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瑪
2011年最愉悅的日子是在廣州度過的。除了往返于眼科醫(yī)院掛號排隊檢查頗費周折之外,其余的時間過得閑散。
上午通常起得很晚,在陽臺上看云看花,南國的初冬依然是早秋氣象,樹綠花紅,天高云淡。妹妹家的陽臺不大,但相當(dāng)熱鬧,兩個孩子,兩只狗一只貓一只烏龜和平共處。此外,種滿熱帶植物,數(shù)桿翠竹,一株紫藤,水君子,麒麟掌,大棵蘆薈,凌霄花從窗臺攀緣而上,初夏至初秋能開出兩季的橘紅花朵,一簇簇此起彼伏,耀人眼目。此時,勒杜鵑正值花期,紅色花朵如絹絲質(zhì)地,燦爛如火,甚是熱烈,南國的美好之處是季節(jié)不明,但凡不分明的事物都有妥帖之好,沒有反差跳躍就沒有不適,四季在不知無不中優(yōu)美地過度。
陽臺一角置有石磨,潺潺流水自石磨中涓涓而出,繞陽臺一周從碧綠竹叢中繞回,丁丁冬冬,在喧囂的都市中這人造景象頗有意趣,使人疑為山間。
老貓時常躲在竹蔭下小憩,肥碩而慵懶,有著緬甸貴族血統(tǒng),大部分時間里持有冷漠和高傲的姿態(tài),有時占據(jù)一張?zhí)僖?,對人不理不睬,主人來了亦不退讓,冷淡異常,似戀愛中若即若離、變幻莫測的女子。和小狗“玫”的性格剛好相反,玫是一只蝴蝶犬,過于討好,見了誰都會不停地作揖打躬,搖頭擺尾,蹬鼻子上臉,熱情過度往往讓人難以承受,它終究是一只狗,不知如何把握逢迎拍馬的分寸,如同某些人類。另外一只雜種黑狗,時常汪汪亂叫,讓人心煩,必須用廣東客家話才能呵退,真的難以置信,它對普通話置若罔聞,難得糊涂啊,我贊嘆,這是一只聰明智慧的狗狗,該犯的錯誤繼續(xù)犯,聽不懂話不等于不聽話,不知者不為罪。
青花瓷的大缸里養(yǎng)了一只龜,每天曬太陽,慢慢爬行,妹妹說,從前養(yǎng)了多年的一只老龜去年跳八樓自殺了,撿回家后奄奄一息,用藥半年方才康復(fù),沒過半年又一次跳樓,到底是自殺成功了,很是悲壯,我對這只老龜?shù)南冗M事跡肅然起敬,應(yīng)該被追認(rèn)為動物界的烈士,它追求自由的代價是付出生命,甘灑熱血寫春秋,比人還慷慨激昂,烏龜?shù)慕谴蠼?,絕不是狹小的陽臺,何況還要和哈巴狗為伍呢!
青花瓷缸是民國樣式,夏天用來養(yǎng)蓮花,夏天過了就用來養(yǎng)龜喝茶,放上鋼化玻璃,民國的青花小茶碗,清晨或者黃昏,用銀針開出普洱,坐在藤椅里慢慢地喝,讀一頁書,看看植物和動物,內(nèi)心安然愜意,手倦拋書,此等閑情,足以忘憂。墻上掛著毛竹刻出的楹聯(lián),“禪心何處求,無為以牧之”,這無為之境是大境界,是圣人之境,禪心還是可以在一粥一茶一草一花中慢慢培養(yǎng)的。楹聯(lián)是妹夫親手所刻,這個華南理工大學(xué)畢業(yè)的建筑師在忙碌工作之余會親手做出家中的茶幾、木頭小凳子,會制作20多種雞尾酒,并下廚給孩子們燒出廣東名菜,接送一雙兒女上學(xué)。此外,負(fù)責(zé)打掃陽臺的貓屎狗尿。
夜晚,有朋友來家中喝茶聊天,客家話聽起來著實悠長,拖著尾音,顯然不夠委婉,但也曲折,仍然帶著遠古蠻夷之地粗獷的曲折。
沒有月亮,只把陽臺上的羊皮風(fēng)燈擰亮,有風(fēng)吹來,那風(fēng)燈蕩來蕩去,光影朦朧,別有風(fēng)情,仿佛是在拉薩的某個街頭,某個家庭旅館的門前掛著這樣的風(fēng)燈。
端起一杯熱茶,遙看天河體育館的燈火如繁星閃爍,夜色深沉,一時惘然,不知今夕何夕。
隔天就會去白云山下喝茶,廣東人叫作茶市,我喜歡這個市字,用得太好,煙火氣、市井氣、平民氣,茶有茶市,花有花市,著實讓人有現(xiàn)世安穩(wěn)的歡喜。最常去的是沙河粉村,一個村字,念出來就有拙樸的遠意,我真喜歡那里,轉(zhuǎn)過兩株百年紫荊花樹的濃蔭,踏落花而行,上得盤旋石階,那石階溫潤光滑,漫過光陰的水痕,那粉村茶市仿佛是開在民國初期,大總統(tǒng)來過一樣,木棉花開的新世界,海市如沸,歲月流深。
廣式茶點繁復(fù)精致,口味清淡新鮮。家常點的是陳醋香茜餃、木魚花鮮蝦燒賣、原籠雞油馬拉糕、鳳凰流沙包、濃湯牛腩粉,每一款的口感都細膩獨特,鐵觀音在壺中香氣裊裊,小火爐上一直燒著水,“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年華彈指老,酒和詩倒也沒有,只有茶葉在水中還了魂,婉轉(zhuǎn)回環(huán),于苦澀中蘇醒回甘,由濃轉(zhuǎn)淡,從少年到老年,一生的時光不過是一晌茶的時光。
好時光緩慢而迅疾,且容我消得此良辰,良辰無多,需緩慢珍惜度過。
因此,什么都不想,只是發(fā)呆,對著落地窗外大棵開花的樹發(fā)呆,一樹粉白花瓣在秋色中開到淺紫深紅,肆意縱情地開著,簡直是揮霍著開了,是怒放,一個怒字釋放出所有的熱情,有誰的人生能美過這棵開花的樹呢?極度張狂著怒放,哪管之后是蕭蕭意。
整個上午,高大棕櫚在風(fēng)中似乎不動,不遠處山景起伏。
下午通常去爬白云山,走幽僻的小徑,邂逅無數(shù)美景。
南國的氣息濃郁綿長,雞蛋花、大紅花、金杯藤、紫荊花、勒杜鵑在陽光下花開成海,處處濃蔭匝地,踏花歸去馬蹄香,有一條路真叫香花路,曲折幽靜,引人流連。
最驚艷處是在白云軒館的后面,在碩大茂密竹林的環(huán)抱中突然出現(xiàn)一面湖水,無數(shù)莫奈畫中的睡蓮冉冉而開,純白粉紅的睡蓮在黃昏的光線里微光閃爍,似乎有淡淡煙霧輕籠其上,這意外之美震懾人心,我想起竹里流花這個詞,曾經(jīng)在姜白石的文章里讀到,神秘幽艷,倒也應(yīng)景。
廣州真是花城,到處蕩漾著席慕蓉的詩意詞情,到處生長著大棵開花的樹,千朵萬朵,繁花壓枝低。
妹妹的家門口也常有賣花聲,雖沒有江南女子在清晨雨后,枕河深巷叫賣梔子花、白蘭花的甜蜜婉轉(zhuǎn),卻也悅?cè)硕?,百合花、鳶尾花、紫羅蘭、菖蒲花,買來三兩枝,插在瓶中,疏朗有致,美且清明。
“觸目橫斜千萬朵,賞心只有三兩枝”,這意境有些孤高,只是三兩枝,就這樣刪繁就簡,已經(jīng)足夠。
責(zé)任編輯:子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