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周
NO. ?1
上學的路上,要經(jīng)過一片桃園。
桃園很大,從進入桃園的東頭,到走出桃園的西頭,不緊不慢,足足得走半個鐘頭——注意,是半個鐘頭!在桃子成熟的季節(jié),我們走在枝頭掛滿白里透紅桃子的桃園周邊,這對于我們這群十來歲的小屁孩來說,是多么難挨的一段路程??!
桃園是公家的,有人看管。看桃的是五爺爺,人很和氣。我和黑娃經(jīng)常在上學路上趁四下無人,找個缺口,偷偷摸進去,摘幾個又大又紅的桃子解解饞,就算被五爺爺發(fā)現(xiàn)了,最多只是訓幾句,把桃子沒收了事。
可是,自從桃園東頭的青磚房里住進了一戶外來的看桃人,我們的好時光就一去不返了。
這是一個三口之家。三十五六歲的童姓夫婦和一個六歲的兒子小童,外加一條干瘦的黑狗。老童來了后,加固了桃園周邊的堤壩,又在堤壩上種上了鋸齒般扎人的長芭茅。
又是桃子成熟的時節(jié)。一到孩子們上學、放學的時段,老童就像一尊門
神一般,準時守候在桃園的入
口,一路“護送”我們“過境”
——其實就是防我們偷桃。
我和伙伴黑娃被枝頭那些
果子誘惑得饞涎欲滴,心里癢
癢卻不敢下手,別提有多難受了。
黃昏時分,黑娃把書包扔到草窠里,嘴里嚼著一根白茅根,擰巴著眉頭:“咱們得找個機會下手,饞死我了!”
“這個老童可不好惹!聽說他已經(jīng)把黃毛、小蟲他們揪到校長那兒了,害得他們寫檢討、罰掃地?!蔽覈@了口氣,“再說了,他整天帶著狗到處轉(zhuǎn)悠,眼睛賊亮賊亮,怎么下手?”
“動腦筋唄!”黑娃瞥了我一眼,“校長不是經(jīng)常說辦法總比困難多!”
“辦法?”我皺了皺眉。
“先強攻,不成再智?。 薄败妿煛焙谕蕖芭蕖钡囊宦?,仿佛做出了個重大決定。
2
說干就干。
等到日頭落山,我倆裝著晚歸的樣子,像往日一樣晃悠悠地走在桃園周邊的羊腸小道上。我們的步子在移動,眼睛卻在不停地掃視桃園里面,一心想找個合適的時機,找到一個芭茅不是那么濃密的口子,鉆進去摘幾個桃子嘗鮮。
也許是天色已晚了,四周靜悄悄的,桃園里也靜悄悄的。
我和黑娃做好分工,我行動,他放哨。
繞到一個地勢低洼的壩口,我把書包遞給黑娃,鉆進了壩子和小道中間的一道溝渠。
由于路邊的茅草長得很高,我剛剛扒開茅草,準備跳下去,突然聽到里面?zhèn)鱽硪魂嚫O窸窣窣的聲音,我嚇了一大跳:“誰?”
“哥哥,幫幫我!”一個小男孩稚氣的聲音。
這時,我清楚地看到那個名叫小童的男孩左腳踩在污水里,而且水已經(jīng)淹沒了他的膝蓋,他緊緊趴在壩子上,手里抓著雜草,一臉驚恐地朝我求助。
這些天雨水多,溝渠里積攢了滿溝雨水,溝里的黃泥被浸泡得十分松軟,小童的腳陷進去了。
“你怎么掉到溝里了?”我問。
“我……我追一只蜻蜓,不小心……跌……跌下來了……”小童仍舊驚恐未定。
我又好笑又好氣,只好說:“你等等,我來幫你!”
說著,我右手抓住一株灌木,伸出左胳膊,抓住他的小手,用力一拽,他的滿是泥污的左腳離開了水面。
“黑娃!過來幫忙!”我喊道。
黑娃從上頭探出腦袋:“摘到桃子了嗎?”
“你們要摘桃子嗎?”小童突然仰頭問我。
“沒……”黑娃意識到自己說漏了。
當我和小童坐在草地上的時候,黑娃一頭霧水地看著我:“你小子搞什么鬼?。俊?/p>
“別提了,咱們把這個小孩送回去吧!”
小童感激地看著我:“好!去我家吃桃!”
我和黑娃面面相覷,心里暗自嘀咕:“真是歪打正著啊!”
“小童,小童!”這時,青瓦房處傳來老童的呼喊聲。
這個低沉的嗓門讓我和黑娃不寒而栗。
“你爸來了,我們就不送你了!”我和黑娃對視了一眼,心虛地說。
小童說:“等一會兒呀!”
“太晚了,我們要回家了!”我和黑娃拼命地搖頭。
就在老童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的時候,我倆抓起書包,沖進了小路里側(cè)的松樹林里。
身后傳來小童的喊聲:“大哥哥,你們不要桃子了嗎?”
3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我有點喪氣。
“好事多磨!”黑娃給我鼓氣,“咱們明天一早再試試!”
說著,他湊到我耳邊,嘀咕了一個“錦囊妙計”。
第二天一大早,我從家里拿了兩個菜饃,放進空空如也的書包,早早地就從家出發(fā)了。前一天放學時,我和黑娃就做好了準備,把書包里的書全部清空了。
我們偷偷摸進了桃園東頭的小樹林里,只見青磚房上空炊煙裊裊。我倆靠近屋后窗戶,朝里一望:堂屋灶臺邊,老童老婆在燒火做飯,大門邊,小童坐在一堆刨花木屑里,手里拿著一把木手槍,瞄著門板上的一個粉筆畫的圓點模擬“射擊”。根據(jù)我倆往日的觀察經(jīng)驗,估計老童這會兒正在位于桃林深處的一塊麥地里鋤草。
為了方便進出,老童家屋后的堤壩留了一個籬笆口子,今天,我們就要從這里“突破”。
我倆迅速跨過籬笆,進了桃園。看到眼前滿枝水靈靈的桃子,黑娃迫不及待地摘了一個又大又紅的,在衣服上蹭了蹭,張嘴就是一口。
我瞪了黑娃一眼:“饞死鬼,你就不能等會兒再吃嗎?”
黑娃笑嘻嘻地朝我吐了吐舌頭。我們開始扯住樹枝,連葉帶枝摘下桃子,往書包里猛塞。
也許是過于慌亂,樹枝晃動得厲害,不斷有熟透的桃子砸在地上。我倆顧不上這么多了,一心想著把書包塞滿。
這時,我忽然聽到身后的草地上似乎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我的心猛然一沉:“糟了!”
愣了幾秒鐘,我慢慢轉(zhuǎn)過身去,眼前的一幕讓我哭笑不得:
小童雙手舉著木手槍,對準我:“不——許——動!”
“噓——”我把手指放在嘴唇上,朝小童“噓”了一聲。
小童朝我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說:“怎么是你?”
我的天,怎么哪里都有這個小孩??!
我急中生智,趕緊從書包外層掏出一個還沒來得及吃的菜饃,遞到他手上:“給你饃吃,別做聲!”
小童立刻用黑乎乎的小手接過菜饃,喜滋滋地走開了。他坐在墻根下,津津有味地品嘗起菜饃來。
“走啦!走啦!”我再回頭,只見黑娃已經(jīng)鉆進了林子深處,攀在另外一棵桃樹上正摘得起勁,他對剛才出現(xiàn)的驚險一幕渾然不覺。
黑娃貪心:“再摘幾個!”
眼看我的書包也不滿,我也決定繼續(xù)加入摘桃行列。
“汪!汪!汪!”林子深處傳來一陣熟悉的狗吠聲。
這一陣狗吠聲,徹底把我和黑娃震住了!
“不好,老童回來了!”黑娃低聲說。
我倆慌亂地從樹上跳下,顧不得撿拾滾落在地的桃子,轉(zhuǎn)身就朝籬笆口外狂奔。
“汪汪汪!”狗叫聲更加短促、清晰。
“小童,是誰在外面?”小屋里傳來女人的聲音。
我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爸爸回來了。”小童大聲答道。
跨過籬笆的時候,我的書包帶子被籬笆剮了一下,我重重地摔倒在地。手掌被藏在草叢中的一塊礫石劃出一道血口子,疼得我直咧嘴。
跑在前面的黑娃折轉(zhuǎn)身來,扯了一把我的胳膊,只聽得“咔嚓”一聲,我的書包帶子斷了,桃子滾落一地。
這時,身后已經(jīng)傳來老童沉重的腳步聲和黑狗的喘氣聲。
“誰在偷桃?”老童的喊聲令我們不寒而栗。
“我的書包!”
“不要了,快跑!”
在那只黑狗咬上我的褲腿之前,我們沒頭沒腦地鉆進了密林。
NO. ?4
我們躺在松林草地上,精疲力竭,上氣不接下氣。
幸運的是,黑狗并沒有追上來。也許是我的書包里剩下的那個香噴噴的菜饃讓黑狗停止了追擊。
我擔心起我的書包來。書包沒了,不管是回學校還是回家都沒法交代呀!更糟糕的是,如果老童把我的書包拿到學校去找校長,那豈不成為我的“罪證”了嗎?
“先別想這么多,吃桃!”黑娃把一個鮮紅的大桃子塞到我手中,我咬了一口,卻覺得沒有想象中那么香甜可口了。
這時,太陽升得很高了。林間的小路上,已經(jīng)有一些小伙伴陸續(xù)地走在上學的路上了。
想起書包,我就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別急!看能不能找機會把書包弄回來?!焙谕薨参课?。
我們偷偷摸摸地鉆到林子的邊沿,透過稀疏的松針,看到一群上學的小伙伴正圍在老童家后墻邊,饒有興致地看著墻上寫的什么字。
“咱們?nèi)タ纯?!”黑娃提議說。
“我沒有書包,如果被老童發(fā)現(xiàn)了,那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
“我先偵察一下!”黑娃說著“哧溜哧溜”地爬上一棵大松樹。他四下偵察一番后,發(fā)現(xiàn)周邊根本沒有老童的身影,便溜下來,扯了我一把:“走吧,我也不帶書包,咱倆一塊兒去!”
來到人群中間,我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是屋后的墻上寫了一行歪歪斜斜的粉筆字:
“誰的書包落在我的桃園里了,自己到我家里來取?!贤??!?/p>
我臉上發(fā)燒,感覺很不自在。
“書包怎么會掉在桃園呢?”黃毛說。
“哈,今天有人偷桃了吧?”小蟲說。
“誰沒有書包?”小燈說。
小燈的話提醒了大家,所有人一起回過頭看。
很快,眼尖的秀兒喊了一句:“咦,桐桐、黑娃,你們的書包呢?”
所有人一下子把目光聚焦到我倆身上。
我支支吾吾:“我……我忘記帶了……”
黑娃回答得爽快:“我們的書包在學校沒拿回來!”
“上學還會忘記帶書包???”黃毛笑嘻嘻地問。
“咦,我昨天放學明明看到你挎書包了呀?”秀兒臉上打著大大的問號。
這群多管閑事的家伙像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議論起來。
“真是少見多怪!咱們走!”黑娃拉起我的手,掉頭就走。
剛走了幾步,忽然身后傳來一聲高喊:“有沒有人認領(lǐng)這個書包???”
我們回頭一看,老童牽著小童的手從屋里走了出來,手里晃動著我的那個書包。那個斷了帶子,還沾著草葉的書包看起來是那么刺眼。
又是秀兒多嘴:“這是桐桐的書包!”
黃毛、小蟲也跟著附和起來:“沒錯,是桐桐的!”
一瞬間,我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我想邁開步子沖出人群,可是不知為何,我的雙腳好似有千斤重似的,不聽使喚。
老童用犀利的目光掃視了我一眼,立刻就明白了什么。不過,和往常不一樣的是,今天,老童的臉上竟然掛著和善的微笑,并不像平日板起臉的門神模樣。
“剛才是這位哥哥送菜饃給你吃嗎?”老童指著我問小童。
小童看了我一眼,笑著點點頭:“嗯!”
我和黑娃面面相覷,不知道老童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大家都聽到了,剛才桐桐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的時候,送了一個菜饃給小童。我真得感謝他,因為今天正好是小童的生日,小童一直嚷嚷著要吃菜饃!”
“哦——”有人輕輕地發(fā)出一聲贊許。
“呀?”
“嘻……”
人群里發(fā)出一陣騷動。
我心里直犯嘀咕:“我今天怎么還做好事了?”
“后來呢,他又看到桃林里有些散落的桃子,便撿了一些。我從地里回來了,他有點害怕,急著跳出壩子,結(jié)果把書包的帶子扯斷了,來不及撿起書包……”
“是這樣的嗎?”說完,他又和顏悅色地問小童。
“嗯哪。”小童咂咂嘴,似乎還在回味菜饃的美味。
我長長地舒了口氣。
“這是從桃樹底下?lián)斓氖焱傅奶易?,我知道你們也嘴饞了,分給大伙吃吧!”說著,老童伸手從書包里掏出桃子分給在場的小伙伴們。
“好吧!書包還給你了!你們都去上學吧!”最后,老童拍了拍我和黑娃的肩膀。
我倆癡癡地愣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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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和黑娃每天上學、放學還是經(jīng)過桃園,每天還能看到老童牽著黑狗在桃園里轉(zhuǎn)悠。
一直到小學畢業(yè),我和黑娃再也沒有跳進桃園偷過桃子。
不過,我們還是有機會吃到桃子的。因為我有時會送些粉筆頭給愛畫畫的小童,老童也經(jīng)常送些熟透的桃子給我們解饞。有好幾次,有外村的陌生人偷桃,還是我倆第一個發(fā)現(xiàn)后給老童報信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