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白馬藏族村寨的行走和閱讀

●白曉霞

春日春意正當(dāng)時，可是，當(dāng)汽車翻越文縣高樓山時，我卻暈得七葷八素。眼前的平地突然打開時，正是正月十四的晚上，我竟看到車窗外的空地上一個若有若無的火球在水面漂移著又消失，我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后來才聽說，那是當(dāng)?shù)厝藗冊谂e行“送瘟神”的儀式。春寒中那么多人虔誠地站立在公路的一旁，扶老攜幼卻并不擁擠，神秘的夜山道因此而多了一份溫暖氣息。車行了已經(jīng)整整一天了，記不得轉(zhuǎn)了多少山彎水洄。老實講，當(dāng)你從蘭州一路向東時，你的心一直是平和的。到天水時，如果不拐向南，我們就如愿看到了八百里秦川，那個花果茂盛的地方讓多數(shù)平凡的人心意飛揚(yáng)，即便不是自己的故鄉(xiāng)，也會起了好好享樂的倦怠想法，并有長留的欲念。但是，偏偏是向南拐了，路便彎曲了起來，窄窄地逼近你的眼。娘娘壩這樣的地名任誰都會覺得有一種明艷的美，而心里，卻憑空地起了一種淡淡的愁。十八彎的山路上不見天，不由得你放棄了簡單的享樂之思，開始鄭重面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心意便漸漸地變得深刻厚重了起來。的確，隴南是一個于詩人和哲人非常相宜的地方。杜甫艱行時寫下了“豪宕奇屈”的《同谷七歌》，為避“安史之亂”，一代天才詩人只能拖家?guī)Э谛凶咴陔U峭山水之間，仕途不順、大雪封山、人情冷淡，斯時斯地，天地人是如此的不和諧！任誰都難免會起巨大的慨然之感。還有生于禮縣的王仁裕，在赤土山做夢夢見西江神對他“開腹浣腸”，吞食了那些有字的五彩小石子之后，“文思益進(jìn)，奇慧頓開”，從而成就了一代文人和政治家。這樣雅趣十足的傳奇故事誕生在具有大靜穆意味的高山峽谷之中，是正常的。當(dāng)周遭靜默到只有物時，人就會產(chǎn)生諸多浪漫主義的想象了，恰似蒼茫青藏高原上人們對史詩《格薩爾》夢傳神授的想象，那是人類智慧的另一種迷人風(fēng)景。當(dāng)然，這樣的形勝之地還會吸引那些用兵如神的軍事家，諸葛亮“六出祁山”的故事膾炙人口，據(jù)說好多地方都有三國的古戰(zhàn)場。而平凡的百姓卻在這樣的山水間創(chuàng)造了大量具有實用功能的文化事項以保證自己生活順利，其中有許多都是基于溫飽訴求的樸素活動，其核心就是祈禱五谷豐登、人丁興旺，比如這次我們心心念念要去一睹風(fēng)采的白馬人“池歌晝”活動。

其實，我走過隴南好幾次了。但都是取道，目的地都是九寨溝。因為是取道，便歡悅地談笑著輕率而過。因此，一路上的印象便是模糊的，零散的。但這次卻不一樣，帶著對文縣白馬人文化的諸多想象和真切向往，路卻顯得格外漫長。車在徽成盆地中慢慢蠕動著，那種晃晃蕩蕩的悠閑感覺恰似馬家窯文化古舊樸素又安寧祥和的歲月風(fēng)情。所以，第二天聽幾個知識淵博的文友談?wù)撘患D案奇異的彩陶罐時，我在瞬間竟起了迷離之感，覺得來路上總有一座山就是那罐最初的誕生地，它的主人一定是一位取水的姑娘，怯生生、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冒怪味的城市汽車。返回時的車輛是從碧口過來的，看到清澈如綠寶石一般的白龍江畔種植著矮稈的油菜花時，我的這種感覺再次出現(xiàn)。那樣的景色同遠(yuǎn)古的美女最相宜，水天之間貌似勝景，但高山低壩、險峰彎路卻昭示出一份只有勤勞勇敢才能獲得的美麗?！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贩Q：“君長以什數(shù)，白馬最大，皆氐類也?！彼裕鄶?shù)學(xué)者說白馬人是古代氐族的后裔，而又有學(xué)者考證說“氐”字的最初含意是指隴蜀高山峽谷地帶危石凸露經(jīng)常崩落滑坡的面貌。“石崩而聲聞數(shù)百里”寫到作品中是壯美的，但發(fā)生在生活中時卻是需要人類有巨大的力量才能征服的。我想，那樣的富有諸多挑戰(zhàn)性的歲月里應(yīng)該有許多血統(tǒng)純正、內(nèi)心強(qiáng)大的美女出現(xiàn)吧！鎮(zhèn)日牧羊稼穡的她們身上應(yīng)該有一種我們今天的女性無法完全解釋的超絕品質(zhì)吧！

夜晚的十一點是一個中國的很多小縣城都已經(jīng)恬淡入睡的靜謐時刻，文縣也一樣，但是它卻化了濃妝，明麗的大紅燈籠一路守著、迎著，上面是自己的標(biāo)志性圖畫——“池哥和池姆”，被當(dāng)?shù)氐奈娜讼矐c浪漫地稱之為“山哥和水妹”。夜色中的古陰平如一個穿著喜慶衣衫的壩上女子，不大會掩飾自己的笑意和熱情。我突然覺得這個地方的愛情一定很美麗，就像“池歌晝”的傳說一樣，本地本族姑娘和外地異族小伙戀愛結(jié)婚，沒想到引起的卻是一場大紛爭，矛盾最終化解在了一場歌舞之中。這是對驅(qū)邪納吉的鬼面子舞的一種民間解釋，它祭神娛人的根本的文化功能也在這樣的傳說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達(dá)——愛是一切的源泉。

正月十五天色尚早時，我們便前往了草河壩，彎曲的山道上有著密密的冬小麥和青青的竹子。雖然沒有看到想象中的大熊貓，青暖豐碩的感覺也已然流溢出來了，這樣的印象派畫風(fēng)為服飾艷麗的白馬人的集體出現(xiàn)埋下了一個伏筆。但是，進(jìn)寨子時，當(dāng)“沙嘎帽”下的笑臉如潮水一樣涌來時，我還是覺得像是看到了一幅被猛然打開的畫卷。那種視覺上的沖擊是一見之后再難忘卻的，恰似寨子里一直彌漫著的“咂桿子酒”的味道。醇純的糧食氣息提醒我們活著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在草河壩，我終于看到了耳聞已久的儺舞“池哥晝”。和預(yù)料的一樣，我最喜歡“池哥”的舞蹈，因為在那雄壯的有一些跋扈的舞步里，盡現(xiàn)著古國（據(jù)說氐族楊氏曾在這片土地上先后建立五個政權(quán)：前仇池國、后仇池國、武都國、武興國、陰平國）的英雄風(fēng)采，憑空地便想象著在這樣一個山高鳥難飛的孤險地方，男人們得多么孔武有力才能平安地活下去。在這樣的觀舞激情里，請允許我保留一個比較幼稚的偏見吧：冷兵器時代的男人是真正的英雄，弓馬騎射讓他們成為力神，歌舞酒茗讓他們成為美神！其實，眼前舞步表達(dá)的陽剛精神在歷史文獻(xiàn)上已多有記載?！逗鬂h書·南蠻西南夷列傳》：“土地險阻，有麻田，出名馬、牛、羊、漆、蜜。氐人勇戇。”而《魏書·楊大眼傳》這篇文章則俏麗有趣，以電影劇本式的方式刻畫了一個北魏孝文帝、宣武帝時期的氐族武將形象：“楊大眼，武都氐難當(dāng)之孫也。少有膽氣，跳走如飛?！睏畲笱鄄粌H武功高強(qiáng)，而且有生活情趣，和妻子潘氏伉儷情深，常將善于騎射的妻子戲稱為“潘將軍”。更讓人稱奇的是楊大眼另類的讀書方式：“大眼雖不學(xué)，恒遣人讀書，坐而聽之，悉皆記識”。今人李祖恒在《仇池國志》里也以嚴(yán)謹(jǐn)?shù)闹螌W(xué)態(tài)度記述了楊氏家族諸多英雄的事狀。這些群像、個案、史事、傳奇是否就是白馬人祖先的一個側(cè)影呢？煙波浩渺的歷史長河已然逝去了，對民族地區(qū)生活極其有限的文字記載雖然令人遺憾，但恰恰也為民間記憶提供了其他的傳承方式，這也許就是“池歌晝”能夠持久表演的一種奇妙生態(tài)吧！

在草河壩的半山腰看到的白馬老爺也是一種關(guān)于男性的民間想象，英俊優(yōu)雅、一身正氣。有人說白馬老爺?shù)膫髡f與二郎神“擔(dān)山逐日”同源異流，我卻由于這樣的美男子畫像而在直覺的支配下產(chǎn)生了一個近乎荒誕的想法，以為那是白馬女人對人世間完美男人形象的全部想象。是啊，在這樣一個孤獨而絕美的山村里，渴望幸福的凡人之心對愛情的向往不亞于對神靈的膜拜吧！據(jù)說，梁元帝承圣元年（公元552年）的時候，最后一個白馬氐族政權(quán)陰平國滅亡，氐族從此退出政治舞臺，文獻(xiàn)中也再極少有關(guān)于他們的記載。但是，那些堅韌的百姓仍然得在這片土地上平凡地生存著，官與權(quán)在變，但飲食男女的生活之流還要繼續(xù)。白馬老爺可能正是在這樣的哲學(xué)意義上風(fēng)度翩翩又神通廣大地存在于鐵樓的山水之間，帶給人們關(guān)于終極追求的若干安慰。在打連枷時，女子們唱著這樣一首有趣的歌謠：“太陽就要下山了，男子們啊好好勞動啊！不然就趕不上吃晚飯嘍！”這是不是“不勞動就沒有飯吃”道理的另一種表達(dá)？是夫妻情深的幽默表達(dá)還是男女分工的倫理表達(dá)？將兩情相悅的體驗與男耕女織的配合以這樣一種方式清晰又委婉地演唱出來，也算是白馬的山水和神靈給予人們的一筆豐厚的審美財富吧！

在費(fèi)孝通的《關(guān)于我國民族識別的問題》一文中，我看到過他對白馬女性尼蘇的描寫。說是，在受到毛主席的接見時，這個沒怎么出過遠(yuǎn)門的山村婦女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于是，旁邊有人代她回答了一句她是白馬藏族。就這樣，一個民族被識別出來了。八十年代的這篇文章樸素而熱忱，其中的許多問題在三十年后的今天仍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對此，百姓似乎已沒有太多的爭論，他們只愿在靜好的歲月中溫暖地活著。白馬老爺?shù)挠幼o(hù)是內(nèi)心還不曾褪色的信仰，就像我們在草河壩民俗表演中看到的那個專門講著故事的老人，他在表演，也在生活。周圍的孩子們看著一撥撥游人在竊竊地、歡悅地笑著，而老人的表情卻是鄭重的，眼神是柔和的。游人也好，學(xué)者也罷，對他來講，都只是遠(yuǎn)道而來的親切客人。順便說一句，白馬人的優(yōu)雅確實有著南國風(fēng)情，他們身上并沒有我們安多藏族的那種豪邁火熱的“酒神精神”，反倒是文化的淺斟低酌感很明顯。所以，當(dāng)讀到文丕謨《隴南五千年》中的這段話時，我深以為然：“伏羲文化、秦人文化、氐文化，在隴南始終未能形成自己的文化體系，是隴南文化的源，不是流。隴南文化的主體是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中原文化”。磨房里“表演”的兩個老婆婆也儒雅中正，眼神是溫和的，面對那么多的游客，她們安詳喜悅地看著米粉和面粉如棗花一樣撲簌簌落著。我相信，那笑容和她們年輕時每一個真實勞作的時刻沒什么分別。但是，文人卻一直在探索著一些所謂的理論問題。也許，少數(shù)民族文人對文化身世的執(zhí)著探究可能是一種宿命，因為在歷史的長河中，有些浪花并不是澄澈晶瑩的，它們附著了太多交融、爭戰(zhàn)、濡化、遷徙，色澤與光度都已經(jīng)不是很好了，但卻由之而更顯得具有溫暖的生活韻味。仿佛一幅家傳的年久的畫，景致盡管舊了，但仍然承載著太多人的新理想。

這幾天，自然的春意和民間的初心一起升起在白馬村寨，像明月一樣持續(xù)照亮且反復(fù)淘洗著我們多思的心。漢代的應(yīng)劭在《風(fēng)俗通義》序中有幾句話讓我一直很難忘：“天氣有寒暖，地形有險易，水泉有美惡，草木有剛?cè)帷?。自然環(huán)境的優(yōu)劣無法做出先天的選擇，有時，我們自己就是這樣的環(huán)境中不斷打拼的人，很多時候，那樣的山嵐水氣已經(jīng)深深地鍛造了我們的骨骼和血液。所以，我常常在想，民俗的傳承與保護(hù)是讓我們現(xiàn)代人多么費(fèi)心的事。離開？打開？變形？變質(zhì)？貧富之間、存亡之間、潔污之間、物質(zhì)與靈魂之間的來回磨搓讓許多問題顯得復(fù)雜而尖銳，如山石一般鋒利的雙刃劍始終高懸于我們的頭頂。白馬山水之外的人們的精神之杯已經(jīng)滿得不能再滿了，留出什么樣的空間才能將這樣略顯陌生的文化合理裝入？而白馬人的杯子其實也遇到了相似的問題，怎樣才能在金錢與精神之間找到一種平衡？同飲一江水的我們究竟應(yīng)該怎樣面對這些其實充滿著苦難意味的文化命題呢？路漫漫，我還是要向那些為這一事業(yè)奔走、努力的人致敬（此行就遇到了許多這樣淵博又有責(zé)任心的友人）！春來已久，在黃河邊的暖陽中，我偶爾也會為民俗之水中熙熙攘攘流動而過的眾生默默擔(dān)憂，包括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