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延波(土家族)
曾經(jīng),誰家的屋檐下都趴著一只忠實的黃狗、誰家的竹林里都養(yǎng)著一群八哥或者喜鵲,它們絲毫不怕人。因為它們就是家的一分子,在炊煙裊繞的竹林里繁兒衍女。晨昏喧鬧,大自然的生靈和人類相處和諧。因為世代友好,竹林里的鳥兒也通了人性,你喜它迎客,你悲它緘聲。平日里,木屋里的油燈滅了,那就是熄燈號,外面竹林里的精靈們就識趣地停止了喧鬧,只剩下一個靜謐平和的世界。
曾經(jīng),有繚繞在青山腳下濃釅的煙火氣和彌足珍貴的人情味。兩岸之間一百多戶人家,從皤然白發(fā)到黃口小兒,無人不識。一個村莊里就像一個其樂融融的大家庭,一家有事全村張羅。農(nóng)忙時節(jié),誰家勞力不夠,喊人幫工,不開一分錢,大家心里有數(shù),下次還工。誰家婚喪嫁娶,大家都熱熱鬧鬧地湊份子,三五塊錢,不排場不攀比,村里的五保老人都請來打牙祭,前后吃喝數(shù)天,就圖那個熱鬧和快活。那時節(jié),男女老少一年四季在田地里忙活,每一塊田地都有人打理,每一個溝壟都侍弄得整整齊齊,每一棵白菜都有手撫摸、有糞水澆灌,每一個孩子雖然沾滿泥巴,但都有爹疼娘愛。鄰里之間和睦相處,今兒東家缸里沒米了,出門就能借幾升;西家沒火柴了,拿著一捧松毛去“包火”,一路吹著火過來,一路打哈哈。
在這樣的村子里,生活有一種強烈的歸屬感和安全感。長輩的話帶著線裝書的道理和幾千年來家族的口口相傳,很少有人去請律師打官司。鄉(xiāng)親們的心中自有一座莊嚴的法庭和良心的天平,什么能做、什么是過,誰是陳世美、誰是魏忠賢……夫妻雖然只在相親時見過一面,但一輩子相濡以沫、忠貞不渝,拳頭打不散、農(nóng)藥喝不散,家庭穩(wěn)固、孩子陽光。雖然貧窮,骨氣猶在。勤勞、淳樸、忠厚、善良、仁義一貫是主流,誰背道而馳就是眾矢之的,被一村子的人指指戳戳,在一村子的人面前抬不起頭來,甚者會成為流傳下去的諺語和笑柄。
而如今,這一切都變了。
和中國普遍的村莊一樣,也在那個讓人瘋狂、讓人驚喜的打工潮里分娩、脫胎換骨。鄉(xiāng)親們告別了他們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山山嶺嶺、溝溝壑壑,順著出山的路、順著流水的方向、順著鐵軌源源不斷地流向他鄉(xiāng),流向他們夢想開花的富庶之地——城市,來到了機器的轟鳴聲中、揮汗如雨的流水線上。他們的勤苦耐勞似乎終于找到了等價的平臺和天地。城市在教他們脫下布鞋換上工裝的同時,也讓他們發(fā)現(xiàn)了金錢的萬有魔力。一夜之間,如夢初醒的鄉(xiāng)親們改變了幾千年傳承的價值觀和人生觀,夫子的教誨如烈日下的水霧一樣被烘干。以金錢論成敗,或許這不是他們的本意,但現(xiàn)實就是這樣。
他們源源不斷地向故鄉(xiāng)匯來他們幾輩子也掙不下的金錢,那個昔日菜綠的小村莊臉上開始有了血色。那些低矮的小木房逐漸被高大的樓房所替代,女人們身上的衣服沒有了補丁,老人不再為孩子們的學費發(fā)愁。但是,金錢的本質(zhì)是市儈的,它能釋放所羅門的魔鬼,扭曲人的心靈和良知。我的村莊十室九空,我的田園雜草蕪長,我的老人無人贍養(yǎng),我的孩子留守一方。他們在匯回數(shù)不清的鈔票的同時,也寄回來了骨灰盒、矽肺診斷書、離婚協(xié)議書和逮捕令;他們在衣錦還鄉(xiāng)的同時,也帶回了新農(nóng)村的背叛、傲慢、自私和偏見。
在逐漸寡淡的年味里,我回到了我的故鄉(xiāng),我的心境如同寒冬一樣低落。就在我萬般嗟嘆的時候,大年二十九的早上,屋場上的一個鄰居老人因血栓倒在火塘邊,與世長辭。她唯一的女兒在深圳過年,身邊沒有一個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