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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煤者之殤

      2015-06-16 00:37:04
      散文百家 2015年6期
      關鍵詞:井架同學

      ●蔣 新

      一看到煤,就想起他——那個說話甕聲甕氣的小學同學,和我出身相同的煤炭子弟。

      可是,他在兩年前就離開了這個充滿熱鬧、誘惑和迷人的世界,我則在羊年來臨之前才得知這一不敢相信的確鑿訊息。

      太晚了。他葬身于風馳電掣的車輪之下。

      生命年輪永遠定格在六十歲上。

      他叫王炳章,除了老師上課這樣稱呼他,熟悉的人都叫他大章。大章腿腳不好,瘸。我不想這樣說,好像有歧視的因素摻在里面,然而,這是我認識他時的第一印象,很深刻,抹不掉。殘疾的是左腳,且相當厲害,前掌與腳心以后的部分幾乎折成九十度。他鞋上的鞋帶特別長,不僅要系在鞋上,還要牢牢地拴在腳脖子上,樣子十分獨特,像調皮的孩子模仿芭蕾舞演員翹起的腳。腳前掌成為支撐身體重量的一個點。視覺里有些說不清楚的別別扭扭。可憐?難受?別扭?似乎都有,但理不出來,看他的腳像聽《二泉映月》。

      放學的時候,班主任留住他,喊住我,還留住其他幾個同學。把我介紹給大家后說:“王炳章,你們又多了一個伴,上學放學一塊走好了?!?/p>

      那時,我家剛由城里搬來煤礦住宿舍,我便轉到煤礦子弟學校讀書。此時才知道,大章他們幾個與我住在同一個宿舍區(qū),而且大章的家與我家僅隔兩排房。他成了我在這里念書時距離最近的同班同學。

      學校距離宿舍大約四五里路,除了百米長的煤屑路、百米長的青石板路外,全是深深淺淺、坑坑洼洼的黃色土路。路彎曲像蛇,繞來繞去,要穿過一個宿舍區(qū)、一個村莊,經過一座石橋,走兩個長長的坡(崖頭)。幾里路放在健康人的腳下不是難事,尤其不知疲倦的小學生們,路上還沒有說夠玩夠笑夠,幾里路就被熱鬧碾過、覆蓋了。但對大章來說,每次行走,似乎都是一次馬拉松。六十年代,礦工家里難得見到自行車的影子,更不用說輪椅了。家長腦子里也沒有“接送孩子上學放學”的現(xiàn)代概念。一切行動靠自己。我記得他好像有一副簡易的木拐,但極少見他使用——用拐才是殘疾人,不用說明不完全是殘疾人。我曾經用自己創(chuàng)造的理論來沖淡《二泉映月》對我的視覺影響。

      大章和我們一樣,天天步行上學。我們幾個按照老師的囑托,組成“一幫一”學習互助組。與他一塊兒上學、回家、做作業(yè),這成了每天不可少的功課內容。他行走很特別,要靠屁股的扭動發(fā)力,兩肩隨著屁股的扭動擺來擺去,身體起起伏伏,深一腳淺一腳的,如同在山路上跳躍。平時還好說,雨天就極為難走,黃黃的泥巴緊緊地粘在鞋上,像被什么咬住了似的,甩都甩不掉。那次下雨,他穿著雨衣走在我們中間,每當左腿往前邁時,他都用手使勁按住右膝,把那條有病的腿提過來。看到他吃力的樣子,我們想扶他,可每次都被他毫不客氣地推開。他的臉紅紅的、沉沉的,嘴巴一張一合,喘著粗氣,往前挪動。兩條深淺不同的鞋印疊加往前,不規(guī)則地烙在走過的泥濘路上。

      人什么都可以有,但不能有病。病常常成為身體最大的“短板”和讓人家取笑的話柄。有些同學背后偷偷地喊他“王瘸子”,或者唱他的片子:“王炳章,真正能,一瘸一踮定太平?!彼劳瑢W起的綽號,但他很無奈,聽見了也假裝聽不見,誰叫自己的腳不爭氣呢。喊急了他也生氣和發(fā)怒。我曾見他緊緊地攥住一個瘦小同學的胳膊不松手,那同學疼得把腰彎成了一個大蝦米、淚在眼里團團轉,直到求了無數(shù)次饒,他才撒手。他的手勁很大,扳手腕全班第一。同學都怕他的手勁,為了不讓他逮住,常常偷偷地小聲嬉戲或者遠遠地逗他。有時,他也會瞪著兩只大眼盯看偷著喊他綽號的同學,直到把對方盯得低下頭或者把眼睛藏起來,他才收起咄咄逼人的目光,坐在凳子上喘粗氣玩鉛筆。

      他在班里屬于“大哥大”,十歲上一年級,中間又留了一級,我轉學來上二年級,那時他已經十三歲了。他眼睛很亮,皮膚很白,方正正的臉上很少有少年的笑容。大章不是天生的殘疾,三歲以前他的左腳與右腳完全一樣正常,他母親曾經將他小時候的照片拿給我們看——梳著整整齊齊的小分頭,很精神地站立在父母中間。因為發(fā)燒,醫(yī)生把冷冰冰的針打在了幼小的腿神經上。從那以后,他的左腳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在他跟前最好別提醫(yī)院醫(yī)生之類的字眼。一提,他就罵,讓醫(yī)生都絕種。絕種,是他罵人詞匯中最厲害的武器。

      為了讓他少走路,放學后我們一般都擁到他家做作業(yè)。大章的母親每次都早早地把小桌子和小凳子給我們準備好,然后坐到門口納鞋底或者擇菜,其實是給我們“站崗”,不讓鄰居大聲說笑或者小孩進屋影響我們。他父親是煤礦上的運班工人,在井口負責摘掛運輸小滑車。喜歡喝酒,喜歡說話,而且嗓門特別大。在他家學習如果碰到他喝酒,就聽他數(shù)落兒子:“大章,你啥時候能給我考個60分、80分的……”往往他一嘮叨,我們便互相使眼神,以寫完作業(yè)為由,悄悄地溜出充滿酒香和嘮叨的家門。我們不愿看到大章挨熊的尷尬樣子。

      讀完初小四年級,不知是他父親的想法還是他自己的想法,說什么也不再念書了,到家屬委員會報名待業(yè),成為礦上年齡最小的待業(yè)青年和唯一的殘疾青年。那年,他剛剛十五歲。

      我們上初中的時候,他已是公社(鎮(zhèn))開辦的小煤礦上的過磅員,開始掙錢養(yǎng)家了,每月能開21元錢,真的有些讓我們羨慕、嫉妒和眼饞。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煤炭像食品一樣珍貴和緊缺,不但不好買,而且買也要用煤票。城里人取暖煤每人每年只有三五百斤,農村連這一點都沒有。一些想用煤的人便想方設法偷偷買高價煤,或者托關系到小煤井上去買煤。過磅員成了買煤人必須經過和討好的重要關口。一噸煤多幾十斤或者少幾十斤根本看不出來,也就一锨兩锨的事兒。買煤人為了有點賺頭,經常悄沒聲息地塞給過磅員一盒煙或者一點土特產之類的東西。

      大章的命運在過磅中悄然發(fā)生著改變。

      原來他騎一輛大金鹿牌自行車上下班,這車與其說騎,不如說是他行走的拐杖和帶東西的工具。每次下班經過長長的宿舍區(qū),一些比他年長的鄰居就跟他開玩笑,指著車后座上鼓鼓囊囊的口袋問他:“大章,今天帶的啥?地瓜還是地蛋(土豆)?”

      大章已經習慣了鄰居們的玩笑,每次都喘著粗氣無表情地“吭”一聲,不答復不肯定也不否定,一瘸一踮地推著車子穿過被嘻嘻哈哈拉起來的無形甬道。他知道背后有鄰居議論他,也清楚朝他射來的目光里有羨慕也有眼饞。他不再羞澀,而是用不斷拔起的胸迎接各種目光。每天在這豐富多彩的目光里閃進閃出,如同享受溫泉的沐浴,讓曾經卑屈的自尊心得到極大滿足。

      他像一顆星一樣升騰起來,牽著人們注視的眼睛。

      宿舍都是依山而建的平房,北高南低,中間有兩條交叉貫穿東西和南北的土路,雖然坑坑洼洼,但十字路寬綽,有石碾,有廁所,有小賣部,有路燈,還有四五棵竄天高的白楊樹。這里自然而然成了鄰居們湊熱鬧的“小廣場”和信息采集與釋放的集散地。大章的父親幾乎天天到這里來。拿個馬扎子一坐,便與鄰居海闊天空侃起來。大章上班以后,他臉上的笑意漸漸多起來,不斷濃密和疊加著高興的厚度。有時說,萊蕪沙地的長果(花生)比土里長得香;有時把煙拿出來分給鄰居抽,邊分邊說,這盒金葉煙是老大給的。老大就是王炳章。老爺子很少提王炳章的乳名了,也很少在人前嚷嚷,張口就是老大怎么怎么的。誰也沒有想到,曾經被他父親處處數(shù)落的殘疾人王炳章,給他父親帶來了那么多引為自豪的面子。

      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王炳章下班的時候,經常有拖拉機把他送回來,拖拉機上面還有那輛自行車,很神奇、很精神地挺立著,與主人一同檢閱似地穿過宿舍區(qū)的黃土馬路。有的鄰居教育孩子:好好跟大章學,將來也有拖拉機坐。

      他的命運在靠山的小煤礦上不斷發(fā)生著變化。

      有次,有個家在惠民的農村叔叔請父親幫忙,想給老家買噸煤。父親把家里積攢的煤票都給他,也只有半噸多。父親讓我找王炳章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幫幫忙。于是,我第一次走進了他上班的小煤礦。那是公社開的一個小煤井,井架很矮,但十分忙碌,吱吱的井架聲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著。煤場緊挨著井架,但沒有煤,幾個拿鐵锨的人在等待,一筐煤從井架上來,倒出,便被他們瞬間搶到自己的車里。小煤井與我們參觀過的大煤井沒法比,職工上井下井和被挖出的煤炭同走這個井口。工人上下井,乘坐的不是電梯似的罐籠,而是一根光滑的木棒。那人騎在木棒上,便由絞車緩緩地送下去,或者緩緩地拉上來,每次只能上下一人。看了職工樂呵呵地上下井,心里發(fā)緊,覺得那煤炭出來得真不容易,怪不得煤礦人把煤看得那樣珍貴,也怪不得父母常念叨“不要費炭”。

      大章已經不當過磅員,到辦公室開票去了。他的辦公室與井架相對,在一排紅瓦低矮的平房中間。房子每個門口都掛著一塊窄長的白木牌,牌子不整齊,但很醒目。大章那間屋的牌子上寫著“供銷科”。屋里有三張桌子,他在最里面靠墻的位置。進進出出的人流不斷,還有四五個人坐在聯(lián)椅上吸煙。濃濃的煙霧使低矮的屋子更加昏暗。

      他看到我,沒有驚喜,沒有驚訝,也沒有站起來,只甕聲甕氣地跟我打招呼:“來了。”指指對面那把椅子,示意我坐下。接著問我:“有事?”順手拿起桌子上的泉城牌香煙,抽出一根拋給我。

      進進出出的人多數(shù)來找他,我擔心說出來讓他難為情。他見我吞吞吐吐,便直達主題:“是不是想弄點炭?”

      我掃描一下屋里的人,急忙點點頭。

      由圖6可知,支架的最大位移為8.27 mm,出現(xiàn)在頂梁的中間部分,但最大位移與頂梁整體長度5 300 mm相比,變形量幾乎可以忽略,伸縮梁的最大位移也較大,約為6 mm;支架的最大應力為737.84 MPa,出現(xiàn)在護幫千斤頂與護幫板的連接處,同時護幫千斤頂與伸縮梁的連接處應力也較大,約為458 MPa,兩者沒有超過材料的屈服強度(890 MPa)。故支架比較脆弱的部分為頂梁、伸縮梁(位移較大)和護幫千斤頂與護幫板、伸縮梁連接的部分(應力較大)。由有限元分析的結果可知,支架整體的結構和強度均能滿足旗山礦的煤田地質條件,該支架能夠完成綜掘巷道支護任務。

      “多少?”

      我看他不回避那些人,也不再藏掖,痛快地告訴他:“一噸吧?!蔽蚁?,即使他攔腰砍去一半,也完成父親交給的目標任務了。

      他沒吱聲,順手拿出一張白紙,寫了“請發(fā)原煤一噸”六個字,簽上名字和時間后遞給我,讓我去財務交錢,臉上依舊沒有同學相見的那份親熱表情。

      我沒有想到事情辦得如此順利。原來以為他忘記了同學之情,因為每次回家碰到他總是兩個字——“來了”或者“走啊”,似乎是無可奈何地打招呼。這次若不是父親下令給人家解決困難,我大概不會去找他。

      父親很高興,說,大章幫了咱一個大忙。

      我只遺憾他沒有請同學們喝喜酒,據(jù)說一個也沒有請。

      他為什么不請呢?

      大章的早逝讓我很難過,死于非命的他大概自己也沒想到??墒牵瑳]有想到的事情還是毫不留情地碾過他那殘疾的軀體。

      他有一兒一女,兒子的兒子已讀小學,女兒的女兒也上幼兒園,可他已經聽不到“爺爺”“姥爺”的親切呼喊、感受不到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只能在另外一個世界,用人們聽不到的聲音祝福他們。

      我開始關注駛過身邊的各樣車輛。望著那些飛快的車胡思亂想和瞎琢磨,什么車駕人呀、人駕車呀、路霸呀、車奴呀,想著想著,釀成一句只有自己聽見的話:車呀,慢一點吧……

      當然,慢一點的不只是車。

      靈魂不需要風馳電掣,真的不需要那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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