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鵬(北京)
喜歡細(xì)細(xì)地觀賞、品味清末民國時期的老照片,特別是那些文人學(xué)子的影像。他們那清澈的眼神、淡定的神態(tài),在今日已是難以尋覓了。其實,他們的生活方式又何嘗不是優(yōu)雅從容的呢?
盡管朝代更迭、政治腐敗、軍閥混戰(zhàn),而那時的城市市民階層,在較長的一段時期卻是過著相對穩(wěn)定自足的生活。文人們一方面享受著適世樂生的小康生活,另一方面也在精神上追求藝術(shù)化和雅致清高的情趣,在靜若止水般的平淡日子里享受著藝術(shù)的快樂,這從他們書案上的常用物品——箋紙上,即可窺見一斑。
所謂箋紙,其實就是寫信、題詩用的信紙。先人出于美觀及賞玩的目的,把箋紙染成多種顏色,稱彩箋;又在箋紙上壓印出各式各樣的圖案,稱花箋。如今,留存至今的晚清民國時期的老箋紙已是深受收藏者青睞的寶貝了。
展玩、欣賞這些箋紙,你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它們上面的許多題材竟是與水密切相關(guān)的。
薛濤與浣花箋
說到彩箋,就一定要介紹一下薛濤和她用浣花溪水造出的浣花箋。
薛濤,唐代女詩人。其父為宮廷樂官,安史之亂入蜀逃避戰(zhàn)禍,定居成都。薛濤不幸幼年喪父,生活無著,落入娼籍。后居成都郊外浣花溪,汲取浣花溪水搗練制紙原料,制造出色彩艷麗的詩箋。
成都浣花溪,溪水宜造箋,古來就是出產(chǎn)佳箋之地,但在薛濤造箋紙之前,這里只出產(chǎn)色調(diào)單一的黃色箋紙。
薛濤擷取雞冠花、荷花等各色花卉,將花瓣搗爛加入浣花溪水,獲取多種色彩,再調(diào)入一些膠質(zhì)物,涂在紙上,制成各種色彩艷麗的精美小巧的箋紙。
由此,我忽然聯(lián)想到:“浣花溪”這個曼妙的名字是否正是因為薛濤浣花取色而得呢?對此,我沒有考證過,但我更愿相信這是真的。
唐末詩人韋莊曾作《乞彩箋歌》:“浣花溪上如花客,綠閣深藏人不識。留得溪頭瑟瑟波,潑成紙上猩猩色。”此詩描述的便是薛濤在浣花溪制箋之事。
薛濤用這些彩箋寫詩,與白居易、杜牧、劉禹錫等蜚聲詩壇的才子們往還唱和,因之亦名著于文壇,至今仍有《薛濤詩》印行。
據(jù)載,薛濤所造浣花箋有十種顏色:深紅、粉紅、杏紅、明黃、深青、淺青、深綠、淺綠、銅綠、殘云。而據(jù)傳薛濤本人用箋猶喜紅色,故后人也常把紅色箋紙稱作“薛濤箋”。
一頁清末民初時期的紅色八行花箋上,印著白菜、韭菜等“秋蔬圖”,左下有“薛濤箋”(圖一)三字,便是源于薛濤尚紅箋的傳說。
臨江獨釣
“晉太元中,武陵人以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yuǎn)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這是詩人陶淵明在他的《桃花源記》中描述的一個中國文人心目中的和諧家園。
因厭倦了對功名利祿的追逐及現(xiàn)實社會中的相互傾軋,歷代文人中不乏退居山林田園或雖身居鬧市卻閉門“請息交以絕游”的隱士,其中又以竹林七賢和陶淵明最為著名。
山水寄情,在信箋紙上,春溪垂釣、秋江泛舟等文人親近山水的題材頗多,這也是他們精神世界中的隱逸天地。
在一頁題有“春溪垂釣”(圖二)字樣的清末紅色箋紙上,三兩枝柳絳垂向一溪清水,伴著陣陣春風(fēng)悠悠蕩蕩地?fù)u曳著。柳枝下,一笠翁獨坐船頭,伴槳而釣。一襲春風(fēng)掠過,拂起老翁長髯,他依舊凝神靜氣地注視水面,靜候著魚兒上鉤的那一刻。
與這位老者執(zhí)著于得魚之樂相比,畫家林紓所繪的一幅同是垂釣圖的箋紙,在內(nèi)涵上卻顯得慵懶隨意了很多:從那長長的幾乎垂入水中的柳枝、岸邊蔥郁茂密的花木以及釣者頭戴寬大的斗笠看,這應(yīng)是一幅夏日垂釣的景致。紙上題字“釣亦不得,得亦不賣”(圖三)。以近乎直白的語句告訴觀賞者:釣得魚否無所謂,我只是玩玩而已!多么詼諧灑脫的一位高人逸士!
魚水相依
一張民國時期琉璃廠名店清秘閣印制的信箋紙上,畫家王劭農(nóng)以大寫意的筆法,繪出一尾肆意游動的魚兒——它甩動著夸張的長尾,鼓舞著雙鰭,迅疾地掠過,大有破紙而出的感覺。它來自哪?去向何方?誰也說不清,人們所能看到的,只有它攪動一潭靜水的這一瞬。
更妙的是,著名書法家趙世駿(字聲伯)在此箋紙上的題字“單畫魚兒不畫水,此中自信有波瀾”(圖四)。一語道破畫中玄機。
一尾靈動的游魚,讓我們悟到了滿紙波瀾!文人內(nèi)心渴求自由浪漫的情懷,溢于書箋之上,漣漪蕩漾……
泛舟圖
四季之中,秋天的色彩最豐富也最迷人,秋江泛舟也是中國畫中的常見題材之一。
畫家林紓在其所繪的一頁箋紙上,以平遠(yuǎn)法構(gòu)圖,展示出一幅頗具蕭瑟之意的秋日畫面。茂盛的秋葦、泛舟穿行于葦蕩之中的高士、長空中的鷗鳥,依次自近而遠(yuǎn)鋪開。景物之間,以浩淼的水波和相接于天際的長空連接貫通,空靈浩蕩,意境深遠(yuǎn),啟人出世之想。箋上題字“扁舟忽過蘆花浦,閑情便隨鷗去”(圖五)。
玩味此箋,便真如那舟中逸士,思緒亦隨波逐流,不知所往了……
槎本指樹木的枝椏,木槎則是由樹枝捆扎而成的可在水上漂浮的木筏。西晉張華《博物志》中曾記述說,人類若乘木槎隨波逐流,便可能從海天一色處穿越時空,直上九霄云漢幸遇牛郎織女,抑或溯黃河源頭直上經(jīng)通天河而抵天庭。此后,在文人的詩詞歌賦與書畫作品中,西漢歷盡艱辛出使西域各國的張騫被樹為泛槎主人翁,其身處絕境而不辱使命的傳奇經(jīng)歷亦為歷代傳頌。
此幀箋紙上,張騫獨坐一只僅可容身的木槎之上,槎的一段高懸國書與盛水之瓢具。張騫舉頭回望天際,似在尋找故鄉(xiāng)的殘月(圖六)。此幀箋紙,可曾喚起過那些背井離鄉(xiāng)的文人的共鳴?
嬰戲圖案以其吉祥喜慶而為歷代文人及普通百姓所喜聞樂見。在畫家陳林齋所繪的一幀雙嬰泛舟圖箋紙上,一孩童俯身舟外,似在捕捉水中的游魚,另一孩童則對空中揮舞著小手,招喚著飛過的蘆雁,一派情趣盎然(圖七)。
牽牛洗耳
花箋之中,涉及歷史典故的也為數(shù)不少。一頁題為“許高士牽牛洗耳”(圖八)的箋紙便屬此類。此圖落款“清溪樵子”,乃是清末海上著名人物畫家錢慧安的作品。
畫面上,一老者俯身河邊,掬水洗耳。老者便是傳說中上古時期的清逸高士許由。據(jù)說,堯欲將帝位讓給許由。一向不問政事的許由不僅拒絕了堯的請求,還連夜逃入箕山,隱居不出。
堯認(rèn)為許由是個謙遜之人,對他愈加敬重,便又派人去請他,說:“如果您堅決不接受帝位,那希望您能出山,擔(dān)任‘九州長之職”。不料,許由聞聽此言,更加厭惡,馬上跑到山下的穎水邊,掬水洗耳。
許由的朋友巢父也隱居于箕山,正巧他牽著一頭牛來飲水,便問許由在做什么。許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巢父,并且說:“我這清白的耳朵聽了這種不干凈的話,怎能不趕快洗洗它呢!”巢父聽了,冷笑一聲道:“哼,誰讓你總在外面招搖,造成名聲,現(xiàn)在惹出麻煩來了,完全是你咎由自取,還洗什么耳朵!算了吧,你莫弄臟這潔凈的河水,玷污了我的牛兒的嘴巴!”說著,巢父牽起牛,徑自向上游走去了。
在我看來,巢父對許由的指責(zé)未免有些偏激了。難道能夠抵御住帝位誘惑的隱士,不算是真隱士嗎?只是,許由的性格也許有些張揚,難免樹大招風(fēng)罷了。不過,看看后世的隱士,比如竹林七賢,不也全是狂放不羈、個性十足嗎?從這個角度看,選擇隱居,往往也是一個人的個性使然。
玉壺冰心
唐代詩人王昌齡曾作《芙蓉樓送辛漸》一詩:“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薄坝駢乇摹币虼吮缓笫牢娜艘曌髟诩姺眮y世中保持清正廉潔的做人品格。
清末著名指畫家劉錫玲曾為松竹齋(榮寶齋的前身)繪制“七十二候箋紙”與“二十四節(jié)令箋紙”,民國時期這兩套箋紙被榮寶齋不斷刷印,極為暢銷。所謂“七十二候”乃是我國最早的結(jié)合天文、氣候、物候知識指導(dǎo)農(nóng)事活動的歷法。以五日為候,三候為氣,六氣為時,四時為歲,一年二十四節(jié)氣共七十二候。各候均以一個物候現(xiàn)象相應(yīng),稱候應(yīng)。其中植物候應(yīng)有植物的幼芽萌動、開花、結(jié)實等;動物候應(yīng)有動物的始振、始鳴、交配、遷徙等;非生物候應(yīng)有始凍、解凍、雷始發(fā)聲等。七十二候候應(yīng)的依次變化,反映了一年中氣候變化的一般情況。
此幀“玉壺冰心”箋紙乃是描繪立冬節(jié)令時期七十二候中的“水始冰”,即水開始結(jié)冰。畫面是一柄玉壺與數(shù)點梅花,題“嶺上梅花開數(shù)點,摘來同伴玉壺清?!保▓D九)右下角有篆文印章“水始冰”。玉壺、冰心、梅花象征著純潔、清寒與高雅,用它們來描繪這個水開始結(jié)冰的節(jié)氣,真可謂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