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愛松
出逃
我已多年未見到過他。貯貝器上,他騎著青銅色的牝馬,四周圍滿了耕牛,兩只銹跡斑斑的豹子正從地底飛躥而上。我知道,他們都餓極了。他們在苦苦尋找,一身金黃色的衣帽,暴露了他們的位置。
我住在這個小鎮(zhèn),已記不清有多少年。在東南方,陽光穿過一片桉樹林,稀稀落落照見青色的瓦蓋,透過瓦蓋間的縫隙,有幾縷,時常落在老屋中央。
我看著這些鮮亮的輕飄飄的光線,隨著我的思緒,一點一點移動,像那個一直在尋找我的騎馬人,還有他的耕牛,他的豹子,他的金黃色,哦!就是這些一點一點移動的光亮,我知道其實是些腳印,發(fā)出從另外一個世界抵達這個世間的聲音。我憑借耳朵是無法聽到的,只有當我看著這些零碎肢解的光點,一步步逼近的時候,我才會不由自主地挪了挪位置。
地上全部都是些紅土,那是我唯一的武器。我用它分散了追逐我的敵人,還有我的腳,穿著黑色布鞋的腳,是我的另一對耳朵。隨著地面溫度的變化,它覺察到了危險。就在今天早晨,它悄悄離開了我。也許是它厭倦了頭上那對無用的耳朵,對的,就是正在被這些光線燒灼透紅的那對肉乎乎的耳朵。
我想逃離的目的地,本來并不是在這里。
有一次,我夢見了波濤洶涌上的一葉小舟,忽然想起上小學的時候,白發(fā)老頭扶了扶眼鏡,大聲讀道:“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彪S著聲音撲面而來的并不是鱸魚的鮮美,一股口臭,熏得我差點當場嘔吐。
我急忙把頭扭向窗外。老頭毫無察覺,一大群聲音隨著他,津津有味地咀嚼著他口中臭烘烘的鱸魚。從此以后,一聽到鱸魚,我就像聞見死尸發(fā)出的臭氣。也正因此,生產(chǎn)這種臭氣的地方,無論是江河湖海,在我小小的心思里,一律都是不同形狀的化糞池。
本來,我更早時候向往的地方,也就是從高高在上的蔚藍色,變成了不斷凹陷的屎黃色。不過,這也是好事,它讓我想到了世界的另一極,黃色的,冒著金子光芒的那一大片黃色;一點一點,吞噬世界的那片靜悄悄的不朽之黃,不動聲色地喘息。
它和我的心,是如此一致。它的胃口張得大大時,世界就一點一點退縮。它包圍了口臭的所有領域:教室、廣場、寺廟、教堂、集市、趕街的攤……哈哈,多像我奔逃的步伐,其實是為了更多地占量和占有我渴望的世界。不過,另外一個金黃色敵人的坐騎,已經(jīng)逼近。我必須有所警覺,趕緊收拾,趁著夜色,帶上黑底布鞋,立馬出發(fā)。
距離西關主廟不遠的地方,隱隱有火光閃現(xiàn)。
我放慢了腳步。一條小河嘩啦嘩啦漫過黑亮的物質(zhì)。我想,水怎么會是這樣的呢?地上的水,總是白花花地穿過眼睛和腸胃。這么黑亮的物質(zhì),橫在我前面的道路與火光之間,是不是騎馬人豢養(yǎng)的巨蚺,扭動著身體,噴散著黑霧,想把我嚇得退回去?
后面嗖嗖刮來一陣涼風,猶如青銅劍被奮力一揮,發(fā)出的寒光化作力道,削向我的頸部。
我打了個寒戰(zhàn)。鬼魅般的一排排桉樹,不知是不是被風掀開了一道口子。
小河之上,一座小石橋向我伸出了斑白的手。我猶豫不決,蹲在一堆土凸上。西關主廟巨大的陰影籠罩著我,我卻感到了某種異樣的安全與溫暖。我很清楚,里面泥塑的塑像,都有著菩薩心腸。
火光越來越亮,透過繁亂的枝葉縫隙,我被完全吸引住了。殘缺的青銅貯貝器底座兩側(cè),戰(zhàn)爭仍在繼續(xù)。
冷兵器時代,身子和長矛一樣都光溜溜的。一個人的臀部異常發(fā)達,他正把一柄銹跡斑斑的劍,刺進另一個同樣臀部高高翹起的身體里。腿部因為用力過猛,一只腳高高甩起,像是要脫離身體的兩把飛刀。另外緊握長矛的一只手,恨不得把最后的一點兇橫,也摔進敵人的身體。被刺的人,半邊臉已經(jīng)脫落,身子隨著被刺時的疼痛呈半蹲狀,肩膀正好抵住貯貝器上部向外延伸出去的圓托,似乎奮爭了幾千年,他才得以保持這個永久的失敗姿勢。
貯貝器頂,平整的青色土地上面,人們?nèi)计鹆诵苄艽蠡?。冒著綠色的磨掉了光澤的頭盔的火焰,竄進我驚恐的眼睛。它虛晃一槍,擺開一場原始的饕餮盛宴。
我又看到了他,嘴邊流露出金黃的笑。他的坐騎,青銅色的馬匹不知道何時已超越了我,就在祭祀臺上慢悠悠地轉(zhuǎn)圈。豹子和耕牛,側(cè)臥在旁邊,朝我乜斜著喘氣。我看到自己被捆綁在立柱中央,一條蛇和鱷魚雜交的怪物纏繞著我,令我無法動彈。
我在樹叢和雜草背后,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試圖清醒。
疼痛并不明顯,但是有。我慶幸自己還活著,并且躲藏好沒被發(fā)現(xiàn)。
我更加迷惑,我怎么就在不遠處、被綁在立柱中央,毫無反抗和毫不生氣呢?立柱左邊有幾個人忙著湊火,巨大的鍋里,冒出陣陣熱氣,翻滾的不知道是水還是油。右邊有幾個人,發(fā)出了陣陣慘叫,他們被捆綁住了手腳,鞭子不斷從他們口中發(fā)出絕望的抽打之聲。正中間跪著三排人,面無表情,正虔誠地磕頭作揖。
他對此似乎毫無察覺,一直冷冷地看著我笑。
我突然感覺到,他的臉部和我一樣長著極其相似的五官。瞬間驚詫,我不由后退半步,腳下滑了一下,差點跌倒。而祭臺上那個我,此時也抬起了頭。我的目光,正好與其碰到一起。我看到一個王國在眼睛里隨著瞳孔放大。古滇池的水,就在里面碧波蕩漾。水波上翻騰著一條大船,吐出一串串透明的水泡,一條條古滇青線魚冉冉升空。祭臺上,冒出五光十色的油漬,火苗伸出長長的舌頭。我怕被發(fā)現(xiàn),趕緊把頭縮了回去。
河水在樹木和雜草的掩護下,依然黑暗地流淌,這已經(jīng)不是我曾經(jīng)垂釣過的那條河?;祀s著紅色泥沙和雨水的河里面,跳躍著許多銀光粼粼的鯽殼魚。
我的釣鉤,曾在一個黃昏被某種力量拖到了河底。七星漂一個不落,隨之迅速潛入水流的響動中。粗糙的竹竿尖拼命彎曲,發(fā)出火苗嗞嗞燃燒的聲響,就像主祭臺上四處亂竄的誘餌,一條大魚正被命運拖進網(wǎng)兜。我看著枝葉和亂草叢后面躲避的自己,琢磨著如何把這場敵人的祭祀,變成他們的葬禮。
那幾個被反復鞭打的我的族人,此時已經(jīng)奄奄一息。青銅貯貝器上左右兩個邊緣,放置著兩個幾乎一致的被縮小的影子。上面什么都沒有,在火焰的照耀下,微微泛出綠色光芒的立體圓形表面,像兩只睜得極大的惡狼眼球。它們被埋葬了幾千年,也就被餓了幾千年。
它們死死盯著我,饑腸轆轆,眼巴巴期待著金黃色的首領一聲令下。然而,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慕瘘S色表情依然不屑一顧。他開始不可一世地接受族人的頂禮膜拜。更為重要的是,他得盡快把他們費盡心力、耗盡心思捕捉到的獵物祭祀分食。
我試圖用眼神,喚起叢林背后另外一個人趕快繼續(xù)逃跑。他身上,積蓄和保存了我的一切。在他沒有被抓住之前,祭祀,永遠只是一個出土文物。我盡管被捆縛,我的敵人們盡管得意揚揚,然而還都只是青銅生銹的證明。時間穿不透一個金屬的結(jié)構(gòu),它能改變的,只是叢林后面,那雙黑底布鞋破損的表皮和下面的道路。
大魚終于被扯出了暗紅色的河面。
雨越下越大,竹子釣竿幾乎快要斷成兩截。四號精細透明的釣魚線,被拉扯時的力道不均衡,絆得亂成一團。我看到白生生的魚肚皮,在泥地里翻滾起伏。略帶鮮紅紋理的白色魚肉,隨著翻滾被一片片切開。那把利刃如此飛快地揮動,我感覺到自己突然胃口大開,但是手根本不受控制,我害怕這樣下去非傷到骨頭不可。
一陣接一陣的魚腥,讓我原本垂涎欲滴的欲望,因為緊張而蕩然無存。我試圖極力阻止自己的手,卻發(fā)現(xiàn)我根本沒有動彈過,一直木瞪瞪地站著。就連身邊的草木,也跟著一動不動。金黃的馬匹,似乎在我腦后,掀起隆隆猶如地震般的巨大聲響。而那把刀,伴隨著光芒的金黃色,把這條大魚一截截整齊地切割。
我就像奔跑了幾天幾夜,疲倦得難以再繼。
離河不遠處有一條公路。河水從地下穿過了公路,武義閘建于它們之上,仙魚飯店就在武義閘更上面。仙魚飯店的老板,我兒時最要好的朋友,正忙著吆喝生意。他特意蓄著的小胡須,隨著微風一顫一顫。
我想起來,我們一起在這條河里游泳的小時候,他被一陣激流卷進一個大漩渦,眼看就要被淹沒頭頂,我奮力伸出手,一把將他甩了出去,我卻被水流順勢猛地推了一下,重重撞在一塊凸起的石塊上,血流不止……
現(xiàn)在,我的腳也一樣,一路被刺藜掛開,血流不止,洇透了黑底布鞋。鞋子上面的泥土與汗?jié)n,變得和我的心境一般深刻而直僵。我又饑又渴,幾乎快暈倒。但是很開心,我想到了魚,仙魚,那白嫩還透著血絲的新鮮仙魚片,還有兒時好友,仙魚飯店老板,西裝革履,挺著油光大肚,正在仙魚飯店門口等待著。
對我的突然到來,他嘴角泛起了如釋重負、略帶芥末味道的詭秘一笑。
飯店
暗紅的河水從什么時候變黑?武義閘何年建成?我已經(jīng)記不得了。仙魚飯店巨大的紅字招牌,完全吞噬了我因饑渴而喪失的記憶。
很早以前,河水流經(jīng)這個地方,逐漸開闊壯大,宛如食物經(jīng)過一個人的咽喉,然后到達胃部,不得不停下來進行消化。
依稀有一次,我獨自一人在這里游泳。那時候還小,如果能從東岸游到西岸,就算有本事。
我在暗紅泛綠的河水中,一點一點靠近目標。
忽然,腳底下一蹬滑,一種絲質(zhì)卻粗糲,冰冷卻帶電的細膩,緊緊貼住我的腳心。一下子,酥麻難耐的戰(zhàn)栗,從腳底板躥進我的大腦。我的冷汗,吧嗒吧嗒從頭發(fā)深處直往外冒:“不好,頭發(fā),是頭發(fā),就是頭發(fā),還是女人的頭發(fā)。他媽的,怎么會是頭發(fā)?”
這些我意外碰觸到的頭發(fā),在腳下發(fā)出絕命而撕裂的呼喊。她難道忘記了我還是一個小孩?她不管不顧,把冤死沉底的受難化作一道裂縫,讓我在武義閘閘門緊閉時,身體不由自主地被纏繞著,穿過厚厚的冰冷閘門,探到下游河道湍急的漩渦中。
這頭發(fā),隨后又伸出一只手,長著千萬根指頭的指甲,油膩膩地從我的身體上狠命一抓。異樣的感覺途經(jīng)砰砰亂跳的心臟,最后沿著血管和神經(jīng),從我臉上冒出驚恐萬狀的表情。
頭發(fā)頭發(fā)頭發(fā)……青銅貯貝器上,舞俑拼命甩動的一把又一把混亂的金質(zhì)頭發(fā)……我迅速地、不要命地連滾帶拖,把一個赤裸的少年拽住,用盡最后一點力,終于掙脫出心底的絕境。
我爬上了土老埂。
武義閘的西岸,在夕陽墜落的時候,長著鎏金一樣的青草。微風拂過,稻田在我心中拉長了影子,就像一綹一綹黑得發(fā)亮的頭發(fā),濕濕的,刮著我的瞳孔,冒出原本青銅色的光芒。我感到有某種重量,是那條纏繞著我的蛇和鱷魚雜交的怪物,一點一點把我往下拖;再一點一點,把我的肉體剝離,拽向河底。
青銅貯貝器正中偏左,熱氣騰騰的大鍋下面,火焰燃燒正旺。
我實在是渴極了、餓極了。仙魚飯店,還有錢陸,不,是錢老板,我救過他命的錢老板,我兒時最要好的錢老板,我?guī)资甓紱]有見到的錢老板,挺著油光大肚的錢陸,是他,向我伸出了手,向我邁出了步,向我敞開了他的大肚。他脖子上系著那條金色的領帶,和騎馬人系的領巾一模一樣。他們是不是都拿準了,今天,我必經(jīng)此地。
這個時候我來,錢陸早有準備:鹵豬頭、燒鵝、烤鴨、火雞……還有一桌子慘白著臉的陌生人,裝出無比熟悉和熱情的笑臉。更絕的是,最后抬上桌的仙魚飯店的招牌菜:那尾滑溜溜、赤裸裸、白生生的母魚,兩眼硬鼓鼓的,就要裂出來。它一直盯著我,就像滾滾河水,從我眼睛里直灌而下,暗黑的流質(zhì),裹得我全身奇癢難耐,宛如貯貝器被泥土深埋幾千年,被時間剝離了的光芒,混雜著死亡的沉淀。
這條名曰楊柳河的水流,給晉虛城傳奇人物謝武義送葬的點點滴滴,翻了個身,灌注進我的身體,令我心旌搖晃,饑渴感頓時全被消弭。
某種比食物更高級的欲求,從腳尖直往上冒,令我血脈賁張、坐立難安,身體不由自主地顫動,隱隱將要發(fā)作。
錢陸就坐在我身旁,直勾勾盯住我,依然保持著那詭秘的笑。只是這笑意傳來,空氣中原本彌漫的油香,更添了幾份黏稠的膻腥。為了穩(wěn)住情緒,努力避開幻象,我不得不扭動身軀,頓了幾下屁股,想稍微使自己清醒一些。
幻象卻依然在一陣急促的金黃色馬蹄聲中,轟隆轟隆碾扎過來。
一八九八年,武義閘和貯貝器一樣,沉睡地底。
光緒二十四年,曠野中只有流淌著的楊柳河,清澈見底。當日京城上空,天現(xiàn)祥云。張三甲身手蓋世,經(jīng)過層層選拔,博得大清最后的武狀元。謝武義在南方僻野山村,剛剛出生,不停大聲啼哭。張三甲在遙遠的京城,隱約聽到了一個孩子對他的呼喚,宛如武義閘聽到了楊柳河用流動的鑰匙,插進大地鎖孔的嘩嘩聲。
若干年后,晉虛城石寨山青銅器皿被盜墓人盜取販賣之時,張三甲的關門弟子謝武義,正和我一樣,身后不斷被馬蹄聲追趕。他懷揣著的是殺人償命的債,而我的逃亡,在莫名的宿命中,則是無可名狀的變異之源。對于我追逃的結(jié)果,也許和謝武義一樣,也許完全相反。我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但我能夠感覺到泥土深處抹不掉的血腥,經(jīng)過幾千年的沉淀,越來越醇厚。就像騎馬人在貯貝器上呼出的氣息,緊緊尾隨在逃亡路上,一刻不停。
盜墓人常在楊柳河里清洗器皿。有一次,一只銹跡斑斑的銅鳥,不慎落入,隨即化作一個巨大的陰影,攪起層層浪花,沉入河底。那之后,常常出沒一頭怪物,專食人肉,且專吃兒童的肉。不知道有多少路過此地的小孩遭殃。
謝武義深得張三甲真?zhèn)鳎髞硎荣€成性,成了豪門豢養(yǎng)的殺手,好色貪婪,殺人無數(shù)。有一次意外失手,反被仇家追殺,一路從京城追至云南境內(nèi),后到達晉虛城楊柳河。因連續(xù)趕路,饑渴至極,捧水就喝。
他們喝了楊柳河的水之后,皆高燒不退,幻覺重生,手舞足蹈,就像貯貝器上扭動著的歌舞俑,朝向騎馬人不停歡呼,直至精力衰竭、連續(xù)暴斃。倒地后,皆全身烏黑,最后化作一攤爛泥,形同鳥狀。
只有謝武義運氣極好,恰好在映山塘象山小路邊倒下。氣若游絲之時,遇到一只白云狀大鶴飄然而下,竟是隱居盤龍寺后面的老道。老道慈眉善目,雖一眼看穿此人乃滿身煞氣障孽深重的一條大鯊,但不知何故,還是從袖中取出一顆丹藥給他服下。恰好錢陸他老祖路過,因上山砍柴,曾與老道有過數(shù)面之緣,老道便委托把謝武義帶回他家養(yǎng)傷,并告之鎮(zhèn)上將有大事發(fā)生,囑之千萬注意。隨后,便繼續(xù)駕鶴騰空而去。
錢陸干咳了一聲,隱約端起一瓷實的高腳杯,伸了過來,眼睛直勾勾看著我,向我敬酒。
我瞥見杯沿里面,有著記憶中讓人心驚的汁液。
貯貝器上祭祀大鍋翻滾熬煮后的濃濃怪味撲鼻而來,腦海中頓時浮現(xiàn)錢陸他老祖在我家老屋院子下棋時,端著的紅艷艷的黏稠的汁液,一邊手起棋落,一邊津津有味啜飲著,時不時附耳輕聲說著什么。我老祖和他老祖密謀時對飲的釅紅色,正透過細白的瓷杯,仿佛血液不經(jīng)過血管,直接在皮膚下面、我那被剖開的心房里悠悠晃蕩。
錢陸舉著杯子的手,突然停在我眼前不動。他慢慢轉(zhuǎn)個身,半側(cè)著臉,朝窗外看了一下。似乎有一個巨大的黑影隨著他擺動,“咕嘟”一聲,一閃即逝。
一張大嘴對著滿桌的人開始嘰里咕嚕,不知大聲說著什么,那是他們的語言。就像我被綁在立柱上聽到的,那金黃色騎士灑向腳下跪成幾排兵俑的邪惡雨露。毋庸置喙,這些液體逐漸匯聚成“仙魚飯店”這個小鎮(zhèn)的標志性鮮紅線條,扭動著蛇蝎般貪婪的嘴,字正腔圓,甚至有點義正詞嚴,像是在法庭上闡述理由充分的辯論詞。只是錢陸原本緊繃繃而顯得詭秘的微笑,隨著吐沫四濺,白領子外翻,垮松下來,斫喪的面部神經(jīng)因為得意而忘形,暴露出幾條青黑的細紋。
許多波浪一樣的汁液,從我眼前紛紛晃過。此時,錢陸他老祖,后來的錢大老板他爺爺,端著一碗雞湯剛到床邊準備給謝武義喝時,謝武義緊閉的眼睛突然睖睜,兇光大露,嚇得錢大老板他爺爺一個趔趄,后退數(shù)步,啪啦一聲,一碗雞湯灑得滿地滿身,手也被燙得通紅。
謝武義慌忙起身,用手扶著床沿下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磕了幾個響頭,口中千恩萬謝。這一變化,讓錢大老板他爺爺有點措手不及,連忙把謝武義攙扶起來。但見謝武義眼中明眸似水,像溫婉女子,又似懵懂少年,怪異兇狠樣不見半點蹤影,甚是異樣。
錢大老板他爺爺感到十分吃驚,細細想來,似乎有所明白。原來老道仙藥,不僅治人皮肉,也治人骨髓神經(jīng),更治人三魂七魄。謝武義,已然得道,錢家必然得福,小鎮(zhèn)青銅色的秘密,就快見光。
錢陸念著咒語一樣的禱告之詞,語調(diào)開始轉(zhuǎn)變。
他舉杯呷了一口,空氣猶如灌了象紋山的野蜜。我被這香氣一下又從清醒的片刻回憶中,拉回到餐桌前。錢陸故意把聲調(diào)提得高高的,生怕我聽不太清楚。
青銅貯貝器上,眾人隨之高呼,似乎時辰已到。狂歡喜悅的神情,在兵俑隨從剝落的皮膚上滑到我的腳下。金黃騎士停止了布道,眼神變得迷離而深邃。
這樣的眼神我似乎見過。那次在河水里,我因救錢陸而受傷后,坐在老埂上,他就是這樣正對著我,驚魂不定地瞄著我,看著我的血,從頭上不斷往外涌出,一點點順著脖頸和赤裸的身體,一直滑到地上。蓬松的紅土和稀落的野草根,這兩群饑餓的豹子和耕牛,發(fā)狂似的圍了過來,一下子就把渴望已久的血液,全部吮吸了進去。
武義閘下面的水,嘩啦嘩啦,在仙魚飯店地板下驟然喊叫,響聲震天。貯貝器上舞樂俑高高舉著鼓棒,哐啷哐啷哐啷……大刀自行從墻上掉落,不停翻滾。
謝武義身體很快康復。一日,忽然從禪坐的蒲墊上一躍而起,恰好日旦時分,他將大刀放在散漫月光的大條沙石上,磨了又磨,直到寒氣閃閃,滿院放光。
傍晚時分,謝武義獨自出門時,他又給錢大老板他爺爺跪下,磕頭作揖道別。
那日深夜,月明高懸。青銅貯貝器篝火熊熊,照見楊柳河傳來陣陣搏斗和砍殺的金石撞擊之聲。鎮(zhèn)里的人都難以入睡,搏殺激烈時,力道尤大,震得每家床鋪搖晃,吊燈搖擺,桌上的小件兒紛紛抖落……
但誰也不敢起來,走出去跑到楊柳河看個究竟??硽⒁恢背掷m(xù)到第二天卯時。在驚魂不定的猜測中,伴隨著楊柳河那邊一縷縷奇異的狺狺聲化作翙翙聲,越飄越遠,越來越弱,最后,只剩疲憊不堪的人睡著后,輕微的喘息與不安的打鼾,在貯貝器內(nèi)部回蕩,哐璨哐璨此起彼伏,經(jīng)久不絕……
我心底突然一熱,想起了父親,錢大老板他爹的摯友(老祖輩就是至交)。他老人家和我說過,那天早上,錢大老板他爺爺?shù)谝粋€沖到楊柳河畔,但見河水平靜,河岸開闊,就連一根草,一塊土,一片樹葉都完好無損。
他四處張望,沿著東岸找,又沿著西岸尋,最后在小石橋上觀察河面,試圖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昨夜那么激烈的搏斗,一切就像長了翅膀一樣,飛得干干凈凈,那怪物也不見,謝武義也消失。楊柳河的水卻完全變了,白天暗紅,晚上黢黑。楊柳河再也不是原來的楊柳河,實實在在成了如今的污泥河,且河水常常泛濫,吞沒田地莊稼。
后來,錢大老板他爺爺,托謝武義某日夢中所囑,出資修建大閘。大閘建好,污泥河水慢慢變清,恢復了往昔風貌,重新成為楊柳河,并命名大閘為武義閘。
只有錢大老板爺爺意外帶回來謝武義的一件遺物,他家從來不敢對外聲張。那件寶貝,就挎在騎馬人的腰間,在青銅貯貝器上,在我身后的馬蹄聲里,闖進我的心頭,明晃晃地懸著……
還沒等我從記憶中回過神來,錢陸剛才嘰里咕嚕的演說已完畢,他在餐桌前重新坐定。我沒能動一下碗筷,卻感覺到肚中被什么東西填得氣鼓食脹、隱隱作痛,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站起身來,想出外方便。錢陸十分慌張,像是怕我逃走,伸手一把扯住我的胳膊,一用力,硬生生把我按住。我便像著魔般木然坐回原位。
錢陸為了掩飾剛才的慌亂之舉,一陣大笑,笑聲干癟冰冷。滿桌子陌生的面孔,也隨之用同樣的腔調(diào)哈哈大笑。
笑聲中,一排排潔白的牙齒慢慢被拉長,一個個青面獠牙的嘴巴,撐長得無比巨大,就連餐桌上那些煎炸黃燜過的雞鴨鵝魚,也露出了被屠宰時,垂死掙扎的本來面目。
這些笑聲和動作,在貯貝器上被青銅一一澆筑;在幽深的石寨山地底,被雨水和蛆蟲爬過;在光亮的明月夜,被一陣陣光亮折射到我身后,不停追趕著我,不停想爬到我的身上,想鉆進我的五臟六腑。
我驚得冷汗直冒,趕緊用手抹了抹眼睛,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
錢陸端著酒杯,再一次敬向我。所有場景在瞬間恢復原樣。
我感覺到仙魚飯店里,有個影子的頭,慢慢縮小,嘴巴向外長出去,脖頸拉長,身體不斷向外膨脹,雙腿被什么抽拉得又細又長,腳趾間長著燒鵝一樣的蹼,全身汗毛豎起、漸漸擴張……舉著杯子的雙臂被一層層黑褐色的羽毛覆蓋……
我被嚇得肚中疼痛加劇,一股死亡的窒息灌進體內(nèi),實在難以忍受,不由得大吼一聲,拔腿拼命飛逃而出。不料,一個巨大的蔑制圓筒,在門外高高懸掛;一座銹跡斑斑的青銅貯貝器,自東南冷庫方向,挾裹著戰(zhàn)馬垂死掙扎的嘶鳴,鋪天蓋地罩了過來。
冷庫
大石橋坐落在晉虛城東南方,與南玄村相距不遠。
我就住在南玄村村口,偏南一點的旮旯邊。站在這里,可以一眼望見鑫鑫冷庫尖頂高高斜翹,宛如古滇王國干欄式建筑,一排排扇子一樣的利劍,刺穿千年厚厚的積土,重見天日。
自小,我對一切老舊的什物情有獨鐘,就連一粒土疙瘩,也常常看得出神。那是稻香撲鼻的年代,一個人常??梢栽谔镆爸?、星空下慢悠悠晃蕩。我甩著兩只空空的手,走過來、又走過去。頭頂上有風刮過時,天空宛如一個巨大的漩渦,隨時可以把我?guī)ё摺?/p>
大部分時間里,我只敢低著頭走;疲倦的時候,才不時抬起頭,偷偷聽一下,上空密密麻麻的聲音,那是老祖?zhèn)冃跣踹哆兜卣f話。我一直很害怕,害怕他們會看見我一個人游蕩田野。有時候,我也會想象著老祖?zhèn)儚奶焐霞娂娤聛?,藏身田野,直到田野荒蕪,又只剩我一人,暴露在其間。
大石橋下有一條河流,清澈的河水拐幾個彎,就流進污泥河。
我清楚記得,許多只青蛙一到傍晚就呱呱直叫,叫聲此起彼伏。它們是餓了?還是慌了?我無從知曉。遍野的小蟲子散發(fā)幽藍的光,在我的眼睛里亂飛,一閃一閃,飛著飛著就上了天,就化作了星星,化作了老祖?zhèn)冸[秘的交談。
祖先們一刻不停地說著什么,說著說著,星星一不小心滑倒,便成了流星,一閃到底。流星把天幕撕出一個長長的口子,拖著一個個詛咒降落下來,最后落到了古滇大地上。
那些個詛咒,似乎在觸地的一瞬間即被反彈起來,借助某種神秘的力道,借著看不見的風,灌向我的身體、我的眼睛、我的青蛙……我心里突然一熱,像是被什么憋急了,脫開褲子,掏出小雀雀,站在大石橋上,匆匆撒了一泡尿。
咒語順著我的尿,在大石橋下,嘩啦嘩啦,吞噬著河底的石頭。它們舒舒暢暢、自自由由、無拘無絆,引誘得兩岸的野草,也跟著不停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動。
我夾著咒語的尿,沒有任何氣味,一滴一滴、一波一波,混雜著石礦土物,漸漸匯聚成那柄狩獵紋銅劍,一劍接一劍,在大石橋下,迸出飽滿而璨璨的嘶鳴。它挾裹著暗夜與星光的吶喊,直刺污泥河,沖開武義閘,劈倒仙魚飯店,最終,重新回到石寨山,插入地鞘。
……我的記憶,順著大石橋下的水流淌時,忽然被某種聲音撞翻了。
鑫鑫冷庫又駛進一輛輛雙橋重卡。
我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我看到他們又在忙著偷偷搬運著什么。一批又一批見不得陽光的東西在深更半夜動作,都是些什么呢?
一卡車一卡車急匆匆往外運的東西,把加厚的承重鋼條壓得嘎吱嘎吱。還有那些駕駛員,躲躲閃閃,為什么常常換了發(fā)型和衣服?
我就快認出你們來了,被吊人銅矛勒著的那些痛苦變形的面孔,埋在土里幾千年就沒有變化過;手腕部位青黑的疤痕,吊了幾千年也沒有變過。你們轉(zhuǎn)動方向盤的時候,袖口不經(jīng)意暴露了我的猜測。你們的笑被焊接在金屬上,令我感覺不到溫度。你們越裝,就越暴露出時間在一塊青銅上鐫刻的功勛和恥辱。
我看出了你們,你們未必看得出我。我是誰呢?鑫鑫冷庫的老板,錢陸,小時候可是我的鐵哥們。我的家就在附近,南玄村??晌以趺磿淼竭@里,在這里看大門?難道我落難了嗎?難道我為了混口飯吃,到這里看大門?
我絕不能和你們一般見識,更不能像你們那樣隨意傻笑,一笑就暴露我的身份,一笑錢陸就會格外小心,一笑騎馬人就會聽到,他還在貯貝器上等著我。貯貝器上,我還被捆綁等著我去解救,那把金色的鑰匙到底藏在何處?
你們逃跑得真快,一腳油門,就失去了蹤影。你們車上載著那么多秘密,要去哪里?沒有時間了,錢陸就快來了,他說他老祖和我老祖是摯友。他為什么一見到我,就老這樣說呢?他究竟害怕什么呢?他讓我每天為他開大門關大門,難道他已經(jīng)察覺到了什么了嗎?不行,我得趕緊先把大門關好,然后再打開,好迎接鑫鑫冷庫老板,錢陸的到來。
就是這個位置,對,大門這里。我記得以前,總有長長的隊伍跟排著。那時候,常常是熙熙攘攘、你叫我罵、你推我搡。有一次,不知道是誰扔了一封鞭炮,有人被炸爛了衣服,有人被噴得灰頭土臉。刺鼻的火藥,和大門內(nèi),老式電影院里面,正在放映的槍戰(zhàn)片中的味道,似乎一模一樣。
這是兩層結(jié)構(gòu)的木框架建筑,土基打造的四面墻壁上,還有很多螺螄咼咼鑲嵌里面。半露著的尸體,風化成慘白堅硬的點點裝飾。遠遠望去,像是陰間盛開著的大型立體風景畫。里面?zhèn)鱽黻囮嚤暎鸲@,原來是《黑太陽731》里的小日本飛機,正輪番轟炸中國大地。
錢陸和我坐在二樓的第三排的邊上。
我看著他對轟炸場面,特別是后面活體解剖實驗十分害怕,雙腿不住地抖動,我就十分高興。但我也搞不太清楚,為什么自己會那么高興。盡管我也害怕,但是沒有他怕,我就感到開心。我就喜歡看他害怕的樣子,他被嚇得忍不住發(fā)抖的樣子。我得多看幾眼。
看完最后放映的這場電影后,我?guī)е吡顺鰜?。那時候他還小,比我小,因為剛才的恐懼,走路一縮一縮,仿佛人還停留在電影院里,深紅色油漆的木頭座位上。
電影院外墻壁上,那些被鏤空的動物尸體,在深夜活躍起來,一個個隨著月光,浮動著暗影,仿佛游弋在幾千年前,滇池古老豐盛的水草和微生物之間。是水,消解著生物們的欲望,又使更多的渴求依附在它們身上,成為影子。只有死去的,才不會有影子,活著的,都免不了被這外套一生束縛。
借著月光,我看到古老電影院垂死的側(cè)影,倒在錢陸慌里慌張的眼神內(nèi)。他的手,他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比畫著什么。那時候,我以為是他內(nèi)心充滿的恐懼。現(xiàn)在,我卻成為了一個看門人,每夜不能忘記大門開啟和關閉時,咯吱咯吱噩夢中的猜測和沉重。
冷庫外墻上,金光閃閃的大銅字,和冷庫內(nèi)那些用來包裝的潔白泡沫箱,形成強烈對比。一輛接一輛的重型卡車,載著無數(shù)這樣的保鮮箱駛了出去。
“鑫鑫冷庫”四個字,是錢陸親自設計、打造而成的,似乎長著人一樣狡黠的眼睛和機敏的耳朵,密切監(jiān)視著這里的一切動靜,就連我一路逃亡的過程,也被它看得清清楚楚。
那天在仙魚飯店奔跑出來后,那些鋪天蓋地罩過來的貯貝器發(fā)出的光,正和它的色澤一致。但是,它是鑫鑫冷庫,困住我的,卻是青銅貯貝器。難道騎馬人買通了錢陸,還是錢陸買通了騎馬人,他們究竟要逼我做什么呢?也許它都知道,但并不吭聲,一定因為藏有某個更大的秘密。
這個秘密,或許就藏在冷庫后面,那間隱秘的小房子里。小房子里興許還有一條暗道,但通向何方?除了錢陸,誰都沒有機會進去,更不用說去了解。
密道盡頭,一定還連著什么,就像埃及法老金字塔密道盡頭,仍然還是更深的密道一樣。難道它就是貯貝器上,那道隱形的通道?除了那個一心想抓我回去,置我于死地的金黃騎士,龐大古滇國墓葬群深處,難道也都只是些黑暗的塵土和銹跡斑斑的金屬嗎?
大石橋因為鑫鑫冷庫的修建,似乎被人遺忘。就連通往大石橋的道路也被封堵,代之而來的,是冷庫群四通八達的寬敞柏油路。這些路面上,閃著黑亮青光的八爪魚般的寵物,輸送著錢陸手中把玩的一件又一件古董。那些綠色的、黃色的、棕色的、藍色的、黑色的……各式各樣的人間美味,被潔白的泡沫箱包裝裹貼得嚴嚴實實。
冷庫是保證新鮮的唯一途徑。
只有新鮮的血肉,才可以存活;只有新鮮的氣味,才讓人欲罷不能;只有新鮮的玩法,才能長盛不衰。貨物是新鮮的,冷庫是新鮮的,錢陸是新鮮的,我的記憶也是新鮮的,騎馬人卻早已不新鮮。他和他的馬匹就落在我們身后。貯貝器也不新鮮,它被泥土和時間層層裹住封存。
我得保持住我的新鮮,錢陸喜歡,騎馬人更喜歡。我必須保持住,那把新鮮的鑰匙金光閃閃。它就在我附近,它無數(shù)次在我夢中閃現(xiàn)并召喚我。它一直等待,我得盡快找到,把它撿拾起來。
無數(shù)氟利昂的祖宗,在寒武紀被逐漸消滅。生命在某種意志下,得以大爆發(fā)。現(xiàn)在,一切似乎反過來了:無數(shù)氟利昂,重新被創(chuàng)造和制造。生命,不,應該是肉體尸身,得以在死后繼續(xù)保持新鮮;錢陸也才能夠在今天,修建這個中轉(zhuǎn)站,把一批又一批的新鮮血肉,通過大卡車,再通過火車、飛機、輪船……輸送到盡可能遠的地方,賣給人間,成為更新鮮生命的補給與延續(xù)。
鑫鑫冷庫,是這個鏈接得以保證的重中之重。它壓低了我記憶中,晉虛城的東南方。
就像深埋地底的礦石,開掘冶煉成青銅,又打造成為貯貝器。上面存活過一個王國,后來這個王國消亡了,貯貝器保存了古滇王國存在的證據(jù),保存了狩獵、戰(zhàn)爭、生產(chǎn)、祭祀……當然,也保證了金黃騎士緊隨我身后的馬蹄聲,一陣比一陣響亮。古滇王國一直等待機會像氟利昂一樣,重新被喚醒。那個人,要么是騎馬人,要么是錢陸。我想。
我的存在,只能是聆聽,每天在大門口,聽著生物滅亡與再生的間奏,猶如是演奏給我的葬歌。車輪,鋼板,泡沫,瀝青,鐵器……人聲越是鼎沸的時刻,它就越響,在我耳朵和腦海里,像是一個暴戾至極的殺人犯,等不及有任何反抗,舉刀便砍。
錢陸的車又準時開了進來。這輛車的車身,每次進來時都是干干凈凈的,這次例外,像是從深埋的地底剛剛挖出來,并且還裹進一股陳腐發(fā)霉的味道。
他滿臉凝重、一言不發(fā),直奔冷庫最后面,那間最隱秘的房子而去。我的心,也隨之砰砰亂跳起來,就像干旱已久的大地,面對突如其來的雨水,發(fā)出嗞噗嗞噗的激蕩喜悅之聲。
我期待著的這一天,終于到來。我等待的事物,很快就會在眼前現(xiàn)身。我恨不得成為錢陸穿著的那雙鞋,一步一步,緊緊尾隨他的腳,接近那道塵封已久的小門。然后,看著他掏出一把形狀奇特的青幽鑰匙,插入同樣泛著青幽光澤的鎖孔,向左右各轉(zhuǎn)動幾下,鎖孔里面?zhèn)鱽磉菃赀菃甑幕匾簟iT,就這么被打開了。
錢陸臉上,突然生出在仙魚飯店許多年后,我們再次見面時的那詭秘微笑。這笑聲,馬上被門內(nèi)隱隱約約的刀斧剪鋸混雜聲吸附住,極力往里鉆。我的心也不斷被提了上來。我期盼已久的那把金色鑰匙,我知道,它靜靜躺在屋子隱秘保險柜中、某個上了鎖的青銅盒子里。而錢陸,很快就會帶著我找到它。想到這里,緊繃的心弦,止不住又一陣陣狂縱。我加緊了跟隨著他的步伐。
錢陸走了一陣,經(jīng)過一個狹長的過道后,掏出一把長滿銅銹的鑰匙,竟然是我家遺失很久的鑰匙。他迅速插入另一道門的鎖孔。那是南玄村225號地下,搖搖欲墜的破敗青石門,一道我所不知道的隱秘雙面門。
門向內(nèi)被推開時,里面的聲響同時停了下來。
一個人正握著一把剔骨刀,朝錢陸投來一個疲憊不堪卻驚異的笑。
那個笑,在仙魚飯店和錢陸對視時,我見過;在老屋里,清冽井水搖搖晃晃的波紋里,我也見過。它浮動在我臉上,沿著我的嘴角插入,多么像那把我期待已久、金光閃閃的鑰匙,充盈了對深暗鎖孔的渴求。它一直插到我心中,在止不住對鎖孔的渴求下,老屋也仿佛跟隨著它,一起叮當作響。
老屋
南玄村在一片片毛草與青瓦土基的構(gòu)筑下,宛如一位遲暮之人,靜靜坐在黃昏下。金燦燦的往事,一片片漂浮而過。這是有關老屋回憶中,唯一留下的亮色。
家族遷徙往返,再次回到這里定居時,我還很小。
大石橋下的水流聲,常常傳到這間老屋。深夜里流淌的聲音,異常清晰而透亮。前半部分毛草,后半部分青瓦的建筑,抵擋不住水流的召喚。
我躺在床上,被水流喚醒后,難以再入睡。水流對我述說一個遙遠的心碎往事,每天說一段,天天如此。我順著水流聲,慢慢在記憶中遐想,前世今生模糊的片段,便不斷涌來:殘損的、破敗的、塵封的、銹蝕的……一如時間在青銅貯貝器上雕刻的道道敗筆,一筆一筆,劃刻在我懵懂的年紀。
我爬起來,光著身子,赤腳下了床,摸索著慢慢走近門口,想去拔掉木頭門閂。
父親的鼾聲突然響起來,緊接著一陣咳嗽,把流水對我的呼喚與傾訴,硬生生壓下去。我被嚇得驚醒過來。然而,我的父親已死去多年,我的童年也早已過去多時。我光著膀子,趿著鞋,正站在老屋天井里,看到老井里浮動著的這一切。
月光下,井水就像一面泛著粼光青黑的圓形魔鏡。一個個鏡像在那里浮動,等待人們打撈。
大石橋已經(jīng)破敗,下面的水流在呼喚和傾訴的童年記憶中早已干涸。宛若刀光劍影、煙火棍棒中的古滇王國,被時光抽取了肉身,僅剩五百里滇池(現(xiàn)在可能只有三百里)。曾經(jīng)毗鄰(或者說包裹著它,更為準確)更為浩渺的大澤,在異族人震天的喊聲殺聲驅(qū)逐下,已消逝得無蹤無影。
我喜愛老屋上空的雨。
那時候雨水充沛,一下就是一整天,甚至幾天十幾天。淅淅瀝瀝的節(jié)奏,想停都難以停下來。不像現(xiàn)在連年干旱,偶爾下點雨,就像一個患前列腺炎癥的人,甚至還夾雜著冰雹。如今的雨,下不了一會兒就停了,再下一會兒,就徹底完了?!芭椤⑴?、砰、砰”,人們忙著打多少催雨彈又能如何?除了加劇晉虛城上空前列腺炎的病癥外,頂多還能向神靈們證明,哦!看看,人間還有能力做如此高科技的事情罷了。
等老屋上空雨水越來越大的時候,在過去的歲月里,因風吹日曬而褪色泛白的瓦蓋,慢慢恢復原本锃亮的純青色。
雨水順著一道道深青色的凹槽,流淌下來。一排排,落在青條石鋪成的天井地面上,濺起一朵朵青銅冶煉出爐時,才會有的凝重浪花,迸發(fā)出刀劍一樣的低吟,仿佛石寨山地下,樂俑門正敲打發(fā)綠的編鐘,隔著塵土,為幾千年前的一次盛大筵席伴奏;為滿桌佳肴下,隱隱發(fā)作的某柄狩獵紋銅劍,刺出不可抗拒的命令、驅(qū)使和力量鼓與呼。
雨,繼續(xù)下。
在老屋前半部分,順著經(jīng)年厚厚的長滿草垢的屋頂,雨水流向青石與泥土混雜的街道。這些干枯堅韌的蓋頂草,像是渴了幾千年,貪婪地吮吸著天賜的甘露,發(fā)出嬰兒般清脆的“砸吧砸吧”的聲音。我不由得常問自己,山巔之下,有什么可以拒絕上蒼無償?shù)牟赣??大地之上,又有什么能夠逃避上蒼,冥冥的安排?
這場雨水,依稀從童年,一直下到現(xiàn)在。
我聞見乳香在老屋里漫溯的味道。從前屋到后屋,從天井到灶臺,我光著身子赤著腳,來回奔跑。
瓦蓋和厚厚的草,遮蓋不住老屋橫梁與柱子黑褐的肌膚。這種顏色在我身上,像一條條流動的文身,把我成年后的一切罪惡,深深地繡在我小時候嬌嫩的皮膚里,臨了還不忘記,用最后一針,在我稚氣的臉上打一個死結(jié)。
疼痛難忍之時,雨水繼續(xù)從天而降。它混合著老屋里乳香的味道,穿透我的肌膚,深入我的體內(nèi),沖淡猩紅而玄妙的黏稠與肺腑。以至于在青石板與泥土混雜上,我剝開動物皮毛、取出內(nèi)臟時,夾雜乳香的雨水,給予了我莫大的恍惚與麻痹。
這其中一定包藏著某種禍心與宿命,就像古滇國統(tǒng)治和命名這片土地時,武器和力道在殺戮聲中,擁有著的血腥和齷齪;也像錢陸今天帶著我的想象,忽然闖進這片禁區(qū),和我對視時,詭異微笑中,傳遞出來某種破敗的勇氣和飄忽的約定。
最熱鬧的時候,該是老屋送葬的日子。
老屋堂屋正中停放著棺材。棺材前面,總插有兩根粗大的白色蠟燭。它們靜靜燃燒,沒日沒夜。
我曾經(jīng)問過哥哥,父親怎么會睡在棺材里?他一直說不清楚。那時幼小,我還缺乏對死亡這一概念的真正感受。為什么死了的人,還必須躺在這紅黑相間的匣子里,等著人給他磕頭作揖,等著人給他燒紙錢、念喪經(jīng)、超度靈魂?沒有人能夠和我講得清楚。反正,我父親就這么不吃、不喝、不叫、不鬧、也不說話,一直就這么直挺挺睡在棺材里面,沒有絲毫不開心。
堂屋里忽然間來了很多祭拜的人,好不熱鬧。我看著一些熟悉的人的面孔,一臉悲悲戚戚。也有一些陌生的面孔,走進走出。大家似乎都在忙忙碌碌。這時候,我特別想念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我一點兒清晰的印象都沒有了,但是我永遠都不可能忘記,這個我從她體內(nèi)掙脫出來,并留給她最大痛苦與遺憾的人。
我哥哥說,我們的父親終于可以去和她團聚了。去哪里團聚呢?我當時特別想問哥哥,但終究沒有開口。
我隱隱感覺到,安靜的老屋在來來往往人群的腳步聲中,顯得更加寂寞了。就像我不知道的石寨山地底,沉睡著那些永遠安靜的人和物。他們面對泥土與黑暗,發(fā)不出半點聲響。這是地球日夜轉(zhuǎn)動,也改變不了的死的寧靜。
他們是不是被運往另外一個世界的貨物?亦或是,亦或不是。旋轉(zhuǎn)著的地球,也像錢陸的鑫鑫冷庫一樣,無非只是這個星系、這個宇宙,極其稀罕的生命中轉(zhuǎn)站而已。在白天與黑夜循環(huán)交替下;在春夏秋冬輪番行進的自然規(guī)律中,生命和蠟燭,無一避免要不停燃燒,并終將燃盡。這間老屋和幼年的我,只不過是在某個可以觀測的時間點上,共同目睹和想象著這一切而已。
老屋在數(shù)百年的時間里換過多少代主人,不得而知。也許因為司空見慣,它對生命的消亡始終無動于衷。我也由于年紀懵懂,對于父親躺在身邊,躺在燭光照耀下、泛著幽幽清光的棺材里充滿的疑惑,甚于悲痛。
我不知道,過幾天送葬走出這道門時,會不會和家族的親友們一起號啕大哭。我?guī)缀跸胂蟛坏?,我會那樣做。相反,我覺得自己從此似乎更自由了,再沒有一個叫父親的人,暴躁地隨意打罵我。更不會在我更早的記憶中,勾引起一個極其可怕,盡管模糊卻真實存在的場景回憶。然而,我卻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動因:我的身體里,現(xiàn)在流淌著兩個離我而去親人的血脈。
和這間老屋一樣,我被置身其間就難逃干系;和錢陸與仙魚飯店乃至鑫鑫冷庫一樣,那里布滿了他無數(shù)主人的腳印;和金黃騎士一樣,石寨山與貯貝器就是他的葬身之所和棲息之地。我的父母和這間老屋,留給我的,必將是沾滿雙手的印記。這份印記,隨著錢陸今天的到來,變得越來越深了。
我在天井里,呆然而立。就像若干年前送葬的那個日子,目睹許許多多熟悉或陌生的人們,不斷從眼前走過,悲悲痛痛、凄凄哀哀,最后哭天搶地。只是到了今天,這些一閃而逝的人的肉體與情感,不過和天上的浮云一般,一片一片,在秋風熟練的陣陣撩動與剖解下,掙脫了塵世苦痛的受難與尊嚴的重壓。
老屋灶房與堂屋,緊連著一條彎曲的過道。
過道里面能較長時間貯藏米飯煮熟和肉菜炒好的香氣。過道上面的木板,被火煙和油煙熏炙得黑亮。由于狹窄,并且光線暗淡,我既害怕又喜歡從這里通過。
我喜歡走在這個過道上,饑腸轆轆時,聞到灶房飄來的陣陣飯菜香,卻害怕一個人面對著黑亮的上頂,以及灰暗過道前方的轉(zhuǎn)拐處。那時,總感覺有種詭異且叫人恐懼的東西,就藏在背后。如今,我終于明了那東西究竟是什么了,所以也就更能體會到,童年時那份復雜的心情,今天再來體會,竟是如此深切。
過道轉(zhuǎn)拐處盡頭的灶房門,時常關閉著。一些陽光,從灶房透過門縫射了過來。細微的灰塵,旋轉(zhuǎn)在光束下,像一些被殘害后,無處安身的不屈魂靈。
灶房現(xiàn)在很少使用。我喪失胃口已多年,但我還是喜歡忙活累了,進來這里,一個人呆呆坐下。遍布四角的蜘蛛網(wǎng),讓我覺得親切。時間在這里編織著什么呢?它們一直安靜地活著,慢慢地變得陳舊而充滿依賴。
有段時間,錢陸也喜歡來這里坐坐。我以為他和我的想法也許相似。我們面對面坐著,不必說什么,其實內(nèi)心都可以交流,都能夠明白:他的產(chǎn)業(yè)和我的屋子,不過都是時間留在這個塵世的遺產(chǎn)。
我們倆無論是斗爭還是合作,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無論過去多么年輕、現(xiàn)在已經(jīng)老了,這些都會隨著這份遺產(chǎn)后繼者的到來,而被世間漸漸遺忘。只有毫無意義的姓名,才會被好事者不斷提起。這不僅是我們,就算是石寨山、古滇國、貯貝器,等等。這些歷史真正的遺跡,除了證明歷史的確存在以外,終究有一天,無一不灰飛煙滅。
錢陸比我更有遠見,我總是被他說服。
這個灶房,他已經(jīng)讓我按照他的意愿進行了改造。現(xiàn)在和原來相比,絕不可同日而語。它即將成為我工作場地的機密與核心。除了我和錢陸,誰要踏進這里,誰都將被卸下肉體重量。當然,除了原來這個過道里,被飯菜香味養(yǎng)活的一大幫人。如果他們都還在這個世界上,我就真不知道,還有沒有任何理由和勇氣,繼續(xù)做我現(xiàn)在的這些活計。
我期待我現(xiàn)在的活計做得足夠好時,能夠在某些夜里和他們對話。除了和他們對話,我真正活過的身體,其實已經(jīng)全部奉獻給了這間老屋早已逝去的時光。
那個身體,正因為飯菜的香氣,一蹦一跳穿過這個狹窄的過道,又被一絲一毫慢慢涌上來的恐懼,擾亂了步調(diào)。黑亮的木板,不知多少次,在過道盯著這個無知而幼小的身體。黑亮的顏色,成為無數(shù)次夢中,垂涎欲滴張開的大嘴。
莫名的恐懼,時常襲擊著我。這種害怕,與逃亡路上,騎馬人的步步緊逼毫無二致;這種害怕,和錢陸每次從這里離開時帶走的東西,完全相同;這種害怕,還和貯貝器上,大鍋里翻滾的液體溫度,幾乎一體;這種害怕,讓老屋在死一樣的闃靜中,多了一絲絲狡黠的莊嚴和樸素的殘忍。
天井西北角落,羊米沙石井沿上,不規(guī)則分布著深淺不一的痕跡。繩索在我最初的記憶中,就是蛇。
什么顏色的繩索,就是什么樣的蛇。井欄上的羊米沙石,就是被它們隨著水桶的上升或下降,一點點吞噬掉的。現(xiàn)在,我寧可相信蛇才是繩索。它緊緊纏繞住一個個讓我心儀已久的獵物,再一口一口,一塊一塊,將獵物撕咬下來。我急切渴望,這條隱于內(nèi)心的蛇。
井水知悉這里的一切秘密,但它永遠不會跟別人提起。
它甚至參與其中。用它清冽甘甜的身體,浸泡、清洗、吞食同樣我認為干凈的肉體。實際上,盡管那些肉體發(fā)出的腥臭,令我多次嘔吐不止。是井水,化解了這層層異樣的敵意。它也在化解的過程中,染上了不可救藥的習氣與劣根。這不能怪它,可能它在怨恨我,試圖讓不干凈的東西變得干凈。
這一愚蠢的想法,破壞了井水世界的規(guī)則。我是罪人。不因為那些肉身,而因為這口井水。我玷污著它的清白,并一直得玷污下去。它不是人,不會吶喊,更不會反抗。
它靜靜地通過地下的泥土和細沙石,讓純凈一點一點滲透出來,匯聚成人們希望的樣子。它被過濾雜質(zhì)的同時,也過濾著時間在它身上附加的某些重量。它不斷被桶和繩索打上來,成為最廉價不過的珍品,也成為我們身體飽滿形狀的唯一合適支撐。
然而,我更喜歡原來的那口井。那口井,屬于我過去的身體。我常常對著井水,觀看自己的倒影。我看到自己稚氣的、無邪的笑,看到自己慢慢長高的身體和長長的頭發(fā),還看到自己身后,金光閃閃的身影與馬蹄……
在童年記憶深不可測的井里面,我迷戀上了那種時候的人:那些在干干凈凈水里成長中的人;那些不可再往水井里的熟悉面孔;那些不可剝奪、無法購買、無可再往的、即將到來的青春年華……
記憶的散亂和無度,確實讓我現(xiàn)在的工作對象,變得獨特而富有挑戰(zhàn)。當我再次望進井里的時候,一樣清冽的水里晃動著的,是我極其陌生和厭惡的面孔。這個面孔隨著井水深處細粼粼的波紋變化,是錢陸?是騎馬人?還是我?一時竟難以區(qū)分。
我心中突然對逝去的井水里的時光,有了一種異常清晰的惡感。
興許是它,嚴重影響到了我一貫嚴謹而醉心的工作態(tài)度。那些被肢解損壞了的肉身,也在這份不知是負罪還是懺悔,亦或別的什么莫名激昂的情緒操控下,變得越來越丑陋、越來越骯臟,越來越讓人覺得,甚至于對自己的身體,都可以痛下殺手了。
菜地
菜地位于南玄村村口與竹園芥之間,再與大石橋形成品字形。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菜地一直是荒蕪著的。這段時間,對于我的人生和后面所發(fā)生的事情,都是一個斷裂;也可以說,是命運安排了一個出其不意的精心沉淀和準備。
菜地荒蕪的那段時間里,我喪失自由,待在另外一個地方,在高墻內(nèi),常常想念有關菜地的一切:黃昏金色的翻犁下,深褐色的肥沃土壤;清晨陽光下,閃著珍珠光澤的清澈溝渠;飽滿結(jié)實裹著各種彩色名字的種子……當然,還有那些長勢優(yōu)良的農(nóng)作物:白菜、青菜、韭菜、茄子、蘿卜、玉花、紫豆、辣椒……特別是辣椒,掛在枝杈上,鮮紅的和亮綠的細長辣椒,一串串沉甸甸地往下墜,像是在壓低著我的身體。
我不得不弓著腰,把辣椒一個一個拽扯下來,再一把一把,往背籮里扔。距離不太遠,我暗自竊喜,居然扔得很準。新鮮的辣椒,在發(fā)黃的篾背籮里,很快堆得滿滿當當。
摘扯盡興,我滿心歡喜,看著這些神奇之物,從此和土地隔斷一切聯(lián)系。我將背著它們,回到我的老屋。這些即將成為美食的辣椒,就像是我親手養(yǎng)大的子女,讓我心滿意足,又讓我憐愛傷懷。而現(xiàn)在,我卻只能在這高墻內(nèi),憂心忡忡。我失去自由,隔著鐵網(wǎng),遙望和想象著,與菜地有關的種種場景的親切。
菜地遠遠的四周,環(huán)繞著晉虛城山脈的青翠,旁邊遍布高高低低的莊稼。那些都是他人和時間的,只有這一小塊長著野草的菜地,永久屬于我的內(nèi)心。這塊長滿荒蕪的土地,像我心頭的舊傷疤一樣,孤獨地凸顯。我舔舐著它,在無限絕望與悲涼的折磨下,試圖積蓄力量。我的無人耕種的菜地,正與別的豐收的菜地敵視,只待某日一發(fā)作,便可像兇猛的野獸一樣撲過去,咬它們個稀巴爛。
我得盡快想辦法,無論是從高墻鐵網(wǎng)上逃出去,還是光明正大地從厚重的鐵門里,提前走出去。重新做人的勇氣,再一次化作一股熱血,涌上了我的心頭。然而,我遠遠低估了這里在今后,給予我命運的另一種安插。
我遠遠眺望,希望這塊荒蕪的土地,哪怕露出一丁點兒實在的土疙瘩,也會給我莫大的安慰與滿足。我必須趕緊回去。
我來這里受難,就是為了讓那塊菜地,成倍地長出令我欣喜若狂的碩碩果實;我寢食難安,我到這里,就是為了讓即將荒蕪多年的土地,從我身上成倍地得到最豐盛的回饋;我日思夜想,我困在這里,就是為了等到有一天,在菜地里,能夠繼續(xù)采摘。
菜地,一直是我內(nèi)心抱有欲望的棲息之所。這在時間里,卻有著嚴格的劃分和不經(jīng)意的變數(shù)。盡管我不愿意面對今天這樣一個殘忍而無奈的現(xiàn)實。
鑫鑫冷庫及其附屬的現(xiàn)代建筑,已經(jīng)把觸角,伸進這片原始之地,使得包括菜地在內(nèi)的一大片土地嚴重縮水,耕種面積,甚至不及原來的百分之一。更為可惡的是,菜地附近,那些原來清澈見底的小溝小渠,早已干涸。代之而來的,是布滿了腥臭污穢的奇形怪狀黏糊之物。也許,這正是錢陸的高明謀劃之功。他曾和我在某次秘密談話中,透露過某一項高級規(guī)劃里的內(nèi)容。但沒有想到,呈現(xiàn)的代價,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仍然念念不忘那個年代,在綁在電線桿大喇叭電臺空曠的廣播下,天邊黃昏的金色和菜地上的綠色、紅色、紫色……
我跟在父親和大哥后面,一路小跑。菜地與菜地、溝渠和溝渠,交錯銜接著梯狀斜坡高高的老埂。小鳥、蟈蟈、青蛙……叫聲在菜地地勢之中的落差間,此起彼伏。一曲田園交響,隨著風灌入我的耳朵,令我莫名興奮起來。老埂兩旁的青草,似被這曲合奏點燃,黃昏映照著熊熊火焰,迅速躥燒蔓延開來。
這無色透明的火,沒有響動、沒有溫度、沒有煙霧,甚至沒有改變?nèi)魏伪蝗紵叩男螤睢5覅s能感覺到它在燃燒,在我內(nèi)心,因為某種欲望強烈的驅(qū)動,而激烈燃燒著。
它似乎是另外一個世界的火,不具任何破壞。相反,它激蕩起我內(nèi)心無限渴求與狂熱,里面包藏著某種說不出的、親切的原始眷戀與愛。這多像青銅貯貝器上,復原的古滇王國干欄式建筑下,那些怡然自得的人們,正吆趕著牲畜,走向田間地埂;這更像我初識人間時,異常敏感而纖弱的心,被某些立體而真實的呼喚注得滿當當?shù)摹?/p>
當我跑一會兒回頭看時,慢慢逝去的交響演奏減弱,并漸漸接近尾聲,最終,凝結(jié)成一幅農(nóng)耕原野清新的風俗畫。
在我心底,那些色調(diào)與聲音一路碰撞著,余音裊裊。甚至于現(xiàn)在,都還可以在陰謀籠罩下、面目全非的家園四周,生發(fā)出一點兒悲憫之心。不為菜地變異的環(huán)境,不為故鄉(xiāng)高深莫測的命運,不為年幼時敏感的善意和熱心,那些統(tǒng)統(tǒng)得從我體內(nèi)剔除。當我把絞碎的骨頭與血肉,源源不斷在深夜偷偷運來,埋進這片荒蕪之地時,那些我渴望已久的巨大回報,一個接一個,即將在黎明曙光中,冒出燦爛的頭顱來。
和四周菜地相比,我現(xiàn)在的這塊菜地,無論種什么莊稼,都會長得異??飚?結(jié)出的果實都碩大而飽滿,有些竟是正常果實大小的兩三倍以上。當我不得不為果實的變異,不斷增加木條篾條作為枝丫支撐的時候,錢陸正站在鑫鑫冷庫高高的房頂,遠遠地沖我冷笑。
這冷笑聲中,掩飾不了混有贊許的褒獎與肯定。
我不用去多看他,我只專注于菜地里這些莊稼帶給我的奇異快感。這份快感,和我在老屋里精心工作、和我趕往不同集市,甚至和我售賣那些人人垂涎的粉紅色精瘦之肉時候的心境,都是一致的。這份快感,幾乎讓我淡化、忽略和忘卻了面對這一切慘遭破壞曾有過的恐懼、緊張、負罪、作嘔……甚至于男女之間的歡愉之事,白粉與靈魂的交融之樂,等等,統(tǒng)統(tǒng)都被它取而代之了。
我是如此醉心和沉溺于現(xiàn)在的工作,以及與之相關的一切。我整個生命和熱度唯有在這樣的工作行進和循環(huán)中,才能夠讓人深感自豪與快慰。我可以在這種大快感中感受到,自己,就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和魂靈。錢陸,不過是一個被寵壞了的愚昧臣仆;金黃色騎馬人,充其量也就是一個為我沖鋒陷陣的蠻夫草包。還有南玄村里的村民,以及南玄村以外所有喘著氣的活物,這些我的好鄰居和好伙伴們,我是如此珍視你們有罪的靈魂,同時,又眷愛你們充滿肉欲的軀體。
我珍視你們,我就必須把活兒做得漂亮;我眷愛你們,我就必須傾我所能,把你們完美地獻出去;我如此珍視眷愛你們,我就該準備好一大套精美的器皿,給你們享用。這是你們美好人生里,殘酷不幸的命嗎?這或許更是我的命,在一個古代王國重壓下,被榨成汁的愛。
但我從來不想主宰你們和我的命運。我只是一名隱身者、菜農(nóng)、屠夫、小生意人、逃亡者、罪犯……我就住在晉虛城南玄村,現(xiàn)在一文不名的村鎮(zhèn),卻無時無刻不幻想著,地底下埋葬著一個國家的兵馬。
我在自己的菜地已經(jīng)看出,地下這些兵馬的非同尋常。我將喚醒和駕馭它們,向現(xiàn)代化的一個個集市進軍。我們必然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當我狠命摘下又一個宛如頭大的西紅柿的時候,我感覺到了我的手心、我的身體、我整個的生命,已經(jīng)儲滿這種勝券在握的成功力量。
無論是西紅柿、茄子、白菜,還是其他,除了異常大之外,令人嘖嘖稱奇的還數(shù)它們透亮欲滴的新鮮色澤。經(jīng)陽光一照,就像一幅畫還原成原料的瞬間,讓人動心又十分擔心,唯恐這份處在美妙端詳與謹慎擔憂中令人異常興奮的美感,馬上自行滴落。這不僅僅是勾引起我早經(jīng)疲軟乏味食欲的重要因素,也是我第一次挑著它們,來到菜市場一鳴驚人的狂喜來源;更是鑫鑫冷庫和錢陸,提取某種汁液,作為某項研究的重要依據(jù)與來源。
一只又一只麻雀、點水鵲、鶇鸮……從天而降。飛在最后的,是一只漂亮之極的死鴣鴣。這只神秘而高貴的鳥,被菜地特別的氣味吸引而來。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味道呢?在龐大果實鮮亮里隱藏著的,有一部分來自石寨山地底被開掘時,古滇國墓葬群散發(fā)出來的陳腐卻帶有歷史的特殊香氣。這香氣里,包含著皇后嬪妃們高雅的體香,也有宮娥們青春處女特別的溫暖異香,還有最高統(tǒng)治者,因為權力的至高而噴涌的、略帶神秘的王的威嚴暗香。
這些香氣,還被古滇王國史前勇士征戰(zhàn)沙場血汗淋淋時,蘊含無限力量的雄渾男體氣魄之香,以及無數(shù)戰(zhàn)馬滾滾鐵蹄騰空而出,并夾雜天然稻草縹緲卻密實的健碩之香,緊緊纏繞。當然,還有這團香氣最外一層,青銅劍戟的金色煞香,混合著祭祀、戰(zhàn)爭、狩獵、豐收、舞樂……甚至還有地底泥土沙石等,各自的原始樸素之香。
所有這些香氣混合著、包裹著、擁簇著……被一枚金光燦燦的大印封存和熔煉?,F(xiàn)在就長在我的菜地,現(xiàn)在就捏在我的手心。這讓我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和膨脹,與任何時候都不一樣了,難道我也成為這種氣味中的一部分了嗎?
我在菜地里所做的一切努力,終于引來了遙遠歷史散發(fā)出的一丁點兒氣味。只要有這么一點兒氣味,就足以把菜地下面,那些我用多余的腥臭、骯臟破碎的骨頭、血液、內(nèi)臟、神經(jīng)……重新溶解,重新塊塊澆筑,重新組合排列成世間最豐沛的養(yǎng)分。為這片荒蕪已久,貧瘠多時的土地,注入非凡的催情激素。以此激發(fā)和造就這片菜地獨一無二的生長功能。
在一個又一個花樣百出的果實內(nèi)部最細微的細胞核里,核裂變般激出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如夢如幻的變異香氣。這香氣引來了無數(shù)的鳥類覲見朝拜,也將引來無數(shù)的昆蟲俯首稱臣,還有更多更大量的動物們也將如癡如醉、聞風而動。這種香氣,對于我可憐的同類們,卻是隔絕的,以一個正常人的嗅覺,他們無法享受到這份特別的至上氣味。
錢陸一直在鑫鑫冷庫的某項實驗室中,苦苦尋覓解決的辦法和途徑。我知道,這將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但是我不會和他說,我要讓他不停沉浸在他自認為偉大的實驗中。同時,我也常常需要告誡自己,我已動用命運里最神秘的那個解碼器,如果再敢越雷池一步,命運將給予我最大的苦痛和消亡。
我站在菜地里感知到這些緣由,覺到無限的舒坦與釋然。
當我每次采摘我的勞動果實的時候,在我無法完全聞到的令人神魂顛倒的香氣之外,有一些細微動靜,悄悄透過果皮,傳遞到我的指尖,又通過指尖,直達我的大腦。
這個時候,一種異常的快感讓我感覺體內(nèi)無比酥癢暢快,內(nèi)體完全融化,又重新被塑造;讓我全身開始抽搐,欲罷不能。這份快感遠遠超越了年少時第一次緊張手淫射精瞬間奇異的暢快淋漓,也超過了白粉隨著針尖進入靜脈后,帶來的上天入地的奇妙幻覺。只是這份快感來的時間極其短暫,但也異常猛烈。一瞬間,沖擊得我就要陶醉到不省人事時,一個沉甸甸的果實,已穩(wěn)穩(wěn)當當被捏在我的手心之上了。
現(xiàn)在的竹園芥對于我,仍然是一片隱秘的禁區(qū)。它本屬于菜地的一部分,卻被錢陸用紅磚墻完全圍死。四面墻頂之上,捆扎簇堵著密密匝匝的鐵絲,偶爾會因為空氣中氣流碰撞,閃現(xiàn)藍色的電流。這些隱秘的電流,嘁碴嘁碴,驅(qū)趕著一切試圖靠近的眼光和腳步。因為它和我的菜地靠的不太遠,在大石橋水流充沛的年代,竹園芥隨著風,會飄來陣陣新鮮竹筍和竹葉的清香,也會傳來竹林輕盈而堅實的響動。
大石橋下面的魚兒,仿佛聞得見這些香氣,聽得懂這些語言,一尾接一尾,紛紛冒出水面,吐出一個個晶瑩的氣泡。氣泡隨著水流飄浮,有些很快破滅,有些一直飄出老遠。它們雖然生于幻滅之間,卻和我一樣,心存遠方。
竹園芥和它們是對應的,可以交流的。這些魚兒的語言,借助水流,好比竹園芥里的竹林,借助風力。它們總會找到,能夠相互交匯的地點,在塵世中,秘密約會。
我常常一個人,站在大石橋上。年少的心里,早已萌生出對班上某位女生懵懂而羞澀的暗戀。我日日期待她有一天會知道,我站在大石橋上,所感悟著的這一切。我甚至覺得,她如果是橋下的一尾魚、一滴河水、一朵浪花、一個氣泡,或者是竹園芥里一棵拔節(jié)的竹子、冒頭的竹筍……只要是我身邊可以感知的,無論是什么,只要是我每天在這里都能看到,不用說話的任何一種,我就想象著該如何放下羞澀之情,對她傾訴衷腸。
然而,我難以面對一個極其愛慕之人,如此這樣做。
我害怕因為我的卑小無能而被拒絕;我害怕自己因為被拒絕后傷心欲絕。所以我只能對著大石橋四周的一切傾吐著幼稚荒唐的心聲。
我期待著有一天冒死闖入竹園芥,在竹園深處,遇到我心儀已久并等候多時的那個女孩子。但是,我即刻又悲觀失落了。竹園芥平靜外表下,深藏著兇險之象與巫邪之力。它們在我幼小時的心里,早已深深烙印下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待我成年以后,竹園芥的兇險,才變得越來越親近,成為與我那變異菜地之間,可遙相呼應的親弟兄。
兩股意趣相投的隱秘,讓我對竹園芥視同知己和親人。盡管錢陸把它圍了起來,但是奇異的“金竹標”在我內(nèi)心中咬噬出了一個洞。這個深深的洞口,早已埋葬年少純真的男女愛戀之情。取而代之的是媚惑、黏稠而光滑的身體欲望與兇光畢露。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金竹標”在我體內(nèi),儼然成了肋部多出來的那塊骨。
錢陸利用高墻鐵絲電網(wǎng),牢牢控制著她。我的身體,必須在皮肉的包裹下掙脫出來,為“金竹標”躁動不安的困境,打開一條通道;為我摯愛的那條肋骨,劈出一道縫隙。我必須等待時機,冒一次險,進入竹園芥深處,解救青銅貯貝器上,被捆縛已久而麻木不仁的身體和繩索。
似乎菜地所有植物的生長都在我的計劃和意料之中。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西北角不知什么時候,躥出一株茂盛的蓖麻。這一夜之間生長出來的高大繁茂的蓖麻十分意外地打亂了我。無數(shù)蓖麻子掛滿枝頭,迎風招搖,像是茅山道士在一場堂會上,表演著招魂攝魄之術。
蓖麻外殼上尖利的刺,一針一針扎向空中,我隱隱感覺到了疼痛。
這堆散亂而怪異的武器發(fā)出我熟悉的力道和角度。就像我的腳在擺動,就像我的腰在扭動,就像我的手在揮舞。我整個的人,正沉浸在老屋繁忙而精細的工作過程之中……
我手頭上的那些工具,那些使用起來得風順水的利刃,正解析著一道道人間難題。我得向考古學家孫太初老先生致敬!是他讓一個古滇王國重現(xiàn)天日,是他讓石寨山地底下的兵馬蠢蠢欲動,是他讓貯貝器上某個被捆縛的真身,活動了起來,即將得到救贖。
哦!我終于還是看清了,這意外生長出來的蓖麻。
它張牙舞爪的尖刺,比任何一件凡間武器更具有人味。它在跟隨我的漫長宰殺戡戮與切割肢解中,嘗盡人間血肉和苦痛。
它超脫了金屬的堅硬屬性,變成一株和菜地同生共死的,溫文爾雅、搖曳多姿、翩翩柔情的公子哥。它正朝著菜地、竹園芥、老屋、鑫鑫冷庫……擺弄炫耀著沾滿血腥、鋒利無比的一件件秘密武器。
兇器
這些珍貴的冷兵器,從遙遠的年代開始,就成為人們改變這個世界的秘密部分。
在我很小的時候,小鎮(zhèn)上有過一個天才的打造專家,年長不了我?guī)讱q,卻有著令人吃驚和羨慕的本事??上莻€殘疾人,小的時候看不大出,成年后我不得不驚訝地感嘆:天才的創(chuàng)造力,總是隱藏在某些具有巨大缺陷的人的身上。
我現(xiàn)在工作用的絕大部分工具,都出自他的手。我每次使用這些冰冷的利刃時,總會回憶起少年時,他躲在一個大土基廁所墻后,弓著腰,在一塊大青石上,揮動手里的家什,叮叮當當,非常利索地敲打出那些精美的手工利器。這些利器被我們懷揣胸口內(nèi)襯,宛如俠士附身。盡管隔著內(nèi)衣,卻能異樣地感受到,那些冷若冰霜的鋒刃,一不小心幾乎就能刺入心臟。
錢陸同樣很欣賞這個人。我不知道,后來錢陸是用什么方法讓他重操舊業(yè),打造了這些天才之作。也許只有這樣得心應手的工具,我的工作才會令錢陸滿意。但是他忽略了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忽略了一個人的手,才是最鋒利和要命的兇器。我在某一次完工后,發(fā)現(xiàn)了這個問題。工具,用金屬特有的質(zhì)地和毫不留情的冷酷,徹底改變了我的雙手,并把這雙手,作為祭奠那些該死亡靈不斷申冤的貢品。
從那時開始,我的手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工作時,我再也無法憑借自己的智力,控制住這雙手。確切地說,這雙手,有了另外一個凌駕于我之上的指揮。真正的操控者,是戲臺熒幕背后扯動著掛線的那只手。那雙隱藏著的隨心所欲的手,才是我的手的真正主宰者。
我一直想知道,究竟是誰?究竟是誰能夠讓我的工作完成得如此出色,而又不動聲色地完全掌控了我的大腦呢?
一刀又一刀,精密切割分解那些肉體的時候,我隱隱約約感覺到,金黃色在眼前時有閃現(xiàn),騎馬人的影子疊疊重重。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真的就在身后。如果真是他,我不得不佩服,經(jīng)他的手操控的這些個刀法,竟能演繹得如此出神入化。
在所有工具中,有一件是我使用頻率最少的,只有在砍切一個人的神圣部位的時候,才能取出來。這是我對古老習俗某種變異的尊重,也是我的性格使然。
許多事情,錢陸并不和我商量就擅自決定,但是對于這個工作原則,他竟意外地迎合了我的趣味。畢竟,如果改用其他工具和改變工作習慣,我整個的工作效率,要提高得多得多。這是錢陸一直期盼的事情,也是他能夠完全理解我這個不利于工作進展的習慣。但無論怎么說,面對一大堆冰冷的工具,無論是誰,都難免有所想法,哪怕像我這種早已經(jīng)被操控了大腦的人的雙手,在選擇工具的時候,也變得唯唯諾諾、小心謹慎。畢竟這份工作在我心中,既是現(xiàn)在活著的一切樂趣,也是今后死去的唯一動因。
在同類的身體上大做文章,從幾百萬年前到現(xiàn)在,無非只是變著花樣而已。
伴隨著一件件不同時期出土的鋒刃,在敗腐與銹蝕遮蔽了光澤背后的時間里,靜悄悄發(fā)生著一如青銅貯貝器上活靈活現(xiàn)的侵戮、殘殺、祭祀、酷刑等等。人們在逐漸形成的部族和家國之中,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繼,把自己和影子當作窮兇極惡的仇敵,并想方設法進行折磨與殺戮。甚至于被掩埋在黃土之下,也念念不忘帶走不屬于安寧世界的劣根與狂妄。
目睹泥土封存的人類歷史之后,真相更加模糊了我年少時對人曾經(jīng)生發(fā)的那丁點兒悲憫。我似乎回到了歷史的某個戰(zhàn)場,高高舉起利刃,刺進我完全陌生的所謂敵人的心臟。
一聲哀號,讓我徹底認清了自己的血液,從出生起,就注滿了狂暴的因子。
這并非來源于仇恨。說實話,該仇恨的人,還在后面步步緊逼;該仇恨的事,也在前面苦苦催促。我知道,其實騎馬人和錢陸,恨不得我早日暴斃。所以,他們想逼迫我做這項在他們看來,足以摧毀我的根脈的工作??墒?,他們忽略了我現(xiàn)在的真實所需——只是與死尸對話。一切活著的人,在我已經(jīng)死去的心里,才是對話不了的、真正死去了的尸身。
當我不無得意,向軀體們展示我極少使用的工具的時候,剛才還活著,但是已經(jīng)喪失活動能力的我的工作對象,他們無比驚慌的臉上,總是流露出不屑的神色。也許他們以為,我在和他們做一個極其好玩的游戲,而暫時令他們失去了自由。但又拿捏不準,是否真的面臨一場生死災害。他們總想不通,在現(xiàn)代化進程影響下,他們深深藐視的原始燧石斧頭,是如何在我的手上,變得神圣不可侵犯。
顯然,他們充滿了恐懼和矛盾。
他們想從捆縛的繩索之中解脫開來,盡快結(jié)束這一場他們自認為的簡單游戲。然而,他們徹底錯了。當他們在另外一個世界睜大眼睛,看著我如何莊嚴地使用這柄最原始的古老工具,只消一剎那,就把他們身上最神圣的器官割掉剖開之時,才終于明白,將肉身留給一個古老的劊子手,是完全值得信任和尊重的。他們短暫的一生,不過是這套工具、這套小鎮(zhèn)殘疾天才打造的巧奪天工的兇器,一點一點送往天堂的一批貨物而已。盡管天堂里什么都不缺。
這柄燧石斧頭,給予了這些被送走肉體最隆重的儀式。
第二件重要的工具,以前一直深葬在石寨山古墓群里。不知道錢陸和小鎮(zhèn)殘疾人用什么方法得來,加以淬煉打造而成。這有著奇異形狀和隨意變形功能的利刃,是專門用來開啟與解析大腦和心臟的萬能鑰匙。
當我手握這把天才之作的鑰匙,試圖對準他們身體之鎖時,他們的身體和意志,進行著百般阻撓。我的手,還是不由自主抖顫了一下。
我可以改變和掌控的東西,只存在于我活著的這個世界,以及這個時候,眼前的這些肉身。我得努力說服自己靈魂的干擾,以便我順著紋理,找到他們的鑰匙孔,再順著鑰匙孔,插入這把鑰匙,最后再微微用力轉(zhuǎn)動……
一個人最核心的生命密碼,便被我提取了。事情真有我推算的那么簡單嗎?
為此我不得不長久地持刀而立。
殺死一個生命,對于我來說,易如反掌;得到這個生命的核心密碼,卻不得不讓我大費周折、大傷腦筋。我像古代武士一樣跟自己對峙,已經(jīng)沒有了敵人,只有打敗和殺死自己,才能夠和另外世界的人對話,也才能找到那個細微隱秘的鑰匙孔。
這個過程,同樣是讓人煎熬和苦痛的。我無數(shù)次在老屋里,徒勞地做著這種事情,一次又一次,把握緊在手心的兇器放下,內(nèi)心深感失敗。我終究明白,再高明的兇器,面對柔軟還可以思考的部位,是無能為力的。
我無法開啟。我需要的那個秘密通道,甚至無法接近。
對于肉體,我嫻熟得幾乎可以閉上眼睛進行工作;我輕松得幾乎不用什么力氣,就把它們做得干干凈凈;我舒坦得像晉虛城遠古時期的那位王,只消揮揮手,一顆顆敵人的頭顱便滾滾落地。
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力所能及之時的快樂與振奮。我沉浸在力所能及的巨大榮耀中,不能自拔。我因為力所能及的雙手,完全忘卻了崇高而神圣的追求與試驗,完完全全在現(xiàn)代劊子手庸俗而急切的殺戮下,沾沾自喜。
那個無法找到的鑰匙孔,那個通往人性圣地的生命密碼之源,在一陣接一陣,汩汩而出的血肉翻滾中,消失殆盡。
大腦和心臟,在天才刀刃上,從未顯現(xiàn)過它們的過人和特別之處??上业碾p手,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茍活于世,為一次次失敗的求證,而喪失精準對位和深厚力道,顫抖不已。
我越來越喜歡這份工作。
我越來越感覺到,主宰想象和認真工作,同樣都必不可少。以至于我可以完全沉浸其中,忘記了我和我的雙手、我的工具,以及那些被殺死、肢解、碎雜了的身體,它們的確都還尚在人間。
錢陸和殘疾天才,不過是兇器的制造和提供者而已。而我,身負使命的執(zhí)行者,在不同材質(zhì)、不同形狀、不同功能……一整套犀利無比的工具面前,面對著由活變死的奇妙之旅。我的雙手便漸漸凌駕于所有工具之上。
狗仨
狺狺不斷的聲音提醒著我,它們又餓又渴。
自從錢陸帶它們來到老屋的第一天開始,我就隱約感覺到,這三條生命不可避免地將重疊進我的命里。
這三張剛剛出生不久毛茸茸的嘴巴,不知疲倦地發(fā)出饑渴的信號,盡管還只是些微弱無力的聲響,但是持續(xù)不斷的呼喊聲中,有一絲絲,區(qū)別于這個物種的異常動靜和本性。我說不清楚,這里面究竟隱藏著的是狗、是狼、是馬、是牛、是豹……還是嬰兒的影子。
當我試圖靠近和撫摸它們時,來自一萬多年前的野性,在三條幼小的軀體上扭動著,探頭就是狠命一口。用力過猛和不均,致使它們還沒有碰及我,便摔倒在堂屋。嬌弱的軀體,在南玄村老屋堂屋里的土上,翻滾了幾下后,接著,又掙扎著爬起來,歪歪顫顫繼續(xù)沖向我。
我知道,也許是我身上特別的氣味,誘發(fā)了它們潛在的兇殘本能。然而,還不止這些,來自幾千年前,青銅貯貝器上跟隨騎馬人一路追逐的牝馬、耕牛以及豹子,似乎借助輪回之力終于追上了我。
怪不得錢陸送來時特別交代過,三條幼崽從現(xiàn)在開始,除了那些經(jīng)過我手該死的亡靈的身體之外,一概不可喂食。
這一點,倒是令我不安的心里,平添了幾許自喜。這是我在工作之余,死灰一般的心中多出的一點念想。從今往后,我不得不認真面對它們——這三條我自認為是與騎馬人一伙的死對頭。
命運,把一路逃亡重新梳理后,又放在這個起點。
我暗自欣慰,我想,錢陸遠遠低估了我這雙手暗藏的力量,更忽視了三條有著特殊背景的極惡之犬,帶來的戲劇性逆轉(zhuǎn)。當然,我也同樣沒有預料到,它們后來幾乎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當我越來越依賴它們,它們比我依賴它們還更忠實于我的時候,怪異而奇特的力量竟然奇跡般讓這段血腥暴力、非同凡響、無言美妙的虛幻生活,有了堅實的肉身與精神的雙重鋪墊。它們?nèi)〈四切┦湃ヒ丫?,令我無限傷感和快樂的事物,又讓我在難以啟齒的愛的救贖中,恢復活著的尊嚴。
我養(yǎng)育它們長大,長得越來越大。三個饑渴的胃,翻動著因為快速行走而帶起的涼颼颼的晚風,一陣陣直撲向我。
二黃更喜歡亡靈們身體精細的部位,特別是肌腱。當二黃在南玄村口晃悠的時候,人們遠遠盯著它,驚嘆這個小鎮(zhèn),竟還有如此漂亮體態(tài)和皮毛的狗。
二黃的胃口,相對于另外兩條狗來說,小得多,挑剔的程度,卻比它們高得多,這是我特別喜歡二黃的原因。它甚至比我還明白,食物的選擇對于命理趨向的影響。
錢陸告訴過我,三斑是他見過的最聰明的狗。我不置可否,但是我喜愛三斑,并非因為它的聰明,也不是因為,它有著豹子一樣敏捷的跑跳和斑斕的色彩。
和喜愛二黃最大不同之處在于:二黃讓我迷糊醉心,三斑卻令我警醒揪心。
警醒是我出色完成工作的必要條件。三斑的存在,讓我時時保有此種敏感。它幾乎和我形影不離,除非我有意想讓它走開。但只要念頭稍微一動,它就能馬上感應,并迅速跑回自己的領地。
三條狗里,三斑食量最大最雜,仿佛永遠吃不飽,時時對著滿屋子亡靈的氣味垂涎欲滴。三斑的性格也最兇最狠,一大盤腸子,幾乎不見咀嚼,就咕嚕吞吸進肚中。像一個期待延長壽命的人,把一大盤長壽面哧溜一聲,就吸吞了進去。
對于經(jīng)過我手脫離肉身的亡靈們,三斑,意味著災難的又一次加重。它像我的另一件隱秘兇器,在我的手、工具與亡靈的尸體之間來回穿插,刺激著我這顆日益麻木、幾近朽腐的心,維系著我腦中兇殘的理智和精準的技藝,解放著我體內(nèi)悲憫的虛偽、綿軟的憐惜。
3000萬年前,它的祖宗就可以和我的祖宗對話。那時候還沒有人類這一種屬。三斑的嗅覺、聽覺和味覺中,依稀還保留著上古邪神般的奇妙潛能以及無所不在的機警。
更何況,三斑并非只是一條狗那么簡單。
青銅貯貝器上,豹子的另一個胎體,就具有三斑的樣貌。三斑具有超出我想象的特殊天賦。三斑怎么會是一條狗呢?三斑,怎么又會是一只豹子呢?
和這間老屋更為親近的,是大黑。
這份親近不屬于后天培養(yǎng),哪怕我一開始對大黑情有獨鐘,也無法改變這種天然親近的純粹感。就算是我喂養(yǎng)了它多年,就算是我們朝夕相處,看似親密無間,也無力讓大黑對我的依戀,多過它對這間老屋的特殊情感。
大黑投胎轉(zhuǎn)世,或許就是為了這間老屋而來。
它長大后難得一見兇殘之中的敦厚,也源于自小生活在老屋重重煞氣之中,還保有的一些樸素古拙。大黑耕牛般強健碩大的身體,和老屋粗大圓滾的木頭柱子,兩兩相托,支撐著我和老屋微妙的關系。
在我?guī)缀踹z忘的幼年,父親的葬禮就在這老屋里熱鬧地舉行。大黑,喚醒了這些被變異禁閉了的往事。
老屋從一種詭秘的存在感中,掙脫出另一種親切的記憶力量。這份突發(fā)的懷舊,差點讓不可一世的精湛技藝和強大信念,在一次工作中坍塌。于是,我似乎明白了,大黑為什么和老屋不可分離。
大黑,時時刻刻盯著老屋的每一個地方,反反復復在看、在往返走動、在苦苦尋找。它也許到死也找不到那個兒童,那個臉上洋溢著純真的笑的兒童了。就連它自己,也躲不過生下來就得吃人肉、喝人血、啃人骨、吸人髓的命運。
大黑又靠在土基墻邊,打著瞌睡。
破敗的土基墻,讓我聯(lián)想到深埋地底的棺槨。無論是石寨山,還是象山;無論是古滇國王,還是我的父親,他們都與世長眠了。
大黑前世作為耕牛也好,今生變?yōu)閻喝擦T!都與我在西南邊陲的天空下,在同一間老屋里,經(jīng)受著命里的輪回與苦痛。即使它就是我那暴戾父親的轉(zhuǎn)世,我也再不會是他的兒子了。
當我把一根根亡靈們的骨頭,扔給它啃食的時候,我的身上,也有了某種被撕咬的異樣痛感。它作為我豢養(yǎng)大的一條狗,與我曾經(jīng)作為我父親養(yǎng)育的一個人一樣,都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和道路。
一根大骨頭,足以讓大黑在老屋里團團打轉(zhuǎn),興奮得忘乎所以。一次次瘋狂而神圣的游戲與獵殺,同樣令我暢快淋漓。我的工具、我的雙手、我的心跳和一條狗的爪子、利齒、垂涎,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大黑喜歡骨頭,甚于其他。
它不但把骨頭上所附的筋和肉,啃得干干凈凈,還把骨頭咬裂,吮吸干了所有還混雜著血的骨髓,然后用它那特別的牙齒,一點一點,把骨頭磨碎吞咽。就連地上的碎屑,都舔得一點兒不剩。
大黑的耐心也是讓我工作特別受益的地方。
這份耐心,讓我在越來越頻繁的工作節(jié)奏中,得以學習保持住最精細最嚴謹?shù)膽B(tài)度;也讓我的工作秘密性,在長久的歲月里,被掩飾得天衣無縫。更為重要的是,長久的工作,讓我不知不覺生發(fā)出一種特殊的嗜好,就像那些吸食海洛因的人,漸漸在可以致命的美妙迷幻中,喪失自己,成為和大黑一樣,掌握著可以和死人骨頭對話的秘密通道。
這也是亡靈和他們身體給予我辛勞工作可貴的回贈,也可以說是某種隱秘而可怕的報復。因為,我在通往另外一個世界的深度幻覺中,雖然可以隨心所欲,卻也難以隨意返回。一旦被恩準返回,就不得不為他們繼續(xù)干活,無休無止。
唯有大黑、老屋、亡靈以及死去的那些身體知悉這個秘密。他們和老屋一樣,只會在另一個世界,與我對話。在我尚在人間的這塊天地,他們,無非都是些虛幻之物,任憑命運擺布。
大黑完全明了這一切緣由。
除了我,誰也別想靠近我的三個伙伴,大黑、二黃和三斑。如果我認定它們只是狗的話,我就懷疑自己的判斷與審美能力了。特別是當它們眼巴巴想親近我的時候,一股異常的香氣,獸的香氣,隨著輕盈的步態(tài)飄然而至。
那晚,我剛收拾完最后一件泛著青幽光澤的工具。我的影子,正隨著月光,在土基墻上移動。另外三個影子,悄無聲息靠了過來。我知道,大黑、二黃和三斑離我越來越近了。
奔跑中的大黑、二黃和三斑,被月光放大了身子,影子隨著土基墻的后退而膨脹起來、交融起來,最后漸漸變成了一匹青色的牝馬。
我一驚愣在了原地。
馬蹄在青石板地面,踩出嘀嗒嘀嗒悅耳的節(jié)奏。
清脆的聲音,傳遍老屋。亡靈們的殘肢碎末,慢慢重新又聚合起來,一個個迎風而動。我的影子,也跟隨著不由自主搖擺起來。
牝馬繼續(xù)向我靠攏,空氣中的異香越發(fā)濃烈,熏得我心旌搖蕩。我不由得定了定神,但我的影子卻好像一個饑渴已久的人,面對著一場青色的饕餮大餐,忍不住迅速撲向牝馬。
我看到兩個身體的影像,詭異地緊緊相擁。牝馬,馱著我那毫無重量的黑色影子,原地打轉(zhuǎn)。亡靈們圍成一個圈,青色與黑色在圈子中央越轉(zhuǎn)越快,我被驚得目瞪口呆。
隨著亡靈們發(fā)出一陣陣類似喝彩的聲音,那個馬背上的我的黑色的影子,被一團皎潔的月光牢牢罩住,逐漸褪卻本色。當顏色幾乎消退到與月光一致時,牝馬旋轉(zhuǎn)的速度跟著慢了下來。亡靈們的聲音,逐漸高亢明亮起來。影子的顏色,跟隨著月光,向另外一種色調(diào)加深。
一面碩大的銀盤掛在空中,安靜而穩(wěn)當?shù)卣瓶刂@一切。
不知道為什么,亡靈們突然慢了下來。
一切喧囂趨于平靜,銀盤逐漸變得金黃。我也仿佛被什么力量所控制,動彈不得。我驚駭?shù)难劬χ校_始浮現(xiàn)天空月亮投下的金黃色調(diào),并一直擴散到我呆然木立的整個身體。似乎每個細胞,都被金黃色的光輝所照耀透析。
圈子中央,牝馬和我的影子,緊緊交織在一起。金黃色調(diào),溶解著它們。亡靈們此時再次站立起來,發(fā)出復活的語調(diào),并繞著圈子慢慢舞動。圈子中央,一大團金黃色調(diào),完全把牝馬和我的影子,融化成一團與上空金色圓盤一樣、虛擬但真切的立體大鏡像。
突然,亡靈們像受命般,整齊劃一停止了一切動作。圈子中央,圓盤里早已交織在一起的牝馬和我的影子,改變了原來擁抱騎行打轉(zhuǎn)的姿勢,變成了一上一下、交媾放縱的歡愉動作。
亡靈們歡呼沸騰起來。
我在金黃的大鏡像中看得清清楚楚:莫大的快感,在騎馬人金燦燦微笑著的臉上綻開。多么像大黑、二黃和三斑,不顧一切撲向我剛從亡靈身上剔下來、還帶著筋腱血淋淋的新鮮肉欲。
在我看到騎馬人的笑臉的那一刻,我感到我的身體在破裂。我身上的肌膚、血肉、骨頭被撕扯。青色的牝馬變回三只齜牙咧嘴的獵犬,撕咬著我,它們是我曾經(jīng)飼養(yǎng)的罪惡。
如果我想繼續(xù)活下去,必須像騎馬人那樣,披著一身金光,騎著牝馬——不,騎著我的二黃;帶著豹子,也不對,帶著我的三斑;繞著耕牛,更不會是耕牛,那是我的大黑,或許也是我死去多年輪回歸來的父親。在同樣一個月色清亮的夜晚,去追殺這個狠毒無比的人。
這個人,究竟是錢陸,還是我自己?
臨死之前,我才明白,我是青銅貯貝器上的一個夢,一個從器物上偷跑至現(xiàn)實中的夢。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