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辰生

六

這瘦老頭兒有點兒來歷，他姓什么叫什么，人們一般不提起，但是都知道他的外號叫“小白龍”。

據(jù)說，他年輕時，總愛穿一身白。白西裝、白禮帽，要不就是白色綢子衣服、白禮帽，再戴一副墨鏡。風(fēng)一吹，綢緞衣服就隨風(fēng)飄，他長得又瘦又小，身段靈活，人也機(jī)靈，所以人稱“小白龍”。

這小白龍是天津市有名的慣偷，常在勸業(yè)場作案，專偷有錢的大戶。他手頭也大方，碰到窮困的鄉(xiāng)下人，便慷慨相助，所以人緣好，三教九流，朋友很多。

在勸業(yè)場一帶，小白龍是很有名氣的。可就這么一位慣偷，也有失手的時候。常在水邊走，哪有不濕鞋的。一次，小白龍偷一位闊太太，失了手，被逮住判了刑，發(fā)誓從此金盆洗手。為表示決心，他用刀砍下自己的一個手指頭。后來，他回到故鄉(xiāng)，靠賣花生、瓜子為生。

所以，一想到小白龍，楊爺心里也長草，但是甭管怎么說，國寶不能就這么便宜了小白龍?。?/p>

楊爺在想著主意。

大運河的河床里刨出國寶來啦！

為了國寶，路爺和楊爺翻了臉，八十多歲的人了，動起了手腳。這事兒一陣風(fēng)似的在村里傳開了。

人們心里都響起一個念頭：運河河床上有寶！

運河太古老了，凡是古老的地方都有些古老的傳說。這河西務(wù)，原本是個碼頭，進(jìn)京的船都要?？吭谶@里領(lǐng)通行證，才能泊進(jìn)通州碼頭，從通州碼頭經(jīng)通惠河進(jìn)京。

還有一個說法，這是新的說法，有真有假，真里摻假，假里藏真——

古運河要申請世界文化遺產(chǎn)，這是真的。要讓聯(lián)合國批準(zhǔn)成為世界級文化遺產(chǎn)，就得修理這古老的運河，這也是真的?，F(xiàn)在，這古運河正從天津開始一段一段地修理，這也是真的。

下邊的傳聞，就神乎了。修理這運河，國家包給了一家公司。這家公司用木板子、金屬板子將運河岸邊圍了起來。為什么圍起來？里邊刨出了國寶，裝車外運。

越傳越神乎，有膽大的開始行動了，到了運河邊上開始挖。有一個人帶頭，人們就都起了僥幸心理，興許一鎬下去，刨出個國寶來呢。人們開始刨起大運河來。

天黑了，大運河上燈籠、火把、手電筒像小探照燈似的。

這下子可驚動了政府，河堤是國家嚴(yán)防死守的地方，別說挖河堤，就是在河堤上砍樹，也得政府有關(guān)部門批準(zhǔn)。

這么多人挖大運河，驚動了縣政府。縣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帶著武裝警察荷槍實彈地上了運河大堤，大喇叭開始廣播，嚴(yán)禁這種違法行為。

運河河堤上人聲嘈雜，驚動了楊爺。楊爺心想，運河里肯定有寶貝，到手的國寶不能便宜了小白龍?？蛇@小白龍是何等人物，從小偷手里往外掏東西，那比登天還難！

楊爺在屋里走來走去，心里像長了草。楊爺將一個紙包在手里掂來掂去，最后一咬牙，拿定了主意，將紙包裝在懷里，往外面走去。他去找小白龍談判，想用錢換回國寶。他心里想，那件國寶值幾十萬上百萬，花幾萬塊錢也值??！他是真舍得下本了。

楊爺拄著棍兒，向小白龍家走去，一邊走一邊盤算，小白龍肯定不承認(rèn)他偷了國寶，怎么讓他承認(rèn)？怎么讓他交出來？

小白龍家住在村口?，F(xiàn)在，很多家都蓋上了大北房，幾乎家家都有汽車，小白龍家卻仍然像解放前一樣，房子矮小，房頂上長著草，柵欄門，夜里也不插門，肯定沒有值錢的東西。

楊爺?shù)搅舜蹇?，進(jìn)了院子，院里窄小，柴火木頭堆得亂七八糟。

“誰呀？”小白龍在屋里問。

“我。”楊爺應(yīng)著聲。

小白龍從屋里出來：“哎喲，楊爺，是您?。∥夜烂苍搧砝?！”

“你怎么知道我要來？”

小白龍說：“我也不讓您到屋里坐啦，屋里又黑又窄，咱就在院里說話吧?！闭f著，小白龍推過兩個樹墩子，讓楊爺坐下，自己坐在楊爺對面。

“我當(dāng)然知道您要來，您家里丟東西了吧？”

“這么說，你承認(rèn)是你偷的？”楊爺一點也沒有想到，小白龍不打自招，痛痛快快地承認(rèn)了。

“我承認(rèn)，但我不承認(rèn)是偷，我是拿的?！毙“堈f。

“從別人家拿東西，不是偷是什么？”

小白龍說：“那要看拿的什么東西了，我拿的是國寶，國寶嘛，屬于國家的。有您一份，也有我一份。許您拿，就許我拿！您要說是偷，您也是偷?！?/p>

嘿！碰上了滾刀肉，楊爺被噎得喘不上氣來，半晌才說：“是我先發(fā)現(xiàn)的！”

“不對，是路爺先發(fā)現(xiàn)的?！?/p>

“是你從我家拿走的?！?/p>

“是呀，是從您家拿走的，但不是您一個人的?！?/p>

“你想怎么樣？給不給我？”

“可以給您，”沒想到，小白龍很痛快，接著又說，“我們這行有我們這行的規(guī)矩，見面分一半。這東西太值錢啦，我也不要一半，您得給我?guī)讉€。這叫賊不走空。”

“你要多少？”楊爺問。

談判談到實質(zhì)性階段，小白龍伸出了一個巴掌……

“五百？”楊爺說。

小白龍搖了搖頭，又晃了晃巴掌。

“五千？”楊爺又說。

小白龍還是笑而不語。

楊爺心里一驚：“難道你要五萬？”

小白龍這才放下手，點了點頭。

“你也太黑了！你偷了東西，還要訛五萬塊錢！”

小白龍平靜地說：“我再說一遍，我這不叫偷。這國寶也不是您的，具體說到錢數(shù)，五萬塊錢我還是少要了呢。我也打聽了，這國寶一出手，就是百十萬。您得百十萬，我要五萬，還多嗎？”

“那也不能張口就五萬呀！”楊爺不滿地說。

“那您說個數(shù)?！毙“堈f。

“兩萬。多一分我也不出?！?/p>

“五萬！少一個子兒我也不給您。”

在這漆黑的夜里，在這雜亂的小院里，兩個老頭兒討價還價，互不相讓。

小白龍說：“我之所以要五萬，一是東西值錢，再說，您大兒子小兒子大女兒都是掙大錢的主兒，您說，我要五萬多嗎？要是換個人，我就不要這么多了。換成路爺，我還一分也不要呢?！?/p>

“他為什么就不要？”

“那是真革命，他要是得到這國寶，保證分文不留，上繳國家。”

“你怎么就知道他上繳國家？人心隔肚皮，你鉆到他肚子里看了？”

“這不用看。一百多個生龍活虎的戰(zhàn)士都死在槍林彈雨中，只有他一個人僥幸活下來，這樣的人，經(jīng)過生死，他對什么錢啊、名啊早就看透了。您說，我這當(dāng)了一輩子賊的人，無兒無女，老了沒依靠，想弄幾個錢養(yǎng)老，還有情可原?？赡?？守著那么多錢，見錢還不要命，這么一大把歲數(shù)啦，不瞞您說，我為您臉紅……”

這時，嘈雜的聲音從運河大堤上傳了過來。

周圍村子的人都上了大堤，拿鎬的、拿鍬的，還有的開著推土機(jī)。好像這一鎬下去，真能刨出金銀來，好像這河的淤泥里，埋著無數(shù)的寶貝。

燈籠火把，手電筒探照燈，把大堤照得通亮，人們開始刨，開始挖。

警車開來了，警察跑來了?？h委書記也來了，用高音喇叭開始喊話：“鄉(xiāng)親們！這河堤，是國家重點保護(hù)的地方！大家想一想，萬一下大雨，上游來了大水，河水決堤外流，直接影響到周圍幾百個村莊。咱們這里，北邊是北京，南邊是天津，不遠(yuǎn)就是高速公路，后果嚴(yán)重呀！大家請回去，誰要是再動一鎬一鍬，立即逮捕！”

人們靜下來，不知誰小聲說：“別聽他的，上千號人，他敢逮誰？”人們又掄起了鎬。

縣委書記傻眼了，還是公安局長厲害，拔出手槍，“啪！啪！”幾槍，河堤上頓時靜下來，人們這才知道事情確實嚴(yán)重。

槍聲傳到院里，楊爺哆嗦了一下，他下了決心。

“五萬就五萬，不過，我手頭只有兩萬?！?/p>

小白龍說：“這好辦，您先給我兩萬，那三萬您要寫字據(jù)。”

“我還寫字據(jù)？”

“那可不，要寫上欠我三萬。咱們公事公辦?！毙“埢匚菽贸鲆粡埶合聛淼娜諝v和一個鉛筆頭，“您就寫欠我三萬元，三天內(nèi)還清?！?/p>

楊爺寫完字據(jù)，不情愿地說：“我給你兩萬，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小白龍點頭同意了。

楊爺將紙包里的錢交給小白龍，小白龍也不數(shù)，只是用手翻動一下，往懷里一塞：“走，咱們?nèi)∝浫??！?/p>

說著，就往外走。

“沒在家里？”楊爺問。

小白龍說：“我傻呀，把東西往家里擱。”

七

小白龍拿起一根竹竿，竹竿的上端系著一個網(wǎng)兜。他扛起竹竿就往外走，楊爺急忙跟在后面。

已經(jīng)是子夜了，村里漆黑一片，人們都跑到運河邊去挖寶了。那邊依然燈火通明，卻已經(jīng)安靜下來，只有喇叭里傳來縣長講話的聲音，聽不清說的是什么。

這些年，農(nóng)村確實變化很大，原來一到夜里就一片漆黑，現(xiàn)在安上了路燈。原先農(nóng)村的路坑坑洼洼，有風(fēng)起土，下雨一街泥，現(xiàn)在都是水泥馬路，通到各家門口，幾乎家家門口都停著汽車、拖拉機(jī)。

變化最不顯眼的，但卻最重要的，是莊稼院的廁所。過去的廁所又窄又小又臟，蒼蠅一團(tuán)團(tuán)的，一下雨，大小便滿地流?，F(xiàn)在廁所里一片清白，家家都用上了抽水馬桶，用水一沖，又干凈又沒有味兒。擦屁股也不用土塊兒了，用的是衛(wèi)生紙，跟城里人一樣。

但有一點，農(nóng)村跟城里還是沒法比，抽水馬桶里的水流到下水道，城里有排水系統(tǒng)，順著管道流走了。農(nóng)村不行，沒有下水道系統(tǒng)，只能在院外墻根兒用水泥砌成池子，大小便隨水流到池子里。村里雇了一個人，拖拉機(jī)上裝著大鐵箱子，挨家抽水泥池子里的臟水，運到村外。

小白龍領(lǐng)著楊爺?shù)搅舜逋?，村外有個小楊樹林子，小楊樹林子旁邊有個小河溝。小河溝的水面上浮著一層苔蘚，發(fā)出一股臭味兒。

掏廁所的人把家家戶戶的臟水都倒在了這小河溝里，實際上，這小河溝成了全村的大便池。小河溝的邊沿長滿青草，這兒水多又有天然肥料，青草也長得茂盛。河溝里的水面上有一層綠苔，外人一眼看不出來，很容易掉進(jìn)去。

小白龍和楊爺來到河溝邊，小白龍數(shù)了數(shù)楊樹，來到第六棵樹下，說：“就在這兒，我把國寶輕輕地放進(jìn)河溝里了，咱們用這網(wǎng)兜把它撈出來?！?/p>

楊爺吃驚地問：“怎么？你把國寶扔到這屎坑子里啦？”

“這有什么，洗洗不就干凈了？”小白龍說。

楊爺心想，這賊就是賊，誰也不會想到能把國寶扔在這里頭啊！

小白龍站在旁邊，用竹竿撈，撈一次空一次，除了黃屎湯子和雜草，什么也撈不出來。他忍不住自言自語：“就這兒呀，怎么沒有了呢？”越撈越著急，清涼的夜里，滿腦門兒的汗珠子往下流。

“是這兒嗎？”楊爺著急地問。

“就是這兒呀，沒錯的?！?/p>

“那你就抓緊撈呀！”楊爺見東邊天空漸漸泛出魚肚白，他擔(dān)心天一亮被別人瞅見，心里不免起了急。

小白龍說：“你就會催，咱兩個人的事兒，你也別閑著。”說著，他把竹竿塞給楊爺。楊爺拿著竹竿，走到溝邊，他從來沒干過這活兒，身子又胖，剛把竹竿捅到水里，小白龍?zhí)嵝阉骸翱舆吇?，小心！?/p>

楊爺回過頭，說：“你說什么？”

這一回頭不要緊，身子一下失去了平衡，腳下一滑，“咕咚”一聲，摔進(jìn)了小河溝……

真惡心呀！一河溝子屎湯子。

楊爺身體又沉又胖，“咕咚”一聲砸得屎湯子四濺。這河溝子只有齊腰深，可是楊爺不會游泳，河溝子底下是深深的淤泥，他一下去就慌神了，伸開胳膊，又拍又打，大聲喊著：“救——”“命”字還沒出口，就灌了好幾口，這吃“稻香村”的肚子，喝“西湖龍井”的嘴，為了這個“國寶”灌了幾口糞湯子。他沉下去，又掙扎著站起來：“救——命——”

好歹他的腳夠著底了，能站起來了，雙手抹了一把臉，又喊叫起來。

小白龍也慌叫起來，他萬萬沒有料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事！他忙走到溝沿，彎下腰，伸出手，想把楊爺拉上來。

楊爺雙手抓住小白龍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兩個人都在慌亂中，一個那么胖，一個那么瘦，胖的兩只手拉住瘦的一只手，又是垂死掙扎著，這還有好嗎？又聽“咕咚”一聲，小白龍也摔在小河溝里了。

這倒有了伴了，兩個人互相攙著，心里倒是不慌了，腳一探底，發(fā)現(xiàn)不深。

兩個人也顧不上什么了，抓著岸上的草往上爬。

忽然，小白龍的腳底踩著什么，忙說：“我找著啦！”

“在哪兒呢？”

“在我腳底下踩著呢！”

“快拿上來呀！”

“多臟呀！”

“我還給你五萬塊錢呢?！?/p>

“那五萬塊錢可不是干這活兒的！”

楊爺凍得直哆嗦，用手按住小白龍的腦袋，小白龍扎進(jìn)屎湯子里，撈出“國寶”，楊爺忙搶過來，兩個人往岸上爬。

歲數(shù)大了，溝沿又是直上直下的，爬一回摔一次，怎么也上不去，楊爺著急了，有了主意：“你先蹲下，我踩你肩膀上去?！?/p>

“憑什么？我還想踩你肩膀呢！”

“讓踩不讓？”

“不讓！”

“你還想不想要那五萬塊錢？”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讓人喝屎湯子。

小白龍不言聲了，忙彎下腰。

小白龍身子埋在屎湯子里，胖楊爺踩著他的肩，爬上河溝，一上溝，轉(zhuǎn)身就跑，小白龍在下邊喊著：“還有我呢！”

楊爺又返回身，拉上小白龍。

天快亮了，兩個人身上臭烘烘的，渾身往下流屎尿湯子，要多惡心有多惡心，讓人不由得想起一句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兩個人匆匆往家跑。

楊爺回到家，忙沐浴，換衣服，把“國寶”沖干凈，心里念叨著：“值！值！”

打了幾個噴嚏，忙沏感冒沖劑，剛要躺下歇會兒，就聽外邊汽車響，緊接著，幾個警察走進(jìn)來。

“楊爺？楊爺在家嗎？”

楊爺不知出了什么事兒，是嚇著了還是凍著了，渾身直哆嗦。

大菊被敲門聲吵醒了，忙穿上衣服走出來，見幾個警察站在院里，忙問：“出什么事啦？”

“我們請楊爺?shù)焦簿秩ヒ惶耍悬c事兒調(diào)查一下，問清就回來。”

楊爺知道可能是為“國寶”而來，大聲喊著：“我不去！我不去！”

（警察請楊爺去公安局問什么事？“國寶”將何去何從？精彩故事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