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夜 Qi Ye
七夜長詩:迷津
◎七夜 Qi Ye
01
通往諸暨的火車,在金華的月臺上
拋下一個熱愛書法和花草的男人,
在他的視網(wǎng)膜脫落一次以后,裝回
他的眼睛的已經(jīng)是另外一道光芒。
他和我談起,在一座虛擬的詩歌的
昆侖山上,我們和另外一些人組成
新的星系,但爆炸的時機不對,
并沒有耀眼的死亡,以及生命誕生。
我試著與這些未曾見面的朋友
恢復一點聯(lián)系,然者出家為僧,這是
他帶來的確證,上了碼頭的水鬼
如今抱著兒女轉世為人。
來自界限的飛俠蟲子,風頭最勁,
在我最早的拙劣的模仿中,他
已經(jīng)儼然大師,往澳洲留學的四年
讓他像只鴯鹋一樣下起商業(yè)的綠蛋。
而捕馬,和我一直有著淵源,
他的一半人生在霧里,若相信他的自呈,
恐懼沒有放過這個鱷魚街里的人,
我們曾經(jīng)結伴遠游的日子,只是個紀念。
此外,風羽不知所蹤,楊釗除了
在新疆當個小公務員,也沒有浪費石河子的天空
總要飛出一只夜鷹,浴池大師這個召集人
或許仍在遺憾詩歌的瓦崗寨土崩瓦解。
我們在那個舶來命運的夜晚,談論
在這氣壓不斷上升的時代,如何改變自己的肺
就像如何換上魚的鰓和鰾一樣困難,他離開電廠
閉居深圳的一間工作室,也為了尋找其中的原理。
但我并不記得我曾如此努力的尋找,
當他們迷失在商業(yè)叢林,我在繆斯的山上
越走越深,仿佛留在人間生活的是我的一個影子,
而捕馬落居金華的幾個月里,并沒有找到卡夫卡。
02
我曾把自己居住的小城戲稱為布拉格,每個人
都跟測量員K一樣,一個漫長的冬天正在等著他;
在一個雨天我們跟傷心小姐問好,她們
的價格如此低廉,值得我們奉上贊美詩。
所有的新娘都應該熟悉雅歌:
我是墻,我兩乳像其上的樓,那時我在他眼中
像得平安的人;所有的新郎也不忘記
王女啊,你的腳在鞋中何其美好!
捕馬覺得有意思,把它當作重復的口令,可是
沒有一處強盜的門洞應聲而開,我們熟悉
那些有分量的幽靈,特拉克爾尾隨著荷爾德林,
戴著藍花的諾瓦利斯不會搖著他的小船
把策蘭從塞納河里撈起,跟他的情人巴赫曼
一同帶來么?今天我們就拋開西伯利亞人歌頌,
他們在另一座神圣的山上,與這些德語的鉆石
同樣裝飾著浮士德博士的權杖,點醒我們這些背包客。
整個歐亞大陸的詩人在我們的背包里
不過一支支熒光棒,往帕爾納斯的地洞里扔,
戈蒂耶跟波德萊爾沆瀣一氣,肯定要哼哼響,
記憶女神的女兒們如何看中這些黃皮膚的野蠻人。
眼下,我和他正打算把他們當作大棗一樣吞下,
中國人在嶄新的一百年到來之際恢復了消化;
那些視熊貓為這個國家象征的人,第一件事就該
熟悉此等野獸在饑荒的年代能夠啃掉高壓鍋。
可誰知道現(xiàn)實的拱門這么窄,想擠過去
就要拆掉所有良知的肋骨,捕馬到海鹽當上
海潮倉管員的時候,我仍暗地里玩耍填字游戲,
仿佛在斷爛朝報里仍有卡桑德拉的預言。
如果先知在一堆雞毛里看到了這個國家的未來,
那么,我也在落入溫嶺一條小河的虬髯客身上
目睹了真正的災難,所有人都成了極權的墻磚,
死者像冰一樣,凍住墻縫,構造著黑夜的長城。
那些聳立的獬豸或者蒙上眼睛的忒彌斯女神
帶來的只有美感,而無法讓人獲得一種崇高;
我們幾個悲傷的偵探,如何探察幽暗的窗下
為一些流言擊傷的證人,做了他自己的敵手。
江南一帶的風景已經(jīng)劃給風雨的歷史,
流動的盛宴上,這些打的前往杭州或者湖州
的士子們,不斷地刷新著他們的酒量,
每個人拼命抵住自己的咽喉,唱著大風起兮。
他踏遍祖國山川,像個樵夫一樣,跟我說起
這座城市有著虛構的繁華,如同女人
獻給諸神的將冒出她們的星座,一把用過的
銀勺也有天空的位置,自由在于練習你的心。
03
在時間的大雪中高歌抗戰(zhàn)的謠曲,
誰搖落樹上的冰棱,穿過時間之湖化為春水;
而使我們之間產(chǎn)生距離的僅有一次誤會,
讓我厭倦自己的醉態(tài),像粘稠的霜花一樣。
我和小雅,這個壯碩的哥薩克騎兵,
在駱駝橋的小攤上,抖摟自己胸中那些甲士:
曼德施塔姆趁著夜色亮起他的鏡片,
而我們試圖舉出四個最好的德語詩人
為下次痛快的暢談留足余地,里爾克,特拉克爾
貝恩,策蘭,或者換上霍夫曼斯塔爾,格仁拜因
荷爾德林,拉斯克·許勒;奧斯威辛也有我們的碗,
能夠在這一眼幽暗的泉水里喚醒的才是真正的酒徒。
他們不就是我們老師所津津樂道的
歐洲的煤氣管道?感謝那些阿波羅虔誠的雙語仆人
為我們安裝了適合烹飪詞語的脈沖點火器,
可使我驚訝的卻是一則訃聞,小雅說到王佐良和張海迪
的愛情,一下子讓我清醒過來,她拖著長裙,
走過麥田來,可憐的珍尼,見了平地上蒼白的尸體;
深陷謠言的泥淖到底有多深,我不敢想象,
或許今夜回到自己門前,迎接我的也是一個密使?
柏林墻已經(jīng)倒塌,但鐵絲網(wǎng)如今張在人心上,
誰不電擊自己就會麻木不仁,還是忍受
感覺的按勞分配,只回應牙疼,讓嗎啡合法,
如果我們的心臟隨時可以搭一座痙攣的大橋。
我將恥于向善,愿為天下的倀鬼或成為猛虎,
當這秋天的夜晚像木炭一樣紅著眼睛;
蘇野舉杯慶賀,仿佛有四個胃在輪番清空,
我再次遺忘自己上了發(fā)條的舌頭,究竟播報了什么。
往事頻繁地上墻,如同擴散的水漬,
顯現(xiàn)那些失蹤的面影,渴望追逐我們的談論;
我記得溫嶺的梧桐落下花絮時,藏馬和揚雄
還在猜拳行令,一條巴庫斯的河流
流過重金屬的城市,滋養(yǎng)著這些暗紋東方鲀,
他們詩歌的內臟含有不同劑量的毒素;
跟江一郎、楊邪、曹伶文一樣,洄游在古老的海濱,
我的故鄉(xiāng)離他們最近,我也有我的棘刺。
04
控制詞語流速的閥門在我身上擰開了,
我對我的父親喋喋不休地說謊;
但也有稍微真實的一面,仿佛我將歡樂夸大一百倍,
黑暗就會縮回正常的體積,像個禮物盒。
少年時期的玩伴,他們擊水江中的時候
并不害怕死在其中的女人浮過大堤;
到后來,他綁架自己的同學,為了弄點錢,
把自己賠給金黃的子彈,和他是遠親的兩兄弟
在中心小鎮(zhèn)上再也沒有振作,死亡把他們
儲存青春的小豬罐全部零敲碎打;
一個當水手跑過歐洲,一個在林業(yè)大學
沒有學到任何技術,種子都浸過福爾馬林。
我逃離衰敗的故鄉(xiāng)的愿望很快實現(xiàn),
那里每一根路燈桿都像墓碑;
想想自己站在心愛的女人身后,看她手上的風箏
終于到了半空,想想沉默的告別意味著
今生就有兩個世界將我們隔開,
在幼稚的打斗和拌嘴中,我曾牽過、吻過
并且無知地相信,這里的一草一木
都將與我不朽,可我從未找回她們任何一個的號碼。
繼續(xù)在風中,繼續(xù)和小雅一年數(shù)次
飲酒到恍惚的深夜,流動的城墻,各種顏料車
讓司機變成了鋅皮軟管,不斷地擠著血膏,
咳嗽伴隨我的黎明,吐出無數(shù)的黑鳥。
我們從不談論死去的人帶來的意義
其實微不足道,生存的軌道上跑著更快更強的列車;
乘坐這樣使我們面臨時間緩刑的交通工具,
遲鈍將是必要的,每一只手都探進了水流。
在相遇的十字路口,我們點上煙問候,
今天他的手上不是史蒂文斯,而是特拉克爾;
這是接頭的暗號,或者,我們開篇即講
他的未來之城,落成的日子還有幾天?
拱宸橋上一字排開那么多高舉海碗的詩人,
他們爭相成為這座遺址上的古老銘文;
賦形者胡桑,隨著世界各地的時間表調整
他的思想弧度,也許這樣,更能影射歷史。
李明、厄土、茱萸他們似乎也各有絕技,
在詞語的揉捏上,顯示海派的手藝;
那座偽巴黎的大都市,黃浦江里正跑著紙船,
船上年輕的大師們叫囂這里將是一切的峰頂。
這讓我想起某年去撒嬌書院,默默眼神犀利,
那些整齊劃一的書籍吞沒了不只一個讀者;
從中能找到的答案,在風中也能聽到,
我們沒有結伴去香格里拉進修,喝更多的酒。
痛苦成了隨著年紀而來的一種失眠,
女人這味藥也會失效,那些敬業(yè)的島國服務員們;
我們將記住她們,在每本詩集的扉頁題獻
每一段充滿欲望的視頻流露的絕境。
旅行在黑暗中,小雅傳遞了這樣的人發(fā)出的
一聲嘆息,一只懷孕的母鹿在山道上
等著這樣的人,將它往懸崖送,所有的事故
都將得到阻止,通過扔掉懷孕的母鹿。
我們沒有和蘇野提起威廉·斯坦福德,這個
甜菜種植工,是不是跟蘇野在唐人的田地里
挖掘出來的何首烏一樣迷人;第二天,
在湖州明晃晃的街上,我們再次告別,等車上路。
05
在這座小城的拆遷里,整整十年光陰
沒有幾個人知道常平路上的歌聲
是我追著歐良借來的電瓶車一路小跑留下的
近乎嘶啞的吼叫,林何曾已經(jīng)醉成一鍋肉粥。
他已經(jīng)習慣他所販賣的火鍋底料般的短歌,
和他一起突圍的豪杰們,在詞語里打家劫舍;
也許我下車的小城,沒有夠大的地盤
讓他拓展一次中斷的起義,我們?yōu)樵姼韪冻龅闹?/p>
有底氣。
它能強壯我們的腰桿,還是給我們友誼,
和荒誕派詩人聚在苦月亮里,青山毀壞了他的頭腦;
真正精通市場的,還是佛手、飛沙這些老將,
有喜是個語文老師,他的夫人坐在國稅局里。
我和歐良將會視夢人為榜樣,井沿上的水漬
一直滋潤著精神的苔蘚,他跋涉過蒙古草原
總會想到狼,在找回迷失的小徑之前,
要是有輛汽車從遠方的公路駛來,該有多好。
在這里的時間法下,一個星期能抵一年,
我們縱夜飲酒、唱歌,往大雪中徒步;
每一個來自異地的姑娘都會得到敬禮,
服用抑郁藥的維羅妮卡,她將得到遠行的號角聲。
像莊周夢蝶一樣開班教授國學的遠村大哥
一直敦促我扛起后荒誕時代的大旗,
那時我的臂力只能做二十個俯臥撐,肩膀仍然窄,
北風吹著我飄揚在金華日報的蠶室里。
更多的青年將會簇擁在這里接受宮刑,
但不會有第二個太史公誕生;
我們做艱難的事沒有勝算,可這磨洋工的活兒
一天比一天順手,青蛙們愿意泡在溫水里等死。
我們和光輝、老曹在一起胡吹的日子
就像北山頂?shù)臒o名石一樣,每天都會刻上
一些庸俗的字體,象征著小城的功能失調,
搬出市民廣場的地球上的燕子和馬,再也沒有笑臉。
據(jù)說在一次內部會議上,還有人問起
這場惡作劇的始作俑者是誰,讓我們忘記吧,
像商鞅一樣準備變法的英昌關注一個女商人
如何營造夢境,而他的夫人南蠻玉
在旅游局的每場推廣中,愈加熟悉她所擁有的
天賦更加適合給孩子編排一個童話;
當我們置身達爾文給出的不斷進化的食堂,
大米和面包都會起來反對這些飽食終日的衙役。
那個創(chuàng)作螺旋荷花與錐子臉的女畫家
是不是已經(jīng)找到治愈自己的辦法,
在免費提供午餐的教堂和晝夜收發(fā)她腦電波的飛行器之間
她是否為耶穌和外星人提供了一條互相通融的密碼?
我們沒有再見奇跡的制造者,就像古老的釀酒工藝
在流水線般的操作間里只能得到一個榆木腦殼的人;
維羅妮卡想必在足夠遠的地方,把沾在鞋跟的
帶有病菌的河泥蹭進金水橋的護欄,但也沒有再見奇跡。
06
如果記憶能夠像繩索一樣收回我的手中,
我想這個愛情的結點當初用了什么手法
將它打好,十幾年前,我們只擅長
面對凹凸的顯示屏和電話機談論校園秘史。
從某個夏日開始,我失落的感覺
愈加沉重,像一座沒有星期五的孤島
一直落在我的心上,我在自己的夢里漂流,
曾經(jīng)有兩年時間,我和維羅妮卡生死相托。
但這浪漫主義的病癥使我舉目無親,
我背著白天的纖繩,拉著浪游者的夜回家;
痛苦是這八九個平方的冰涼的地板,
我睡在上面,像顆干癟的種子。
我和我的朋友歐良曾經(jīng)混住在常平路,
此后我們搬到朱村,近靠破損的公路;
我們忍耐貧瘠的能力像駱駝草,
但刺眼的金錢的鏡子照著我們的瘦骨。
當我未來的夫人在電話里告知她的父親
在死亡邊緣徘徊著,腫瘤在他的口腔里密集,
割掉又暗長,我們還沒有同居的打算,
一個在即將失去主心骨的菱湖,一個在金華。
在她出差到杭州的一個夜晚,我坐上
通往她的床鋪的一班列車,我們遭遇了同樣
的精神事故,兩個從史前走散的半人,
再次觸摸各自失去的應該鉚緊的傷口。
我離開的早晨,又換了一副面孔,
擔心影子般的生活將擄掠我到死;
為兩個家族服役,他們殘剩的欲望和怨念,
遠比饋贈我們的祝福更多,也更無孔不入。
今后我把自己交給更多的女人,像
交給酒,每晚都有數(shù)不盡的笑聲,以及
沉重的腳步,踩踏我的脊背,分割我的
淚腺和性器,我愛這溫柔的土地
將我圍困在軟弱的海里,當她臨近的日期
催促我振作,像拖著一堆水草和雜物的網(wǎng),
我勻出自己的歌聲,做她的線索,
她拋下那些美好的待遇,為我準備加冕禮。
讓我成為一個丈夫,好過永遠做
別人嫌棄的木偶,盡管我會翻新各種花樣,
叫那些靈巧的女孩更愿意和我待上一會兒,
更多的也要我跟她一起跳上婚姻的梅花樁。
小心謹慎地走那些規(guī)定的步調,
沒有道德的閃失,也沒有成為人犯的危險;
這溫柔的土地,不會突然張開血盆大口,
吞下我們這座城市的牧人和他的羔羊們。
最終我和歐良像兄弟一樣分掉家產(chǎn),
他留下電視機、廚房用具,以及親手打制的
書架,為我安排了一個舒適的牢籠,
我總掛念那些把牢底坐穿的烈士們也有今天。
至少我的夫人解決了這座房子里面
各種裝修問題,我們從舊市場淘到地板,
餐桌、椅子,一張兩米多長的書案,
搬書的工人足足忙活了一下午,但碼書的工作
讓我頭痛了好幾個星期,我并不擔心
略薩還在書架上向馬爾克斯揮拳,
納博科夫的眼神永遠帶著嘲諷,這個撲蝴蝶的胖子,
跟那些來自羅斯的流亡者,在美國無法共處。
陷入新的世界文學史的我,總要跟她
數(shù)落每本書,像埃科喜歡收藏的人類愚蠢的著作,
我總時不時地重犯那些無法矯正的恐笑癥,
又為自己的雜食性而沾沾自喜。
我們安定團結在一個人造光的世紀,
她習慣于在各族神話里落腳;
當戰(zhàn)爭還在撕裂別的國家,遙遠的星系也加緊坍縮,
企圖在中國恢復傳統(tǒng)的人依舊抬舉著孔丘。
當我在菱湖的飯桌上,和她的家人
談論時事,臧否現(xiàn)下的人物,跟煙卡里的水泊梁山
一百單八將相比,每個人都成了嘍羅,
替天行道的旗幟,如今只豎在信訪局的小窗前。
跟公交售票員手中綁了紅布的小棍一樣
只負責提醒乘客注意,這些劃出來的軌道有天
也會把我們卷進去,像變色龍伸出舌頭卷蒼蠅,
不要在人間失格的同時,仍然相信自己的膽量。
我想她的三個叔叔也和前往伯利恒馬廄的
三個東方圣人一樣,知道我?guī)淼氖切叛觯?/p>
比燒酒和水果更入味的只有語言,
它將我們捆在一起,打算釀造更高級的蜜。
沉默寡言的大叔曾經(jīng)接替她的父親
在化工廠做事,他的本分使他容易接受命運;
二叔像他的三輪摩托一樣靈活,載著
許多加冰的魚或干貨,往返各個鄉(xiāng)鎮(zhèn)。
而小叔的漁塘,一早也在清空鱸魚和花鰱,
他的兩個小子,一個已經(jīng)成了他的幫手
給那些饕餮般的魚苗喂食,當我們喝到面紅耳熱
的時候,真正的困難往往并不在于方言。
我迅速地進入自我膨脹的狀態(tài),不斷地
幻想我的王國降臨在這片廣闊的沙漠上,
人們陸續(xù)搬到我所制造的通天塔里
學習最初的語言,再也沒有形音的界限。
哪怕第二天我的羞愧將無以復加,
但今夜我只布我的道,比基督徒更狂熱;
抓住我的眼睛的那些懸浮的碟影,
它們也將攝取我的言語,為世界的律令。
不論我多少次痛悔先知的細胞在我身上
分裂得這樣快,我拿一把鈍刀切自己的手腕,
想知道住院的日期是不是已經(jīng)進了血管
沒有人比我更想結束獨處。
可我總在面對其他人的時候,叫醒了另一個,
他比我更擅長應酬,交代的也更多;
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等待戲劇落幕,
從我身上析出的演員各自回到休息室。
他們交流我的這次變臉是否超過上次,
而我像鎖住的箱子一樣,里面堆滿了蠶蛹;
我不能抵制我的精神正在逆行,她只能看,
毫無希望地速寫一張遍布河流的臉龐。
并非只因對我祖輩的家庭還不夠熟悉,
她一無所知地面對這個充滿惡意的人;
當我咬她的肩膀和手,掐住她的脖子
使勁地搖晃,魔鬼趴在我的舌頭上吠叫。
那些我再也無法染指的各種果味的女人,
今后只當我是噴水池里的石膏塑像
在我僵硬的腿上簽下到此一游,并不會
使我像浮士德一樣,和鬼靈精訂下盟誓。
在大雁山里仍然活躍著我的根源,
充斥著他們古老的內心的火焰,也將再次
視我為接續(xù)的燈芯,不斷地播種子孫,
就像分給另外的房間一盞燈。
愿意努力工作者創(chuàng)造出他的父親,
這個丹麥人在他的日記里如此坦白地接受
我們擁有弒父的沖動,甚至創(chuàng)造
使我們存在的另一個父親,讓他完全悅納。
但我們的生活比短腿狗跑得更形而下,
在她緊促的、莫名所以的酸脹的腎里
有一條淤塞的時光隧道,那些醫(yī)生
給她的建議只有放慢生活的帶子,往默片里去。
好在集結我們家里的藝術家們
每天帶來奇聞,這個生產(chǎn)畸形的世界工廠
為我們提供的是病變的套餐,我想
一成不變的這雙創(chuàng)作的手
是繆斯給我的最好禮物,在五彩的鍵盤上
敲打每個晝夜,我們生產(chǎn)塑形的藥;
這些恢復常識的顆粒,沖泡在神的淚水里,
每個人迷失了那么久,也就變得容易下跪。
07
最早登上早班火車的那批人,現(xiàn)在
各有各的癥結,教會年輕人察言觀色的柯大夫,
似乎慢慢地把心情移向更遠的時代,
如同顏之推或者酈道元仍在發(fā)話的一個房間里。
我時不時地貼上綠色的病歷,給我的老師
以及錄鬼簿主事等人過目,他們開出的藥方
往往能夠緩和一下精神,越絕書與聲情說,
美的歷險與午夜的戰(zhàn)斗,每本書都是一架風車。
當我精疲力盡的時候,撥打他們的電話
語無倫次地喊著苦澀的禱告詞,沒有神父的耳朵
能夠洗濯人們的隱秘,終日在辦公桌前
切割自己變成一刀紙的我,完成的是無用的詩章。
他們教我低空飛行,延伸自己的山脈,
節(jié)約自己的情感,不必揮霍的像個暴發(fā)戶;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巖漿,一旦噴涌而出,
等到枯竭的時候,流竄的沒有幾顆寶石。
那些火山巖不能生長任何一棵樹,連草也不長,
落在雪里的黑粉塵,就是燃燒殆盡的紙屑;
前來拜會的客人坐進蓮花莊,戲說這座山上的
每一塊石頭都標明了主人,他們盡量彰顯
自己的非凡之處,像騾子炫耀自己也是個雅利安種,
我會滑稽地說些題外話,并不關心趙松雪的字,
對歷朝歷代的文獻典籍充斥著無以言表的恐懼,
它們比這紛飛的大雪更加沒有聲息,壓折人的時候也是。
這些奇奇怪怪的文字建筑,總有粗心的房客
住在里面,冷不丁地就會前來叩門,
告訴你一天之中,只有這個時辰吉利,適合拜會,
彼此客套天氣或飯菜的好壞,只等疲倦先上誰身。
生活在北邊的扎西,寄來的自編詩和爾喬的畫一樣
透著一股藍光,手術室里調配了他喝的烈酒;
記不得他的話凍了幾個小時,再燙開來就很熟悉,
我們扎根的土壤溫差太大,你只是南方的藕。
其他的人只是笑著,說我一身武藝尚未發(fā)現(xiàn),
他們拿出一個好人物來比附,我就心比天高;
繆斯在我身上演奏著,但聽者只有懵懂之人,
江離稱贊混沌譜,魁梧的殿下讓我先關一下詞語的閥門。
在江南的駁船上,人們運來了沙礫般的光陰,
拿這些混合水泥,好建造他們的玻璃動物園;
我緊跟旅游團的小紅旗,聽導游介紹這些新物種,
他們表演寫詩的技藝,在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反復歌頌。
08
當我懷著奇異果,落單在大理石的莽林中,
飛往北京的航班使我眩暈,大地傾斜到云端,而我
緊緊地抓住一個虛無的吊環(huán),懸浮在空姐
輕柔的目光里,我只愿搭上高鐵返回舊巢。
他們傾談什么:那些方言如何糾結為一首詩,
開發(fā)更多的神經(jīng)叢,往漢語的腹地嫁接突觸;
我感到緊張,自己走錯了房間,這里迎接的是假面,
我卻赤裸裸地呈上一張近乎羞澀的人臉。
瓜分甲骨文的天才們,我不認識,通過旋轉門
我想王府井大街整個都是一場宏大的布景;
熙來攘往的游客和居民,一個個成了孤零零的字,
組成詞語,連成一片夢話的海洋,我像礁石一樣分水而過。
濕漉漉地在地鐵里分辨龐德那些黝黯的花枝,
我的老師教會我忍耐意味著一切,可今天,忍耐成了意外;
在酒精的催迫下,我的身體里生長著一個夸父,
追逐伴生而來的一個噩夢老虎機般的太陽。
那座昆侖山已經(jīng)光禿禿的,鋪滿花崗巖,
順著陡峭的山壁,分到輪滑的我的失蹤的朋友
他們可有更好的去處,在這層巒疊嶂的祖國,
找到一個女人,養(yǎng)一個孩子,跟歷史拉開距離。
太近了,就跟鍋爐工一樣損傷眼睛,
觀火的女人會告訴你波動的消息;
有人曾經(jīng)這樣問過這座小城的一位相士,
點在臉上的哪顆痣才能促進死亡。
或許影像里結合的死亡密密麻麻,跟麻雀一樣
遭到了圍殲,每個人分到餐盤里吃掉
消化這些枕木、頭發(fā)和金牙齒,
等下一列火車逗留在金華的月臺上,他會找我
向我打聽這些年的行程有什么收獲,
我一直看不到岸,河流繞著我的四周;
沒有船,每座大樓就在河里拔地而起,
他們乘坐烏云汽艇,向著水霧中行駛。
沒有水晶球和占卜的老人,
沒有說話的貓,或者一封額外的信,透露
我的世界全部出于虛構,而與我交往的人
都在一本通訊錄上,各有各的職業(yè)。
神奇的事情一刻也沒有發(fā)生,
我被約束帶綁進寬大的棕櫚樹剖成的床,
守著我的這個牙牙學語的孩子,把壺里的水
倒進我的嘴巴,戰(zhàn)爭從遠方蔓延到了我身上。
是不是還有別的辦法,讓我迂回地
返出繆斯的山,不被這個小孩灌輸著靈感;
在那里,我的真實朋友們,沒有這么精彩,
為小事而斤斤計較,但足夠我們相互取暖。
我渴望人間的生活,讓影子跨過門檻,
我的祖國將是寬容且可信賴的,而朋友們
總是圍繞著一個蘇醒的神靈進獻技藝,
誰會相信這是我們僅有的一個沒有輻射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