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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青眸

      2015-05-30 00:27:25雨樓清歌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5年10期
      關(guān)鍵詞:刀客師妹空山

      雨樓清歌

      (一)

      “刀光是人世間最似驚鴻的神采?!鄙倌暾f。

      “我從遠方的山中來,今日方尋至此山——我路過了江湖?!鄙倌晔殖只ㄖφ驹谏搅稚钐?。春風徐來,樹影晃動,映在少年的白衣上,斑駁如月相陰晴不定。

      “這一路,我看遍了江湖上的刀。”話音落進幽寂的林中,無人應(yīng)答,少年卻不在意,望著身前丈外的木屋,神情如常地繼續(xù)吐字。

      木屋閉著小扉,半掩在碧葉青枝間,門墻浸染了苔草的蒼翠,渾然融進深林。

      “十八兵中,刀是九短之首,習者極多,但真正的刀客卻寥寥無幾。刀有弧,所以刀風比劍風更凄,更清冷。聽見絕頂?shù)犊蛽]出的刀風,就像聽到故人在耳邊輕嘆?!鄙倌陱娜輸⒄f。

      木屋的門忽然發(fā)出吱呀一聲響,似在贊同,又似嘲諷。

      木屋左近還有一間小小的草廬,廬內(nèi)空無一人。

      少年看了一眼草廬,神色微黯,方待開口,木屋中忽傳出人語——

      “如今江湖中還有刀嗎?”嗓音雖低沉,語氣中卻隱隱透出一絲輕蔑與狂灑。

      “怎么沒有?”少年微怔,淡淡的笑意在他臉上漸漸綻開。

      木屋中卻又歸于沉寂,不再接話。

      少年開始在木屋前輕緩踱步。

      “要說威勢當數(shù)‘山君刀,刀上雷聚風行,劈斬時猶如五頭猛虎齊嘯;而‘輝陽斬的刀意卻似日光流轉(zhuǎn),變幻瑰麗,刺灼敵目;然則以身當‘秋霖刀之鋒時,又仿佛獨立空街,眼望著一線線夜雨由遠及近,終于撲面而至,在耳邊連成了一片輕嘯的秋寒……

      “還有黃山派的枕石刀、鳴玉樓的環(huán)佩刀,還有朝云刀、長幕刀、白水刀、凌峽刀……千奇百妙,一言難蔽呀?!?/p>

      說到這里 ,少年語聲微頓,目中流露悵惘——

      “我從臨安城連云的樓閣間目睹楚千舟的那一記‘青煙鎖,揮斬時仿佛百尺碧云樓都消隱,刀霧迷蒙,漫天縈回,刀意生發(fā)的水汽沾濕輕紗、浸冷薄裘,有玉階垂露的滴答聲從光霧中斷續(xù)透出,響一聲就是疊了一層柔夢……

      “我在玉門關(guān)外的飛沙涼夜里對陣哥舒雁的‘雪辭刀,刀鋒隱在暗夜里,時而又濃過了夜;忽如打翻了硯臺,刀光碎成了墨色的雪,每片碎雪都是一闋念念難忘的離詞……”

      少年越說越快,目光愈發(fā)清亮。

      “在洞庭水邊,葉流笙提著‘蕭歌刃朝我走來,一步一刀,刀芒如美人臨湖照影,湖上的荷燈一盞接一盞熄滅,水面皺出的每一絲漣漪都是一抹刀意,白魚紛亂躍出湖面,在月下帶出一道道清光……

      “這些都是意詣凌游于九霄云端的非凡之刀啊……都可入畫?!?/p>

      少年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嘆息,語鋒陡轉(zhuǎn)。

      “然而江湖中人卻說,方今天下,刀術(shù)中真正的神意,卻是落在岳空山身上。

      “武林中至少有七名絕頂?shù)犊团c岳空山交過手,死六活一。這七人沒有一人見過岳空山的刀,因為岳空山的刀沒有刀風,沒有刀光,鋒芒不見,無跡可尋。

      “這七人都是瞬息即敗。

      “七年前岳空山人在江湖,一年中七次決斗,其中三次有不下百人圍觀目睹,但無一人看見他出刀,無一人能看清他絲毫的刀意。七年來他銷聲匿跡,其刀更已成絕響。

      “我問過許多人,甚至沒有一個江湖人知曉岳空山的刀術(shù)究竟叫什么名字。

      “先生方才問我,如今江湖中還有刀嗎?我踏遍了江湖,看過八百余種刀術(shù),江湖中當然有刀!但既有了岳空山的刀,余下的千刀萬刀,又有何用?若見不到岳空山的刀,縱然閱盡當世名刀,復有何歡?我騎馬乘舟,江流山轉(zhuǎn),日夜奔波中每每念及那無緣得見的驚鴻一刀,總是痛心惋惜!就如想到山谷中林花空寂開謝、幽居里佳人伶仃白首?!?/p>

      少年話音戛然而止,緩緩呼吸,低望手中花枝。

      “年輕人,你從哪里來?”木屋中忽又傳出語聲。

      “我從遠方的山中來,走了很遠的路尋到這里,因為我有心愿未了?!鄙倌暾J認真真回答。

      “你不過從別山中來到此山中,卻自言走遍了江湖。”木屋中人冷笑。

      “我從一座山走到另一座山,花費了七年光陰。舍生忘死,但求親眼一見傳聞中的神意之刀、刀意之神。”少年寧靜自若。

      “青眸雪?!?/p>

      語聲從木屋里飄出,落進黃昏的林風中,很快便散盡了余音。

      少年一怔:“岳先生說什么?”

      “是我刀術(shù)的名字?!蹦疚葜腥溯p輕說。

      少年眸中亮起了異樣的神采,整了整衣衫,肅然長揖——

      “請賜一睹。”

      (二)

      “茍余心之端直兮,雖僻遠其何傷;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半日前,少年著白衣,踏亂步,哼一曲《涉江》沿水岸跋涉。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春日漸高,少年仍神色從容,眉宇間不見疲色。

      轉(zhuǎn)眼青山在側(cè),少年離江岸,入山林,歌聲漸止。

      林中草雜樹密,少年步履輕緩,不住左右張望。春山幽寂,聲聲鳥鳴似在催人早行,但少年神情閑適,不時抬手揮動,似是在和林間鳥雀招呼問候。

      枯澀的琴聲從密林深處傳來,滿林的鳥鳴忽地遠了,林間有野獸擦著枝葉奔跑的窸窣聲起伏隱約。

      “琴嘯如虎,群鳥驚飛?!鄙倌犟雎犞俾暎p聲嘆息,“岳先生僻居荒山七年,終究還是洗不去殺心么?”

      少年加快了步伐,不多時便望見了林草掩映中的一間木屋和一方草廬。

      屋前有一名灰衣年輕人,懷抱著無鞘的長刀,垂首默立。

      少年臉上的笑意如山花綻放,微整衣衫,朝著木屋走去。

      “不速之客,為何聞琴而不返?”灰衣年輕人語聲冰冷鋒銳。

      少年自顧自前行,似沒聽到灰衣人的質(zhì)問,溫聲笑語:“不知閣下是岳先生何人?晚生輾轉(zhuǎn)數(shù)年,只為一見岳先生?!?/p>

      “自尋死路?!被乙氯嗣挤逡话?,抬頭掃視少年,刀交右手,大步迎上。

      少年恍如未聞,步履從容,離灰衣人越來越近,信手折了一枝梨花拈在指間。

      “行路倉促,未攜求見之酬,且以這花枝為禮吧?!?/p>

      灰衣人聞言面寒,握刀的手輕振,林中霎時一靜,周遭的枝葉似也停止了搖晃。

      一縷狹長又清寥的刀風在幽林中無聲穿行。

      少年步子一頓,持花靜立。刀風及身,卻連少年的一絲衣袂也未吹動。

      灰衣人眼光微變。少年嘴角輕揚,頭頂上樹梢一陣輕顫,葉落如雨。

      站在漫天落葉間的少年輕揮白袖,萬千綠葉中最為碧透的那一片倏然平平飛向灰衣人,輕緩如游魚隨波流淌。

      灰衣人冷笑,長刀在手、似動非動,地上樹影中有一條灰線一閃即逝。

      那片碧葉在襲至灰衣人身前三尺處時忽地消散成灰。稍后,風中才傳出一聲怪音,如飛蟲清鳴。

      “寒蛩刀?”少年訝然,“原來閣下是……”話說至半,忽見灰衣人右膝微屈,頓凜止聲。

      下一瞬,兩人齊齊對沖,身形在日光下變得模糊,林中只余一灰一白兩道影子糾纏分合,宛如遂古之初陰陽二氣相繞相化。

      影團驟裂出一道明虹,兩人步法方動即止。

      凝立中的少年和灰衣人身姿交錯,各自側(cè)頭,仿佛一對久別重逢的知交靜靜相顧。

      花枝在少年手中空顫,梨瓣招展似佳人淺笑。

      兩人足下一丈內(nèi),野草成片斷碎,如遭無形巨鐮揮割。

      過得片刻,風中再度響起蛩鳴。日光映折,微塵晃動,在少年身側(cè)一尺處隱隱浮現(xiàn)出刀形。

      ——刀光早已閃過,刀意卻方綻放在春風里。

      “好刀。”少年人頷首而贊。

      灰衣人朗笑:“當然是好刀?!毙β曊痫w了地上的碎葉斷草,紛紛揚揚,宛如下起了一場綠雪。

      隨即,長笑收斂成了哧的一聲,有細微的血沫揚起,轉(zhuǎn)瞬被風吹散。

      灰衣人倒在了這場碧雪中。

      少年默然從尸身旁繞過。

      方才他閃過了灰衣人虹光乍現(xiàn)的一刀,左手如折花般在灰衣人胸口輕微一探。

      少年來到木屋前站定,長久一言不發(fā),仰望著疏密橫斜的樹枝和被枝干割裂的天光云影。直到日漸黃昏,林外云際掠過一只飛雁,少年的目光才落回木屋,悠然啟唇:

      “刀光是人世間最似驚鴻的神采。”

      (三)

      “請賜一睹。”

      少年說完緩緩站直了身軀,靜靜等候。

      “你可是來自江南快意閣?”良久,木屋中人忽問。

      少年微怔,淡淡笑道:“先生,我方才說過,我從山中來?!?/p>

      “聽聞快意閣之主沈書云常遣門人四處探訪刀術(shù)名家,觀其出刀比斗,筆錄其刀意,以圖將天下刀法盡收閣中。你若非他弟子,又怎會執(zhí)意要看我的刀術(shù)?”

      “果然瞞不過先生。不過說是探訪,往往卻是暗窺。只因?qū)υS多刀客來說,刀意就如結(jié)發(fā)共枕之妻,決不愿沾了外人的眼?!鄙倌陣@息。

      “刀意一物,似風流云淌,最難描摹,如何能以筆墨記之?沈書云此舉,未免可笑。”木屋中人語音冷淡。

      少年正色道:“也不盡然。文辭亦可卷舒風云、吐納珠玉,紙上常有神來之靈、生花之妙,若連筆墨都難敘刀意,天下更有何物能之?”

      木屋中人默然片刻,道:“不無道理。但我的刀你看不見。你會死?!?/p>

      “圣人云:朝聞道,夕死可矣。先生的刀就是刀術(shù)中的至道。一朝目睹,雖死無憾?!鄙倌暾Z聲靜如江水。

      木屋靜默。

      林間久久不響人語,只余天籟微動。

      “請先生出刀殺我,了我心愿。”少年無聲一笑,再度長揖。

      “年輕人憑一股意氣漠視生死,我也見得多了??缮镭M是容易事?”木屋中響起嘆息,“方才你眨眼間就殺死了云荊,是么?”

      “他名叫云荊?”少年黯然低頭看向不遠處灰衣人的尸身,“我本無殺心,但他刀術(shù)太高,我沒法留手?!?/p>

      “無法留手,是因你沒有留心?!?/p>

      少年微凜:“先生此言何意?”

      木屋中人卻自顧自說道:“七年來我隱避山中,不時有江湖武人尋至,有些是從前的仇家,有些則是來斗刀?!?/p>

      “這些人如今去哪兒了?”少年問。

      木屋中人冷笑不答。

      少年自知問得多余,轉(zhuǎn)頭去打量木屋旁那方草廬,只見廬里狹小,只在墻上懸了一只酒壺、地上鋪有一張草席,給人所感與木屋全然不同。

      木屋融于草掩樹映里,仿佛已和山林一同生長、一同荒寂了千年,渾無間礙;而草廬內(nèi)酒壺斜掛、草席凌亂,簡陋粗樸中卻透出一抹凌厲疏狂之氣,與整片幽林格格不入。

      “那草廬是云荊所居?!蹦疚葜腥说?。

      少年微凜,他隱在木屋中,卻知我此刻正看那草廬。隨即恍然,以岳先生修為,只怕方圓十丈內(nèi)蠅羽微動都能知覺,自能曉我正側(cè)頭注目草廬。

      “兩年前,云荊初到此間,既不尋仇也不邀戰(zhàn),只說了姓名便在木屋旁結(jié)廬而居。這兩年每有外人進山尋隙,都被云荊出刀或逐或殺,倒也省卻了我不少瑣事。直到他今日喪命,我也不知他的來意。”

      少年輕嘆:“這位云兄當真是一位奇人。料想他是仰慕先生風范,特來山中奉侍,以免凡夫庸人擾了先生清居。”

      頓了頓,又道:“云荊死于我手,先生若欲為其報仇,隨時皆可,只請用刀?!?/p>

      木屋中人笑了:“兩年中,我與他未曾交談過一句。今日我才見到他的刀術(shù)?!?/p>

      少年微訝:“先生方才說云兄曾出刀打發(fā)過來此尋釁之人,為何卻又說今日才見其刀術(shù)?”

      “江湖中多欺世盜名之輩,對付他們只須隨手削斬。今日他遇上你,才用真正的刀術(shù)?!?/p>

      少年恍然惋惜:“我本以為,先生會出手救他。我與他交手時距木屋七丈,先生若有意,定可察覺干預。”

      “年輕人,你方到江邊我便已覺察,但我與他一向各行其是。”木屋中人低語。

      少年一驚:“因為我的歌聲?”

      “因為你的腳步?!蹦疚葜腥说?,“你步履看似輕柔,但足尖起落里藏著刀鋒。你的腳步擾亂了江水聲?!?/p>

      少年心頭震動:“先生之高,遠出我意度?!?/p>

      “呵!”木屋中人低笑一聲,也不知是喟嘆還是自負,“年輕人,你半日前便已至我屋前,為何遲遲不語?”

      少年恭敬道:“道聽途說,先生的刀術(shù)在黃昏施展最為神妙,我想等?!?/p>

      “都一樣。我的刀術(shù)是給自己看的,別人看不到。你回去吧?!?/p>

      “那就請先生出刀殺了我,在死之前,我會用心看?!?/p>

      “殺了你,你也看不到?!?/p>

      此言一出,林中似忽然多了一絲寒意。風驟緊,少年白衣獵獵翻飛,只有手中那枝梨花仍緩搖雪瓣、自在舒展,渾不受風激。

      “隨心而動,故經(jīng)得起風霜、耐得住清寒。年輕人,我看見了你的刀意?!蹦疚葜腥溯p笑。隨著笑聲,那花枝在少年手中渾不受控地一顫。

      “山中花開老,江湖柳色新,七年中竟出了你這般心意從容的年輕人?!蹦疚葜腥怂朴匈澮狻?/p>

      少年躬身道:“先生過獎了?!?/p>

      木屋中人淡漠截口:“但你卻并非快意閣弟子。憑沈書云,教不出你。那么你果然是從山中來,很好。”

      (四)

      “正是?!鄙倌旯砀汀?/p>

      “你說你走了很遠的路,你聽見江湖人怎么說我?”

      少年欲語,木屋中人卻又道:“不必說了,我大約猜得到?!?/p>

      少年嘆息:“江湖人,不懂先生?!?/p>

      “人心最是淺薄,幾個癡念便能糾纏一生。我也沒那么難懂?!蹦疚葜腥诵α诵?,“年輕人,你若別無他話,便回去吧。云荊的刀術(shù)已是天下少有,你能勝他,武林中幾可無敵,不必死在這山野荒林間?!?/p>

      少年搖頭:“即便話已說盡,意猶未盡,刀猶未見,心猶不甘。先生,我不會走的。”

      木屋中卻寂了下來,許久無人應(yīng)聲。

      日影西移,鳥鳴山幽,林間愈發(fā)陰翳。

      少年默默望著輕掩的木門,沉思半晌,忽然徑自開口:“先生,我知道岳空山非你本名,你本來叫岳瑾,你有個師妹,姓陳名瑜,對么?”

      木屋中仍是一片沉靜。

      “你二人師從一個無名老者學刀,老者死后,你下山闖蕩江湖。短短數(shù)年中,你在江浙一帶武林中已有不小名頭。后來你師妹下山尋你。

      “而后你和師妹一同行走江湖,不料卻在陜南與赫赫有名的‘秦川滄雪十二刀結(jié)下了仇怨。

      “秦川十二柄雪刀,每一柄都快逾光電,這十二人更有一路刀陣,刀光齊舞時能卷得漫天飛雪不落。你和你師妹只有兩人,自然不是對手。

      “你苦苦支撐、身受重傷,萬幸有一位武林中的成名刀客路過那里,救走了你們,那人正是‘春絮刀柳輕鶴。傳聞柳輕鶴刀出如亂絮,刀芒飄灑狂揚,是刀客中的絕頂高手,但滄雪十二刀在陜甘一帶畢竟勢重,柳輕鶴便將你們帶回晉陽柳家莊暫避。

      “你們師兄妹在晉陽的事,我問過許多江湖人,可謂眾說紛紜。但我想無人當真知曉實情。我只知道你師兄妹二人在柳家莊養(yǎng)傷,不久,陳師妹成了柳夫人,而你不知所終。

      “你消失了一年,沒人知道你人在何處,但一年后你重出江湖,刀術(shù)卻截然變了,與你先前的刀意毫不相同?!?/p>

      說到這里,少年神情中流露疑惑。

      “你輾轉(zhuǎn)回到晉陽,而你師妹也就是柳夫人那時已經(jīng)染病亡故。你在柳家莊和柳輕鶴交手,兩人互換一招,沒人看見你出刀,但‘春絮刀被你擊斷。在場武人說你沖著柳輕鶴點了點頭,就此飄然而去。

      “柳輕鶴也是唯一敗在你刀下卻毫發(fā)無損的人。

      “此后一年中,你又約戰(zhàn)了七名天下頂尖刀客,武林中人都以為你瘋了,許多人斷言你在第一戰(zhàn)對陣薛楚客的‘夢澤刀時便會身死,可薛楚客卻死在你出手第三刀之下,也許是第四刀,因為只見揮手不見刀。圍觀刀客中不乏好手,無一人看穿你的刀意……而后你三戰(zhàn)三勝,江湖震動,直到你的第五戰(zhàn),對陣‘千屏鏡云寒川。

      “那一戰(zhàn)疑云重重,直至今日,江湖上還有人說,你當時的刀術(shù)實遠不及云寒川。

      “但云寒川卻死在了你的刀下?!?/p>

      話音方落,木屋里外的兩人不約而同地嘆了口氣,嘆息入風、微不可聞。

      少年怔了怔,接著道:“那是三月初七,你和云寒川在姑蘇城楓橋上斗刀,那一天大霧。

      “據(jù)臨場之人說,你當日似魂不守舍,身法拙劣,連連閃躲云寒川的刀,只守不攻,十余招過去,已身中七刀;云寒川是百年來位列前三的刀術(shù)奇才,有人說他的刀意中藏著滾滾云海、滔滔長河,刀風如千里流云凝成的屏障,刀光如萬里寒江結(jié)成的明鏡——當時你渾身血流如注,人人以為等那一刀‘千屏鏡一出,你必死無疑。

      “云寒川在第十六刀上使出了‘千屏鏡,幾個親眼目睹之人異口同聲,說那一刻你竟似神思恍惚一般,不顧刀光襲來,只是怔怔望著云寒川身后,而他身后分明只有白茫茫的水霧。

      “岳先生,你那時究竟看到了什么?”少年秀眉微蹙,語聲真摯地發(fā)問。

      木屋中人依舊沉默,只有木門在晚風中吱呀輕響。

      少年繼續(xù)道:“云寒川的那一刀停在了你的胸前,沒能斬入,因為他的心口上多了一道刀傷——云寒川死了,他先中了你的刀,雖然無人知道那是怎樣的一刀。

      “世上真有脫胎換骨之事嗎?”少年語聲微頓,隨即釋然而笑,“是我問得蠢了,既有這樣的詞,就一定有過做到的人。

      “那一戰(zhàn)過后,你的刀意又是一變,從此你與人交手再沒出過第二刀。

      “往后兩月,又有數(shù)人死在你的刀下,刀術(shù)都不算極高,或許都是你昔日仇人。隨之便是你的第六戰(zhàn),在岳陽城外三里亭。對手是九華派掌門花斷紫,刀意最重‘斷字,斷花斷水斷人腸。這一戰(zhàn),無人得見。”

      “那一次我去的早?!蹦疚葜腥苏Z調(diào)隨意。

      少年聞聲眼睛微亮:“不錯,你去的早,花斷紫去的也早。等武林中人聞訊趕到岳陽城外時,你已離去,只有花斷紫提刀靜靜站在郊野間的一株槐樹下,槐花飄揚。眾人不敢靠近,等待許久,才發(fā)覺花斷紫早已氣絕,咽喉處刀痕蜿蜒。”

      說到這里,少年悠悠出神,良久才繼續(xù)開口。

      “從此數(shù)月你行蹤飄忽,但各地不時傳出知名刀客敗給你的消息。江湖中人最后一次見到你,是在隆冬的襄陽城,你在鹿門寺決斗葉流笙,滿院積雪。

      “當年江湖上流傳一句話:‘冷歌蕭吟,天下一斬。葉流笙的‘蕭歌刃是其時的天下第一刀。”

      木屋中人接了一句:“據(jù)說刀鳴如歌,但我沒有聽過?!?/p>

      “你確實沒有聽過?!鄙倌旰碇邪l(fā)出一聲怪音,似贊似悵,“那天黃昏,觀戰(zhàn)的人都擠在長廊里,院落空曠,中有枯柳。你斜倚老樹、站姿懶散,口中銜著一枝梅花。

      “那天月色很淡,葉流笙踏雪而來。

      “禪院的第一聲晚鐘響起,按約定此時已可出刀,葉流笙橫刀而行,走向院中枯樹、走向你……他走得很慢,但足下的雪卻流水般四散開去,身影也在圍觀武人眼中變得模糊——因為那種慢其實是快到了極致,前行中他的身形時刻都在極速微移、在半寸間一次次倏忽閃回,如同一根看似靜止實則震顫不絕的弦。

      “這種步法讓他隨時能抖力斬到極遠處,這是他平生未有過的凝重。

      “在葉流笙離你十步的時候,你好像笑了笑,我問過圍觀的人,他們沒有看清。你的脊背忽然離開了靠著的樹干,身形一閃,已從葉流笙身邊輕輕走過。

      “在你經(jīng)過的剎那,葉流笙的步子僵住,有人看到他眼中的光華驀地轉(zhuǎn)暗,后來人們才知道,那一瞬葉流笙已然盲了。

      “而后,葉流笙抬袖仔細擦拭‘蕭歌刃,仿佛人刀即將永別。他說,我敗了。嗓音很啞。

      “而你沒作一步停留。你吹落了口中的梅花,穿過人群去遠了,從此消失于江湖?!?/p>

      (五)

      少年說完這句話后緩慢換氣,語聲低落下來:“岳先生,我講述的都對么?”

      木屋中人淡聲道:“已算詳盡,料想你探知這些事枉費了不少光陰。那花枝呢?”

      “追尋先生風骨,豈是徒枉之事?當日先生走后,那枝梅花被好事者拾起,送到了快意閣。聽說快意閣中掛有沈書云評出的天下七大刀客的畫像,但近七年來,第一幅畫像卻是空置,懸畫之處放了一段梅枝。”

      “我不是問那枝梅花?!蹦疚葜腥艘恍Γ澳腔ú贿^是我隨手折來,年輕人,我問的是你攜來的花枝,若此刻還在你手中,便傳進門來與我看看吧?!?/p>

      “請先生指教?!鄙倌昝媛断采硎┒Y,將梨枝抬至胸前端詳一眼,忽然平平揚袖,如裁流云。花枝脫手緩飛向木屋,將觸及門扉時似有風生,木門裂出一道細縫,瘦如刃的枝條閃入木屋。

      花枝上附著少年的勁意,也夾雜了幽林晚風中的靈機,少年的這一揮袖在天地間揮出了一抹刀痕。而后,少年落袖,沉肩,吐氣,仿佛耗盡心力。

      木屋中悄然無聲,方才木扉開合的剎那間,少年隱隱看到屋中斜坐一名青衣人,黑發(fā)披散如夜。

      少年欲問,全身忽一顫,白衣上漾出片片漣漪。他知道這是木屋中人接住了自己的花枝。

      幾乎同時,少年手心一沉,花枝又回到了少年手中。少年卻未看到木門有一絲微動。

      少年暗想:果然看不見么?

      “你的花不夠好?!蹦疚葜腥苏f。

      少年平定心神,恭聲問:“為何不好?”

      “你的花失了香氣。方才你與云荊交手,勁氣流瀉到花枝上,沖散了花香?!?/p>

      “那時我全神貫注,難以顧及?!鄙倌挈c頭一嗅,花枝上確已沒有香氣。

      “你的刀意不純,毀了芳華。但這未嘗不是好事,你的刀意尚稚,心就未老。從前我也是個年輕人?!?/p>

      少年聽著,心中泛起期待。

      “佛說一花一世界,七年里不時有求見我的人,帶的禮都重,但你的花是最重的禮。我既看過,便是收下?!?/p>

      木屋中人笑音蕭索:“我也從山中來。”

      少年聞言神色一正:“洗耳恭聽?!?/p>

      (六)

      “如你所言,我?guī)煾甘莻€江湖無名的老刀客,他在山里教我們刀術(shù)。他常說本門刀法練深了能有絕大威力,但他自己一生沒能練入化境,我和師妹自然也學不精深。后來師父死了,秋天,師妹送我下山……

      “那時我自以為刀術(shù)到了火候,要在江湖上闖下名號,可是哪有我想的那般輕易?天下武學奇才星奔霧涌,習刀之人何止萬千?憑我刀術(shù),數(shù)年奔波,出生入死,也不過在江南博了些零星名聲……”

      少年道:“先生過謙了,當年的刀客岳瑾在蘇杭一帶名頭決不算小?!?/p>

      木屋中人恍若未聞,繼續(xù)道:“雖是這點微名,陳師妹偶然在山上聽過客說起,也很為我驕傲,當即下山來尋我,后來我們兩人便一同行走江湖……

      “所謂行走江湖四字,不懂的人聽著瀟灑暢快,可在江湖度日實如在荊棘林,動身即險,步步冰霜——未過多久,我便得罪了花斷紫。那時我名聲漸響,而花斷紫欲攜九華刀派出皖,在江浙道上揚刀開舵,第一個便找上了我……”

      少年訝然:“此事晚生卻初次聽聞,想是那花斷紫當年覺得先生勢單力孤,刀術(shù)雖高卻最易對付,便來挑釁立威?!?/p>

      木屋中人冷淡道:“花斷紫說給我兩條路,一是入九華派,二是從此遠離江浙。我說我的刀只有一條刀路,我的人跟著刀走?!?/p>

      少年贊道:“先生真是錚錚傲骨?!?/p>

      木屋里輕笑一聲:“不過是年輕氣盛。于是我便和花斷紫斗刀,我沒能破掉他那式‘一寸肝腸,被迫遠走秦川,數(shù)月后,在陜南一間山野老店里,我和師妹遇到了秦川滄雪十二刀。

      “那‘十二刀見我也帶刀,便邀我?guī)熜置霉诧?,初時言談尚歡,后來那十二人意漸狂放,不住呼喝勸酒,我久居山中,過的是清淡日子,酒量素淺,不久醉意涌上神智蒙眬,他們卻轉(zhuǎn)而勸我?guī)熋煤染?。陳師妹不欲起爭端,勉強喝下一碗,雙頰紅暈,那十二人見之竟出語調(diào)戲。我二人終于與他們憤而爭吵,結(jié)了梁子。”

      少年黯然道:“那是十二刀行事過火了。”

      木屋中人道:“師妹雙目泛紅,反勸我說,斗酒嬉笑原是江湖上尋常意氣之爭,不必計較。于是我二人告辭出店,匆匆離去。但那秦川十二刀卻半路追趕上來,攔住了我們。

      “十二刀中為首一人道:‘你兩個駁了我滄雪十二神刀的面子,那咱們便是仇家,按照我們秦川道上的規(guī)矩,‘仇人見面一刀,如今我們兄弟十二人,你便每人接一刀,若十二刀都接住了,那就滾你的路;若接不下,性命留下!

      “當年我與滄雪十二刀的修為不過伯仲之間,但他們有十二人,我接下了七刀,中了四刀,還剩最后一刀時,為首那人忽道:‘你若接下了我這刀,你走。但你師妹須得留下。說完十二人一齊大笑。

      “我看見陳師妹臉色慘白,她曾經(jīng)覺得我是天下最厲害的刀客,但那時我當真無法可施,心想只有拼個生死,誰料晉陽‘春絮刀柳輕鶴路過,滄雪十二刀對他有些忌憚,兩方略過幾招,我們便被柳輕鶴救走?!?/p>

      “先生,那次你傷得重么?”少年問。

      “……記不清了,算是很重吧?!蹦疚葜腥苏Z聲一停,似覺少年問得突兀。

      “在晉陽柳家莊,陳師妹因受驚臥病多日,柳輕鶴對師妹細加照料。來到柳家莊的第十一天,師妹便喜歡了柳輕鶴,這也沒什么,但不久柳輕鶴來對我說,他已找了陜甘武林名宿從中說和,只消我當面對滄雪十二刀敬酒賠禮,一切仇怨便可化解。

      “師妹也從旁勸說。而我謝絕了柳輕鶴,我說我素不善飲,實在難敬這杯酒。后來我不愿躲在柳家莊避難,便悄然離去。

      “陳師妹成親那天,我無意間闖入一處山林,滿目姹紫嫣紅,我飲酒賞花,頃刻大醉,醒來時便見到了杜姑娘?!?/p>

      聽至此處,少年輕聲驚咦:“莫非就是眼下這座山?”

      木屋中人笑了:“有什么區(qū)別?都是山中?!?/p>

      少年默然片刻,道:“杜姑娘是誰?請先生繼續(xù)講?!?/p>

      “我在一張軟榻上沉睡,忽然聞到清香,一睜眼便看見了杜姑娘,她穿一身綠衣裙,正笑盈盈地探身望著我,她頭上簪花,身后露出了木屋外的草葉,葉如綠裙,裙映碧草……其實猛然間我先看到的是一片深深淺淺的綠,而后才看清了她的容顏——

      “蛾眉櫻唇,顏若霜雪。

      “后來我才知道,杜姑娘自幼便居于幽山,自父母雙亡后更是多年避世不出。那一年里,我便住在杜姑娘的木屋?!?/p>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鄙倌険嵴贫?,輕吟一句杜詩。

      “有一天,我對杜姑娘訴出自己遇過的江湖艱險,說了刀不如人的愁郁,杜姑娘聽完卻從匣子中取出了一卷紙,她說那是一路刀譜,是她家中世代傳下來的,但從沒有人練成過?!?/p>

      少年若有所悟:“刀譜?原來如此。”

      “自此白日里我砍柴練刀,杜姑娘洗衣燒飯,有時我抱著刀苦苦思索,一整天紋絲不動,杜姑娘便靜靜站在我身后瞧著我,從不出言打擾;若悟刀至夜,她會在林中燃一盞小燈,燭光飄搖上浮,慢慢地直入明月……

      “在我入山滿一年時,終于將新的刀意修成,杜姑娘給我取了‘空山兩字作為別號,又給我的刀術(shù)取名‘青眸雪。”

      少年頷首:“一個刀客有了字號和刀名,才真正成為神魂完整的刀客。先生失意時偶遇杜姑娘這般溫婉清雅的女子,實是曠世奇緣?!?/p>

      “但我在江湖還有恩仇未了。深秋,杜姑娘送我下山,那天有小雪,她送了我很遠。

      “重回江湖,我先去了晉陽;本近年關(guān),柳家莊卻一片慘淡,我這才知師妹已病逝。與柳輕鶴匆匆照面后,我便遠赴秦川……”

      少年接口道:“我在陜南曾與兩個常進山采藥的客商談聊,他們說當年見到有一個人靜靜靠坐在秦嶺雪山的一塊飛巖上,在他們?nèi)肷綍r便那樣坐著,兩天后出山時那人還在,竟似一直沒有動過。先生,那人一定是你?!?/p>

      木屋中人道:“不錯,我等了六天才等到。那天秦川滄雪十二刀帶著門徒回山,共四十九人。

      “我走到他們面前說,聽說你們秦川道上有個‘見面一刀的規(guī)矩,那么你們每個人都接我一刀?!?/p>

      “他們誰也沒有接住?!?/p>

      少年聽得胸口滾燙又蒼涼:“那是正月初九吧?秦川雪刀一門從那日絕跡,也是轟動武林的一戰(zhàn)。”

      (七)

      木屋內(nèi)外一同陷入沉默,少年想了片刻,認真問道:“那一天,先生在想什么?”

      “你是說我殺盡滄雪十二刀的那天?”

      “不,是小雪那天,杜姑娘送你下山那天?!?/p>

      “那天么……”木屋里的語聲緩了片刻,“那天我回頭望見杜姑娘站在山道上,遠遠的似將乘風而去,那時我真想丟下刀奔回去,和她在山中廝守,再也不踏入江湖?!?/p>

      “先生答得很直白。先生是很愛那位杜姑娘吧?”

      “因為你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問得也直白。不錯,山林幽居,朝夕而對,有女如此,怎能不愛?”

      少年點了點頭,曼聲輕吟:“留花翠幕,添香紅袖,常恨情長春淺。南風吹酒玉虹翻,便忍聽、離弦聲斷。乘鸞寶扇,凌波微步,好在清池涼館。直饒書與荔枝來,問纖手、誰傳冰碗?!?/p>

      木屋中人默然一陣,嘆道:“有時最厭詞客,一年相伴,一世光景,兩三句便言盡?!?/p>

      不待少年生慨,又道:“離了秦川,我開始與人約戰(zhàn)斗刀,那些事你都已知曉。又過一年,我回到了山中。我時?;秀?,覺得自己仿佛從未離開,其實一直都在山中?!?/p>

      “也許無人不在山中?!鄙倌暾f。

      木屋中人大笑:“此話未免著相。”

      少年亦笑:“是。多謝先生講敘前塵,但我心中仍有重重困惑——七年前云寒川死后,有人在楓橋上嗅到了極淡的花香,可周遭無花,花香似無中生有。

      “初時我以為是三兩人的錯覺,可其后死在先生刀下的數(shù)人尸身左近都有香氣縈繞,有人說你是刀鞘里藏花,也有人疑心你用了毒。

      “然而那日在鹿門寺亦有人聞到了隱有若無的異香,世間毒都是陰陽兩氣糾化而成,以葉流笙的內(nèi)家修為,決不懼任何毒藥。

      “先生,你能解我此惑嗎?”

      木屋中人不答。

      少年想了想,又問:“先生殺了秦川十二刀和花斷紫后,仇怨已了結(jié),為何卻不回山?為何還要接連與人斗刀,乃至約戰(zhàn)葉流笙?”

      木屋中人仍不理會。

      少年繼續(xù)道:“葉流笙在與你一戰(zhàn)后眼盲耳聾,世人都知是為你刀意所侵,但也有人說,葉流笙是在落敗的瞬間自廢耳目,為的是隔絕世間聲色,不讓你的刀意在心中暗淡。

      “若此說為真,則葉流笙極可能看見了你的刀意。他曾是天下第一刀客,若說有人能看到,也只能是他。半年前,我費盡周折,在洞庭湖邊找到了他。我再三求問,他終于答應(yīng)只要我能擊敗他,他便告訴我襄陽雪院中那電光一隙里他看到了什么。

      “他雖盲,但刀意變得更無瑕;那一戰(zhàn),我險死還生?!?/p>

      “葉流笙真的說了?”木屋中人語氣微揚。

      “是?!鄙倌晟钌詈粑?,眸光神往。

      “他說,那一瞬他仿佛見到月色下梨花成玉,倒映天河。”

      (八)

      “年輕人,你信他的話么?”木屋中人不置可否。

      “時值寒冬,世無梨花,那么葉流笙心中所見一定是你的刀意。當真是……驚魂艷魄。”少年目光恢復了寧和。

      “我初聽時本來不懂,此刻卻有些懂了。先生既不肯出刀,可否出屋一見?實不相瞞,我曾習得觀顏秘術(shù),只消看過先生眉眼,便可甄別葉流笙所言真假?!?/p>

      “秘術(shù)云云,你不妨留去誆騙三歲孩童。”木屋中人似有笑意。

      “但我聽說,至人往往就似孩童?!鄙倌暾f得一本正經(jīng)。

      木屋中人冷哼一聲,長久無言。

      少年忽然一嘆:“明明是極重的傷,卻淡忘了,也許是因還有更深的傷,也許銘心入骨。

      “葉流笙還說,星河中依稀有一道人影。

      “那是誰?

      “杜姑娘已不在人世了嗎?”

      少年漸問漸疾,木門驟然震出了刺耳的銳鳴。

      少年心中一酸,歉然道:“當年先生在對決云寒川時失魂落魄,是因為杜姑娘那時剛剛遭遇不幸么?”

      木屋中人澀然一笑:“不錯,我并無把握勝過云寒川,心緒不寧,便在決斗前夕回山一趟,卻發(fā)現(xiàn)……”

      少年臉色哀傷:“杜姑娘是怎么死的?”

      木屋中人淡淡道:“死了便是死了,病死累死被人害死,又有何分別?總歸是世上沒有了杜姑娘,山間水畔,柳下梅邊,到處都沒有她了?!?/p>

      少年緘默半晌,低聲道:“先生節(jié)哀。”

      木屋中人輕笑道:“這世上已沒有我想見的人,既然如此,我又有何人不可見?年輕人,你聰明絕頂,但我聽得出你對我的殺意?!?/p>

      笑聲中,木門大開,花草微搖,青衣人已立在木屋前。

      (九)

      少年凝視岳空山,見他年三十許,長發(fā)落拓,眉宇清狂,與尋常江湖刀客似無多少差別,只一雙眼眸深邃,目光照人時如遙遠星辰。

      少年掃了一眼木屋內(nèi),但見陳設(shè)簡陋,心中忽生不安,隨即一驚:初入山林時明明聽到了琴聲,但屋中無琴,那琴聲是從何而來?

      此念一生,雙目忽然刺痛,醒覺是刀光耀眼,卻見地上灰衣人云荊的尸身忽然動了。

      琴音乍起。

      少年恍悟:原來琴聲是來自灰衣人的刀上,此人已將寒蛩刀修至刃發(fā)弦音之境!

      一低頭,見手中花枝竟憑空消失,岳空山亦隨之不見。

      少年眨了眨眼,發(fā)覺岳空山又已在眼前,正與那灰衣人相對而立。兩人皆靜如春山。

      刀上琴音一響即空,花枝在岳空山指間。

      少年目光落在花枝上,心頭如被雪光擦亮:原來如此,原來人間竟有這般刀意!

      岳空山:“聽聞‘枯山死水心法能將周身氣機同化枯木爛石,使人與死尸無異,這本是殺手的鬼蜮伎倆,沒想到一名刀客孤傲如你,也會去學?!?/p>

      灰衣人:“是為了殺你。兩年來你每次舞刀我都跟隨觀望、苦思破法,但還是殺不死你。也好,終究死在了你刀下?!?/p>

      岳空山:“你姓云,是云寒川的后人么?”

      灰衣人桀驁一笑。

      少年見到灰衣人衣襟上似濺有兩滴花汁,心口處的衣衫凹陷出了花瓣之形。

      岳空山:“你不會死,你心脈上的刀痕極細,若不妄動勁氣,靜養(yǎng)月余便可愈合?!?/p>

      灰衣人又是一笑,這次的笑容卻明凈如刀光,忽縱聲高歌:“表獨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留靈脩兮憺亡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少年知道詞句出自屈原的《山鬼》,細聆幾句,只覺深心充斥著一片清空的哀柔。

      “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陰松柏……”

      歌聲蘊注了內(nèi)勁,直飄入峰險云橫處,灰衣人心口刀傷迸裂,血流如注,瘦削的臉頰上笑意漸凝:“兩年聽你在林間歌吟十一次,你的歌意竟在我胸中盤桓不散,如今唱出來,便是還給了你?!?/p>

      灰衣人話音漸低,右手在長刀上歪斜滑過,抹出了幾聲琴調(diào),是古曲《流水》的尾音。

      岳空山望著灰衣人緩緩軟倒,嘆道:“山中兩載為鄰,終究不是知音?!?/p>

      少年蹙眉:“先生,你出門見我,是為了引他動手吧?!?/p>

      岳空山:“他今日遲早會出手,因為你是這兩年進山的人中刀術(shù)最高的一個,而他看出你決非我的朋友。可方才你卻未趁機夾攻。”

      少年苦笑:“若我今日不來,他還會繼續(xù)等下去吧?”

      “但你既來了,今日便是他最好的機會。”岳空山目光清蕭,“我想,他的名字并不叫云荊?!?/p>

      少年微訝點頭:“他不姓云,姓荊。他是‘寒蛩刀荊回?!?/p>

      岳空山一笑:“而你才姓云,你的面容很像云寒川?!?/p>

      少年亦微笑:“不錯,我也未想久瞞先生?!?/p>

      岳空山:“莫非令尊與荊回交情匪淺?”

      少年搖頭:“相隔千里,素昧平生。但荊回初入江湖時,多遭成名刀客輕貶,眾人皆言他的刀術(shù)如小蟲亂鳴,不堪登堂。家父聽聞此事,曾說了一句‘雖是寒蛩微鳴,他日未嘗不能千里驚夢。此話應(yīng)是傳到了荊回耳中?!?/p>

      岳空山恍然:“就憑這遙遙相隔的一句善言,荊回便甘愿數(shù)年蟄伏,苦心孤詣要為云寒川復仇么?”

      少年想了很久,說:“也許,這就是江湖中人吧?!?/p>

      (十)

      “說得好。”岳空山微微頷首。

      少年恍如未聞,定定望著岳空山手中的花枝,似已入神。

      岳空山一笑:“云公子,你七年來苦苦追索我的刀意,是因為想知道云寒川為何會敗給我,想要為父報仇,對么?”

      少年如夢初醒,搖頭道:“ 七年前我寄居山中,未見到那一戰(zhàn),我確是極想知道為何家父竟會一瞬落敗,但也并非定要殺了先生報仇。”

      “為何?”

      “浮生匆促,只夠執(zhí)迷一事。我既已執(zhí)于刀道,便不能耽溺恩仇?!鄙倌赀駠u,“何況,我此刻已猜出了一絲先生的刀意。

      “先生,在楓橋上,那一刀‘千屏鏡斬來時,你是看到了杜姑娘么?”

      岳空山眼光一震,嘴角漸漸散開笑意:“是啊,那天我已有求死之心,透過白霧,我看到了她,她站在深秋的山道上遠遠望著我,身旁飄著黃葉,發(fā)梢上有白雪……”

      少年聞言久久深思,忽如醍醐灌頂,眼眶微濕:“我全然懂了。先生哀慟佳人亡故,生死之際心生幻象,看到杜姑娘魂兮歸來——那一刻,你沖破了刀意上的桎梏。

      “在這一瞬之前,也許你的刀術(shù)確然不及先父;但這一瞬里你的刀意扶搖直上;一瞬過后,你的刀術(shù)已入神境,遠在先父之上。

      “先生,江湖人都說你出刀無聲無息,無光無色,卻從沒人知你刀上竟能生發(fā)香氣,清幽淡雅、只在有無中。

      “因為你在刀上注入了一抹香意,但這香不是花香。

      “如你所言,你的刀意果真是只能自己看到,別人看不到。葉流笙所見,不過一層表象。

      “岳先生,你的刀意,是一縷香魂?!?/p>

      (十一)

      岳空山默默望著少年,忽然笑了,將手中梨枝遞還。

      少年雙手平舉,恭恭敬敬接過了花枝,如持天地間的至寶。

      “先生,我說對了嗎?”

      “相差仿佛吧。心意是刀的枷鎖,無情不能絕念,深情才能破意??上г谒篮笪也牌迫コ龅稌r的心鎖。”岳空山笑語寂然,“年輕人,你能敗葉流笙與荊回,未必勝不過我,真的不打算報仇么?”

      “先生與家父那一戰(zhàn),本就是公允決斗,勝負分明。而且我也絕非先生對手——只要先生心中杜姑娘的芳魂不散,先生的刀就無人能擋。”

      兩人相視而立。

      少年凝望岳空山,心中清哀低昂。眼前的青衣人心有所系,但已生無可戀,只不過是暫寄逆旅的遠客,是跌落花枝的倦鳥。

      即便他在刀術(shù)上已登臨絕頂,但他這一生卻似不斷從一座山匆匆走入另一座山,或有幾次林草間酣甜的春眠,也只是短暫停歇,醒來后長路空茫,形單影孤。

      “年輕人,看你神情,又著相了?!痹揽丈綖⑷晃⑿?,“我留了一分刀意在你的花枝上,權(quán)作相見之禮。咱們就此別過?!闭f罷青衫晃動,朝山下去了。

      少年驚問:“先生,你要出山么?”

      “滿山花月蟲鳥都是喧囂,其實山居反不如紅塵清寂?!毙φZ漸遠,一轉(zhuǎn)眼,岳空山的腳步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江水奔淌聲,隱約如隔世流年。

      (十二)

      少年悵然若失,良久才轉(zhuǎn)過身,持花枝步入木屋,目光掃過床榻幾案一應(yīng)用具。

      案上置有半掩的木匣,少年從中取出了一卷紙,心想:這定然便是岳先生修習一年的神妙刀譜了。

      然而翻動紙卷,卻是頁頁空白。

      沒有刀譜。

      少年微奇,忽瞥見其中一頁紙背面繪著一幅女子小像,畫中女子衣衫色同足下草葉,當是一襲綠裙;整幅人像走筆尋常,唯有一雙眸子以工筆細描,眼波如碧水照人,極具神采。

      少年心弦一顫,驀然想起,似曾有江湖傳聞?wù)f晉陽柳家莊的柳夫人生就一雙明眸,眼光清澈碧透,流轉(zhuǎn)如玉。

      少年抓著紙卷幾步奔出屋外,身側(cè)忽有一片深深淺淺的綠映入了眼角——

      那是一叢杜若草。

      ……

      少年猛然凝住了步子,遙想著岳空山躲進山中孤寂悟刀的那一年光陰,想著岳空山口中那些支離破碎的故事和模糊的言辭,一時不由得癡了。

      “陳師妹成親那天,我無意間闖入一處山林,滿目姹紫嫣紅,我飲酒賞花,頃刻大醉……”

      青眸雪,青眸雪,陳姑娘嫁入柳家時分明是深秋,山里恐怕落了雪。

      “后來師父死了,秋天,師妹送我下山……”

      “深秋,杜姑娘送我下山,那天有小雪,她送了我很遠……”

      少年耳邊隱隱縈繞起《山鬼》的歌聲: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陰松柏……

      世上真的有過杜姑娘嗎?在岳空山心中,那個送他下山、在山中癡癡等他的女子,究竟是他的師妹,還是為他添香燃燈的綠裙佳人?抑或是只存于他歌吟中的那位多情而溫柔的山鬼?

      “我看見陳師妹臉色慘白,她曾經(jīng)覺得我是天下最厲害的刀客……”

      少年低頭瞧了一眼紙上的女子,笑容純真:“陳姑娘,他真的做到了呀……”

      少年把紙卷放回,掩好木門,靜立在空山中,久久出神。直到明月初升,少年抬袖將花枝慢慢靠近鼻翼間——

      那是一種聞所未聞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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