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白格子亞麻襯衫

于心亮

一

“燦鴻”臺風(fēng)到來的時候，我坐在冷飲店里喝一杯冷飲。冷飲的名字叫“乞力馬扎羅的雪”，我喝著，感覺就是一杯雪碧。我悠閑地看著街上的雨景兒，看到樹枝在風(fēng)中狂舞，一名中年婦女的傘被風(fēng)刮走……一個穿反光服的清潔工站在下水道口旁呼喊什么。

我在等朱小水。30分鐘前，朱小水打電話給我，讓我在冷飲店等她，想跟我談?wù)?，還說她就喜歡我穿那件奶白格子的亞麻襯衫，問我還穿著嗎？我說穿著，怎么了？朱小水就說不怎么，就是隨便問問，你等著我，40分鐘后，我就到了。我說好的。

臺風(fēng)來了，氣溫有點低，出門的時候，我隨手抄了件黑色的運動衫，我想談完了話，送朱小水回家的路上，可以給她搭在身上?，F(xiàn)在這件運動衫搭在我的肩膀上，一是喝冷飲本身就感覺冷，二是當(dāng)朱小水到來的時候，她搭在肩頭上會感覺到我的溫暖。

我是一個想事比較周到的人。

冷飲店里又走進一位顧客，是個挺帥氣的小伙子，他看到我，稍愣了一下，隨后朝我笑笑，然后撿張桌子坐下了。我瞧著小伙子也笑了笑，雖然我笑的時候，他已經(jīng)低頭找座位了。我們倆笑的原因，是因為我們撞衫了，都穿著奶白格子的亞麻襯衫。

一杯冷飲喝下去，我更感覺冷。我將黑色的運動衫套上袖子，拉上拉鎖，繼續(xù)看著窗外，我想朱小水快來了，她應(yīng)該是打出租車來，或者從街西來，或者從街東來，下了車，她會像受驚的小鹿似的從門外撞進來……朱小水一直就是這個樣子。

旁邊的小伙子瞧著我身上的黑色運動衫，又笑了笑。

此時，我瞧見一輛紅色的出租車停下來。我想是朱小水來了。出租車門打開，下來四個小伙子。出租車開走了，四個小伙子四下里看了看，然后就進了冷飲店。我看了看他們，他們也看了看我，然后就盯住了旁邊那個小伙子，他們走過去。

那個穿奶白格子亞麻襯衫的小伙子受到了襲擊，幾只拳頭和腳板像雨點般地落到他的身上，小伙子捂著腦袋倒在地上，嘴里發(fā)出了慘叫聲……四個小伙子打完人就離開，出了冷飲店就分頭散開。我瞧見其中一個手里握著一把刀子，刀尖上還滴著血。

我吃驚地走過去，看那個渾身是血的小伙子。我說，你沒事吧？

那個小伙子氣息奄奄地說：有事。

我說你認識他們嗎？小伙子說：不認識。

我說他們?yōu)槭裁创蚰?？小伙子說：拜托，幫我報警。

我朝著躲到一旁嚇得目瞪口呆的服務(wù)員吼：沒聽見嗎？趕緊報警?。?/p>

在警察到來之前，我離開了冷飲店，我不想等朱小水了，我要給她打個電話，可打不通，街上風(fēng)很大，呼呼刮得我都站不住腳。我想了想，在重新走回冷飲店的時候，我撥打了120。我走進門，看到那個小伙子身上仍在流血，我就將運動衫脫下來，捂住了他的傷口。

我跟那個小伙子坐120急救車來到了醫(yī)院。我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醫(yī)院離我住的地方較近，我可以省下打出租車的費用。但是跟車的急診護士不讓我走，她纏著我去收費大廳交錢，我說我不認識那個受傷的人，我跟他在一起，是做好事知道嗎？

這個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朱小水打來的，她問我在哪里？我說在醫(yī)院。

聽了我的話，朱小水就冷森森地笑了起來，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聽到朱小水像響尾蛇那樣冷絲絲地跟我說：李游，你這是咎由自取，別以為我就是那么好欺負的，你說甩就甩掉我，沒那么容易，這就是你遭到的報應(yīng)！

我突然明白了，那個小伙子受到的襲擊，是怎么一回事了。

二

在認識朱小水之前，我還認識過好多女孩兒，真正意義上說，我跟那些女孩兒在一起就是玩兒。后來認識了朱小水，我就認了真，我想正兒八經(jīng)地談?wù)剳賽?，然后和朱小水一起生活?/p>

朱小水說她從未談過戀愛，我倆第一次親吻的時候，朱小水緊張得全身顫抖。我喜歡這種顫抖，尤其喜歡朱小水說的，這是她的初吻。我緊緊擁抱著朱小水，撫摸著她，全身心感受著她的呼吸和顫抖。我相信朱小水說的話，我為此感到驕傲和幸福。

朱小水也愛我，這從她對我的每一點都能感覺到。她說她要跟我白頭到老，無論將來發(fā)生了什么，也絕不背叛和離棄我。我感動得拼命親吻著朱小水，我說我要娶她！

我和朱小水做愛了。朱小水的瘋狂程度令我驚訝……等等，先等等，我是說朱小水做愛的熟練程度……不對不對，我是說朱小水性經(jīng)驗的豐富程度令我驚訝！對對對，我想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另外我沒有發(fā)現(xiàn)那片讓我陶醉的處女紅！

我語無倫次了嗎？我不知道是不是語無倫次了。

面對我的驚訝，朱小水哭著求我原諒她，她說念大學(xué)的時候，認識了一個男同學(xué)，他們相愛并且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畢業(yè)后男同學(xué)回了家鄉(xiāng)，就這樣他們分手了……朱小水眼淚汪汪地說：我要坦坦蕩蕩做你的新嫁娘，就不能對你有半點隱瞞，你能原諒我嗎？

我親吻著朱小水的淚水，緊緊擁抱住她，說我愛你，愛你的坦誠，愛你的點點滴滴，愛你到永遠……朱小水更緊地抱住我，她像一條章魚似的張開所有的觸須纏繞到我的身上來，我也緊緊地纏繞住她！

在隨后的一個多周里，我沒日沒夜地跟朱小水做愛，甚至還服用了“偉哥”，隨時隨地的，我就把朱小水的衣服扒光，在床上、地板上、浴盆里、陽臺上、廚板上、臺階上、車廂里、倉庫里、草叢里、工作間里……我花樣翻新，甚至是變態(tài)地去跟朱小水做愛！

一周之后，我過夠了癮，我跟朱小水說：我們分手吧！

朱小水很冷靜。事后某一天，她說要跟我談?wù)劇?/p>

這天正是我發(fā)薪和季度獎的日子，我將所有的整鈔都存起來，身上只裝著些零鈔去見朱小水。果然，朱小水開門見山，讓我賠償她的青春損失費。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零鈔砸到她臉上，并狠狠地對她說：婊子！

朱小水哭了。我在朱小水的哭聲里，嘴里哼著歌兒走了。

再后來，一場名叫“燦鴻”的臺風(fēng)來了。我接到朱小水打來的電話：好聚好散，陪我最后喝一次冷飲吧，就在當(dāng)初我們見面的冷飲店好嗎？我說好。朱小水又說：你還穿著那件奶白格子的亞麻襯衫嗎？我說是啊。朱小水就說：好吧，你等著我。

朱小水是個浪漫的女孩兒。我過生日的時候，朱小水送我一件奶白格子的亞麻襯衫做禮物，朱小水說：我喜歡亞麻，喜歡穿亞麻料子的男孩子，這會讓我感覺到安心。當(dāng)時朱小水和我經(jīng)過冷飲店，她說：你能給我要杯“乞力馬扎羅的雪”嗎？你請客，我花錢。

我和朱小水的故事就是這樣。直到朱小水找人來報復(fù)我?？伤麄儌e了人。

陰差陽錯，無辜被傷的人穿著和我一樣的奶白格子亞麻襯衫。

陰差陽錯，因為冷和撞衫，我將黑色運動衫套在了身上并還拉上了拉鎖，將里面的襯衫遮掩得嚴嚴實實。

對了，那個替我受傷挨打的倒霉蛋，他的名字叫蘇醒。

三

我坐在蘇醒的床邊，等他醒來。警察來了，作為目擊者，我被做了詢問。我說什么情況不知道，就是進來四個人，把這個人給打了，那四個人具體長得什么樣兒，說不上來，反正是四個人，打人挺狠的，要不怎么還會動刀子呢？警察問你叫啥？我說李游。

后來我知道挨打的人叫蘇醒。我問警察他的醫(yī)療費是我?guī)透兜?，怎么辦？

警察說：怎么辦？你跟蘇醒要??！

我等了半天，蘇醒也沒醒過來。我不耐煩了，就捏住他的氧氣管，蘇醒沒法再假寐了，只好睜開眼來瞪我。我說：醫(yī)藥費，你的醫(yī)藥費是我替你交的，你要還給我，懂嗎？蘇醒皺皺眉頭，摸出電話開始打：我受傷了，在醫(yī)院里，你能來趟嗎？

沒多大會兒，病房外面跑進一個女孩子，滿面驚恐的樣子，看到蘇醒受傷的樣子，差點要暈倒在我的懷里。我急忙扶住女孩子，安慰她說：蘇醒死不了，是我將他送到醫(yī)院來了，醫(yī)療費還是我?guī)徒簧系?，我的行為是見義勇為做好事，你明白嗎？

女孩子咬著嘴唇點點頭，將身上所有的錢都翻給我。我說這不夠啊，還差很多呢！女孩子讓我別著急，她去一旁打電話，我聽到她說：爸，我要做論文，需要一些錢，你看怎么辦呢？……打完電話，我見到女孩子朝我笑：麻煩你稍等一下，好嗎？

我問女孩子：你還讀書吧？女孩子點點頭，說是啊。

我說：蘇醒是你男朋友？女孩子就幸福地笑：是啊，他很帥吧？

聽了女孩的話，我很開心地笑了笑。

臺風(fēng)“燦鴻”很快過去，我不想跟朱小水再有什么聯(lián)系，當(dāng)然我也不想跟警察吐露什么，更不會傻到去跟蘇醒說些什么。我想就這樣平靜地過去，就行了。

可是過了沒兩天，警察就來找我，說你有件奶白格子亞麻襯衫？我說是。警察問你認識朱小水？我說認識。警察說你知不知道朱小水找人想傷害你？我說不清楚。警察說你是真不清楚還是假不清楚？我說真不清楚。警察就說操，你這種人他媽的最可恨！

于是我知道。打人的四個人，被抓了。作為幕后主使的朱小水，也被抓了。

我說不出來高興，還是不高興。我走進冷飲店，想喝杯冷飲。

我遇到了蘇醒。蘇醒在等我，他說我知道你會來，所以我在等你。我說你等我有事嗎？蘇醒說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我說真不知道。蘇醒就低低地說操，你這種人，真他媽的可恨，我替你挨的揍，看樣子今天不好好的清算一下是他媽的不行了！

我沒有發(fā)作。我看在蘇醒頭纏紗布，走起路來還一瘸一拐的面子上，我給了蘇醒錢。蘇醒不滿意。我說我也是盡力了，你要就拿著，不要就去監(jiān)獄跟那四個小子要去，惹惱了我信不信一分錢也不給你？蘇醒狠狠地瞪著我，然后抓起錢來罵罵咧咧地走了。

我繼續(xù)坐著喝冷飲，我需要把冷飲喝完。因為花了錢了。

后來我看到蘇醒的女友坐在我面前。我跟她說，我給蘇醒錢了，算我賠償他的，另外，我還缺少一個道歉，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蘇醒的女朋友看著我，順著她的眼光，我看到她其實是在認真看我身上穿的奶白格子亞麻襯衫。她笑笑說：的確一樣。

過了一會兒，蘇醒的女友又跟我說：你不請我喝一杯冷飲嗎？

四

蘇醒的女友叫張小蕓，讀大四。這個暑假，她沒回家，說要打工賺點錢。

這是喝冷飲的時候，我知道的。

我將張小蕓介紹到我工作的公司上班，薪水雖然不多，但張小蕓很高興，并說請我吃冷飲。我拒絕了，我讓她留著錢去照顧一下蘇醒，畢竟蘇醒還沒有完全康復(fù)。張小蕓說我是好人。我笑著說你可真會夸獎人，不知道好人都是大灰狼變的嗎？

下班的時候，我總會看到蘇醒站在街角等張小蕓。張小蕓張開雙臂，像鳥兒一樣滑翔過人聲鼎沸的街道，然后嗖一下子竄到蘇醒身上讓他抱著?？吹教K醒齜牙咧嘴的樣子，我有一次戲謔張小蕓，說她太胖了，需要適當(dāng)減減肥。張小蕓聽了很緊張地問真的嗎？

我覺得張小蕓真是個小孩子，這么容易受人騙。

張小蕓果然吃得很少。但她對蘇醒卻很大方，時常買美食給蘇醒吃，自己卻輕松地搖頭說在減肥。我猜測蘇醒曾經(jīng)穿的那件奶白格子亞麻襯衫會不會也是張小蕓送的。奇怪的是，從那件事情發(fā)生后，我再未看見蘇醒穿過那件奶白格子亞麻襯衫，難道他覺得晦氣嗎？

有一次我問張小蕓，我給蘇醒的補償費里，包含張小蕓曾經(jīng)替交的住院費，不知蘇醒是不是將這部分錢還給了張小蕓？張小蕓沉默了一下，然后輕松地把話題岔開了。我還想問問張小蕓的父親是干啥的?？墒强吹綇埿∈|故作輕松的笑容，就沒忍心再問。

蘇醒身體恢復(fù)得很快，雖然有刀傷，但不是重要的部位，因此也沒有什么大礙。但他卻成天游手好閑的樣子，任由張小蕓忙忙碌碌地來照顧他。我雖然看不太慣，但那是人家的事情，我又能做什么？而且我跟他們倆又是什么關(guān)系呢？我自身的麻煩還少嗎？

這段時間，朱小水的家人來找我，罵我、斥責(zé)我、朝我臉上吐唾沫。

還有自稱律師的人來找我……

我很煩。我在想我是不是一個卑鄙的人？

張小蕓來開導(dǎo)我。她請我喝冷飲。我心里感覺到了溫暖。我問她認識蘇醒幾年了？張小蕓說三年。我說你覺得你倆合適嗎？張小蕓羞澀地笑著說：反正……我就覺得他好。我沒話找話說：對了，怎么不見蘇醒穿那件奶白格子亞麻襯衫呢？難道他覺得晦氣嗎？

張小蕓就不好意思地看著我，說也不是，他只是覺得跟你的襯衫撞衫了，所以就不穿了，其實我一直洗干凈放著呢，畢竟……那是我用勤工儉學(xué)賺的錢買來送給他的。

聽張小蕓這樣說，我的心情突然就壞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蘇醒沖進了冷飲店，他直接沖到張小蕓身邊，兩只拳頭和腳板像雨點般地落到她的身上，嘴里在喊：我讓你臭不要臉跟別人在一起！……張小蕓捂著腦袋倒在地上，嘴里發(fā)出了慘叫聲！我站起來，將一把刀子插進了蘇醒的肚子里。

從上次受到那場虛驚開始，我就隨身帶著一把彈簧刀子。

……

我被關(guān)了起來。和我一同被關(guān)在一起的，有四個年輕人，其中一個問我：你身上穿的是奶白格子亞麻襯衫吧？我點點頭。第二個問我：你的名字叫李游吧？我又點點頭。第三個問我：你認識朱小水是吧？……我突然知道要壞事，果然，雨點般的拳腳就打到了我的身上。

我聽到了自己骨骼斷裂的聲音，我聽到自己肌肉撕裂的聲音……

現(xiàn)在我們?nèi)氇z就不憋屈啦。我聽到第四個聲音說。

做人要講究誠信。不知道是哪個聲音說。

責(zé)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