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伊始,同性戀題材的電影被華人導演陸續(xù)搬上熒幕,從早期楚原導演的奇情武俠片《愛奴》,到九十年代初期的《喜宴》和《霸王別姬》,再到第六代導演張元的《東宮西宮》和千禧年后李安導演的又一力作《斷背山》,在不停流轉(zhuǎn)的時代背景下,導演們以一個同性戀者的心態(tài),用不同的敘事手法去創(chuàng)作和演繹,讓這一特殊題材不斷的沖擊著我們的視野。
1996年,關錦鵬應英國電影學會邀請,制作了紀念世界電影一百周年的紀錄片《男生女相:中國導演之性別》,并借此片向媒體非正式的公開了他的同性戀身份。在一次采訪中,他對這部影片的意義做了這樣的闡釋:“它變成了我自己現(xiàn)身說法的一部作品,對我來講,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因為如果性取向這個東西都可以不避諱,那么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也就沒有什么包袱了?!贝撕螅P錦鵬逐漸把對女性電影的關注,轉(zhuǎn)移和參與到同性戀題材電影的創(chuàng)作中來。1998年的情人節(jié),他的新片《愈快樂愈墮落》在香港舉行首映,關錦鵬同時正式向外界公布了自己的“同志”身份,而該片也是關錦鵬不再借女性題材的作品,進行隱秘的身份認同后,首次對同性戀題材的嘗試。它講述了幾對關系錯綜復雜的同性戀、異性戀和雙性戀企圖用肉體的放縱來解決自己心靈的饑渴,卻因此陷入了更加迷茫困惑的境地的故事。如果說在這部電影中導演對主人公的同性戀意識的描寫還是曖昧的、模糊的,那么時隔三年后的男同影片《藍宇》中的主人公,則是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的現(xiàn)實阻礙后,最終得以坦然面對自己的同性取向和情感。這部以網(wǎng)絡小說《北京故事》為藍本改編的影片描寫了北京富商捍東和貧困的大學生藍宇,由一夜情的相識發(fā)展到患難與共時的相愛,最終卻以悲劇結(jié)尾的故事。由于片中涉及大尺度的裸露鏡頭和導演對同性戀者間真摯愛情的直白表現(xiàn),使影片在上映后引起一片嘩然,也正因為關錦鵬試圖以同性戀者間的真愛來打動觀眾,突破了傳統(tǒng)同性戀題材的敘事表達,在當年臺灣電影金馬獎上一舉斬獲包括最佳導演獎在內(nèi)的五項大獎。
誠然,關錦鵬自己的“同志”身份,是他在執(zhí)導這部影片時與生俱來的優(yōu)勢,他可以將更多個人的情感經(jīng)驗加入影片中,增加情節(jié)的張力,讓人物更為鮮活,甚至可以把這種不符合主流價值觀的同性之愛,升華為無性別之見的共性情感,從而水到渠成的詮釋同性間的美好愛情。但是,在同性間的美好愛情背后,往往易被人們忽視的就是同性戀之間的性角色(sexual role)[1],它不同于性別角色(gender role)[2],以《藍宇》為例,捍東和藍宇的性別角色均為男性,但是在他們的同性性行為中,捍東的性角色是男性,而藍宇的性角色是女性,從影片開篇,導演便通過鏡頭語言、場面調(diào)度以及人物的表演,確立他們的性角色,為同性性關系的進一步發(fā)展和確立做好鋪墊。黑白色調(diào)的人物開場將時空倒敘,鏡像中呈現(xiàn)出一群地道的北京高干子弟,玩世不恭的說著京腔十足的北京話。兩極鏡頭的景別轉(zhuǎn)換,畫面由主人公的近景拉出,室內(nèi)的暗調(diào)氛圍通過微揚的多人鏡頭的調(diào)度,強化了奢糜生活的昏暗和主人公略有權(quán)勢的身份地位。在同服務生對話時,高大健碩的捍東位于畫面前景的暗光區(qū),導演運用過肩鏡頭從他的肩背借位俯拍,使得后景的服務生矮小干瘦,而這種隱喻性的框中框構(gòu)圖在引導受眾去看身份地位渺小的服務生的同時,也是對捍東這一有家世背景的“官二代”形象的反襯。經(jīng)發(fā)小劉征的介紹,捍東認識了在京讀書的東北大學生藍宇,劉征作為這個故事的引發(fā)者,他藍色的衣著鋪墊了繼之而來的藍色悲情。藍宇在臺球廳的這場戲中并沒有真正出現(xiàn),他是一個弱小的人物,無論是在劉征口中,還是在捍東眼里,以及影像的交代中都是弱小的。當鏡頭特寫一張滿眼寫著理想,卻迫于無奈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的臉孔時,一檔正在介紹美國的電視節(jié)目,清楚的交代了鏡頭前的藍宇,迫于對理想的渴求,不得已通過出賣自己的肉體,來換取金錢的原因。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性被賦予了兩種意義,分別是生育和娛樂,顯然,同性戀的生理特征使得性賦予的生育意義無法完成,因此這場出于金錢關系而發(fā)生的性交易,只是以捍東的娛樂為目的的。鏡頭由藍宇的面部特寫跳切至全景,身著黃色襯衣的藍宇坐在以藍色墻壁的浴室為背景的畫面中,色相上的反差立刻產(chǎn)生一種神秘未知的緊張感。此時,下半身裹著藍色浴巾的捍東從浴室走出,藍色被編碼為充滿情色意味的性暗示符號[3],藍宇躺在藍色的床上,就像于藍色中情不自禁和無法自拔,屋內(nèi)兩盞黃光的臺燈在大面積藍調(diào)的包裹下格外微弱,這微弱的光恰好映照在藍宇的臉頰上,而坐在床尾抽煙的捍東儼然一副同性關系中的男性角色,到此,導演完成了這對非情感性的同性性行為在影像上的性角色的確立。然而,第二次藍宇和捍東在春節(jié)前的街頭偶遇,卻使得單純的同性性行為發(fā)生了向同性戀者身份認同的轉(zhuǎn)向?!白蛱靹偤盟膫€月……”從藍宇脫口而出的這句話中,可以感受到這個人物的細膩,也只有正在在乎一個人,才會把日子算得這么清楚。捍東看藍宇衣著單薄,便將自己的圍巾替藍宇套上,導演一連用了五六個鏡頭來切換這個動作,圍巾在這里是情感與社會的枷鎖的象征,誰也無法擺脫,誰也不能擺脫,藍宇從這一刻起初步確認了自己的感情,并認識到自己當初不是為了金錢而跟捍東發(fā)生關系,這一夜他們重溫了初夜的激情。隔日,捍東請藍宇到一間日式料理店用餐,藍宇坦露了自己對捍東的愛是情不自禁的,畫面中藍宇身后的那面墻是隔開了兩位主人公與其他食客的精神世界、價值觀和與眾不同的同性關系的屏障。但捍東并不承認他們之間的感情,在車上,他對藍宇說“玩這個的不能太熟悉了,否則就散了”,藍宇急切的反問“我們還不是太熟吧”,可見,藍宇在精神上對捍東的依賴,就像一個依附于男人臂膀下的小女人,無條件的順從??墒?,捍東依然依仗著自己的社會地位和經(jīng)濟能力,習慣于同性間的性行為的玩樂中。
直到1989年,一個權(quán)力受到質(zhì)疑和反抗的年頭,捍東才真正放棄自己的強者姿態(tài)。他開車前往廣場,在所有人慌張亂跑時,在晃動的自行車和手牽著手的人堆中間,和藍宇終于確認了彼此間曖昧不清的關系??善届o而快樂的日子并不長久,當同志間的玩弄變?yōu)檎嬲膼矍椋伺c人之間的身份達到了一種統(tǒng)一的時候,社會的力量又開始阻撓兩人的關系。林靜平的出現(xiàn),讓捍東覺得自己是可以讓女人幸福的男人,便決定回歸正常的性別角色,做符合社會主流期待的事,和靜平在眾人的祝福聲中步入了婚姻的殿堂??墒庆o平有別于中國傳統(tǒng)女性對男人的依附,十足獨立的女強人氣場,消解了柔弱的女性特質(zhì)。畫面中的靜平總是位于前景處的光區(qū)位置,同背對著鏡頭、穿著深藍色睡衣的捍東,構(gòu)成女強男弱的家庭地位,這意味著捍東在靜平面前的話語權(quán)的頓然消失。靜平每晚敷著面膜,照著鏡子,彷佛面膜成了面具,它象征著變化與隔閡,暗示靜平內(nèi)心的矛盾正在逐漸放大。鏡像的運用,也表明了兩人關系的疏遠,如同鏡中花、水中月,走向離婚的結(jié)局是難以逃脫的。美國女性主義者凱特·米利特在她的博士論文中提出“性政治”這一概念,“性政治”中的“政治”,是指一群人可用于支配另一群人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關系和組合,而不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開會或者選舉。凱特認為男女之間的這種性別關系在父權(quán)制社會和文化背景下,是由男性對女性實行全面控制與支配的,這種全面控制與支配在本質(zhì)上與不同種族或階層間的控制與支配并無差別。所以,如果我們把種族或階層間的關系稱為一種政治關系,那么凱特便認為,性別關系同樣也是一種政治關系。既然在傳統(tǒng)的兩性關系中,也存在這樣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并且以男性是權(quán)力的掌控者,女性是受控制與支配的群體這樣的定式,使兩性關系得以長期穩(wěn)固,那么,捍東和靜平的婚姻之所以無法維持下去便也有了最好的注解。經(jīng)歷了一場三年的婚姻生活后,捍東開始意識到了自己真正的性取向和感情的歸屬。
再次遇見藍宇是在飛機的停車場,此時的藍宇已經(jīng)是一個成熟的男性,而捍東的父親剛?cè)ナ啦痪?,曾?jīng)作為高干子弟的捍東已無任何靠山了,即便從捍東的身上無利可圖,他還是義無反顧的愛著這個男人。在捍東遭受婚姻的打擊后,藍宇就像一副療傷的藥,兩人舊情復燃,一再反復的讓兩人的關系像彈簧般伸縮變化。捍東的公司因涉嫌非法走私被調(diào)查,他本人被拘捕,在被捕前捍東幫藍宇辦好了去美國的護照,而藍宇卻不假思索的放棄了出國讀書的夢想。原本他是為金錢而出賣身體,現(xiàn)在轉(zhuǎn)而為愛情而放棄理想,導演似乎想將藍宇單純的愛塑造到極值。他賣掉了捍東送給自己的豪宅、再加上自己多年的積蓄和捍東其他親戚朋友的幫忙,一起把捍東從獄里弄了出來。出獄后的第一頓飯是在家里,藍宇起初并沒有在飯桌上聊著天、劃著拳、等著上菜,而是和捍東的妹妹在廚房忙活,可以看出他的身上具有女性這一欲望客體的存在。飯桌上,藍宇深情的凝視著捍東,像女人般愛憐的目光中透出一絲欣慰。一夜的纏綿過后,是一段捍東的畫外音“你知道嗎?在獄中的這幾個月里,我終于弄明白了一件事情,我跟你是天生注定得走在一起的”。至此,完成了對自我是同性戀者身份的認同。畫面中,捍東和藍宇正在共浴,導演從門縫間拍攝兩人的狀態(tài)時,始終是被擠壓的,這也暗示著他們的同性關系是為社會所排斥和不允許的,戀情是處于夾縫求生的狀態(tài),是岌岌可危的,深藍色的門框是悲情元素的蔓延。又是一個寒冬的早晨,這也是藍宇最后一次離開家,關門時,門后出現(xiàn)了一個畫框,是曾經(jīng)那棟別墅的照片,同當年他們第一次看房時相擁的場景一樣,在上一次的分手中,閃回了這個畫面,而再次出現(xiàn)這張照片,無疑是對兩人再度分離的預示。捍東在接到藍宇意外死亡的電話時,百葉窗前的剪影效果,低落和難以言表的悲傷瞬間涌出,窗外的光線照不進捍東的辦公室,更照不進他的心里,他完全處在一個孤立無助、悲慟欲絕的黑洞里。記得他們在搬進新房時,捍東曾說“毛主席去世時,自己哭了個稀里嘩啦,就連自己的父親去世時也沒流過這么多眼淚”,然而站在藍宇冰冷的尸體前,他卻歇斯底里的哭了。
同性戀面對社會主流文化的壓力和排擠,始終是無根的、漂泊的,而藍宇作為同性戀關系中的女性角色的象征,他的死似乎也是對性政治男女權(quán)力關系中,受壓迫與支配的女性有某種程度上的契合。關錦鵬導演借同性戀題材分別講了三件事:其一,盡管同性戀和異性戀的本質(zhì)都是愛情,但在異性戀為主導的價值觀的社會中,同性戀需要承受更大的社會風險,處于更敵對的環(huán)境中;其二,男同性戀關系中,扮演女性角色的一方,同異性戀中的女性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會面對男性對女性/女性角色的絕對掌控和支配的局面,在影片《藍宇》,靜平雖然是以女強人的形象出現(xiàn)的,但離婚的事實表明,因為她沒有遵守兩性關系中固有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所以才無法擁有完美的婚姻,所以離婚對她而言,并不意味著女權(quán)主義者的勝利,真正的勝利者,是存在于兩性關系中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其三,同性戀影像生產(chǎn)的性快感從表面上解構(gòu)了異性戀這一男女兩分的性別結(jié)構(gòu),打破了主流電影中,女性作為被觀看的客體,讓男性取而代之成為欲望對象的展現(xiàn),但其實質(zhì)仍然是對男同性行為關系中人物所扮演的性角色的投射,并非該人物的性別角色,換言之,受眾在觀影過程中,享受的不是該人物作為性別角色(男性),而是該人物的性角色(女性)所帶來的視聽快感,可見,其本源還是傳統(tǒng)看與被看關系中對女性/女性身體的凝視。
“每次路過你出事的地方,我都會停下來,但是心里卻很平靜,因為總覺得你根本就沒有走”,捍東從車窗向外望去,工地上破破爛爛的藍色鐵皮護板隨著車速的加快,如同閃爍的電影膠片般,一格一格的流過,逐漸形成了一種連續(xù)的影像,一段留痕的回憶。
注釋:
[1]注釋:性角色是指個體在性行為中扮演的某種行為角色。
[2]注釋:性別角色是指社會公認的某一性別應具有的行為與心理特征。
[3]注釋:藍宇與同性戀的淵源可以追溯到上世紀五十年代,現(xiàn)在的俄語俚語中,同性戀是用“藍色”(blue)來表示的。
參考文獻:
[1]孫慰川,《關錦鵬的電影世界》[J],《電影新作》,2002年。
[2]黑格爾著,朱光潛譯,《美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
[3]焦雄屏,《男生女相:中國電影之性別——關錦鵬個人影史的投射》,《映像中國》,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
[4]張美君,《關錦鵬的光影記憶》,香港三聯(lián)書店,2007年。
作者簡介:郜杏,香港中文大學研究生院文宗系視覺文化專業(yè)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