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到天心,風來水面
——讀《染綠的聲音》
塞北的冬,冷風凜冽,楊柳飄搖,葉子不在了,卻也不瑟栗。原來,安于冷風,也是一種姿態(tài),草木之體,尚忍于人心。在冷風里行走,不自覺望向樹,望向一種樸素之上的繁盛,眼里就浮起一層暖。緣樹而暖,這是北方干渴冷寒冬季給予的溫潤慰安。
子夜時分,萬籟無聲,天幕蒼青,能在這背景上凸顯的,唯有樹。一棵棵、一排排的樹,是獨屬青天碧海的舟,當萬物入眠,它們以守望的姿態(tài)醒著。獨對自己,一道清晰的光,直逼內(nèi)里,方真正體味到“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的清涼意味。對著天光,微微一笑,大地寂然而眠。一脈《染綠的聲音》,裊裊而來。
《染綠的聲音》,恰若一只翠鳥,從晴天浩空而來,發(fā)出潤潤的鳴叫,安寧祥和而不失清亮活潑,使人頓生安樂之情懷、飄逸之情趣、恬淡之情味?!吨杏埂吩疲骸爸幸舱?,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染綠的聲音》正是中正平和,卻又在這基調(diào)之上,多出一脈鴿哨的蔥蘢,將你深藏的一片綠,一絲絲牽引出來。
這綠一般的清涼意味,源自徐迅:一個初見溫和、再憶平和的人,一個善于傾聽、呼喚、觀照和思考的人?!度揪G的聲音》是他靈魂的獨語,也是他與這個世界對話的媒介,不加雕飾,渾然天成。一種源自土地的天籟之音,過耳,即染活一個春天,染透一片皖南。
他善于傾聽,聽水聲鳥鳴,聽蒙古長調(diào),聽葉子落地,聽山竹拔節(jié),聽大足無聲;他傾于觀照,看到一種樹叫茶,看到春天騎著馬車來了,看到蠶豆花開是紫色,看到酣睡中被驚擾的紅薯;他親于呼喚,喊活月亮,喊紅梅花,喊疼梧桐,喊黃銀杏葉;他敏于聞嗅,嗅到清晨、地氣、秋水,嗅到麥子和稻米的香;他熟于感知,感知春天的速度、雨滴的鮮亮、花朵的溫暖、暗夜的深度;他樂于行走,上天臺入地壇,訪桃源走森林,望飛瀑逛花溪,獨對天柱山,看秋雨殘園,說秦淮風華;他勤于思考,思考生命的漂流、陌生的???、民間的傲慢、羅丹的思想、大師和小孩;他甘于低頭,被貓感動,親近農(nóng)業(yè),貼近大地之心,說人像一根麥秸……這些行走中捕獲的情愫、感觸、思想,浸染了物類、語象、意境的綠。我讀到性情、理趣與胸懷,讀到良心、性靈和暖意,讀到質(zhì)樸純粹的守護,讀到被現(xiàn)實剝離的苦痛,讀到包容、深情、豐厚的愛意,讀到一種和煦、健康、溫暖的生活情狀。這種感覺,若一棵樹,植入、扎根、發(fā)芽,長出枝葉,葉脈清晰如掌心的紋路,坦蕩敞開,原始而蓬勃。你輕撫著這棵樹,不自覺被俘虜,不得不臣服于這自然而然的蓬勃,使自己不單薄、不蒼白、不虛設(shè),只坦蕩地敞開,以一種源自靈魂底部的生命張力,去應和這蓬勃。
蓬勃,彰顯的是一種和諧的生存狀態(tài),一棵樹有蓬勃之狀,只為水、土、木和諧;一個生命蓬勃,必得天、地、人之和諧,其性靈、精神、風骨方得圓潤。徐迅以自我為水墨,點染性靈、點染恩情、點染溫暖、點染思想。這點染,如墨,滴在宣紙上,無需運筆,自然暈開。不落痕跡的點染,是《染綠的聲音》獨具的美。
點染性靈。人貴性靈。人不是植物標本,但人之品性,恰若物類標簽,明明白白,固守一種本質(zhì),這便是種差。品性如流水,以不偏不斜之態(tài),不盈科不行,若順性而往,最是自在,卻因不堅守而失了種差,便不是你。品性難得完美,沒有誰一筆畫得出,自我與外物之界是圓的接榫,但總有缺口,再怎么彌補,也是缺憾。所以,守很難,固守愈難。好在有了缺口,靈魂無以應和,人就不免恐慌。恐慌并不可懼,懼的是無所適存而不自覺。
徐迅守住了自己的品性,也固守了生命的內(nèi)核,平淡真誠、善良無愧、寧靜素美。這些珍貴的品性如燈,他以雙手為屏,守護。他抽絲般地捻出萬象,在萬象之上,落字成彩;再剝落濃重,獨留素美安寧??梢姡褜は笾?,抵達本源。
點染恩情。《父親不說話》《半堵墻》《外婆家的老屋》等篇,悼失親之痛,滲在心上的傷,無需拉扯,已撕心裂肺。但傷感多,溫暖也多,我讀出母親的慈愛與艱辛,讀出人性的淳樸與良善,讀出生命的悲憫與執(zhí)著,讀出一種不肯頹然倒地的風骨。大地博愛,孕育、滋生、蓬勃、收獲,之后凋零、頹敗、封凍、積蓄,再孕育、滋生、蓬勃、收獲。自然草木自在繁盛,一次次輪回,獲得重生;人的生命,卻只要這生一世,便可以走完,短暫而尷尬。這是相比于草木而言,人的無助。人可以主宰草木,隨意刈割、拉鋸、砍伐,卻不能像草木一樣一歲一枯榮。但無助之外,尚有生命的守護,彼此溫暖,總有細節(jié),可以為寄。
南懷瑾先生《聚散》有:“桌面團團,人也團圓。也無聚散,也無常。若心常相印,何處不周旋。但愿此情長久,哪里分地北天南。”每讀先生文字,心便放開一切拘束,不再拘囿,一些刻骨的傷痛也漸漸消減。生命處處有困頓,但總有花,爛漫而放。面對苦痛,我們總得讓自己如草木一樣蓬勃,這份美好,也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難怪,那個海的兒子說:春天,十個海子復活。
親情之上,徐迅特抒大地的恩情。他介引勒尼·格魯塞《草原帝國》:“人類從來不曾是大地的兒子以外的東西。大地說明了他們,環(huán)境決定了他們。”
點染溫度。有一位朋友說,他家的院子里盛滿了陽光。院子盛滿陽光,真是好;一個人,若有心境去感受陽光、傾聽陽光、造設(shè)陽光、滿溢陽光,更是一種生命的美遇。人活著,總會在某些時刻遇見美好,好人、好事、好書、好風景。讀書、聽雨、看陽光,都是好事,更是一種心境、一種境遇、一種況味。俄羅斯詩人巴爾蒙特說:“我來到這個世間,是為了看看陽光?!逼鋵?,為了看看陽光,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不管陽光遠在天邊,還是近在眼前,都是快樂與幸福的領(lǐng)地,高于自我,低于大地,是靈魂得以棲息的安居。唯如此,生命之樹才向著陽光,根植大地,背負蒼天,世界風霜再怎么冷,也不會冷徹血脈心骨。
小時候盼望著自己長成一棵樹,如今才明白,人不能成為樹不是因為不能像樹一樣高大,而是缺失樹干凈、堅守、溫暖的靈魂。其實,一個空心樹般的人,沒有四季斑斕,沒有繁茂也沒有凋敝,沒有品性,更沒有獨立的風骨。所以,先得學著好好做人。而后,學著做一棵向著陽光的有靈魂的樹。有一句話說:如果一個人正確了,那么,他背后的世界也就正確了。但做正確的自己,不只需要一種能量,更需深厚的溫度。徐迅是一個正確的人,這正確,不只緣于他的生命能量,更緣于生命溫度。這溫度,溢在他的眼睛里,浸在他的語氣里,舒展在他的一舉一動,綿延在文字的一筆一畫里,一刻不曾剝離。這是一個溫暖的人,一個溫暖的男子,一個溫暖的作者,每一個讀者,都會在他的文字里,觸摸到生命的質(zhì)地,綿柔溫和而不卑不亢。
點染思想。靜夜,徐迅在文字砌成的城池里獨坐。這城池固若金湯,少有人能走近,但有一位先生飄然而進了。徐迅看到先生的胡須、淚痕,看到先生與秋夜對峙;他與先生對話,也與自己對話,夜正長,路也正長。魯迅已然遠去,但先生就在我們身邊。當你困頓、尷尬之時,不自覺,便有一個穩(wěn)健和暖的聲音響起。這聲音沒有被染綠,只一片蒼青,漫過天地,散發(fā)出野草一般的香;那香也不是春天的青草香,是秋來蕭條之時,歷經(jīng)風霜的香,一種源自大地深處的醇香,無需渲染而濃郁熱烈。不敢說自己讀懂了先生,唯覺一點,先生冷靜睿智的批判,恰是一種洞徹的明朗,一種植根于現(xiàn)實的痛惜與遺恨。如果我們稍微走近一點點,便能懂先生其實是怎樣的寬容。他呈現(xiàn)給我們的不是斗士的姿態(tài),而是一種暖和飽滿的文人風貌,有風骨,更有血肉。早先一直覺得他孤獨,但終于有一天知道自己錯了,先生以先覺者的博大包容,給了我們一種刻骨的生命體驗,一份包容萬物而不覺得小的襟懷。每每閱讀,必反省根本,時時驚醒,處處溫暖。
這是讀書的益處。讀書,讀好書,就好在它潛無形跡地引你漸入深處,又豁然洞開。書是一道門,也是一扇窗。徐迅,在零星的時間里,記錄了這些零星的情愫和思考,靜靜讀來,如水面劃過的羽翅,只一抹,即喚醒一道道漣漪,輕輕蕩在水面,卻在水底翻起洶涌波濤。那是源自徐迅生命骨子里的綠,真綠。
這是《染綠的聲音》素凈的幸福和疼痛。徐迅在回味一種溫度,也在彰顯一種風度。也許,溫度比風度更貼近內(nèi)心,徐迅需要這樣思考的風度,但離不開蔥綠的生命底色,暖暖地,住在心底。生命如羽,輕拿則輕,重放則重,如何輕重,唯在一心。這輕重之間尚有“欲輕”“欲重”,實難拿捏。徐迅以寧靜平和的文字,蘊善良溫暖之性情,托沉重浮生如羽。他自得溫暖輕靈,讀者也借此而溫暖輕靈。
“人之性如水焉,置之方則方,置之圓則圓”。萬事萬物,何能真得正方與滿圓?品性難歸方圓,也不可只以“方”“圓”涵蓋,多在其間游移,難求一種和諧。徐迅卻在“徐散”與“迅猛”之間尋得自我,徐而不散,迅而不猛。他做到了。若在古時,他定是一襲長衫踏雪尋梅的士人,徐徐走來,不著迅猛,疏朗有致,張弛有度,獨立雪原,獨對滿樹的梅,縱使“觸目橫斜千萬朵”,賞心的,也只是三兩朵。
林清玄先生《月到天心》說:“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心里都有月亮埋藏,只是自己不知罷了。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在最黑暗的時刻,仍然放散月的光明,那是知覺到自己就是月亮的人?!毙煅福瑹o疑是一個心有朗月的人,與這般光明的生命相望,必得清潔與光明。每個人都需從閱讀中尋得生命的溫度,以應和自我的成長與成熟。浮生若寄,必得有一份持久的意境,供靈魂蜷縮,只要堅守,籬笆外,自有甜甜的草莓。
這是徐迅《染綠的聲音》,給我的寓言。
此刻,市聲遠離,冬夜寧靜,一彎朗月在心,足矣。
沉在河流的最底層
——讀《在水底思想》
昨夜,雪悄然而落。
干渴的冬,等待了太久,終得大雪滋潤。屋檐處、窗欞上、枝椏間,雪毛茸茸的,像棉花一樣,暖暖地映在眼底。好一場棉花雪。靜立陽臺,看天漸漸亮起來。是“看”,不是“望”,“望”字太莊重,不經(jīng)意中無端有了刻意;“看”則不一樣,只散漫地,有意無意地,自然風物、人情世故、世相百態(tài),便在心底鋪展開來,疏朗淡遠,卻有色有味地濃烈。這種感覺,恰如讀書,太刻意了,反倒沒有意外的收獲。
與《染綠的聲音》同時來到掌心的是《在水底思想》?!度揪G的聲音》回味一種生命的溫度,是素凈的幸福和疼痛;《在水底思想》重彰顯其風度,是理性思考與睿智明達。也許,溫度比風度更貼近內(nèi)心,徐迅需要這樣思考的風度,但他離不開蔥綠的生命底色,暖暖地,住在心底。
潛在水里,看徐迅《在水底思想》。我想,沉在水底,不是為了躲避,應該是一種自覺淹沒、傾心蟄伏,不只潛入世相之外,更是沉入自我之內(nèi),專注于內(nèi)心的釋放、吸納、修練,待流水過后,大浪淘沙,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能夠沉淀下來的,必是在清涼表象之下的溫和、敦實、厚重。所以,潛在水底這種狀態(tài)很好。若讀書時潛在水底,更有別樣愜意,你可以水為屏障,遠隔塵囂,吸納嘈雜,只沉浸水中,靜享水樣的溫軟。
其實好的思想并不都是峰尖兒浪谷的澎湃與跌宕,為人、做事鋒芒畢露也并不一定是上等的處事方式,溫溫和和何嘗不能剛剛正正?
就若徐迅。
徐迅的散文真實、簡約、溫和、睿知,看似寥寥幾筆,實則蘊藏著廣博的心度和豐碩的內(nèi)練。如果說《染綠的聲音》是一汪碧青的性靈之水,蕩漾著幸福與疼痛的波紋,素凈、綿柔、溫和;《在水底思想》,則若一杯馥郁的花茶,沉沉浮浮間,茶水相合,自我與世相也隨之相融。或者可以說,他以茶葉為依托,以清水為媒介,煮了一道心茶,汩汩而往,沁入己心,也沁入世俗。讀者在品茗之際,輕輕啜飲,只一味清香,卻氤氳著種種人生況味:曠古追思、現(xiàn)世拷問、反觀自照、洞徹分析等等,諸多感知蘊涵諸多風味,沉痛追思、明澈動人、真誠穩(wěn)健、飛揚浪漫、傾心追懷、娓娓而談,而更多的是醇厚深思與寬容博愛。
讀他的散文,你能不自覺體會到一種低于生命的姿態(tài),卻在極低的深谷,望向深藍的天空,那是水底的思想綴上了翹望的羽翅,在飛翔。
《在水底思想》,以“思痕”為起,“印象”緊承,“游蹤”一轉(zhuǎn),“散論”“訪談”為合,起于曠古追思,落于現(xiàn)世關(guān)注,起承天地,轉(zhuǎn)合人間,從沒離開過一種意象——人?;蛘哒f“人”是他思考世界的介質(zhì),是他沉在水底透過清亮看到的一些浮物,清潔,或污濁。其間,有對遠古風度的敬畏、對痛失美好的傷感、對樸素世情的感知。每一種情愫都是一次深深的回望,這樣的回望,不只是對過往的追憶,更是一種人類必需的終極關(guān)懷。
“思痕”一輯以《在水底思想》開篇,列數(shù)自沉汨羅的屈子、回歸太平的老舍、羽化大江的朱湘、赴身捉月的青蓮,一個個紅塵游子,倦了俗世的喧囂與紛雜,選擇了回歸自我、回歸水底、回歸原始的母體,以魚的姿態(tài),自由呼吸,自在游弋,暢懷思想;拔山蓋世的項羽、大風起兮的劉邦,不管是英雄末路還是衣錦歸鄉(xiāng),最終都逃不掉近鄉(xiāng)情怯的游子情懷?!叭恕敝希炙伎嫉厍?、思考生存、思考生命的密碼,告訴我們生命永無“草稿”不可謄寫、“言而無信”是可怕的時代病灶、文明不只是一張薄薄臉皮,我們必須像守住陽光一樣守住地球的詩意……所有種種,緣于人,高于人,又落于人,最終,以“人性”為聚焦,發(fā)散成不同方向的光路,直逼而來。
人之天性,實難描其形、繪其神,有人言善,有人言惡。其實善惡自在,恰如黑白雙魚,自成乾坤,每一個小小乾坤里,這兩條善惡之魚,時常在搏斗,甚至不可開交,難分黑白情狀。這時,需外力輔以引導,白魚臣服,則陰陽顛倒;白魚勝出,則天地正大光明。之后,這樣的搏斗擴而廣之,漸漸演繹為人類自身的搏斗、人類與自然的搏斗。
其實,相比于人類社會的發(fā)展,更長久的是自然之物的綿延,草木同榮共衰,鳥獸兩兩相伴,山水亙古相依,魚兒相偕、鳥兒相伴、螞蟻列隊、大雁成行、鴛鴦戲水、雌雄同體,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卻沒有霸道的主觀參與與卑鄙的處心積慮;而人類舞臺上演的每一幕,都有太多超離自然的背信棄義、弱肉強食、殘酷殺戮等等世相。所以,我們一定得反觀、思考一條潔凈出路,該怎樣呵護好這個共有的生存圈子,或者,看好自己的圈子,并與別的圈子共存榮。
“印象”一輯記述了一些相知的朋友,每讀一篇眼前即鮮活一個人物:青布長衫張恨水、老頑童“苗大鼓”、“屬兔”的慶邦、“老槍”潘軍、“鄉(xiāng)下人”荊永鳴、清清亮亮錢啟賢、“上不獻媚下不欺壓”的王滿夷、獨立寒枝育新蕾的鄧玉華、一山一水徐繼達……輪廓的勾勒、情節(jié)的梳理、細節(jié)的到位、情感的潤澤,看似平靜的敘述,卻讓你不自覺沉入,想去與素不相識的人遇見、握手、談笑,一見如故。這不只是文字的功夫,更是一脈心泉的浸潤,徐迅先感動了自己,與他們貼近,之后,又帶著你感動,并貼近。
這些散章,以樸素的語言敘寫樸素的人,并無意渲染烘托,卻鮮活了一個個可感可親的生命,豐潤了一顆顆飽滿陽光的靈魂,引導讀者深思。李太白言:“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夫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泵CL斓貋児哦?,其實只是自然萬物借宿一宿的旅店罷了,你改變不了它,更帶不走絲毫;再多再長的光陰人生,也只是綿延不絕的世紀里一個個匆匆過客,你只是“寄浮游于天地”,偶爾駐足,便飛然而逝,若“飛鴻踏雪泥”。但是,惟其渺小與短暫,才彌足珍貴,就如掌心的一滴水,一不小心,便歸為烏有。世界之大,任誰張牙舞爪耀武揚威,也不能大手一揮,便可天下第一,唯簡單、真實、樸素地活著,不妄想、不貪婪、不肆意損傷、不刻薄索取,方可留一筆痕跡,不失滄海一生。我想,以這樣的心境坦然行走,哪怕一肩擔挑日月,亦是滿心蘊藏乾坤。
“散論”一輯,收錄了一些書序、書跋以及散文典論,談?wù)撍麑ι⑽牡哪承┫敕ǎ渡⑽牡氖隆贰渡⑽哪耆A》《散文的性情》《唇封的花蕾》《貼近地面飛翔》等等,樸實、素凈、哲思,篇幅不長,篇篇精彩,讀至相合之處,你會不自主想擊節(jié)叫好。難得徐迅能在倉促世界尋得容膝空間,細讀友人文字,馳騁上下,縱橫古今,雖錄一時之感,卻揮灑成俊逸文章,或勾勒、或細數(shù)、或比照、或映襯、或盛贊、或針砭,皆如黃鐘大呂,既可擲地有聲,亦可余音繞梁,啟人心智,激人奮進。更重要的是他借方寸之地言談散論,卻能超離文本本身,關(guān)乎文字、關(guān)乎文學、關(guān)乎文化,更關(guān)乎人性、關(guān)乎人德、關(guān)乎人風??梢姡陂喿x之時,已然游離文字而外,以自身博覽重新創(chuàng)作,豐潤生命的底色,彰顯精深的思維。
品味這樣樸素明朗的文字,你會融入其間,柔軟生命的真意,恰如與智慧的靈魂傾心而談,使你心度平和、心量廣博、心音曠達,薄薄的一頁頁紙,正若舟,渡你,到彼岸。
閱讀之外,我更讀到了一種自在的人文情懷。為文與為人一樣,自己自在了,文字也就自在了。其實,為文之事,說小可小,說大可大,言之小是你在自我圈子里任意暢游,但切忌不可傷了別人眼目;言之大是說你一句落筆,字字珍貴,雖不說關(guān)乎歷史、關(guān)乎人文、關(guān)乎天地,但至少關(guān)乎祖先,當為嚴肅,不可戲玩。所以,為文者首貴性靈、情懷、思想,需言之有物,踏實、莊重、嚴謹,不虛托渺茫,不落套低俗。可惜俗世文風,真幻難辨,顯隱無常,有太多的人寫散文,或樸素記錄、嚴謹為文,或草率為之、庸俗獵奇。文字本為正心,卻有多少人被文字所亂,更不消說以文曲意、以言阿意者。徐迅,沉入水底,撥開雜物,唯取真善美,讓心靈與文字共享清水,既獲一時靈光,又富哲理思辨,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不輕不重,不卑不亢,以漢字為磚,砌成靈魂的棲息之所,但醉文字的端莊。
文字一脈,正是生命之河涓涓而流,平靜之下,尚有洶涌澎湃,如獵獵長風,席卷而來,絕塵而往。倘若一個人沒有龐大的內(nèi)心所持,其文字境界必難以廣闊綿延,山水俱盛。徐迅的散文,隨性所成,卻足見其文字功底和龐大內(nèi)心,這不只是知識的積累、學養(yǎng)的豐富、閱歷的歷練,也是他嚴謹為人、嚴謹為文之風范,更是他強大內(nèi)心的彰顯,不需濃墨重彩,更無需肆意張揚,只樸素典雅,已足以懾人心魄。這樣的情懷心境,最是珍貴,是一個人永生不竭的財富。我有幸擷取真美,以修此身,以達性靈,看歲月塵封,細數(shù)每一道脈絡(luò),傾聽生命之清音,只為讓心成長。
輕掩書本之時,陽光滿溢,從文字里抬頭,目光穿過向陽的落地窗,視線無限延伸,便到了藍天的盡頭。一場雪后,天空真藍,藍得廣闊無垠、純粹透徹,仿佛這個世界溢滿了這干凈、澄澈、悠遠的藍。倘若不苛求塞北風沙的干燥肆虐,我愿意沉浸在這樣的藍里,不要江南那一片煙雨迷濛、云蒸霞蔚。這藍極美,望向這樣的藍,會讓你的心沉靜、高遠、遼闊;擁有這樣的藍,會使你從內(nèi)里散發(fā)出悠遠的清香,靜心除穢,你整個的人由此溫暖善意,漸趨含蓄內(nèi)斂、沉著淡定,這樣的氣質(zhì),如一脈沉香,一旦成就,永不散去。當身是浮木,心有沉香,即便在欲望的河流里逐浪而行,自不會隨波逐流,無所定止。我有幸能在這樣虔誠的閱讀中漸漸成熟,戰(zhàn)勝自我的局限,讓靈魂漫過浮世的塵煙,清清亮亮地香,蒼茫塵世的云煙也漸漸洞明,現(xiàn)出一個小小出口,這出口之外,是通天的闊達與光明。我的心,因這小小出口的穿越而強健、博大、光明,不再懼怕任何羈絆、困厄、陰暗。晨風里,環(huán)著雙臂,站在陽光里,想把自己也站成一抹藍色,純凈的藍。
天下生靈不拘體魄大小、身份高低、命情貴賤,均可稟有同樣高貴的靈魂。一叢野草、一束山花、一片落葉、一滴雨珠,只要坦坦蕩蕩,順著本心去生長,任何一個生命原本自在而飽滿;一個人,不管他身份高低尊卑,能在前行的途中懂得匍匐后退,以進為退,定是心底藏有一節(jié)“沉水香”。徐迅,從《染綠的聲音》到《在水底思想》,不只是性靈的提升,更是思辨的提煉、人性的升華。
且借屠格涅夫“沉在河流的最底層”,為徐迅《在水底思想》收結(jié)。河流是流動的,“沉在河流的最底層”表示動的是水,靜的是你;去的是水,留的是你;匆匆而過的是水,悠悠沉睡的是你。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春天乘著馬車來了
——讀《春天乘著馬車來了》
第一場雪來的時候,我正蟄居在家,如蚌,不管海水不管沙,不管風帶過季節(jié)的味道。印象中,凜冽的風吹了一整夜,仿佛從秋一直吹到冬,才吹來那場飄飄揚揚的初雪。之后很久,才有第二場雪,大雪,像棉花一樣的雪,雪很暖,空氣很冷,我站在窗前,看著潔白的雪,在細微的風香里飄揚,彌漫著溫潤的氣息。
這個冬天,不再干渴。想,江南的小橋流水,定讀不懂這塞上荒原的遼闊蒼茫,也品不出這廣袤豪放的意味,更賞不到這飄飄灑灑的塞北風雪。一南一北,雪,飄逸著異域的風情。
徐迅《南腔北調(diào)》篇說:他的家鄉(xiāng)“地處長江以北,淮河以南”,正是“江淮之間的緩沖地帶。長江以南的人一般都喊我們‘江北侉子,而淮河以北呢,他們又毫不客氣地稱我們是‘南蠻子。”正是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人品亦即文品,徐迅的散文既有江南士子謙和儒雅的風儀,又不失北方男子灑脫大方的氣度,果真是南北不分、彼此融匯、隨性自在、雍容有度,絕沒荷“筆”獨彷徨的游移與尷尬。這種相融圓潤的風味,既有春雨般的溫良滋潤,又不失縱馬馳騁的豪情獵獵,整個閱讀過程,猶如乘風而行御馬而奔,勝似閑庭信步卻又跌宕起伏。某時,甚至想,徐迅骨子里舒展的多是士子的豪情羽翼,卻總被現(xiàn)實的風雷磨得生疼,他總在想振翅翱翔的時候,不得不收起龐大的羽,斂地而行。
如《春天乘著馬車來了》。
這馬車,載著紅紅的春天,搖著輕響,乘風而行,一路往皖河而去。這風,如春雨般溫和滋潤,輕輕拂過鄉(xiāng)村,拂過皖河,拂過村莊里的油菜花,拂得菜籽油的清香與氤氳的水汽肆意交融彌漫;拂過桃花汛時的田野池塘,拂得六畜興旺五谷豐登;拂過青山綠水,拂得樹上的鳥兒成雙成對;拂過如茵的草叢,拂過花兒的額和小鳥的眼;拂過春夏秋冬,拂得大地芬芳;拂過謎一樣的鄉(xiāng)親,拂過烏先生一個人的河流,與皖河一起,直抵長江。
這風,又如駿馬馳騁,強勁有力,獵獵長風,吹過大地,吹得泥土里的果實熟了;吹過田野,吹得片片稻谷黃了;吹過山巒,吹得山谷里升起濕潤的云氣;吹過山坡,吹得樹木草葉清清亮亮;吹過樹林,吹得綠油油的葉子可以泡茶;吹過河流,吹得水面波光粼粼;吹過沙灘,抓一把沙子,掌心就綻開了溫暖的花朵。
這長風、果實、運氣、草木、波光、花朵,是飄蕩在皖河上空的文字清香,是徐迅的組章《皖河散記》……
長吁一口氣,不得不停下來。應該說,這一場和風同行,我有無法緊隨的感覺,甚至無法用世俗的詞語來描述這一脈長風的意味,語言已失卻其多色彩的功能,退化成一片蒼白,單薄得浮不起風云際會的分量。我必須借助另一種符號來圓融,因為在溫和滋潤、強勁有力相交融之上,又聽到一縷略帶傷感而綿長悠遠的風,漸漸而來,漸漸遠去,不止不息,有若《斯卡布羅市集》的意味:一個憂傷而溫暖的男子,信步游走,輕悠地吹著口哨,清亮、婉轉(zhuǎn)、飄逸,又逍遙、悵然、傷感。樂曲開啟,一小段低緩深沉的大提琴旋律拉長音域,做了舒緩的鋪墊;之上,輕柔明亮的口哨響起,聲聲入耳,絲絲入扣,熨帖、愜意,熟悉而溫暖的氣息如在耳邊,毛茸茸的,觸得你的心暖暖的,仿佛整個世界都是這樣一片毛茸茸,有雪絨花的氣息彌散;至深處,低音柔情的哼鳴與哨音融合在一起,氣息流轉(zhuǎn),圓潤成一個溫柔的空間,音樂的魅力攀升到極致。你暖暖的心,被瞬間抓住,浸入一個莫名的世界,甘愿被馴服,無以抗拒,更不舍逃離。
誘你沉醉的,是遙遠而切近、香醇濃郁的鄉(xiāng)土味道。這就是《斯卡布羅市集》。一曲靈魂的低語,以民謠式的樸素渲染了濃重的懷舊情緒,以婉轉(zhuǎn)的哨音和神秘的空靈,瞬間捕獲你的心,激起猛烈回響,勾起憂傷或歡樂的回憶,引領(lǐng)你走出逼窄的內(nèi)心,到廣闊、寧靜、優(yōu)美、純樸的自然中去。一種無可言說的意味里,氤氳著春雨一般的涓涓愛意,卻又博大深沉如海,如等待你蜷縮的母親懷抱,溫暖而厚實。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遠離多久,哪怕你不知覺遺忘,她也默默地守候著,包容和寬愛著你,微笑地看著你遠離,再守著你歸來。你是她全部等待的世界,她安于這等候的殷實,并未覺得懷里空空蕩蕩。
古詩有“只在郎心歸不歸,不在郎行遠不遠”,若換用“只在子心歸不歸,不在子行遠不遠”,亦當恰合。但每一個游子,不得不遠離故土的懷抱,一路踏歌,獨向天涯。游子風遠別故土而去,遠方很遠,當他無端迷失,滿目空蕩時,就寥落到抓不住自己的影子,無從著落。風吹回曾經(jīng)的山巒、田野、樹林、草叢,山巒靜默,草木安寧,花兒吐蕊,小鳥張望著風,把他回攏、融匯、凝聚,風又有了如初的模樣。但,還會離開,永不停息。這是風的宿命。
其實,每個人終其一生都在追尋,這個過程艱辛而富有,地理的故鄉(xiāng)、心靈的故鄉(xiāng),則是追夢人漫漫長途中緊緊握在手心的音符,和著前行的腳步,踏出一脈長歌,暖一程天涯寂寥。
大約這風之種種,方是“皖河散記”一輯給我的印記。
“村莊所剩下的”一輯,最是這本書里風趣盎然、興味活潑、理趣縝密的部分。翠綠的鳥鳴、舞蹈的水蛇、春天的燕子、警醒的苦蛙、清純的蟬鳴等等,無一不是徐迅描寫的對象;更有《寫在蟲子邊上》篇,以俏皮、詼諧而富有哲思的語言,將蟬、蠶、蜜蜂、蜘蛛、蜻蜓、蚊蠅、螞蝗、蟑螂、螳螂、螞蚱、蚯蚓、蟋蟀、螢火蟲、蝲蝲蛄等蟲類的形、聲、色、味樣樣俱現(xiàn),有疼愛、有憐惜、有直白、有隱喻、有針砭、有諷刺,往往一語道破,點到為止,令人捧腹,也令人叫絕;《村莊所剩下的》以絕跡之狼為起筆和收結(jié),正文部分則不厭其煩地將貓、狗、豬、雞、老鼠等動物的習性展開細致描述,以白描、夸張、比照、引用等手法,生動傳神地描寫物類萬象,并間以俗語、諺語、傳說等,豐富了敘述語言,深化了文章內(nèi)容,隱喻了社會現(xiàn)象,讀過忍俊不禁,卻引人深思,令人長嘆。
沉入這樣的閱讀空間,你無法不折服。
“大地芬芳”一輯,他以一脈悠長而溫暖的懷鄉(xiāng)情絲,將自我與故鄉(xiāng)緊緊捆束,合為一體。他匍匐在大地之上,與大地同脈搏,傾聽大地的聲音,輕撫植物的根莖,觸摸泥土里的果實,哪怕是饑餓的童年、憂傷的記憶;他沉醉在曾經(jīng)的鄉(xiāng)村生活里,插田、燒鍋、放牛、拾糞、挖地、栽樹,“用一種自己創(chuàng)造的卻是來源于土地深處的聲音溫暖和感動自己,也企圖感動面前的一棵樹?!彼?,在這樣的春天里,他栽下的樹,是他尋找自然之母的一只只踏踏實實的腳印。他眷戀著地母,深情地抒寫著屬于大地的書頁,以一雙柔軟的手將龍松、水色、墳墓撫摸成黃土的模樣,輕輕告訴我們:“大地上我們只過一生?!?/p>
“大地上我們只過一生?!边@是每個人需要終生銘記的箴言。
“跳動火焰”一輯,他點燃了親緣血脈,灼灼如炬,想照亮弟弟黯淡的人生,燃成弟弟稻子與足球的夢;想為爐前打鐵一生的父親再燃一爐火,再煉一把錘,不要讓他為弟弟的辛勞牽掛,更不要他心里空蕩蕩而手足無措;弟弟手中那把被稻子磨得锃亮的鐮刀,則是他想要割刈親人前路上一叢叢荊棘的利器;母親有一張細瘦得像核桃似的臉,卻如一扇沉重的磨盤,不停地轉(zhuǎn)著,轉(zhuǎn)著,轉(zhuǎn)得他的心生生地疼;外婆走了,外婆的小屋以及屋后那株杏樹還在,瘦瘦的,在風中挺立著,如他念念的追思;妹妹手里絢爛的梔子花早已枯萎,但妹妹哀怨的眼神還時時刺痛著他的眼,撞出一地的花魂;“不說話的父親”走了,但父親說過的那些樸素的話,其實就是給他的人生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淬火”,沒有父親的年,過得那么空洞、孤寂和無聊,故鄉(xiāng)的原野上,一陣風對一陣風,他無言而立,獨對空曠……
“七月之歌”一輯在“跳動的火焰”之上,看似多了一抹亮麗溫暖的陽光,卻也深烙了記憶的憂傷和疼痛。他在生命中不可省略的陽光里,追憶了七月的炙烤與灼熱,敘寫了農(nóng)事的艱辛、緊迫與繁重,回顧了高考的倉促、緊張與喧囂;描敘了鄉(xiāng)村里一場特大持久的干旱;之后,期待已久的“春天”才緩緩地“乘著馬車來了”,出人意料的是,他以手扶拖拉機沉重的呼吸作為重重的開啟,以“春天乘著馬車來了”輕輕落下休止符。讀至此篇,啞然失笑,這誘人的詩句啊,難怪只一瞥,就無端聽到俄羅斯民謠的吟唱,一種憂傷而幸福的意味,彌散開來。如此,我是否把住了書中某一頁的一絲心脈?若是,當為何等幸事?
幸運之外,又聽到另一種聲音。低沉憂傷,迂回綿長,清而不冷,容納著一份幽婉的情愫,這聲音,便是隕。若眼前開了一扇窗,看到自己前世的容顏,可惜,正若隔岸追夢,可望而不可即,模糊的悠遠,拉長刻骨的疼?;蛘撸锼查L天一色,一只孤鶩掠過長空,點透了空曠,多了份荒涼,這樣的意境,也是隕。隕曲,如一個人的呼吸,自然、圓潤、綿長,一吐一納間,包容了無言的溫暖和蒼涼,心被一點點侵蝕、浸染、潮濕,一種情愫、一念期盼、一懷惆悵、一種直逼內(nèi)在的柔軟,讓你沉到最低,看生命之水,從頭頂、從天上,緩緩流過。
那是隔世而望的春天,春天乘著馬車來了。
馬車上端坐著的,還有徐迅。
他是趕馬車的人。他剛從故鄉(xiāng)來,正往故鄉(xiāng)去。他一路不停歇地走,不停歇地觀看、觀察、觀照,以文字播種,粒粒字符在他的手心長成秧苗,一棵棵、一行行、一片片插好,插著插著,他就成了母親,成了弟弟,成了一個個熟識的鄉(xiāng)親,成了滿滿而憂傷的鄉(xiāng)村,那憂傷很痛,刺在熟悉的鄉(xiāng)村畫布上,鄉(xiāng)村成了漏曬陽光的雨布,濃濃重重的陰影,只有零星的光散落。也許,我無法再靠近一點兒,大概在徐迅心底,春天,是他永生眷戀的鄉(xiāng)村,但春天里藏有徹骨的寒;馬車,是他借以在漢語與鄉(xiāng)村間走動的工具,但馬車所過的路崎嶇蜿蜒,坎坷不平。但再怎么難,他也要走下去,憑借漢語一筆一畫的骨節(jié)行走,與鄉(xiāng)村同在。
所以,徐迅散文中的故鄉(xiāng)不只是生他養(yǎng)他的故土,更是他靈魂的故園,是大而泛之的鄉(xiāng)村。他沒有以過多的奢望來虛飾自我,只想以母語為媒介,一次次重回故鄉(xiāng),溫暖鄉(xiāng)村,善待自己,尋找到屬于心靈的自由天空,那是生存之外,生命的需要。
一生追尋,只需這一個不是謊言的借口。
《春天乘著馬車來了》,正載著這樣的需要。他以“皖河散記”起憶,回望了“村莊所剩下的”,細數(shù)“大地芬芳”,點燃“跳動的火焰”,吟唱了一曲灼灼的“七月之歌”,渲染了濃濃的思鄉(xiāng)情緒,敘述了生命生長、長大、成熟的過程,如一粒塵埃穿透陽光,張揚著生命本體的姿態(tài),這個穿透的過程,便是一股游子風追夢的過程,這個夢,是遠方,是自己,是故鄉(xiāng),是性靈,是靈魂最終的歸宿。
《寫作,找我回家的路》篇,徐迅追憶了少年時一次回家偶遇,“大沙河的黃昏”讓一個少年的靈魂得以“安生”。他說:“人的精神安歇是與生俱來的,人們要說回家,只不過是在‘走回家的路。”我想,這走回家的路,便是追夢的過程吧?生命不息,夢想不止,徐迅,這縷溫和而迅疾的風,一生難得平靜。
而不平靜,是為了平靜。楊絳《風一輩子不能平靜》如是說:“為什么天地這般復雜地把風約束在中間?硬的東西把它擋住,軟的東西把它牽繞住。不管它這樣猛烈地吹;吹過遮天的山峰,灑脫繚繞的樹林,掃過遼闊的海洋,終逃不到天地以外去。或者為此,風一輩子不能平靜,和人的感情一樣。有時候一陣風是這般輕快,這般高興,頑皮似的一路拍打撥弄。有時候淡淡地帶些清愁,有時候潤潤地帶些溫柔。有時候亢爽,有時候凄涼。”
每讀這段文字,身心俱有風在吹。風一刻不停息地吹拂,自然界的一切都可以將它約束和牽絆,又都不可以將它凝滯和留駐;它終究也不可以飄飛到天外去,只不停息地起,不停息地落,高山因它而巍峨,大海因它而澎湃,湖水因它而嫵媚,草原因它而遼闊,藍天因它而廣袤,白云因它而悠閑。人生之旅,正如這風的旅行,吹拂,或安靜,彼此交匯著、糾纏著、融合著。當他吹拂時,是起伏的、生活的、現(xiàn)實的;當他安靜時,是憂郁的、詩意的、浪漫的。
徐迅這一縷風,不停地向前,再向前,卻不忘以赤子的灼灼,回望故鄉(xiāng)的裊裊炊煙,以及炊煙籠罩著的故園,以文字的方式,寫作。他說:“我的寫作是一種尋求語言閱讀和表達的愉悅,這種接近和正在接近的體驗,使我痛苦又歡喜?!边@是靈魂的獨語,坦坦蕩蕩,只一片純粹,并未著色。
冬雪之夜,窗外有風。它安靜地從門縫、從窗欞、從眼前、從我的額頭悄悄掠過,不去驚擾誰,不去奢求誰,也不給誰寒意,只是讓每個人在安靜的夜里,隨風,靜靜翻閱心事,回憶、享盡、憂傷、憧憬。這是風的包容、慈悲與大度。我安坐在無所不往的風里,回望這一程閱讀中的風和日麗,從《染綠的聲音》,到《在水底思想》,再到《春天,乘著馬車來了》,我看到一脈水,水岸相依,岸邊有一棵屬于我的樹,一樹繁花,將在溫暖的春里開放。
且以文字為介,蔥蘢這些葉兒,重聽花開的聲音。
喊醒睡著的性靈
——讀《半堵墻》
雪來之時,我在窗前。我與雪,一窗之隔。
三日雪白,窗在眼前。雪與我,只隔一窗。
其實,一個念頭萌動已久,雪未來之時就已綢繆。想,白衣勝雪,披嫣紅的圍巾,去看雪。繞過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去疏朗的樹林,去荒蕪的草坡,去空曠的北方田野,獨自一人,行走在冬天的冷風里,吹面的寒,寒不了勝雪的暖。但等了很久,沒有等到雪,直到今天,雪才鋪天蓋地地來了。年年歲歲雪相似,年年看雪雪不同。天地緣雪而安詳,我站在安詳?shù)倪吘?,不伸手,不探雪,不涉入,只盈盈淺笑,傾聽,雪落無聲。無聲雪花,落地成墻,一壁蔥蘢,芳香而春。
只能說有緣《半堵墻》,只能說。
初見,是染綠的聲音里一脈刻骨的傷,灼灼印痕,深藏著母親生的悲歡,這是夜晚的深度,深得探不見底,探不見底的黃土里深埋著一顆失怙無依的種子;再見,是失父的至痛在冬天發(fā)芽,瘋長,長出深淵,春天乘著馬車來了,母親又站立在田野上,如半堵墻,擋著塵世的累累風寒。此刻,它安靜地立在書櫥里,白白凈凈的書脊,暗紅色的“半堵墻”入目。抽出來,綠溢滿,鄉(xiāng)村的房屋、矮墻、大樹、小路、石階、草木、水稻、油菜花、草垛、耕牛、薄霧、麥田、勞作的人,是畫,又好像不是畫。
這是徐迅《半堵墻》的封面,不夸張,卻綠得大肆,綠得渲染,綠得無邊無際,綠得引人神往。一種醇厚的鄉(xiāng)土味道,彌漫成樂,響成源自皖南田野的天籟。捧書盈手,你似乎能聽見稻谷成熟的聲音、耕牛哞哞哼叫、鐮刀嚓嚓作響;夕陽柔和地鋪灑在每一個角落,晚歸的人們擔負著一日的辛勞與喜悅,行走在鄉(xiāng)間小路;炊煙裊裊,母親在呼喚著孩兒,一座座古樸溫暖的瓦房,燈火次第亮起,一個沸騰而寧靜的鄉(xiāng)村夜晚,就要來臨。
沒去過皖南。尚不知皖南的村莊里,溪流、稻田、青磚、瓦房,是如何素寧祥和,但隱隱覺著,這如畫的鄉(xiāng)土風情背后,也深藏著半喜半悲的生存苦難;或者,村莊的素寧祥和,正以不可阻擋的速度如風而過,風過,只留些風的味道?;蛟S,這也是“半堵墻”難以言表的隱喻和留白?
這墻,只半堵,卻幸是墻。
墻,會意字,“嗇”有“節(jié)儉”“收藏”之意,壘土為墻,意在收藏。與“墻”相關(guān)的詞很多,諸如圍墻、外墻、內(nèi)墻、景墻、城墻、老墻、土墻、石墻、墻闕、墻梁、墻籬、墻東、蕭墻,等等,但凡與“墻”相合,必蘊“障壁”之意,以示圈圍或遮蔽,表達一種看似庸常實則緊要的生活場景或生命細節(jié)。
“半堵墻”,源自川端康成的語錄。他說:
我死了,下邊該輪到你了。我過去是一堵墻,擋著你,叫你看不到死亡。如今我沒有了,你再也不能認為你的父親依然活著了。
母親也遮擋著你的半面。父母只能起這種作用。
父親離去之后,他無法抵御內(nèi)心的傷痛,沉睡在一個自私的疏忽里。讀此段,才悚然一驚:獵獵寒風中,母親單薄的身影站成半堵墻,以瘦弱的剛強為兒女們阻擋著人世冷意。
臆想,徐迅的“半堵墻”,也許已不只重在川端康成的戒言,讓為兒女者悚然,看見自己如何安然地蜷縮在半堵墻之內(nèi),也驚醒 “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彌天痛楚;他更在“墻”的本義之上,衍生出諸多人生感慨,若一塊塊磚石,壘砌成另一座墻,穩(wěn)實在讀者心底。他零碎深沉的思索,在陽光下繽紛一地,和水成泥,彌合著每一道磚縫兒。他砌得很仔細,抹得很平整,甚至挑揀出偶遇的一粒沙子,生怕一絲粗糲會破壞了他用心經(jīng)營的意境。
這意境,是文字之境、生活之境、人生之境,更是性靈之境、人品之境、文品之境。這半堵墻,是風中漸漸遠去的村莊,人類文明快速奔走的邊緣,油菜花村莊里儲藏的空氣、陽光、泉水、清香,已所剩無幾;半堵墻,是正在流過的歲月或詞語,這些風逝的歲月不成水,這些蒼白的詞語難成句;半堵墻,是性本善中潛藏著的險惡和殘忍,獼猴的腦袋被套在木夾子里,活生生地被挖著吃,吞咽腦髓的人們,全然不知個個臉上寫著兇殘;半堵墻,是被所謂的現(xiàn)代文明所掠奪、侵占、謀殺的自由生長空間,讓活潑潑的青草和鮮艷的花朵窒息干涸而死……
半堵墻,是塌了一半的墻,是碎了一半的碗,是倒了一半的依靠;半堵墻,也是失了一半的家,是荒蕪了一半的土地,是丟掉了一半的江山。但丟了了一半,所幸還留一半。所以,這半堵墻,也是僅存一半的依附,你可以在累了時靠著歇歇;是柔軟的蕎麥枕頭,裝滿清白的天地良心,只為靠靈魂更近;是深藏地心、紅黑對立的煤,生命在疼痛中隱退、消匿,靈魂在抵達天堂中獲得安息。半堵墻,也是半睡半醒的靈魂,只要一只眼睛,黑白分明;是清貧的風聲,有著獨屬自我的清風明月;是心底封存的天性良知,讓你在赫然顯擺的美食面前悚然驚懼;是人性堡壘的終極底線,你緊緊抱守,守住最后的核;是山水之間一桿秤,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無法設(shè)想,倘若沒有這半堵墻,平庸的生活是怎樣寡淡無味、了無生氣、毫無情趣?無知的人們將怎樣舉足無措、蒼白茫然、渾渾噩噩?愚昧的良心將會怎樣肆無忌憚、暴殄天物、放縱馳騁、不知有度?
世界空茫,天堂在天堂邊兒上。也許,總有些時候,你丟了什么,就可能回來什么,但一種蒼涼的痛,深深刻骨。所以,我們需要這半堵墻,遮擋一半的陰暗,更需留出一半,讓陽光照得更多一些,讓萬物的生機更活潑一些,讓我們可以傾聽到蟲子和植物的細語:蜜蜂吟唱、蜘蛛織網(wǎng)、蚯蚓潛行、蝴蝶破繭、鳥群飛翔、水蛇舞蹈、蠶豆開花、紅薯酣睡、蘿卜結(jié)籽、花生成熟,哪一種語言,不是至真至深的人生哲理?哪一種景況,不是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的生活隱喻?哪一種傾聽,不是溫暖的陽光輕觸耳膜,照亮陰暗?
當然,懂得傾聽自然、敬畏天籟之時,我們還需傾聽莫扎特,敬畏他陽光一樣和煦飽滿的音符,告訴自己:太陽每天都會升起,只需冉冉;陽光每天都是新的,只要接納、儲存、釋放?;蛘?,我們還需到大地上散散步,貼近生命本初的幸福,即使跌倒了,也還能抓一把沙子;還需去尋找、去觸摸一棵又一棵樹,在樹斑駁的眼里讀出滄桑的年輪;還需看看自然鳥類,看看什么樣的鳥最愛惜自己的羽毛,之后,精心梳理屬于自己的每一片羽毛,不管振翅還是斂羽,都需活得像一個人。
如此看,徐迅的《半堵墻》真是留得夠份兒。他不只以親情為墻,也以文字砌墻,更以品性筑墻。他一路走過,身后就矗立起一堵又一堵墻,柔軟的、堅硬的,低矮的、高大的,有形的、無形的,每一種“墻”的況味,都引人共鳴深思,讓讀者看到墻里墻外的自己。倘若幸有“墻”在,一堵也好,半堵也罷,哪怕坍塌破空,終歸是一份幸運的擁有,需好好護存,萬分珍惜。如此,坎坷人生才會處處有陽光、有溫暖、有光明,人類前行的路上,這“半堵墻”會在獵獵風寒中立成燈塔,引渡我們抵達彼岸。
我想,這于散文,或者徐迅的散文,已足夠豐碩盛大。
走出“半堵墻”的意境,雪依舊白得舒心。雪在窗外,我在窗內(nèi),和雪而讀,《半堵墻》的紙上時光是柔軟而堅硬的。閱讀的過程中,徐迅漸漸走近,又漸漸退出,他在場,又似乎不在場。這是好散文不可多言的妙處,是民國散文散淡閑適、清醒明白、無以仿效的風度,也是《半堵墻》與《在水底思想》的異曲同工之佳境。
我想,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個悲愴又溫柔的角落,容自己任性。這何嘗不是半堵墻圈圍著的生命空間?大概這個干渴的冬天,我守候的那一個角落,就是素凈的雪國,雪是宏大的背景,任我,滂沱成水。可是,雪真的來了,我卻只立在窗內(nèi),隔窗看雪。我很想迎進雪的家門,順風謁雪,在雪的世界里,隨手抓一把雪花兒,盈手,之后,笑看天地安詳,把自己笑成一尊雪娃。
但我沒有。阿爾伯德·哈伯德說:“生命,是借來的一段光陰?!碧热羯际墙鑱淼?,那么,雪,你又何嘗不是天地借我的一段光陰?我何以涉入你的領(lǐng)地,將你輕佻占有?我的心底長了草,但不毛,只搭一座草房子,讓你安居。此刻,夜色蒼茫,隱去了月亮星辰,吸納了萬類聲息,唯留一種近似遠古的味道,蒸騰著,氤氳著,裊裊飄忽。其實很多時候,靈魂如鳥,想穿越這樣的蒼茫。但今夜不想,我的靈魂就棲息在雪上,我的羽毛片片如雪。天地吉祥,如一個熟睡的孩子,我,是她醒著一只眼睛,只看善良,不見丑惡。
夜靜之時,伍爾芙說:“寂靜正在滴落。”時間的流水充滿了墜地的疼痛,其實那不是痛,那是雪的降生。就如昨夜夢中,半堵墻外,一地白樺,拔節(jié)如雪。每個人心底都種有一片白樺,我們所能做的是,盡量地靠近它,柔聲輕喚,喊醒半睡半醒那一棵。
大概,這也是《半堵墻》給我的隱喻與留白。
如 水:本名曹潔,陜西清澗人。畢業(yè)于陜西師范大學,魯迅文學院第22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獲第六屆冰心散文獎,出版散文集《素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