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南欣
此時已是黃昏時分,她正坐在街邊的一個木椅上,專注地玩著手機,那巴掌大的小玩意實在是神奇有趣,不然她也不會在這維持這個姿勢那么久。小小的黑色機器能夠釋放出強烈的電磁波,任何一方土地的訊息它都可以信手拈來,供她取閱。可是現(xiàn)在,她有些乏了,顯示屏上狂轟亂炸著“某某明星爆出情變”“某某領導貪污被抓”……這些事情,實在離她太遠。
她起身的時候,抬眼看到了對面櫥窗里映出的自己的模樣——瘦小的身子套在肥大的校服里頭,這身校服是附近那所沒什么名氣的普通高校的,兩年前她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會來到這所學校。那時她成績也算優(yōu)異,畫得一手好畫,自命不凡,手中攥著大把狂傲的青春,總在心里看不起旁人。偶爾多愁善感一番,便覺得那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兒。
可事實上她的生活是安逸的,過往的憂郁哀愁不過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愛上層樓”,如今她揚著這張平凡無奇的面龐,捏著為學校平均分拉上零點幾幾分的成績單,她覺得自己不過是這個社會龐大基數(shù)下的小數(shù)點的最后幾位,這從宏觀的角度來講,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路過一家書店,她想起放學的時候閨蜜推薦給自己的一本書,叫《一個人的朝圣》,講的是一個普通的老頭和跟他有著深深隔閡的妻子,過著循規(guī)蹈矩的白開水生活,直到有一天,老頭收到一封舊時好友的信,得知好友得了絕癥,便決定一個人走路去距離自己家八十多公里的那家好友待的醫(yī)院的故事。
“為什么老頭要走路過去?”她有些不解。
“老頭覺得這樣可以救人唄,你想想有人跨越千山萬水來找你,你不感動嗎?興許病都好了!”閨蜜笑嘻嘻地說。
她想了想,又接著問:“老頭最后走到他好友那了嗎?”
“走到了。”
“那,好友得救了嗎?還有,他妻子……”
“哎!公車來了!不給你劇透了,先走啦!”
……
書店里一貫都有股使人愉悅的香氣,她尋到工作人員詢問《一個人的朝圣》的位置,卻得到書已經(jīng)賣完了的不幸消息。
她感到沮喪,隨手拿了一本某某名人的自傳就胡亂翻了起來,結果看到里面某某名人各種造福人類的光輝故事,頓時覺得更沮喪了。
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矛盾的人,一邊在語文課上對著把古代各色偉人講得天花亂墜的老師呼呼大睡,顯得自己對偉人們有多不屑似的,卻又一邊暗自心生羨慕,做著自己也能名垂青史的白日夢。
可是,在人類文明數(shù)千年的歷史中,用畢生之力鉆研刻苦的人很多,真正能為后人所稱道的,也不過是鳳毛麟角。
老師總說這便是這些偉人的偉大之處——做到別人所做不到的。可她又說,如果曹雪芹沒有家道中落、納蘭容若不是生當富貴、司馬遷未曾受宮刑、魯迅恰逢太平盛世,或者文王未被拘、孔子未逢厄、屈原未被放逐、不韋沒有遷蜀、左丘仍有目、孫臏未曾斷足,可能就不會有“遍覽古今,無出其右”的奇書《石頭記》、萬家爭唱的《飲水詞》、“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那些個哀民生之多艱、嘆春秋之少義,都不會存在。那么古之圣賢無所憤,詩三百篇也無所出了。
她覺得自己有些消極了,可在命運之下,自己可不就是一個微小的存在嗎,就好比現(xiàn)在自己想看看朋友推薦的書,也因為“賣完了”而無從得知那個老頭走到醫(yī)院以后的結局。
回家的路還沒走完——她掏出手機給閨蜜發(fā)了一條信息,表示自己買不到那本書,末了還補了句“你快告訴我那個老頭的好友到底有沒有活著啊”。
閨蜜秒回:“傻啊你!那是絕癥唉!老頭走到了又能改變什么哦!”
隨即又一條沖撞過來:“不過他和他老婆關系變好了,因為老頭在走的路上想了很多,他老婆在等待他回家時也想了很多,最后就想通了?!?/p>
她看完短信后愣住了。
那個老頭的旅程結束了?結局不像老頭想象的那樣:自己堅定地走到好友面前,感動了他,讓他奇跡般地恢復過來?
她有些失落,但仔細想想又覺得合情合理,本來老頭一廂情愿的旅途就不能讓他變成什么偉大的人,但也并不是沒有收獲的,至少他和妻子重新接納了對方。
她突然覺得自己一個勁地想知道結局的行為有些愚蠢,“就算好友死了,”她心想,“他還會走下去吧?畢竟,他走過的路和身邊的人,是他的一生?!?/p>
現(xiàn)在黃昏快要結束了,太陽已經(jīng)在天邊搖搖欲墜,只要云朵稍稍變換一個姿勢,它便會一猛子扎進地平線以下,然后又得花一個夜晚的時間顫顫巍巍地爬到東邊。
她感覺自己心情好了許多,先前沒買到書的不爽也不知去向。她緊了緊書包的帶子,快步往西邊——自己的家的方向走去,遠遠看過去,就好像在追趕那快要掉進黑暗的太陽一樣。
太陽剩下的最后幾縷光芒把她微小的青春照出一條長長的影子,我們誰都知道,黑夜還是要來臨的。
不過,她沒有慢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