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憶涼

一

我的腦海里，經(jīng)常會浮現(xiàn)出8歲春天的那一幕。夕陽下山，我蹲在校門口的柳樹下，手中拿著語文和數(shù)學的試卷，哭得很傷心。那次考試，我沒有得第一名，我很難過。

胖乎乎的方多多走來，瞥了我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說：“方寂靜，你再哭，鼻子就會變長了?？嫉貌缓糜惺裁搓P(guān)系，你看我也考得不好?！彼龔臅锾统鏊脑嚲斫o我看：兩張試卷加起來一共100分。于是，我就不哭了。

方多多花了5角錢，在校門口的超市買了兩塊泡泡糖。她把一塊泡泡糖塞到嘴里，扭過頭看著我說：“寂靜，你吃嗎？”

我點點頭，可憐巴巴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右手心的另外一塊泡泡糖上。方多多迅速地把另外一塊泡泡糖剝開，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挪動腳步，我像一只被欺負的小貓一樣趕緊走遠。方多多在我身后笑得咯咯響。

方多多是我的姐姐，大我兩歲。在我出生時，計劃生育已經(jīng)實行了好多年。身邊的同學大多數(shù)都是獨生子女，得知我有個姐姐，很多同學驚訝又羨慕。

但是，雖然自小有方多多做伴，我并沒有感覺幸福。換句話說，如果你擁有一個自私貪吃、彪悍強勢、從小喜歡欺負你的姐姐，你也肯定不會覺得快樂。

方多多喜歡吃肉，常常將我碗里的肉夾走。她還喜歡吃各類零食，為了躲避老媽的“檢查”，也為了防止我偷吃她的零食，她總是將那些寶貝藏在最隱蔽的角落。

很多個夜晚，同住一個臥室里的我，總是會聽到另一張床上的方多多，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動作利落地拆開某種零食的包裝袋，壓低聲音吧嗒吧嗒地咀嚼起來。

偶爾，我會捉弄一下她。我故意翻一個身，咀嚼聲就會戛然而止。屏息3秒鐘后，方多多的咀嚼聲又一次響起。我時常想，方多多這樣的人才，如果不去做一名女偵探，真是太可惜了。

因為貪吃又不愛運動，方多多長得胖胖的，成績也差得一塌糊涂。她的一切，與我相反。我沉默寡言，身材瘦小，像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難民兒童。但是，我的學習成績名列前茅。

每當姐妹兩人被放在一起做比較時，方多多便會將一些莫名其妙的“罪名”推到我的身上：“我之所以胖，是因為那些有營養(yǎng)的食物都被寂靜給偷吃了。我這是餓得浮腫。哼，還說我學習不好。營養(yǎng)跟不上，學習怎么能跟得上去？”

我不敢說一句話。因為，方多多不止一次對我說：“方寂靜，你知道吧？因為生了你，爸媽罰了好多錢呢。所以，你要表現(xiàn)得乖一點，要不爸媽把你送給別家也說不定，他們一直想要個男孩呢?！?/p>

我對方多多的話深信不疑。我也不止一次地聽到爸爸無意中提起，要是有個兒子該多好。

早些年，爸爸媽媽做一些建材生意，家里的境況很不錯。即使面對巨額罰款，他們也執(zhí)意將我生下來，并滿懷期盼地希望第二胎是個男孩?？墒?，事實卻讓他們大失所望。

二

有一次，方多多在客廳和一幫朋友玩游戲時，把爸爸的珍貴花瓶打碎了。

“沒事，沒事。這種花瓶，我們家有好幾個呢。”方多多面不改色地說。直到伙伴們走了以后，方多多才看看我，乞求地說：“寂靜，要是爸爸問起來，你就說，這只花瓶是你在打掃衛(wèi)生時不小心打碎的，好不好？”

我們也都明白，要是誰惹急了脾氣暴躁的父親，一頓皮肉之苦是不能避免的。

我搖搖頭，不敢看方多多，迅速轉(zhuǎn)過身，走回房間。我這樣悄無聲息地違反她的“旨意”，激怒了方多多，她一個箭步?jīng)_上來，狠狠地抓住我的胳膊。我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朝她大吼：“方多多，你怎么這么壞？從小到大就知道欺負我。憑什么你犯的錯，都讓我來承擔？”方多多坐在地上，目瞪口呆。

“誰干的好事？”果然，爸爸發(fā)現(xiàn)寶貝花瓶打碎了之后，臉上的表情就像一個要引爆的炸藥包一樣難看。

方多多低著頭，身體抖了兩下，打算邁出步子向爸爸坦白?！笆俏摇！蔽蚁人徊秸境鰜?，無非就是挨爸爸一頓打而已，方多多，我這是最后一次給你“頂罪”了。我在心里說。迎著方多多不可思議的眼神，我覺得自己像一個即將英勇就義的大英雄。

“我就知道你干不了什么好事?！卑职帜闷痣u毛撣子就朝我打來。我咬著牙，不流淚，也不叫喚。只是閉著眼睛，在心里默數(shù)四下，五下……第六下還沒有來的時候，方多多一把推開爸爸，撫著我的背，哭得很傷心： “別打了，別打了，是我干的啊?！?/p>

晚上，我的床頭柜上破天荒地堆滿了方多多積攢的果凍和薯片。面對這么多美味，我無動于衷，面無表情地說：“方多多，這是最后一次了?！狈蕉喽嘤懞玫匦π?，拍拍我的肩膀，輕輕地說：“寂靜，我知道啦?！?/p>

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難眠。忍了一下午的淚，在夜晚盡情地流。不是因為疼，而是因為爸爸的狠心。我想，爸爸媽媽還有方多多，都是不愛我的。我在這個家，完全是多余的。可是，我的耳畔，還聽到了方多多低聲的嗚咽。

自從“頂包”事件發(fā)生后，方多多對我的態(tài)度明顯好轉(zhuǎn)，不再欺負我了。我不知道是因為我們長大了，還是因為方多多的良心發(fā)現(xiàn)。

三

我上初二時，參加中考的方多多沒有考上普高，上了一所職業(yè)高中。她的很多朋友都考上了重點高中。來家里做客時，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方多多不在乎地說： “你們知道嗎？我爸媽將來要送我去澳大利亞留學的。到時候我在國外上大學，我妹在國內(nèi)讀名牌。外邊的人肯定都會說，這兩姐妹多厲害?！狈蕉喽嗟脑?，惹來大家一陣笑聲，氣氛很快就變得輕松融洽。

上了職業(yè)高中以后，方多多經(jīng)常會拿著收音機聽得津津有味。一天晚上，她從床上坐起來，眉飛色舞地說：“寂靜，你知道我有一個愿望是什么嗎？”

我搖搖頭?！癉J，電臺DJ，用我的聲音給人們帶來感動?！狈蕉喽酀M懷憧憬地說。

但是，方多多留學的希望破滅，她也沒能夠成為一名DJ。因為爸爸一次錯誤的投資，家里變得一貧如洗。

在這種環(huán)境的影響下，方多多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正在讀高二的她，踴躍報名參加了第一批工作實習。實習的日子很辛苦，方多多每天都忙得焦頭爛額。但她沒有一點怨言。

其實，最惶惶不安的是我。家里是不是連我讀高中的錢都沒有了呢？一天夜里，我甚至在夢中哭醒。醒來時，方多多正在身邊，她給我一個淡定的微笑：“寂靜，又做噩夢啦？快中考了，壓力很大吧？你要爭氣啊，也好讓咱爸媽都高興高興。姐正在沖擊實習第一名呢，等我拿下第一名，就能拿到2000元獎金。你啥也別擔心……”

方多多的話，讓我心安。

在我拿到重點高中通知書的那天，方多多也以第一名的實習成績，拿到了單位的獎金。她還和那家待遇不錯的單位順利簽約。原本遭遇不幸的家，因為我和方多多取得的成績，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機。

那天，爸爸媽媽做了很多菜，媽媽高興得哭了，爸爸喝多了，躺在沙發(fā)上，淚流滿面地說：“這倆女兒懂事啊，我老方其實一直都很幸福啊……”不知道為什么，我和方多多也緊緊相擁，哭得唏哩嘩啦。

上高中之后，我開始了住校生活，已經(jīng)工作的方多多，時常會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來看我。小時候，她總是搶奪我的那份零食。而現(xiàn)在，一切反過來了。

每天下了晚自習，我也像當年的方多多一樣，愛上了聽收音機。有時候聽英語，有時候聽新聞，有時候聽娛樂節(jié)目。

有一天，一個室友從被窩里爬起，指指枕旁的收音機，激動地說：“寂靜，寂靜，好像是說你呢?？禳c，市娛樂頻道。”

收音機里，我聽到了方多多溫柔的聲音。

“我想在這里祝我妹妹方寂靜永遠快樂。盡管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到這期節(jié)目。妹，其實姐一直想跟你說，你是我們?nèi)胰说尿湴痢＝阆氲叫r候老欺負你，還感到很內(nèi)疚。那時候，是姐不懂事。妹，你在高中好好讀書，姐會好好補償你……”

我用被子蓋住腦袋，暢快淋漓地哭了。

方多多啊方多多，你不會知道，我現(xiàn)在想起小時候的事情，只是覺得好笑。你又怎么會這么耿耿于懷？

那年高考，我考取了上海一所著名的高校。

九月，方多多提著沉重的行李，送我去火車站。 “你這個丫頭，出去以后，可得好好照顧自己。我真不放心你……”方多多拿紙巾擦拭眼角，又撅著嘴說：“一年只能見你兩次了，還怪想你的。你在外面要是缺錢，就告訴我……”

我坐在火車上，看著方多多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一個圓點。我幸福地笑了，眼里含淚。

親愛的方多多，現(xiàn)在請你聽我說：有你這個姐姐，我很幸福。

趙紅摘自《瘋狂閱讀·青春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