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陳福星每次來,我都能得到合乎我的想法的新知識。我還記得有一次講的是“怎樣做一個共產(chǎn)黨員”。我終于通過他接觸到(中共)地下黨了。
通過“日共”階級意識覺醒
1920年,我(劉云輝)在臺灣苗栗頭份流水潭一個貧窮的農(nóng)家出生。我17歲從私塾出來,經(jīng)人介紹,遠去花蓮港一個開業(yè)醫(yī)生那里做藥童。兩年后,我又回到家鄉(xiāng),在一個黃姓地主家做長工。
為了推廣日語,地方政府在各村里設了許多“國語”(日據(jù)時期的日語)講習所。我的工作就是到這里那里,教那些不會講日本話的人講日本話。
1941年,日本帝國發(fā)動太平洋戰(zhàn)爭。因為兵源不足,就要用臺灣人當侵略的炮灰,開始征調(diào)臺灣人當志愿兵??伤@個志愿兵并不是志愿的,凡是到了適當年齡的臺灣青年,它都拿份志愿書讓你填;然后隨它點名強征。結(jié)果,我們頭份街有三個人被選到,我就是其中之一。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我們被送往巴里島的兵站,等船回臺灣。
有個晚上,我偶然認識了一個叫保阪和千的日本人一等兵。從他的談話中,我想他可能是日共分子。他和我談正、反、合的辯證法。我永遠記得他和我講過的一句話:“劉君,中國如果變成共產(chǎn)國家的時候,它將會是世界第一強的國家?!苯?jīng)過和保阪君這段時間的相處,我想,我的階級意識也初步覺醒了。
“二·二八”事變以后,我的同年兵林器聰帶一個朋友到我家找我。林器聰?shù)呐笥呀嘘惵斆?。那天,陳聰敏也沒說什么,只是拿了一本薄薄的叫作《青年修養(yǎng)》的小冊子給我。他們走了以后,我就拿那本書來看。因為自己也是窮人,看了以后覺得很受啟發(fā)。過去,我從來不曾聽人這樣講過話,也不曾看過這種書。
這之后,陳聰敏就自己一個人定期來教育我,我也很歡迎他來。因為他每次來,我都能得到合乎我的想法的新知識。我還記得有一次講的是“怎樣做一個共產(chǎn)黨員”。后來,我才知道,他的本名叫陳福星。我終于通過陳福星接觸到(中共)地下黨了。
組織很快遭到特務破壞
一段時間之后,陳福星就要吸收我加入組織,推動地方的農(nóng)民運動。他并沒有向我明說是什么組織,只暗示說是大陸的革命組織;又說如果我想?yún)⒓樱拖劝炎詡鲗懸粚?。我毫不猶豫就寫了自傳,交待自己的家庭背景和經(jīng)歷,交給他。他始終沒有告訴我,究竟我有沒有通過?只是告訴我,自傳交給上級看過后馬上銷毀,絕對不會留下線索,要我放心。
我于是在地方上開始發(fā)展組織。我按照陳福星所提的組織原則,首先通過一名叫做孫阿泉的親戚,發(fā)展到三灣地區(qū)。在鄉(xiāng)公所上班的孫阿泉又再發(fā)展了同事江添進和宋松財;江添進又再發(fā)展大河底那邊的組織。接著,我又發(fā)展了同村的張南輝以及頭份農(nóng)會的林財盛(后來他自己出來自首的)。
陳福星仍然每隔一段時間來,先聽我的工作報告,然后作一些工作指示。有一次,他帶一個叫做老鐘的人一起來,老鐘跟我說我這個小組是領導機關。一直要到張志忠被捕以后,陳福星才告訴我,老鐘就是張志忠。
張志忠大概看我們的組織已經(jīng)有一定的規(guī)模,要我們集中起來,搞一個星期的學習會。地點決定在神桌山,一個思想開明進步、七十歲左右的農(nóng)民群眾劉鼎昌那里。
我記得,好像是1949年年底,舊歷過年前,我們各自上山。張志忠則由張南輝接他上山。其他還有陳福星、曾永賢、黎明華等人也都出席了這次學習會。
從神桌山下來后,有一天,曾永賢來找我,說組織暴露了,要我迅速轉(zhuǎn)入地下。
離開頭份以后,曾永賢就帶我到銅鑼鄉(xiāng)芎蕉灣,一個叫做謝發(fā)樹的群眾家里。然后,我就在幾個群眾據(jù)點之間游走,除我以外,還有孫阿泉及一個叫做徐邁東的廣東客家人,我們在那里幫忙割香茅。
有一天,我在山背后做事的時候,聽到幾聲槍響……后來,我才知道,特務已經(jīng)追到這里來了,徐邁東逃避不及被當場打死,孫阿泉則跳落坑底逃走。這樣,我們組織所有的群眾的點都已經(jīng)被破壞,一般民眾也不敢收留我們了。我只能在野外四處游走,夜宿炭窯頂,靠著偷挖人家田里的地瓜來維生。
被“領路人”帶著自首
最后,我來到先前與孫阿泉約定會面的頭屋鄉(xiāng)番仔寮坑。孫阿泉在約定時間準時出現(xiàn)了,可我看他臉上的表情已經(jīng)不太一樣了。奇怪的是,陳福星和另一同志也來了。陳福星一看到我,眼淚就流了出來,一會之后才向我表明,他要來帶我出去。我堅決地跟他說,當初是他帶我進來的,今天卻要帶我出去,我們彼此的立場已經(jīng)不同了,對我來說,他已經(jīng)變成最兇惡的敵人了!
陳福星聽我這樣說,也沒有反駁,只勸我說組織已經(jīng)完全破壞了,再不出來,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只要我們留一口氣在,日后總是還能起作用的……
我終于被他說服了。的確,再這樣下去,不但起不了什么作用,也不知道能游到什么時候?可我又擔心,我若出來,將會連累那些曾經(jīng)收留我的朋友和群眾。陳福星于是向我分析,國際形勢已經(jīng)變了,國民黨的政策也從早期的“恐怖”轉(zhuǎn)為“懷柔”了,他要我放心。
這樣,我就跟著陳福星、孫阿泉等下山。一輛大卡車早在那里等我們了。上了車,我發(fā)現(xiàn)曾永賢也在車上。
在苗栗調(diào)查站待了一段時間,我領到一張“自首證”后,回了家。我不可能再回鎮(zhèn)公所上班,靠耕種家里那幾分地,還有我太太出外打零工,養(yǎng)活家人。因為我,許多人受連累被捕,也有槍決的,我常常自責失眠。我想對那些受害家屬表示歉意,人家避之不及。鄰居和親戚朋友,也像面對重病傳染那樣躲我躲得遠遠的。我不怨任何人,也不怪陳福星,默默承受失敗的代價。好在我只要不“活動”,情治(情報管理)單位也不來找我麻煩。
“解嚴”(1987年7月)以后,政治氛圍逐漸松動,我們這些被情治單位“監(jiān)視”的幾個老同志,也能借著婚喪喜慶的機會重新往來。我們互相交換著對時局的看法,關注兩岸開放探親所帶來的巨大變化。
香港回歸那天,我買了鞭炮,從家門口一直拉到巷子口。主權(quán)交接的零時,我點燃鞭炮,響了好久好久,我郁積近五十年的精神苦悶,似乎一掃而空。如今我96歲,唯一的愿望,也就是我曾經(jīng)為之奮斗的目標: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兩岸統(tǒng)一。
(李金玲薦自《杭州日報》2015.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