厲聲道,“本內(nèi)特那該死的汽車上到處都飛濺了莉薩的鮮血!”
“但是那個叫丹尼爾斯的女人有那輛車的鑰匙。她裝聾作啞,拒絕透露莉薩被撞時她在哪里,陪審團有理由懷疑當時駕車的人是她。梅爾因此得以逃避嫌疑?!?/p>
“肇事者真的可能是那個丹尼爾斯嗎?”母親問。
“不可能,”迪克舅舅平靜地說,“我讓人調(diào)查過此事。一句話,莉薩被撞時她正在水手俱樂部打臺球。她很可能將聲稱自己買了毒品,或承認某一個輕微罪行,以此來為她在法庭上的沉默行為辯護,但是她不在車禍現(xiàn)場的事實是鐵板釘釘?shù)?。她沒有殺莉薩,是梅爾.本內(nèi)特干的。我認為福恩一定從梅爾那里得到了很大的好處?!?/p>
“所以我說我們應(yīng)該在今天爆了那個雜種的頭?!辈┱f。表哥博身體魁梧,性格乖戾,是一家人中最為魯莽的。他繼承了他父親的黑色直發(fā)、黑曜石般的眼睛和火暴脾氣。小時在學(xué)校,只要博在我身邊,就沒人敢欺負我。
“槍爆本內(nèi)特是個好主意,表哥,”我說,“只要你不計后果,不考慮自己今后的日子?!?/p>
“嚇唬人!世界上沒有哪個陪審團可以證明我有罪!他們——”
“你只是親眼目睹了一個小鎮(zhèn)的陪審團能做的!博,你已經(jīng)因為種植大麻和盜竊汽車而入獄兩次了。沒有人會打消對你的懷疑?!?/p>
“那就讓他們見鬼去吧!你也見鬼去吧,教授!”博厲聲說,“如果你不敢,那就回學(xué)校去吧,讓那些勇敢者像貓虐殺老鼠一樣去——”
母親在椅子上轉(zhuǎn)過身,反手打在博的嘴巴上,重重地把他打得向后跌倒在車庫地面上。
他像貓一樣站起來,眼睛里冒著火,舉起一只拳頭——但是當然他沒有還手。
相反,他搖了搖頭,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摸了摸破了的嘴唇,已經(jīng)有血滴落下來。
“該死,梅布爾姑姑,”他抱怨道,“大多數(shù)女人只打我的臉?!?/p>
“坎菲爾德家的女人可不是這樣。”母親說。迪克舅舅竊笑起來,其他人也跟著笑起來。這是個小玩笑,近來我們兩大家人可沒有舒展過笑容。
迪克舅舅扔給博一張紙巾去擦干血跡,隨后我們都重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沒錯,教授,”老人憤憤不平地說,“你是這個家族中最了解法律知識的。我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怎么做?有什么為莉薩討回公道的辦法嗎?如果我們找到更多的證據(jù)?”
“我認為這根本沒什么用,”我說,“既然梅爾已被判無罪,他就不會因這個案子被重審。就算他在一個滿是證人的教堂里懺悔殺了莉薩,他受到的最嚴厲的指控也不過是做偽證,最多也就判一兩年?!?/p>
“你的意思是法律奈何不了他?”博惡狠狠地說,“這就是你能告訴我們的?”
“要清楚,我只是名教師,博,不是律師。但是我相信我們什么也做不了。在法律意義上來說,這事結(jié)束了。”
“可這事沒完。”博說。
“這事暫時是結(jié)束了?!蹦赣H堅毅地說,站起來,看了看圍坐在餐桌四周的兩大家人,“迪克,你是我哥,我愛你,但是你脾氣太壞,你的三個兒子也一樣。莉薩是我的女兒,不是你的。你沒有看到她多少成長經(jīng)歷,因為那時你還在牢中。你不能再鋃鐺入獄了,所以我決不允許你像野狗一樣去復(fù)仇?!?/p>
“你不許我,梅布爾?”迪克回應(yīng)道,帶著一絲苦笑。
“我向上帝發(fā)過誓,迪克.拉莫特,如果你或博去找梅爾.本內(nèi)特復(fù)仇,我就跟你們斷交。只要我還活著,我就再不會理你們,我的家人也一樣,永遠都不會。”
“這太叫人為難了,妹妹,”迪克說,臉上沒了笑容,“那個狗娘養(yǎng)的謀殺了你女兒和她肚里的孩子。我不能讓此事就這么過去?!?/p>
“我不是讓你忘了此事。我只是說我們得等待。六個月后——”
“六個月!”博插話道,“不行!”
“六個月后,我們的頭腦就會冷靜下來。”母親繼續(xù)沉穩(wěn)地說,“也許到那時我們會有不同的感受。也許本內(nèi)特會被汽車撞死,或者其他人會宰了他。如果沒有,六個月后,我們再考慮此事不遲。但是現(xiàn)在,我要你發(fā)誓,迪克,還有你,博,你們要遠離他。我們有了一個瓦爾哈拉裁決。我們不需要再有一個拉莫特裁決?!?/p>
“胡說,梅布爾姑姑——”博又急了。
“閉嘴!”迪克舅舅吼道,拳頭猛砸向桌子,震得啤酒瓶都跳了起來,“和以往一樣,梅布爾是對的。即使梅爾.本內(nèi)特遭到雷劈或者得了流感,警方都會來找我們的麻煩,因為他們確信那是我們干的。我們最好守喪一段時間,冷靜下來,再通盤考慮。如果有誰做不到,包括我,他回去后再好好想想?!?/p>
迪克說完瞪了一眼博。迪克舅舅雖然身材非常瘦削,手腕卻很粗壯,指關(guān)節(jié)傷痕累累,黑發(fā)長得快要遮住了眼睛。他瘦長的身影像極了狂野歲月時的鄉(xiāng)村音樂歌手約翰尼.卡什,盡管他快50歲了。
博是家里的長子,30歲不到,比他父親重40磅,是酒吧里打鬧的混混,聲名狼藉。
在我們孩提時,迪克舅舅在當?shù)匾患铱蜅寶⒘瞬┑哪赣H及其情人。在等候警察趕來抓捕時,他若無其事地點了瓶啤酒啜飲起來。
在杰克遜監(jiān)獄的14年里,他從沒屈服于任何人,他身上的傷疤證明了這一點。我們沒人認為博會記恨他的父親。
甚至包括博自己。
“就按你說的。”他咕噥道。
“說大聲點,孩子,”迪克說,“我聽不見?!?/p>
“就按……你說的做,老爸?!辈┌言捳f完,瞪著父親,隨后又看向我。
“這事到此為止,”迪克點點頭,“我們等待六個月?!?/p>
但事情根本沒有像他說的那樣發(fā)展。
整個周末我都在給我認識的一位老教授打電話,但她只確認了我之前的判斷。簡而言之,“一罪不受兩次審理原則”意思是指,一旦某人在一項指控中被判無罪,他就絕不會因為同個案子被再次審理。事情到此為止了。要求傷害賠償?shù)拿袷略V訟倒是有可能,但那將是一個代價高昂的漫長過程,而獲勝的希望卻非常渺茫。
那天晚餐之后我把情況告訴了母親。她蒼白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根據(jù)她一貫的做事風(fēng)格,不管情況如何她仍決定按原計劃行事。她是我所知道的最勇敢的女人。但即使坎菲爾德家的女人也難敵宿命。
瓦爾哈拉裁決生效、梅爾.本內(nèi)特被釋放九天后,我的母親,梅布爾.拉莫特.坎菲爾德,突然倒在廚房的地板上,溘然長逝。
嚴重的冠狀動脈血栓形成,驗尸官說。
這是傷心過度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
安排母親的葬禮是我一生中最艱難的一件事。它緊隨莉薩的死和那不公的審判,讓我們感覺遭受了雙重謀殺。好像有人用鐵鉗撕扯新鮮傷口上的縫線,這讓傷口更加惡化。
在殯儀館,我站在前排接待前來吊唁的人們,相互表達無限的哀思。當最后一次低頭注視母親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時,我迷蒙的目光突然注意到棺材底部一個帶有挽聯(lián)的花圈。
這個花圈來自梅爾.本內(nèi)特及其家人。
那晚送走親朋好友之后,我留了下來,獨自一人靜靜地坐在空蕩蕩的會客室里,感覺渾身已經(jīng)沒了知覺。也不知沉思默想了多長時間,我甚至沒有注意到迪克舅舅悄悄來到了我身邊。他身上有一股我熟悉的柴火煙和威士忌味。
“你還好吧,保羅?”
“糟透了。我怎么會好呢?他為什么要那么做?明明知道我們此時的感受,還送花圈來?!?/p>
“還記得梅爾當年在雄獅隊打橄欖球嗎?每當他得分了,他就繞著達陣區(qū)跳一小段舞,炫耀一下。我想那就是他現(xiàn)在的心情,好像他剛剛收獲了職業(yè)生涯中的最大得分,送花圈就是在跳舞?!?/p>
“你是說他在嘲弄我們?”
“不,他根本不在乎我們,此舉更像是他在嘲弄這個世界。我是高富帥,我可以除掉鄉(xiāng)巴佬女友,而法律奈我不得?!?/p>
“他說得沒錯?!蔽铱酀卣f。
“只對了一半,”迪克反駁道,“法律奈何不了他,但那并不意味著他不會受到懲罰?!?/p>
我緩緩轉(zhuǎn)身面對著他,“迪克舅舅,如果你現(xiàn)在追殺梅爾.本內(nèi)特,你將死在監(jiān)獄里。你應(yīng)該清楚這點。”
“我受過牢獄之災(zāi),保羅。如果需要,我可以再受一次?!?/p>
“我母親不希望這樣?!?/p>
“也許她已經(jīng)改變了主意,”迪克平靜地說,“你為什么不問問她,或問問莉薩?讓我知道她們說什么?!?/p>
“你知道她們會說什么?!?/p>
“該死,梅布爾叫我等待時,我看在她的面子上走開了,但我確實是在等,保羅,所以別再嘮叨了?!?/p>
“我沒有叫你等,迪克舅舅。你是對的,我們正在忘記那事。但是不管你決定做什么,我也要參與?!?/p>
“你最好想清楚了,孩子。你母親——”
“我再也沒有母親了!梅爾.本內(nèi)特得為此負責!我們已經(jīng)為坎菲爾德家的人舉行了兩次葬禮,而那個婊子養(yǎng)的還沒有為他的罪行付出代價?,F(xiàn)在這個?”我沖花圈點點頭,“該是血債血償?shù)臅r候了!和你一樣,我不能讓這事就這么過去?!?/p>
“冷靜一點,保羅。我們在這兒可不是在討論某個課堂問題,像這樣搜集罪證將是一件危險的事。之后,你得對你的余生負責。你真的認為你為此準備好了嗎?”
“我準備好了,迪克舅舅,決不會改變主意。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單干?!?/p>
他默默地注視著我,像個陌生人一樣研究著我的臉,讓人覺得很不自在。
我和舅舅的關(guān)系向來疏遠。舅舅出獄時我已經(jīng)是個少年,我聽說他在杰克遜監(jiān)獄被人打成重傷,從此腰都不能完全挺直,有些人稱他為匪徒。
我叫他“先生”。
他是我母親的哥哥。她愛他,他在我們家總是很受歡迎。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尤其是現(xiàn)在。
“怎么辦呢?”我問。
“也許你身體里流淌著比我更多的拉莫特家族的血液,孩子?!彼柭柤?,“看看這東西。”他遞給我一張打印出來的字條。
莉薩,我聽說了你的情況。也許我能幫助你。我們應(yīng)該談?wù)?。你下班后可以搭我的車。F。
“這是在莉薩店里的辦公電腦里發(fā)現(xiàn)的,”他解釋說,“她是在被撞死那天收到這條信息的?!?/p>
“你是怎么得到這個的?”
“不要問。在北方這些縣,我的人比密歇根洪鐘電信公司獲取的信息更多。”
“那好吧,F(xiàn)是誰?”
“警方認為F是福恩.丹尼爾斯,但這是一封從咖啡店發(fā)出的電子郵件,無法追蹤下去,所以地方檢察官不能把它作為證據(jù)。然而它很能說明問題。莉薩懷孕了,誰比梅爾的其他女友更適合談?wù)摯耸??她大概就是這樣想的?!?/p>
“我的上帝,難怪莉薩那天下班后獨自步行回家。她原來是要去搭個順風(fēng)車?!?/p>
迪克緩緩點了點頭,“我認為是那個丹尼爾斯把莉薩騙了出來,好為梅爾創(chuàng)造機會。她本想借此成為梅爾的新寵,但是他眼下又泡上了一個高中啦啦隊的隊員,才17歲。福恩已成為歷史,像許多女孩一樣,她被淘汰出局了?!?/p>
“我不明白?!?/p>
“這并不復(fù)雜,孩子。丹尼爾斯和本內(nèi)特合謀殺了莉薩,她和他一樣有罪。他們都要為此血債血償,但她得先償還。”
“為什么?”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你母親說得對。如果本內(nèi)特遭遇什么意外,我和兒子們就會受到警方無窮盡的調(diào)查,但是丹尼爾斯就不同了。他們不會想到她會出事,特別是不會想到是你干的。如果我把事情安排得漂亮,你就會全身而退。即使出了點差池,那也沒什么,你只是個失去母親和妹妹的中學(xué)老師。根據(jù)疑罪從無的原則,他們拿你沒辦法。而我和博都曾受到過瓦爾哈拉裁決,一出事就是重點懷疑對象?!?/p>
“但是如果……”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殺了她。干脆點?!?/p>
“如果她先死了,不會使得本內(nèi)特更加難以接近了吧?”
“暫時是這樣。但是他從此將擔驚受怕,不知自己的死期何時到來,進而精神崩潰到犯錯誤?!?/p>
“什么樣的錯誤?”
“他可能會向我或博下手。如果他真的那樣做,那他就完蛋了?;蛘咚赡苷J罪,承認做了偽證?!?/p>
“他為什么要那樣做?”
“對一個驚弓之鳥的人來說,監(jiān)獄看起來倒像個安全的地方,那里可是高墻大院,防守森嚴。坐幾個月的牢,等待事態(tài)平靜下來。但是我已經(jīng)跟里面的人招呼過了,他們會因為一包煙而做掉本內(nèi)特。只要他一踏進監(jiān)獄的門,他就再也出不來了?!?/p>
“如果他不認罪呢?”
“那么我就讓他先寢食難安一段時間,然后找機會接近他,親自動手。”
“你不可能逃走。”
“我不打算逃跑,”迪克淡淡地說,“如果我因此死在獄中,無所謂。那是我的問題。干掉福恩.丹尼爾斯由你來做,如果你同意這個計劃。我知道這有違你的本性,保羅,但這是唯一的辦法。如果你不想干,現(xiàn)在就說出來?!?/p>
我扭轉(zhuǎn)頭,避開他的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正盯著母親的棺材。我知道她對此會說什么,但是她無法把自己的想法對我說出來。莉薩也不能。再也不能了。
“我說過我加入你們,迪克舅舅。我說到做到。你想讓我做什么?”
“這些天按兵不動。如果你改變了主意——”
“我不會?!?/p>
“那么先回到你正常的生活中去,保持冷靜,直到我聯(lián)系你。博會過來傳話給你。那個時候你可能要快速行動。明白嗎?”
我點點頭。我一時無法讓自己說出口。
“說出來!”他吼道。
“我明白!”
但是我不明白。并不真的明白。
我像僵尸一樣跌跌撞撞地來到母親的安葬區(qū),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安葬前的所有儀式。我朗讀了悼詞,把一朵玫瑰放在棺材上,隨后工作人員把棺材放進墓穴里。
她被安放在我父親的旁邊,父親多年以前犧牲在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中,再旁邊是莉薩和她未出世的孩子。她才離開這世界沒幾天,墓穴上的土還是新的,就像我心頭的鋸齒狀傷口那樣新。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不管怎樣努力上課,我還是千百次地問自己,所有這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兩場葬禮,相隔時間如此短暫,已經(jīng)讓我的生活支離破碎。每件事都失控般地瘋狂旋轉(zhuǎn)起來。
我突然之間感覺自己成了一名軍人,隨時等待著舅舅發(fā)出命令去殺一個女人。
我的上帝,事情何以至此?
后來我在電視上看到梅爾.本內(nèi)特接受采訪。他始終面帶微笑,提出將拿出100萬美元來資助抓捕莉薩兇手的行動。
我腦海里迅速閃現(xiàn)出莉薩的微笑,還有母親的。
我確切地記得這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我現(xiàn)在必須要做點什么了。
10天后的一個下午,我上完全天的課后走向自己的汽車,這時一輛黑色凱迪拉克凱雷德在我身邊停下來。博.拉莫特爬出車,四下張望了一下,確認附近只有我們兩個人。
“把這個戴上,”他說,脫下一副黑色皮手套,“這輛凱迪拉克車是偷來的,所以你必須馬上行動。福恩.丹尼爾斯每天下班后會沿著湖岸慢跑。米奇克威斯附近有一個100碼長的開闊地帶,在那里湖岸路與湖灘平行。在那里撞倒她,就像當初梅爾撞莉薩那樣。把那個婊子撞倒在地!你確信你能做到嗎?”
我點點頭,顫抖得太厲害沒能回答出來。
“事后,把車丟棄在市中心的超市停車場,然后步行去瓦爾哈拉公園。今天下午我們在那里將有一個家庭燒烤會。20個證人將發(fā)誓你整個下午都在那里。把你的車鑰匙給我。行動!”
當我從夾克口袋里摸出鑰匙時,他抓住了我的胳膊。
“最后一件事,表弟。你還記得小時候在學(xué)校里我總是保護你嗎?”
“我記得。”
“好。如果有任何閃失,如果你中途變卦,或者堵車了,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你都要保守秘密,不能泄露半句,明白嗎?如果我老爸某天因為你坐了牢,保羅,我會把你以前逃過的拳頭全補上,還要再加些!”
博鉆進我的沃爾沃汽車,飛馳而去。
稍后我也上路了,駕駛著偷來的凱迪拉克SUV向湖岸開去,去執(zhí)行一項殺戮任務(wù)。我不斷地深呼吸,為自己打氣。
我沒追問這樣做是否正義。福恩.丹尼爾斯是謀殺我妹妹的幫兇,又在證人席上裝聾作啞,她讓殺死莉薩的兇手逍遙法外,并最終讓我母親含恨九泉。
我家族的男人中有一半是退伍軍人,我父親犧牲在海灣戰(zhàn)爭中。如果為了我們的政府殺陌生人是一種光榮,為什么我不能報復(fù)那些謀殺我親人的人呢?
那個丹尼爾斯理應(yīng)被判處死刑。但是明知這點和能執(zhí)行是完全兩碼事。
我不知道我能否殺人。我只知道法律根本不能保護我們一家,正義只能由我來伸張。
轉(zhuǎn)到湖岸路上后,我駛向米奇克威斯湖灘。前方半英里外,我能看到一個金發(fā)碧眼的慢跑者正在沿著湖岸跑步。是福恩.丹尼爾斯。她輕盈、健美,穿一身粉紅色的緊身彈性纖維運動服,正享受著秋日溫煦下午的愜意跑步。
而此時,我的母親、妹妹以及她未出世的孩子,則躺在冰冷的地下黑暗中。
一腳油門,我迅速縮短了距離。只有幾位游客在湖灘上漫步,離得還比較遠,不會妨礙我的行動。他們只能遠遠地看到這邊。
他們不會看清我,這輛偷來的凱雷德的車窗是煙色玻璃。就在我準備把車駛離公路沖向湖灘的一剎那,我突然想到迪克舅舅計劃的這起完美謀殺是臨時通知。這一下子讓我清醒過來。
沒有時間再細想了。這輛巨大的SUV偏離路面,沖進了湖灘的沙里,我奮力握著方向盤讓失控的汽車在甩了一個弧線后重新駛上公路。前方40碼處,我瞥見當福恩.丹尼爾斯扭頭看見巨大的凱雷德猛然沖向她時,她臉上露出驚恐萬分的神色。這輛怪獸般的SUV一定看起來像一個死亡使者,一輛怒吼著的黑色坦克。
就在那一剎那我們的目光透過汽車擋風(fēng)玻璃交匯在一起——接著我猛打方向盤,快速變向避免撞到她。太遲了!
我聽到砰的一聲重擊,只見福恩趴倒在湖灘上。但是隨后她又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沖到水里,雖然狼狽不堪,但速度倒很快。
由于油門踩得太猛,在將SUV倒向湖岸公路時,我差點將車陷在松軟的沙里。最終我逃命般地匆匆駛離了現(xiàn)場。
盡管我知道這已經(jīng)太遲了。
她已經(jīng)看到了我的臉,盡管只是一掃而過。因為在庭審期間她見我太多次了,知道我是誰。
我已經(jīng)毀了我自己。舍命出擊,卻一無所獲。
在關(guān)鍵時刻,這樣簡單的事情我都做不了。
我還沒有聽到警笛聲,但警察很快就會趕來。我現(xiàn)在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盡力不要牽扯到任何人。
按博說的,我把凱雷德丟棄在超市停車場,但是我沒有加入到公園里的家庭燒烤聚會中。我去了就會連累到他們,我得獨自承擔失敗的后果。
我決定步行回去,不是回我的公寓,是回家,回到母親生前住的房子。那個小白板房在一條寧靜的小巷里,掩映在楓樹下。
房子現(xiàn)在上了鎖,空蕩蕩地立在那里,影子拉得很長。當我精疲力竭、步履蹣跚地邁向門廊臺階時,我感覺破碎的窗戶正茫然地盯著我。
我有這房子的鑰匙,但我沒有掏出來。我坐在臺階上,等候警察的到來。我知道當?shù)つ釥査箵艽驁缶娫捄?,他們就在路上了?/p>
這是個等候的好地方。我就是在這個房子里長大的,小時候在附近的街巷里玩耍奔跑,妹妹像個小尾巴似的緊跟著我。閉上眼睛,我甚至能聽到莉薩叫我的聲音。秋日的陽光溫暖著我的臉……
我突然驚醒過來。不知道我迷糊了多長時間,但是現(xiàn)在暮色降臨,到處都是余暉留下的長長影子。
一輛汽車呼嘯著在路邊停下。
不是警車,是我的沃爾沃汽車。駕車的人是舅舅迪克。
“你到底在這里干什么呀,保羅?大家都以為你會去公園呢?!?/p>
“你最好離開這兒,迪克舅舅。我把事情完全搞砸了。警察就要來了?!?/p>
“他們已經(jīng)行動了。他們20分鐘前逮捕了梅爾.本內(nèi)特。好像他是想撞死福恩.丹尼爾斯。有六個人在湖灘看到了他的車。那輛高大、笨拙的SUV太顯眼了?!?/p>
“梅爾的SUV?”我傻傻地問道。
“你認為那是誰的?他把車停在新女友住的地方。女孩發(fā)誓他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但作為梅爾的追星族,女孩的不在場證明顯然沒有說服力。抵不上丹尼爾斯在趕來的警車后面驚叫梅爾想撞倒她,明確指證了他。”
“我不明白。她看到我了!在湖灘,她——”
“看到了她最害怕的一幕,”迪克補完我的話,“梅爾的汽車直接沖向她。她將發(fā)誓是他手握著方向盤,因為她知道他是如何殺死上任女友的。我想他們現(xiàn)在正像籠子里的老鼠相互撕咬,直至雙雙斃命?!?/p>
“我仍然不——”但突然間我明白了,“哦,我的上帝。這原本就是一個計劃,不是嗎?你知道我絕不會完成任務(wù)。該死,為什么你還是讓我去做?”
“這事只能交給你去做,保羅。你媽媽說得對,那次審判之后警方一直在監(jiān)視我們。我們無法采取行動?!?/p>
“博弄來了那輛車?!?/p>
“我說過他們一直在監(jiān)視我們,但我沒說過他們真的精于此道?!?/p>
“如果我被抓了呢,迪克舅舅?然后會怎么樣?”
“一個剛剛失去了母親和妹妹的心碎了的可憐中學(xué)老師?根據(jù)疑罪從無原則,你不會有事的,就像當初本內(nèi)特那樣。本地檢察官稱之為什么?”
“瓦爾哈拉裁決。”我慢慢答道。
“正是?!钡峡诉肿煨α?,“有時,住在一個殺人無須償命的小鎮(zhèn)并不是一件壞事,教授。來吧,公園里的一大家人正在等著你呢。該死,保羅,我們這次終于贏了,雖然它來得遲了點?!?/p>
我無法爭辯,快步走下臺階,鉆進汽車坐在副駕駛座上,聞到了熟悉的柴火煙和威士忌味。在他把車迅速駛離路邊時,我盯著他殘忍的微笑。
我知道他自始至終都在利用我。也許他有權(quán)這么做,也許這是我們能夠伸張正義的唯一辦法。然而,我仍忍不住想知道那個花圈是……
真的是梅爾.本內(nèi)特在我母親的葬禮上送了花圈嗎?
但是我沒有問。迪克舅舅是我母親的哥哥。她愛他,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
最好讓你愛的人享受到疑罪從無的原則。
即使當你知道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