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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賊行千里

      2015-06-24 20:32:23欒世君
      章回小說 2015年6期

      欒世君

      一 遇難題賊王出馬

      串碼頭馬六中計

      1973年的初秋,上海陰霾的天空依舊低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潮濕的空氣好像是從黃浦江上升騰出來,抓一把都能捏出水珠子來。馬六上午還躺在舊校場路一座閣樓的木板床上,似睡非睡地迷糊著。二貓已經(jīng)把早點買來,放在頭上的圓臺子上面,他伸手就可以把那個上海人稱之為“包腳布”的煎餅果子拿到手里,閉著眼睛吃。這是他早晨眼眵沒扒開,最愛做的事情。這種享受,只有挨過餓的人才能品味出填飽肚子時的那種美妙??蛇@天早晨他沒有伸手去拿那塊“包腳布”。南墻那邊的高音喇叭準時地放起了第五套廣播體操曲子,墻里的一所中學的課間操開始了。他知道,這個時間是上午九點半。

      馬六不是不餓不想吃,可是他沒有興趣吃。他在回味一個夢,一個剛從他腦袋里消散的夢。他夢見一只鷹,把他從家鄉(xiāng)那槐樹林里叼起來,在空中悠蕩。悠蕩到他天旋地轉(zhuǎn),最后他掉進一個深水坑里——好像是他家房后的水塘子里。他一個激靈醒了,天色灰白,街上響起收垃圾者搖蕩銅鈴的聲音。

      馬六無意起床。他不會破夢,但感覺這個夢不吉利。這幾天雷子(警察)的身影時常出現(xiàn)在人群中。兩天前,淮海路上那伙安徽幫,就有兩個人栽到局子(公安局)里了。馬六兒越想越感到可怕,麻利地從床上坐起來,喊二貓。

      二貓正在屋外逗戲那個蘇北妹子,聽到老大的喊聲,急忙上樓。

      “讓老貓把大脖筋他們喊回來,今兒個收工?!?/p>

      “咋了?”二貓詫異地問。他感到老大今兒個有點兒怪,睜開眼睛沒有抓“包腳布”吃,眼神還有點兒神經(jīng)兮兮的。

      馬六瞪起眼睛,不耐煩道:“儂個壽頭,問什么!”

      二貓知道馬六的口頭禪,這是句上海人罵人癡呆的話。二貓悄聲下樓,剛走到門口,大脖筋慌慌張張地跑過來。

      “怎么啦,我哥他怎么啦?”二貓的哥是老貓,二貓成天最擔心的就是怕哥哥進了局子里。哥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十歲哥十三歲那年,爹和媽進山伐木換糧,被民兵追堵,雙雙失足落崖身亡。哥就領(lǐng)他出來活命。

      “你個小雞屌兒,你哥比猴都精還能怎么著啦!老大呢?”大脖筋扔下讓二貓放心的話,梗著不能轉(zhuǎn)動的脖子,邁著結(jié)實的步子,把那晃動的木樓梯震得山響。

      “你他媽的上樓非得像踩地雷似的出點響好聽是吧?”馬六心里異常緊張,盡管他已經(jīng)聽到二貓和大脖筋的對話,可那個不吉利的夢,一直縈繞在他的腦子里。

      “老大,我們遇到麻子(不好偷的人)了?!贝蟛苯顩]在乎馬六的發(fā)火,幾乎喊了起來。

      馬六吊在嗓子眼的心回落到了胸口窩。遇到麻子和遇到雷子,完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對麻子可以跟下去也可以撒手,這完全憑興趣和心情;而遇到雷子,雙手被銬上,那就是失去自由了?!奥樽??是槽子(千元)還是片兒子(百元)?”馬六眼睛溜圓,目光透著寒氣。就是這樣的眼睛這樣的目光,才使得他立足于南京路上。

      “都不是,是個螞蚱子(不足百元)?!贝蟛苯钔嶂弊?,氣喘吁吁。

      “螞蚱子?這樣的麻子,你慌成這個熊樣?”馬六抓起“包腳布”,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咀嚼起來。

      “不是,老大。他雖然不是槽子,也不是片兒子,他就有八十元錢。我在一百貨遇到這個麻子,他在買電唱機,票開好了,從上天窗(衣上兜)掏出八十元,然后又不買了。我親眼看見他又把錢揣進上天窗,我就下手了,可兩個上天窗都掃了也沒有。老貓也掃了一遍,也沒掃出來。簡直出鬼了!”大脖筋脖子不直,說話卻十分順溜,而目光是迷茫和無奈的。

      馬六把“包腳布”扔到圓臺子上:“有這事兒?下平臺(衣下兜)、底兜(褲兜)都掃了嗎?”

      大脖筋咂下舌,說:“都掃了,沒有,就是內(nèi)膽(內(nèi)衣兜)沒機會下手,我保證他沒往內(nèi)衣里面揣?!?/p>

      二貓雖然沒有拜師出門闖蕩,但耳濡目染知道他們的行話,忙插話:“還有馬后(后屁兜)呢?”

      “小屁孩兒,你都想到了,我和你哥能想不到嘛!都掃了,沒有!”大脖筋瞪了眼二貓。

      馬六皺起粗黑的眉頭:“嘿,他真是個麻子!人在哪兒?”

      “在街上逛游,是東北老鄉(xiāng),看樣子不是第一次來上海。老貓跟著他,我回來找你,是放他一馬,還是纏到底?”大脖筋說。

      馬六圓眼睛眨巴兩下:“我就不信這個邪了!”

      南京東路的行人熙熙攘攘,不知哪兒的廣播正在放著“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的歌曲。嘹亮的歌聲壓過了吵鬧聲,馬六竟然跟著哼哼起來。大脖筋覺得很奇怪,每臨老大出手的時候,他都是繃緊了面孔,儼然面對的是一場搏斗。而這會兒,大脖筋感到老大很輕松。老大輕松,弟兄們就不緊張。如果老大犯難,他們這些仰仗老大吃飯的人,就過得不舒服。這是他跟著馬六在上海灘闖蕩多年的體會。他心里禱告,老大能順利地把這個麻子拿下,錢不在多少,而重要的是不能丟了老大的面子。

      他們來到上海第一百貨商場的正門口。他們的規(guī)矩是不管誰進出一百商場,都要走這個門。門旁邊一個圓柱子是他們的留言板。誰遇到雷子了,都要在這兒留下只有他們行內(nèi)人才能看明白的記號。就像電影里山頭上狼煙燃起,或是一棵消息樹被兒童團扳倒,村民們趕著牛羊往山里跑一樣,這是傳遞危機信息最快捷的方式。他們見到有雷子出沒在商場的信號,就不敢踏進雷池半步了。大脖筋搶先一步到那個圓柱子前面,看到粉筆畫的小箭頭,箭頭后面還向上挑了一筆,像個貓尾巴翹起來似的。

      “老大,老貓跟著那個麻子出來了,向人民廣場那兒去了?!贝蟛苯钌焓职牙县埩粝碌挠浱柲ǖ簟?/p>

      馬六和大脖筋來到人民廣場正門口的一個報欄前,看到老貓畫的標記指向西側(cè),他倆就沿著彎曲的小路往西面的公園走。園子里密不透風的樹葉失去了夏日里的翠綠,顯得很蒼老;姹紫嫣紅的菊花卻在小路的兩邊爭奇斗艷。公園里游人稀稀落落,拐過一座假山石,馬六看到老貓蹲在假山石側(cè)面抽煙,眼睛瞄著前面一個長條木椅子上坐的人。老貓看到馬六過來,忙迎上前。

      “他就是那個麻子?”馬六問?!斑@伙計的頭真難剃,在這里呆了半個多點兒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老貓說話的聲音,像他個子一樣的細,腦袋上戴個大了半圈的鴨舌帽,把發(fā)黃的眼睛壓在深處,閃出的目光是賊溜溜的。

      馬六躲到一棵美人蕉后面,仔細觀察這個麻子:年齡在四十多歲,肩上斜挎?zhèn)€黃書包。褶褶巴巴的草綠色軍褲,吊在粗黑的腳脖子上。這身裝束在初秋的上海顯得很另類,街上的上海大媽們跟這種人叫“癟三”。

      “老貓,你看準了,就他這個雞巴樣能有八十元錢,還要買電唱機?”馬六皺起眉頭冷冷地問。

      老貓把鴨舌帽往腦后■了一下,陽光映照下,他的眼珠子顯得更黃:“我看準了,他手里攥著錢去收銀臺,排隊站了一會兒,不知為什么把票撕掉,一轉(zhuǎn)身我就沒有看到錢放哪兒了。上天窗、下平臺、底兜、馬后我都掃遍了,沒有。”

      馬六向那人投去疑惑的目光。那人左手戴著手套,顏色已經(jīng)分辨不清。那人摘下手套,中指纏著白色的紗布,好像上面還有血跡。然后打開紗布,重新把受傷的手指包扎上,小心翼翼地把手套戴上。

      “書包和頭上的棉帽子都掃了嗎?”馬六問。

      “書包里有個毛主席語錄本,里面有張下午四點的船票,是去大連的,五等艙。我把船票給送包里了。還沒找到機會下手掃他頭上的帽子和內(nèi)膽,他就出溜到這兒了。”老貓說完把鴨舌帽拉了下來,好像老大發(fā)話,他立刻就沖上去把那人的帽子搶下來,看個究竟。

      馬六回到假山后面。大脖筋從兜里掏出黃盒的鳳凰牌香煙,抽出一支遞給馬六。老貓麻利地掏出打火機點燃。一股濃濃的香料味從馬六的口中吐出來:“他在哪個碼頭上船?”

      “十六鋪碼頭。”老貓看到他的船票上用油筆寫著,227路到十六鋪碼頭。

      馬六猛吸幾口香煙,扔到腳下碾碎:“脖筋,你跟著他,我和老貓先去十六鋪碼頭,到那里找機會一定把他拿下。那兒是哈爾濱茍大肚子的地盤,我去了他會給面子的。你跟著他,一路上就是有機會也不準再動他了?!?/p>

      大脖筋道:“嗯,我一定把他盯住?!?/p>

      十六鋪碼頭的嘈雜和紛亂,就像潮起潮落的黃浦江水一樣,從來沒有消停過。熙熙攘攘,雜亂無章,潮濕的候船室里充滿著酸臭味。

      馬六已經(jīng)一年多沒有從這里上船回老家了。記得上次回去是乍暖還寒的春天。那幾天他煩躁不安,突然間對錢不感興趣了。兩天沒有收獲弟兄們的果實了,弟兄們有放撈的感覺,偷著到濱邦路上的一家小旅店里推牌九。那個小旅店是街道辦的,管事兒的是大連人,愛吃愛喝愛耍錢,招得東北老鄉(xiāng)特別是遼南一帶的人,總愛往小旅店出溜。馬六很少去,那幾天鬧心就領(lǐng)著大脖筋來到小旅店。大連人一見馬六,眼睛瞇成一條縫兒:這可是愿賭服輸、勝不驕敗不餒的主兒。可是馬六進來就悶頭抽煙,大連人怎么圈攏馬六也不上套。大連人看不明白馬六抽的什么風,就恐嚇馬六說,看你印堂發(fā)青,目光呆滯,肯定有兇事在身。馬六勃然大怒,把激戰(zhàn)正酣的賭桌掀翻在地,轉(zhuǎn)身離開小旅店。大連人不急不惱,在馬六身后喊了一句:“給家里打個電話吧,看看有什么事沒有!”馬六走到淮海路上的電信局,猶豫一下,進去給在公社人保組當干事的姐夫打個電話,等了半天電話才打通。雖然音質(zhì)模糊,但他聽清是姐夫的聲音,姐夫也聽清了他的聲音。姐夫嘆口長氣告訴他,咱媽快燒三七了,臨死還念叨著小六子。馬六慌亂的心落地了,老母過世不可怕,他從記事起老母就病病懨懨的,可怕的是心慌無著落,搞得他擔心在道上要栽跟頭。他當晚坐船就往家趕。在老母的墳頭,大姐讓他向九泉之下的老母保證,不在外面亂闖了,上秋回家娶妻生子,安心到生產(chǎn)隊干活。馬六跪下,含淚向九泉之下的老母保證,聽大姐的話,年底一定回家,不在江湖混了。可是,馬六一回到上海灘,雙腳就難拔出來了。那種收獲的愜意,那種頤指氣使的享受,已經(jīng)讓他忘了跪在老母墳頭前的承諾。現(xiàn)在他走進碼頭的候船室,似乎才想起一年多前回老家的事情,眼前閃出他跪在老母墳前的情景。馬六如同頭上澆下一盆涼水,猛地打了個激靈。

      “老貓,你踅摸踅摸有沒有茍大肚子的人。要是沒有,你蹚蹚活(找目標),遇到皮子肥(兜里錢多)的我們也得撈一把?!瘪R六比老貓的個頭矮了一個腦袋,每每馬六說話的時候,老貓都要貓著腰洗耳恭聽。

      “老大,怕茍大肚子干嗎!他的人也不是沒到咱們的地盤蘸過大醬。那次他的人在秋林百貨‘銜毛(用鑷子偷錢),被大脖筋逮著了,他的汗毛咱們都沒有動一根就給放了,連那小子‘銜毛用的長鑷子都讓他拿走了。他茍大肚子怎么也得給你面子??!”老貓低頭說話,而眼珠子開始踅摸大廳里出出進進的人。

      馬六瞪了老貓一眼:“我們做事就要仁義點兒,有茍大肚子的弟兄在,就是個槽子也不能動。如果沒他們的人,遇到槽子也不能讓他溜了。茍大肚子要是知道了,咱就跟他見面分一半。道上的規(guī)矩不能破了!”

      “老大,這個我懂!你放他的弟兄一馬,他當老大的還在那兒裝傻充愣,我看著來氣!”

      老貓?zhí)岣呒饧毜纳らT,像銳器劃在玻璃上,馬六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你他媽的小點聲!這點兒肚囊還要做二哥?你去遛一趟,我在這兒等大脖筋。”

      老貓拽下鴨舌帽帽檐,鉆進大廳里。馬六點起一支煙,悠閑地抽起來,眼睛不時地掃著從他面前閃過的人。一支煙沒有抽完,老貓轉(zhuǎn)了回來。

      “老大,茍大肚子的兩個小兄弟,正圍著一個女的,看來是個槽子。”老貓詭譎的目光,像篩子一樣過濾著眼前匆匆而過的行人。

      馬六拍著老貓的后背:“算了,皮子再肥,咱們也不能下手。去把茍大肚子的小弟兄叫過來一個,在這兒對那個麻子下手,要跟茍大肚子打個招呼?!?/p>

      老貓應(yīng)聲走了。不一會兒老貓摟著一個個頭在他胳肢窩下的小胖子過來。那小子一臉驚慌,全身哆嗦,不住地嘟囔:“大哥,我什么也沒有干,放了我吧!”

      “茍大肚子的弟兄就這眼神兒?把雷子都能看走神了!”馬六雙臂壓在小胖子的肩上,夾住他胖乎乎的腦袋。

      小胖子定住惶恐的眼神,驚喜地嚷道:“大哥,你是道上的,哪個碼頭的?大哥上來就擰我的胳膊,我真以為遇到雷子了!”

      “你他媽的小點聲。你們潮頭(十六鋪碼頭)的弟兄不認識我們南流頭(南京路)的老大?你真是瞎了眼了!”老貓擰著小胖子的耳朵說。

      小胖子一驚:“啊,你是南京路的馬六?”

      老貓?zhí)吡诵∨肿右荒_:“你他媽的還敢喊名道姓的!”

      “老大,對不起,我是著急了,老大有什么吩咐,小弟愿意效勞?!毙∨肿尤嘀洌瑵M臉賠笑。

      馬六瞇縫起眼睛:“小老弟,去告訴你家老大,我和弟兄們要借茍兄的地兒蘸點醬(占便宜)。你家老大要是介意的話,我們這個麻子就讓給你們,這點兒醬我們就不蘸了?!?/p>

      “老大,您稍等,我馬上去見我的老大。”小胖子雙手抱拳作揖,轉(zhuǎn)身走出候船室。

      馬六叼在嘴角的香煙燃到了根部,他用拇指和食指夾著過濾嘴煙蒂,用力一彈,煙蒂劃個半弧從一個旅客的腦瓜頂上一掠而過,向后面那人的頭上奔去。只見那人揚起手,隨之一揮,煙蒂又劃出弧線,飛將過來,重重地打在眼神還沒有轉(zhuǎn)過來的老貓臉上。

      “他媽的,誰打的?”老貓捂著臉,大聲罵道。

      那人已經(jīng)走到馬六和老貓的面前,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南流頭老大光臨,有失遠迎,見諒見諒??!”

      馬六闖蕩上海灘十多年來,他們都在各自的地盤上打拼,沒有什么交往。他們各自占據(jù)了碼頭后,也只是聞其名而未見其人?,F(xiàn)在馬六無意中彈出的煙蒂,竟然差點落到茍大肚子的頭上,茍大肚子出手干凈利落,那小小的煙蒂像射出去的子彈,打在了老貓臉上。這是茍大肚子給馬六一個下馬威,馬六輕蔑的目光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大哥出手不凡,小弟佩服!難怪各碼頭的老大都敬你三分!”馬六由衷贊佩地說著,向老貓使個眼色。老貓捂著煙蒂打疼的臉,苦笑著沖茍大肚子點頭。

      茍大肚子放縱的笑聲未止,隆起的肚子都在上下起伏地顫動:“過獎了,過獎了,只是雕蟲小技!聽弟兄說,你要在這兒蘸點兒醬,你太客氣了。我還欠你個人情呢。我的一個弟兄在南流頭犯忌了,你一根毫毛都沒動,我很敬佩你??!在我這兒,說蘸醬是我太小氣,權(quán)當是在你的南流頭,不管是槽子,還是垛子(萬元),你隨便拿,我不抽血?!?/p>

      “大哥,謝謝了。其實既不是槽子,更不是垛子,也不是片兒子,就是個小螞蚱子?!瘪R六說。

      茍大肚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是個螞蚱子?嗨,殺雞何須牛刀??!你老大還要親自出馬,真的掉價嘍。讓弟兄們玩吧,我請你到和平飯店吃醉蟹。初秋正是陽澄湖大閘蟹頂蓋肥的時候?!?/p>

      馬六依舊聲音低沉:“別小看那個螞蚱子,可他是個麻子。在南流頭弟兄看到他從天窗里拿出票子,晃了一下錢就揣起來了,弟兄們就沒有在他身上撈出來。”

      茍大肚子怔了一下,說:“啊,有這事兒?我告訴你南流頭老大,進到我潮頭的沒有麻子!你的弟兄們拿不下,我可以讓我的弟兄們上?!?/p>

      “不用麻煩大哥了。到你的碼頭來,是因為那個麻子要坐下午四點的船回東北。他走進這個大廳,我就給他拿下,我請你去吃大閘蟹?!瘪R六抖動一下披在身上的藍色的卡中山裝,顯得十分輕松。馬六也許是過于自信,也許是怕茍大肚子瞧不起自己,無意中卻犯了大忌。馬六雙肩抖動,衣服在身上悠蕩的時候,茍大肚子已經(jīng)看到馬六紫紅色襯衣里面,貼在肚皮上有一個腰包,里面至少有兩個垛子。碼頭上的老大,肚皮上幾乎都貼著一個斜紋布包,這幾乎是道上人都曉得的公開秘密。道上的小弟兄們把老大肚皮上的錢包戲稱為“卵蛋”,這個“卵蛋”就是碼頭上老大的保險柜。二十四小時貼在肚皮上,就是跟女人上床的時候,只是從腰上解下來,從肩膀橫挎過去,馱在后背上,才開始做活。布包里面的鈔票日益增多,鼓囊出懷的時候,便用塑料布包裹起來,偷偷找個最隱秘的地方藏起來,于是布包里面又多了一張藏寶圖。茍大肚子以前肚皮上就有這么個腰包,從有了自己的女人,給他生了兒子后,這個肚皮上的保險柜才交給了媳婦。在道上不但茍大肚子這樣做,哪個碼頭的老大有了自己的女人都這樣做。茍大肚子已明白,馬六混在上海灘這么多年,還沒有自己的女人,道上稱這樣的老大是瓢子(光棍)。馬六這個瓢子里裝多少水?茍大肚子想,喝下去肯定能撐個半死。

      茍大肚子迅速從馬六的腰間移開目光,瞇縫著本來就小的眼睛,似乎掩飾著什么:“哎,咱哥兒倆誰請客都一樣,馬老大有心情的話,我給你找個杭州馬子(放蕩女人)玩玩?!?/p>

      道上人把衣服披在肩上,是他們行業(yè)內(nèi)的著衣習慣。這就像金蠶脫殼的“殼”,是自救的一個辦法。作業(yè)時,遇到雷子上前抓現(xiàn)行的時候,雷子抓在手里的是衣服,而人已經(jīng)一個猛子鉆進人海里了?,F(xiàn)在雷子們已經(jīng)驗十足,抓現(xiàn)行的時候不是把手搭在肩上,而是直接摁住脖子。盡管這個“殼”已經(jīng)失去了功能,但道上人的著衣習慣卻沒有改變。馬六從出來就這么披著這件中山裝,現(xiàn)在把胳膊套進衣袖里,像臨戰(zhàn)似的興奮起來,禁不住抖起雙肩。瞬間,馬六從茍大肚子瞇縫的眼睛里,看到他極力掩飾的那種狡黠的目光。馬六斷定,茍大肚子已經(jīng)看到他肚皮上的“卵蛋”了。但馬六很從容,竟然拍了兩下腰間的布包,顯得豪爽大度地說:“老弟我有個‘卵蛋掛在這兒,今兒個我請定大哥了!”

      馬六的直率,像從嘴里吐出的一口濃烈辛辣的旱煙,嗆到了茍大肚子的鼻腔里。茍大肚子迎著從高大的窗戶射進的飄浮著塵埃的陽光,打了兩下沉悶的噴嚏,摸了一下嘴巴說:“咱哥們兒誰做東都一樣,今兒個的酒是喝定了!我還有點事兒,出去一下就回來。麻子來了,老大你的弟兄隨便撈!”

      茍大肚子說完,向小胖子一擺手,晃蕩著肥碩的身子走了。

      老貓看到茍大肚子漸漸消失在街口,從馬六的身后走到前面,語調(diào)里含著一絲抱怨,說:“老大,你不應(yīng)該實惠地告訴茍大肚子你身上有卵蛋啊。我看他不是什么好鳥!”

      馬六輕蔑地哼一聲:“他是不是好鳥,我不管,他敢對我有想法,那他就別在道上混了!老貓,假設(shè)他茍大肚子到咱們的地盤上,我知道他身上有卵蛋,怎么我就得見財起意嘛?你別把人想歪了?!?

      老貓眼睛望著門口,嘟囔道:“茍大肚子出手挺快,那個煙頭怎么飛過來的,我一點兒都沒有看到。我看他是個溜子(高手),別讓他算計了?!?/p>

      馬六顯得不耐煩了,瞪一眼老貓:“別他媽的像老娘們兒的心眼,別說他茍大肚子是個溜子,就是祖師爺時遷的化身,也不能不講究??!那他還想在道上混嘛?出去看看,大脖筋怎么還沒跟過來。”

      老貓鼻眼抽搐著走了出去。不大一會兒,老貓大步走進來,貼在馬六耳根子說,大脖筋跟著那個麻子過來了。

      馬六立刻提起精神,吩咐老貓再進到大廳遛遛,看看有沒有便衣雷子。老貓揚著臉,望著大廳里面,說:“我一直在踅摸,根本沒有雷子。雷子的眼神像錐子似的扎人,我打眼就能看出來。滿屋沒一個有這樣眼神的人?!?/p>

      “那好,你在門口盯著雷子,我和大脖筋撈他?!瘪R六臉色紅潤起來,顯得有點兒興奮。

      大脖筋和那人是腳跟腳進來的。馬六向大脖筋遞個眼神,大脖筋立馬跨前一步,和那人并肩前行。馬六閃身迎面走過去,在錯身的瞬間,大脖筋猛然閃個趔趄,撞得那人身子晃動起來。馬六趁機扶住那人,迅速把那人的內(nèi)兜摸了一遍,可那人的兜比姑娘的臉都干凈。馬六第一回合無果,這在他行竊的生涯中,是并不多見的。出手必得,行不走空,這是道上老大必須做到的準則,否則,老大的聲望和威懾力就要在兄弟眼里打折扣了。馬六眼睛瞪得溜圓,濃密的眉毛快要擰成團了。

      “老大,內(nèi)膽里也沒有?”老貓驚疑地看著馬六張開的手掌。如果撈到貨了,他應(yīng)該是緊握著拳頭,迅速離開此地。而這會兒,他看到馬六的兩臂垂下,十指不住地跳動,像在練習彈琴的指法。

      馬六沖著老貓微微地搖了一下頭。在瞬間能把麻子的內(nèi)衣摸一遍,這個活是馬六的拿手技法。在他的記憶里,下手摸內(nèi)膽的時候,從來就沒有走空過。可這次在他出手時,卻走空了。他感到茫然了,腦子里忽悠一下空白了片刻,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大脖筋歪著腦袋過來,看到馬六怒目圓睜,知道老大要較勁了:“老大,把他騸了(刀片割兜)吧,我兜里的新刀片還沒開刃呢?!?/p>

      “真是個麻子!”馬六咬牙盯著那人。那人找個座位坐下,把頭上的帽子摘下來,扣著放到大腿上,從黃書包里掏出一塊干饅頭,嚼了起來??邢掳雮€饅頭后,又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瓷缸,去大廳墻角的飲水處打水。

      “你倆快過去,把他的帽子摸一遍。”馬六低聲地說。

      老貓和大脖筋分別從兩側(cè)湊到那人的身邊。那人接了半缸子涼水,“咕嘟咕嘟”一氣兒喝下,然后,把帽子摘下來,放到水池子邊,從書包里掏出一條褶褶巴巴看不清顏色的毛巾,用一只手沖洗毛巾,顯得很費勁兒。而他用另一只戴手套的手,把著水龍頭,控制著水量。

      老貓立刻上前,擰開另一個水龍頭佯裝洗手。老貓把鴨舌帽檐拽到腦后,“撲嚕撲?!钡叵雌鹉榿?。

      “大哥,把你毛巾借我用一下行嗎?”老貓跟那人說話的時候,已經(jīng)抓過來他的毛巾了。那人憨笑著,露出一口黃色的牙齒:“用吧,上個禮拜礦山新發(fā)的毛巾,我包里還有胰子你用不?”

      老貓嗅一下,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刺進鼻腔。老貓雙手揉搓起毛巾,說:“你的意思這是新毛巾唄,可怎么一股汗腥味?”

      那人嘆口氣:“咳,我這個手的二拇指差點兒被砂輪舔掉,大夫說,要沾上水感染了就得敗血病了。我成天得戴著手套,怕沾上水淖犯了。這毛巾一個手也洗不了。”

      老貓和那人說話的時候,大脖筋在那人的身后,已經(jīng)把他的帽子翻了一遍,又把他悠蕩在胯間的黃書包像摸自己兜似的里外摸個遍。大脖筋沖著老貓搖搖頭走了。

      老貓把毛巾扔到水池子里,邊走邊用衣袖擦干臉上的水。

      馬六站在遠處,人影幢幢,他也看清了老貓和大脖筋的舉動。他倆來到馬六面前,神情沮喪地看著老大。

      “你倆在南京路上看準了嗎?”馬六開始懷疑老貓和大脖筋眼睛走神了。

      “老大,肯定看準了,這沒有錯。是吧,脖筋?”老貓把鴨舌帽檐正當過來看大脖筋,唯恐大脖筋這個時候也懷疑他的眼神。

      “我好像也看到了,他往內(nèi)膽里揣貨?!贝蟛苯钔嶂弊涌瘩R六。

      “脖筋,有個細節(jié)你看到?jīng)]有?”老貓說。

      “什么細節(jié)?”大脖筋問。

      “那個麻子從一百出來,在門口的臺階上蹲下身系鞋帶?!崩县埧隙ǖ卣f。

      大脖筋齜牙一笑:“老貓你是糊涂了,你們沒出一百,我不就回來給老大報信嘛。這么說,這個麻子把錢放到鞋里了?”

      “老貓,不怪脖筋說你糊涂了,這么重要的細節(jié)你竟然才想起來!”馬六訓斥老貓。

      “老大,知道他麻在哪兒了,肯定是塞在襪子里了。他的船票在上天窗里,我去拿下,不讓他上船得了?!贝蟛苯罴鼻械卣f。

      “就那幾張片兒子,咱們也別較勁兒了。要是個槽子,咱們把他留下或是跟到底也值?。 崩县垞鸟R六倔強勁兒上來,什么也不管不顧了。

      馬六皺下眉頭,頃刻間舒展開來,眼睛瞪得溜圓:“不行,讓他上船。那幾張片兒子藏在哪兒,我非弄清楚不可,就是他咽在肚子里也要把它掏出來。老貓,你跟我上船,大脖筋回南流頭守地盤。那個麻子是幾等艙?”

      “五等艙?!崩县埐磺樵父R六上船,有氣無力地說。

      “老貓,別他媽的一提回東北,你鼻眼就抽抽。你倆去弄兩張五等艙的票?!瘪R六呵斥聲很大,甚至都沒有避諱弄兩張船票的事兒。

      老貓把鴨舌帽檐往下一拉,和大脖筋擠進嘈鬧的大廳里。馬六點起一支煙,眼神漂游四處,隨著一口煙霧在眼前散去,他看到茍大肚子站在門外的涼亭下,望著大廳的門口。茍大肚子也發(fā)現(xiàn)馬六看到他了,他慢悠悠地走過來。

      茍大肚子滿臉堆笑,敞開懷,露出棕色的肚皮:“馬老大,事兒辦完了吧?走,我還找個東北女老鄉(xiāng)陪咱哥兒倆喝酒?!?/p>

      馬六輕輕哼了一聲,說:“我要上船了。”

      “嗨,一個小螞蚱子,跟他較啥勁兒!放他一馬,回頭也許能有大魚撞進你的網(wǎng)里?!逼埓蠖亲有呛堑嘏闹R六的肩,親熱得像自家兄弟。

      馬六臉色陰沉,嘴角卻滑出一絲笑意:“大哥,謝謝你,等我回來再聚吧。”

      “好,回來我給你接風。那我就不送你了,回頭見!”茍大肚子爽朗地笑了兩聲,晃蕩著身子走了。

      老貓和大脖筋轉(zhuǎn)悠回來,每人手里捏著一張船票。馬六接過大脖筋手里的船票,吩咐大脖筋這幾天蹚活,要小心雷子。每天在南京路出溜幾趟,讓別的碼頭的人看到咱們碼頭沒有空當就行。大脖筋的脖子像鋼筋一樣硬直地點著頭,戀戀不舍地走了。

      二 乘客輪女賊出場

      顯身手老貓遭打

      墻角的大喇叭嗡嗡地響起,開往大連港的“長征”客輪開始檢票。大廳里躁動起來,像一鍋沸騰的地瓜粥,到處都是咕嘟的冒泡聲。突然,一聲女人的尖叫壓過嘈噪的雜音,在大廳里響起來:“俺的船票咋沒有啦!”女人的喊叫聲剛落,又一個男人大叫起來:“我的錢包也丟了!”

      丟票的女人嚎啕大哭,丟票的男人放聲大罵。馬六和老貓對下眼,默默地站到排隊里。女人的哭叫聲驚動了大廳一側(cè)治安室里的警察。

      “你是哪個艙的?自己怎么不加小心呢!”大廳里漸漸安靜下來,警察的聲音就顯得格外的洪亮。

      “五等艙的。票俺就夾在這語錄本里,揣在褲兜里,語錄本還在,票就沒有了?!蹦桥丝迒手槪掷锬弥飨Z錄本。

      “我的票就放在錢夾里,錢夾里有五十斤全國糧票,三十元錢,都被掏走了?!蹦莻€男的臉色煞白,大聲嚷叫。

      警察的眼神像聚光燈一樣,在檢票口排起的長隊里來回地掃視著。馬六前面是個領(lǐng)著小女孩的中年婦女,馬六抱起那個小女孩,小聲哄著她,叔叔抱你,別人擠不到了。那婦女激動地要謝謝,馬六趕忙讓她跟上檢票的隊伍。老貓看到馬六抱起一個小孩子,他麻溜地去拿身邊一個攙扶老人的中年男子手里的包。那男人沒有松手,警覺地瞥一眼老貓。老貓上前挽起老人的手臂,賠著笑臉說:“學雷鋒嘛、學雷鋒?!?/p>

      警察陰沉的面孔還沒有放晴,突然一個男人的叫喊壓過喧囂聲,在大廳里響起:“我的船票也丟了!”

      那丟票的男人慌忙擠過排隊的人,來到警察的面前,急不可耐地講著:自己的船票就在手里攥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沒有了。那人說得急,嘴角噴出唾沫,濺到警察的臉上。

      “好了,別啰嗦了,你也是五等艙嗎?”警察顯得不耐煩地問。

      “四等艙,是上鋪,哪個房間忘了。”

      “你自己都記不住是哪個房間的,這跟五等艙大通鋪一樣,沒個鋪位號,沒法查,去補張票吧。大家把東西看好了,你們的旅途中有小偷相隨,晚上睡覺精神點?。 本斓暮奥?,像刮起的一股疾風,把大家的手臂刮起來了,不由自主地抬手摸口袋。

      馬六和老貓低眉鼠眼地通過檢票口。馬六放下小女孩,站到廊橋邊等老貓。

      “這個雷子是他媽的神經(jīng)病,有能耐你逮啊,瞎雞巴喊有什么用!”老貓扔下攙扶的老人,來到馬六面前罵咧咧地說。

      馬六瞪一眼老貓,沒吭聲,一甩頭向輪船的舷梯走去。

      靠在岸邊的“長征”號輪船,在潮水的涌動下,晃動著巨大的軀體。站在船舷邊,向遠處望去,鱗次櫛比的樓房映照在秋日的夕陽里,顯得灰蒙蒙的。

      “老貓,有個匠人(同行)在里面,雷子的眼睛都冒火了,這個人還敢下手,膽子也忒大了點兒吧!”馬六詭秘的眼神凝視著舷梯上登船的人,仿佛在尋找那個神秘的匠人。

      “肯定是個單飛(獨自),沒什么經(jīng)驗。要是那個丟票的老耙子(傻子)記住了房間號,他不就束手就擒了嘛!這點兒簡單的常識都沒有想到,他是個什么匠人?大哥,別在他身上費心思,有皮子肥的,咱們先下手,別讓這小子給攪了。那個雷子瞎喊一氣,把人們弄得驚惶惶的?!崩县埮吭诖线叄馒喩嗝?,低頭望著船下。

      馬六拍了下老貓的肩頭:“驚不驚惶惶的,也不能輕易下手。這船可不比火車,每個車廂都有門,到站了從哪個門都可以脫身。船就一個出口,雷子堵在那兒,就只好跳海了。就你那摟狗刨的水平,還不得喂鱉了!”

      老貓直起腰,說:“寧可蹲笆籬子(監(jiān)獄)也不能跳海找死??!老大,別在這兒扯了,那個麻子進船艙了?!?/p>

      五等艙在客輪的底層,順著陡峭的舷梯下去,一股咸腥味強烈地刺激著鼻腔。潮濕昏暗而又寬敞的大廳,像提籃橋地下早市一樣喧囂零亂。馬六和老貓回家坐客輪大多也是坐五等艙,可是從來沒有坐過這樣的大通鋪艙。艙里沒有床,只是在地板上鋪上一排排蘆葦席,中間留著過道。進到艙里的人,瘋狂地搶占鋪位。

      那人下了舷梯,很麻利地占到席位,把黃書包摘下來,纏上書包帶子當起枕頭,顯得很疲憊地側(cè)面躺下了。戴著手套的右手繞過脖頸,耷拉在左側(cè)的臉上,任憑身邊的吵鬧,他似乎置身在清風野嶺之中。

      老貓手疾眼快,迅速占據(jù)兩個鋪位。雖然和那人中間隔著兩個人,但馬六點頭表示滿意。他倆兩手空空,在大包小裹的眾多旅客面前,顯得很另類。老貓要到上面的船艙里弄兩個包回來,馬六壓低聲音狠狠罵他一句:“你是個傻×!船上什么都不能動,就是摸到那個麻子的片兒子也不能拿!”

      老貓掃眼周圍,沒人注意他倆,驚異地問:“老大,那咱們費勁巴力又慌忙地跟他上船干嘛?”

      “學經(jīng)驗!你和大脖筋要是他媽的眼神夠用,我何必出來折騰!老貓,那個拿了四等艙的匠人,是找光陰(掏兜)的,還是滾大個(拎包)的,咱們不知道。他要是敢在這兒下手,必須把他打走!”馬六靠在墻邊,眼神在周圍游蕩。

      嘈鬧的船艙里趨于平靜,人們爭得鋪位后,開始營造自己的安逸窩。雖然航程只有三十六個小時,但人們的感覺是漫長的旅行,鋪毯子的蓋棉衣的枕包裹的,盡其所能把自己安頓得舒服些。馬六和老貓一無所有,像兩只山貍貓顯得很孤單地踡曲在鋪位上。巨大的船體在潮水的涌動下微微地晃動,猶如嬰兒的搖籃在輕輕地搖擺。

      “老大,你別轉(zhuǎn)頭,右邊靠柱子有個女的挺怪,輕手利腳,眼睛賊溜,我看是個匠人。”老貓僵直了身子和眼神,不動聲色地說。

      馬六伸個懶腰,叼支香煙悠閑地吞云吐霧一會兒,才轉(zhuǎn)頭向右側(cè)看去。船艙舷梯下面立柱旁邊,有幾個旅客圍在一起閑聊,一個年輕的女人,像只孤單的大雁落在荒灘上,只是和馬六瞬間對視的眼神,露出了一絲柔情。馬六慌亂地迅速移開目光。

      “這個女人是個馬子,不是個匠人?!瘪R六垂下目光,低聲對老貓說。

      老貓?zhí)а劭?,那女人投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站起身走上舷梯。老貓要起身,馬六拉住他的手臂:“不要理她,我看不是個什么好鳥!”

      “逗著玩唄,也不能蹚活,怎么熬這一夜?!崩县埐磺樵干洗?,拖著長音的腔調(diào)里,隱約露出一絲怨氣。

      馬六沒搭理老貓。馬六現(xiàn)在也有點后悔了,不該和這麻子較真。在江湖上闖蕩,最忌諱的就是執(zhí)著,最怕的就是寧折不彎。這個道理是他拜師的第一天師傅對他說出的第一句話。那時他剛滿十三歲,家里連地瓜秧都吃光的時候,爹看著瘦得像根魚刺的老兒子,心如刀絞一樣地難受。爹拿出一個信封,告訴他,信封上的地址是你老叔住的煤礦,到那兒去找口吃的吧。馬六揣上信封,媽給他的兜里裝上兩塊生地瓜,已經(jīng)有兩個孩子的大姐,給了他五角錢、兩斤地方糧票。他就揣著這全部家當上路了。擠進擁堵的車廂,畏縮在角落里,遇到列車員查票的時候,他鉆進座位下面躲藏。車到沈陽換乘去吉林的列車,他沒有混進車廂,被驅(qū)逐出站臺,流浪在街頭?;怂慕蔷欧皱X買了七根油條。馬六把剩下的錢和糧票放到桌子上,抓起一根油條就跑。八根油條,一口氣吃下,這是他記憶中吃得最香的一頓飯。每每回想起來,都有一股油香彌漫在周圍。馬六吃飽了,混進站臺上,準備繼續(xù)北上的時候,他一摸兜,爹給他的信封不見了,不知道什么時候丟的。他沒有記住信封上面的地址,望著一趟趟駛出車站的列車,他茫然了。他走出車站,流浪在沈陽街頭,兜里沒錢,餓了就到飯店撿殘羹剩飯。嗅到油香四溢的炸油條的味道,他的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看到飯店門前早餐攤上的大鋁盆里堆滿了金黃色的油條,他尋找機會要偷幾根。他躲在角落里窺視著,前面排隊的最后一個男人的褲兜里,探出黑色的錢夾。他的心怦怦直跳。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剛要伸手掏的時候,他的手被一只鉗子似的大手抓住,拎小雞一樣地把他拽到角落里。馬六不住地哆嗦,那人厲聲喝道,抬起頭來。馬六膽怯地抬起眼,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矮個子禿頭的胖男人。那人兇惡地瞪著馬六,這使馬六想起了村里老槐樹上經(jīng)常來歇息的貓頭鷹,看到那賊亮的黃眼珠子都讓他和他的伙伴們戰(zhàn)栗。那人把馬六領(lǐng)到一間屋子里,扒掉他的衣服,從腰間抽出皮帶,雨點般地落在馬六的身上。馬六咬緊嘴唇,一聲不吭,滴淚不掉。那人把皮帶一扔,拍著馬六的頭說:“小子挺有鋼兒,收你為我的關(guān)門徒弟了?!?/p>

      師傅打來一盆水坐在爐子上,把一枚通寶大錢扔到水盆里,讓他用食指和中指伸向水盆里,往外夾那枚大錢。隨著夾大錢的速度加快,水溫也在加熱,最后達到從一盆滾開的熱水里夾大錢。兩個手指被燙得掉了皮,師傅給抹點獾子油,然后繼續(xù)在沸騰的水盆里夾大錢兒。直到馬六夾大錢兒的手指像閃電一樣神速,手指再沒有燙傷掉皮的時候,師傅的臉上才現(xiàn)出點兒笑容。他要出道的頭天晚上,師傅抿口酒,瞇縫著眼,像欣賞自己雕琢的藝術(shù)品一樣看著馬六,然后說:“小子你記住,干這行不能倔強,不要做鋼鋸條寧折不彎,要像鐵絲寧彎不折……”師傅這樣教育他,可是,師傅卻犯了大忌,為了跟道上的人爭碼頭老大,打賭在十分鐘之內(nèi)拿下一個軍人腰間的六九式手槍。師傅十分鐘內(nèi)拿下了,可十天后師傅卻進了監(jiān)獄。五年徒刑沒有熬到頭,就倒下了。馬六跟著幾個大師兄,以師傅親屬的名義去監(jiān)獄收尸的時候,他后背直冒涼氣,感到師傅的陰魂彌留在高大的院墻里難以散去……

      “老大,你怎么了?”老貓看到馬六的臉色慘白,急忙問。

      馬六低下頭,嘟囔道:“艙里太悶,要開船了,到甲板上透透氣?!?/p>

      甲板上的人很多,大都站在船舷邊看著下面的碼頭,有人在擺手和碼頭上的親友道別。寬大的船頭甲板上,兩個船工正往纜柱上一圈一圈地纏繞錨繩,一群海鳥在船頭低空盤旋,不時傳來清脆的啼鳴。“嗚——”低沉的長鳴聲,驚飛了海鳥。巨輪緩緩駛出碼頭,外灘的景象像熒屏似的從人們的眼前緩緩閃過。不一會兒,海關(guān)大樓那圓圓的大鐘漸漸模糊了。

      馬六呆呆地凝望遠去的外灘,目光黯淡下來,一種難以名狀的心情油然而生。從十五歲到大上海闖蕩,十多年來只是在去年回家祭母一次。那時歸心似箭,躺在船艙里整夜沒有動窩,整夜沒有合眼。早晨下船的時候,他恨不得從高高的船舷跳下去,甚至坐上飛奔的火車都感覺太慢?,F(xiàn)在緩慢行進的巨輪,劈開滾滾的黃浦江水,穩(wěn)穩(wěn)地行駛在寬闊的水面上,卻覺得飛快。他想起早晨那個夢,忽然覺得有種不祥之兆彌漫在他的周圍。他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沒有發(fā)覺異樣,憑他多年在道上周旋的經(jīng)驗,至少在他身邊肯定沒有雷子??伤麨槭裁从悬c心慌抑或是空落的感覺呢?馬六緊蹙眉頭,有些無力地靠在船艙邊。

      “老大,你在想什么呢?”老貓手扶船舷,揮舞著帽子,像頭次坐船似的興奮。他回頭看到馬六低垂著眼睛,忙過來問。

      馬六沒有吭聲,往甲板前面的舷梯走去,老貓緊跟在后面。上層甲板都是四等艙以上的旅客,甲板上的人不多,沒有嘈雜和喧嘩,甚至隱隱約約的馬達轟鳴聲都像有人在遙遠處撥弄的琴弦,顫悠悠地飄過來。

      “老大,你是要找那個偷了四等艙船票的匠人?”

      馬六瞪眼老貓:“你像根高粱稈子似的,說話嗓門倒挺高。我找他干嗎,也沒占咱們地盤。我想起早晨做的夢,有點兒鬧心?!?/p>

      老貓驚異地問:“什么夢?以前沒聽說你信這個??!”

      馬六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老貓麻利地劃著火柴。馬六深吸一口吐出:“我也不信,可噩夢總纏著你,你不得不往上面想?!?/p>

      “老大,難道動那個麻子會翻車?”老貓問。

      “五等艙里肯定沒有雷子。今天在南流頭又沒露手,也不會有雷子跟過來?!瘪R六說。

      “咳,老大,那你鬧什么心!晚上我去處理那個麻子,咱們不就是較這個勁兒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老貓顯得很輕松,眼珠子直轉(zhuǎn)個,像是在踅摸什么。老貓眼珠子一亮,用胳膊肘碰下馬六,說,“你往舷梯上看。”

      馬六扭頭看到,一個女人手扶欄桿,步履輕盈地登上梯子。馬六認出來,是他們在五等艙里見到的那個女人。

      “你不斷定她是馬子嘛,喊來逗逗她?。俊崩县堁劬ι[瞇地微笑著。

      “老貓,我說過,她不是什么好鳥,別搭理她!”馬六厲聲道。

      老貓“嘿嘿”一笑:“這不是搭不搭理的事兒。你看,她上趕子來了?!?/p>

      那女人已經(jīng)來到他們面前。

      “小妹兒,大連人吧?”老貓前身趴在欄桿上,弓腰撅腚,把窄窄的過道堵住,歪著腦袋搭訕。

      那女人對老貓的舉動似乎早有預(yù)料,神色平靜,嫣然一笑:“是嗎?我臉上貼標簽了嗎?”

      老貓直起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在那個女人高聳的胸上:“這身打扮就是金家街上的女人。我在那條街上混了五六年,打眼就能看出哪個女人讓沒讓爺們兒睡過?!?/p>

      馬六瞟一眼那女人,兩條短粗的辮子搭在胸前,齊齊的劉海遮住彎彎的細眉,黑眸含笑,整齊潔白的牙齒閃出晶瑩的光。肩上挎著黑亮的人造革包,鼓鼓囊囊顯得很沉……

      馬六迅速移開目光,望著船舷下泛起的海浪,可心里在琢磨老貓的話。他雖然沒有在大連混過,但也聽說過大連的金家街是痞子、馬子多。他還會哼哼幾句大連市內(nèi)流傳的歌曲:“長長的馬路,低矮的房,金家街的痞子馬子排成行……”他怎么看這個女人也不是老貓說的金家街的女人。那街上的痞子、馬子典型的裝束是“吊腿褲子小白鞋,尼龍襪子露半截?!倍矍暗呐穗m然穿著艷麗,卻不是吊腿褲子,更不是腳蹬白鞋。筆直的藍的卡褲子,褲腳遮在黑色拉帶布鞋鞋面上,秀出修長的兩腿。

      馬六趴在船舷上,低頭從臂彎空隙中看著身后那女人。

      那女人爽快地笑起來,笑得無拘無束:“大哥你真逗,金家街也不是少數(shù)民族居住的地方,服飾統(tǒng)一,搭眼兒就看出來了?我知道你這位大哥的意思,我呢,是不是馬子無所謂。你們男人就是怪,把愛打扮的女人叫馬子,把討生活的女人叫婊子,把失去男人的女人叫寡婦。你們男人是什么,知道嗎?”

      老貓眨巴下眼睛:“是什么?”

      那女人把目光投在馬六的后腦勺上,聲音清脆地說:“是痞子,是嫖客,是光棍,有的人還是小偷!”

      老貓臉色刷地變白,揮起拳頭:“你他媽的說誰小偷?是找挨砸了!”

      馬六猛地轉(zhuǎn)身,一把攥住老貓的手腕,狠狠地甩下,凝視那女人半天,問:“你是哪個碼頭的?”

      那女人淡然一笑:“跑單幫兒的。”

      馬六眉頭緊蹙,又冷冷地問:“你是四等艙的?”

      那女人沉靜的目光盯在馬六的臉上,似笑非笑微微地點下頭。

      “候船室里那個四等艙的船票,是你下的手?”

      老貓詫異地瞪起眼睛:“你膽子真他媽的大,雷子堵在檢票口,你也敢下手。要是丟船票的人記住了房間號,你能有好嘛!”

      那女人神色冷淡下來:“沒辦法,跟你們一樣急于上船。”

      馬六避開那女人的目光,顯得無所謂的樣子,而內(nèi)心卻是翻江倒海。眼前這個女人過于招搖,怎么能是“匠人”呢?不是同行,又怎么能看出他和老貓是“匠人”?盡管她喊得直白,聽起來刺耳,但馬六感到她是特意在刺激他倆。馬六回憶著:可能是在候船室對那個麻子下手時,被她看到了。如果不是內(nèi)行,在老貓碰撞那個麻子,馬六把那個麻子摟在懷里下手的瞬間,即使是明眼人也不會看出破綻。只有經(jīng)驗豐富的道上人,才能一眼捕捉到馬六的動作,連跟他多年的大脖筋和老貓都沒有這個眼力。馬六暗自佩服這個女人,而表情卻十分冷漠。

      “兩位哥,這茫茫大海也看不到岸,三十六小時的航程,呆著多寂寞啊!我們搭個伴混到下船吧?走,到餐廳去,我請兩位哥吃飯?!蹦桥搜劬σ恢毙σ饕鞯囟⒅R六的臉,馬六慌亂地躲閃著。

      “好,咱們再弄點兒酒。我最喜歡和你這樣的美女喝酒了,我喝多少都不醉!”老貓沖著那女人討好地“嘿嘿”笑了兩聲。

      “好啊,我在餐廳等你倆?!蹦桥苏f完頭也不回,下了舷梯,向甲板后面的餐廳走去。

      餐廳里的人很多,熙熙攘攘的像候船室里等著上船的旅客,窗口前排起了長隊買飯票。有的人端著盛滿飯菜的碗和盤子,尋找座位。馬六看到盤子里那金黃色的小炸魚,這時一陣饑餓感襲遍全身,立刻覺得渾身無力,禁不住咽了下口水。

      老貓眼尖,看到那女人坐在角落里的一張圓桌前,向他倆擺手。

      “老大,她在那兒了,過去吧。”老貓急忙向那女人走去。

      馬六狠狠地瞪一眼老貓的背影,真是饞貓聞到了腥味!馬六不知為什么沖到喉嚨的罵聲,咕嚕一下咽了回去。甚至來到那女人的面前,看都沒看老貓,對著那女人微笑一下,說:“小妹兒,我請客,愛吃什么吱聲?!?/p>

      “對,兩個爺們兒在這兒能讓你個小女子請吃嘛!”老貓的嘴咧得老大,一排泛黃的牙齒閃現(xiàn)出來。

      馬六用腳在桌子下蹬了老貓一腳,說:“排隊去!”

      老貓無奈地站起身,拉著長音說:“沒有糧票??!”

      “我有全國糧票。哎,看看有沒有酒弄一瓶?!蹦桥藦陌锬贸鲆晦珖Z票,抽出一張,又拿出一張上海市酒類供應(yīng)票和二十元錢遞給老貓。

      馬六伸手把錢摁住。老貓拿起糧票走了。

      馬六凝視那女人,問:“你不是跑單幫的,到底是哪個碼頭的?”

      那女人莞爾一笑:“怎么看出我不是跑單幫的?”

      馬六要掏煙盒,那女人從包里拿出一盒鐵盒的中華煙遞過來。馬六拿在手里像翻撲克牌那樣翻了幾個個兒。這種煙在市面上是絕對見不到的,他聽說只有坐飛機時能得到一盒贈品。馬六打開,拿出一支香煙,遞給那女人,自己又叼上一支。馬六掏出打火機,伸手把那女人的煙點燃。那女人輕松自如地吐出一口淡淡的煙霧,那輕紗一樣薄的青煙,彌漫到馬六的臉上。馬六的心怦然一動,他找女人的時候,只要女人抽煙都會這樣向他吐來第一口煙霧。透過薄如蟬翼的煙霧,他好像看到對面女人那顆騷動的心。

      “你叫什么名字?”馬六抬眼問。

      “叫我邊英吧。”

      邊英胳膊彎立在桌子上,纖細的手指筆直地夾著香煙,身體前傾,白皙的臉龐和那雙深邃的眼睛,像是漸漸地在貼近馬六燥熱的臉。馬六下意識地把身子向椅背上靠。馬六見識過女人,而且不止一位。那幾個在他身下碾過的女人,沒有一個稱得上馬子。面對眼前這個道上的女人,他生出幻想,感覺這個女人的魅力像磁石一樣把他吸住。馬六躲開她熱辣辣的目光,把臉轉(zhuǎn)向排隊買飯的窗口。老貓高出別人一個腦袋的個子,悠閑地晃動著,不時地向他們這兒窺視著。

      “跟個小片兒子上的船?沒想到南流頭老大做出這事兒!”邊英嘴角露出一絲輕蔑的笑。

      馬六轉(zhuǎn)回頭,警覺地凝視邊英,問:“你到底是哪個碼頭的?怎么知道我是南流頭的老大?”

      邊英輕輕一笑,抬起胳膊,夾煙蒂的手指輕輕一彈,半截煙頭劃個弧線飛落遠處。

      馬六的臉色陰沉下來,緊繃著嘴角,目光錐子一樣地扎在邊英的臉上。

      邊英輕笑,整齊而潔白的牙齒晶瑩剔透:“老大,你緊張什么?我又不是雷子。我從廣州飛回來的,著急回家,這鐵盒中華煙只有坐飛機才能得到的?!?/p>

      馬六下意識地瞅眼桌子上的煙盒,眉頭一皺,問:“你怎么知道我在南流頭混?”

      邊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冷冷地說:“我聽到你和十六鋪碼頭的老大說話了。”

      馬六心頭一驚,腦子急速轉(zhuǎn)動。他和茍大肚子在候船室門口對話的時候,自己的眼睛也盯著周圍過往的行人,怎么就沒有注意一個女人在身邊,一字不漏地聽到他和茍大肚子的對話呢?馬六心存疑慮,他和茍大肚子在候船室前后兩次見面,絕對沒有這個衣著艷麗的女人在身邊。要是有,老貓早聞到腥味了,不會在船上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興奮得嗷嗷叫。馬六瞧眼老貓,他已經(jīng)排到窗口了。馬六站起身,對邊英說去幫老貓端菜,就走了。

      老貓從窗口端出雪里蕻燉豆腐、炸黃花魚、午餐肉和三碗米飯。馬六接過兩盤菜,老貓又把另一盤菜放在兩盤之間。

      老貓雙手捧起三碗米飯,說:“那個馬子讓兩個老爺們兒伺候。要是床上也要咱倆伺候也值?。 ?/p>

      “那個女的叫邊英,你在十六鋪碼頭見過她嗎?”馬六低聲問。

      老貓搖搖頭。

      “別撩騷啊,這個女人有點兒神秘。對那個麻子晚點兒下手,別讓她看到?!瘪R六厲聲吩咐完,端著菜盤子走過去。

      邊英沒有欠身,像客人似的等待主人的伺候,眼里充滿得意的神色。馬六往桌子上擺盤子,老貓把米飯碗放下,去餐廳門口的小賣部買酒。

      老貓拎著一瓶高粱燒回來。老貓給邊英的酒杯慢慢地倒酒,眼睛斜瞇著邊英。邊英垂下眼瞼看那瓶口流出的一絲銀線,像看到廬山飛瀑一樣愉悅。

      馬六有點兒不自在,內(nèi)心甚至有惋惜的感覺。一個容貌清秀的姑娘,竟然煙酒不拒,真是道上的一個魔女了。

      “來,老大,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咱們是緣分,先來口啊!”邊英先入為主,端起酒杯笑吟吟地看著馬六。

      老貓驚訝:“你還會詞兒!我聽明白了,共枕眠就是一個枕頭睡覺唄!”

      馬六在桌下踹了老貓一腳……

      老貓挨了一腳也沒打住興奮,沖著邊英齜牙笑一下,喝下一大口酒。

      酒桌上沉悶了一會兒,突然,大廳里響起女人凄厲的喊聲:“媽呀,我的錢丟了!”

      餐廳里亂作一團。有人高喊,快把門關(guān)上,別讓小偷跑了。喊聲剛落,餐廳的兩扇玻璃門“咣”地關(guān)上了。有人也隨之高叫,有什么用,小偷早跑了。馬六身后一個中年男人嘟囔道,就是小偷不跑,怎么還能找出來嗎?那錢也沒有記號,揣在誰兜里就是誰的。另一個人隨聲附和,上船的時候就有小偷偷船票,警察還特意警告大家,有小偷混在船上,怎么就不加小心呢!

      馬六的目光一直盯在老貓的臉上。老貓低頭吃菜,像身邊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邊英起身過去,幾個旅客圍在女人身邊,正好言相勸。

      丟錢的女人泣不成聲地說:“誰這么喪良心啊,我那六百塊錢是救命錢??!家里的病人就等著錢看病,這是我父母攢了半年的工資??!我也不能活了……”

      那女人說著站起來,就往大廳的柱子上撞,兩個旅客一把拉住她。那女人躺在地上打滾,聲嘶力竭地嚎啕大哭。

      馬六如坐針氈,臉呼呼地發(fā)熱。從他入道以來,凡是得手后都迅速離開現(xiàn)場,這是道上人最基本的行動準則。即使偶爾見到被竊者失去錢財后的憤怒和謾罵,但沒有見到過這樣悲憤得要尋死的人。馬六霍地站起身,用力捏住老貓的脖子,聲音低沉而冷漠:“跟我出去!”

      餐廳的門出不去,馬六從廁所的邊門,上了舷梯,直接到了四等艙的甲板。老貓跟在身后。馬六猛地回身,揮起一拳,把老貓打倒在地。

      馬六一把揪住老貓的領(lǐng)口,拽起來頂?shù)綁ι?,忿恨地吼道:“操你媽!你是不是沒有記性?告訴你在船上別下手,你手刺撓了?”

      “老大,我錯了,我是想給那個女人看看,那個女的有點兒瞧不起咱倆。”老貓哭喪著臉,為自己辯解。

      馬六揚手摑老貓一個耳光。老貓眼冒金星,立刻閉上眼睛,把頭靠在墻上,等待馬六又要扇過來的巴掌??神R六舉起的手被身后的人握住了。馬六感覺自己發(fā)脹的手碰到了涼哇哇的玉器,心中的怒火,瞬間泯滅了,手臂發(fā)軟地落了下來。

      “那個女的沒事兒了,我給擺平了。放了你的弟兄吧?!边呌⒊练€(wěn)地說。

      馬六松開老貓,回身盯著邊英的眼睛,疑問道:“你把錢送回去了?”

      邊英瞥眼愣怔的老貓,說:“沒有別的辦法。那個女的挺可憐的,是個上海知青,六九年下鄉(xiāng)到北大荒,嫁給了當?shù)厝?。男人發(fā)生車禍,昏迷一年了還沒醒過來。這錢是她父母攢了半年的工資……”

      馬六的眼里掠過一絲驚悸:“謝謝你。這個女的要尋死上吊的,真在船上出事了,老貓能不能進局子里不說,我他媽的下半輩子都不得安生!”

      邊英嫣然一笑:“呦,看不出碼頭老大還慈悲為懷呢!那你就金盆洗手,別在道上闖了?!?

      馬六沉下臉:“你在將我?”

      邊英仍然笑容滿臉,搖搖頭:“沒有那個意思??闯鰜砟阈难酆檬梗依霞野押萌私小┳?,意思是好人,很可愛?!?/p>

      馬六仰頭大笑兩聲,笑聲戛然而止,說:“咱們之間還講好人?我臉都紅!”

      邊英的目光深沉下來,在馬六和老貓的臉上飄動,落在馬六的臉上,說:“你是壞人堆里的好人,好人堆里的壞人?!?/p>

      馬六皺下眉頭,輕輕哼了聲:“那你在好人壞人堆里,都是好人嘍?老貓,六百元在你兜里焐熱乎了吧?還不拿出來還給她!”

      老貓麻利掏出錢,遞給邊英。

      “留給你倆下船買酒喝吧。我知道你們不缺錢,算是我認識了上海南流頭老大的孝敬錢?!边呌⑽⑿χ逞垴R六轉(zhuǎn)身走了。

      三 假承歡美女行竊

      真悔過邊英訴屈

      夜幕降臨,五等艙昏黃的燈光越發(fā)顯得暗淡,嚷嚷聲也安靜了下來,咸腥味和一股臭腳味在悶熱的船艙里彌漫。剛從甲板上呼吸了新鮮空氣的人,下到船艙里,像股惡浪撲過來,嗆得直打噴嚏。

      邊英捂著嘴巴,回到自己的鋪位坐下。馬六和老貓也找到自己的鋪位,他倆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那個麻子。那人盤腿坐在鋪位上,身上的外衣已經(jīng)脫掉,襯衣的后背處有兩個洞,露出黧黑的皮膚。那人悶頭在費力地給受傷的手指纏紗布,摘下的那只血跡斑斑的線手套,扔在腳下。兩只鞋脫下來,擺放在鋪位旁邊。

      “老貓,過去幫他把紗布包上,你就在他身邊擠個地方吧,摸到貨了,就打住。我們較真知道在哪兒就行了,千萬不要拿出來,聽到?jīng)]有?”馬六壓低聲音說。

      “老大,我可不惹火你了,現(xiàn)在眼睛還冒金星,你也忒狠了點兒?!?/p>

      老貓說完起身要過去,馬六一把拉住他,狠狠地說:“不狠點你不長記性。天亮前完成任務(wù),下船我讓你回老家呆幾天。”

      “好,一言為定!”老貓站起身,趿拉著藍色球鞋,繞過幾個躺下的旅客,來到那人身邊。

      “大哥,來吧,我?guī)湍惆???茨惆觅M勁兒,連嘴都用上了。”老貓也盤腿坐下,接過他手里的紗布,開始給他包扎。

      那人愣住了,細瞧老貓,驚喜地說:“你是在碼頭洗臉時借我毛巾那個老弟?。∧阋彩俏宓扰??”

      老貓三五下把紗布纏好,說:“我在那邊的鋪位,剛從甲板上回來,鋪位就讓人家給占上了,在你這兒偎個地方躺著吧?!?/p>

      “行,老弟,出門在外都不容易,迷糊一會兒就到大連了?!蹦侨苏f著把褶巴得已經(jīng)看不出白顏色的一只線手套塞進一只鞋窠里,然后把鞋子拎起來,放到自己的身邊。他向外挪下身子,給老貓騰出棲身的地方。

      “把手套戴上吧,別沾上水感染了?!崩县堈f話的時候,兩眼瞄著那人的兩只腳,墨綠色的尼龍襪子,露出大腳指頭,襪筒子里塞著藍色的襯褲腿兒,顯得鼓鼓囊囊的。老貓心頭一震,那鼓囊的襪筒子里,肯定是他藏錢的地方。

      那人慌忙用手掐住鞋口,像老貓要搶他的鞋似的,神色緊張地說:“不戴了,捂得慌,等下船時再戴?!?/p>

      老貓回頭看馬六靠在船幫上,眼神與他相遇,老貓會意地點下頭。馬六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他知道老貓那咧嘴無聲地一笑,清楚地告訴他,已經(jīng)探到八十元錢的下落了。馬六表情木然,拿出一支煙點著,深吸一口,吐出煙霧的時候,瞥了眼遠處的邊英。她側(cè)身躺在鋪位上,好像閉著眼睛,似乎睡著了。

      老貓過來跟馬六要煙。老貓接過馬六遞給他的香煙,悄聲說:“老大,我看清楚了,那八十元就藏在他的襪筒子里。半夜他睡著的時候,我摸一下就知道了。這事兒怨我,在一百門外他哈腰系鞋帶的時候,我竟然沒有注意?!?/p>

      馬六輕蔑地哼一聲:“那當口你是看到哪個馬子,把你的眼球吸走了。盯準了何必費勁巴力地跟到船上,不值得。”

      老貓斜瞇著遠處的邊英,說:“老大,絕對沒有!要是遇到邊英這樣的馬子,也許我能精神溜號。我跟了一路,也沒遇到這樣的女人。哎,老大,那個女的怎么蔫了?!?/p>

      馬六撩起眼皮,不耐煩地說:“管她蔫不蔫的,把她的六百元給我。找機會給她,要她的錢掉價。”

      老貓很不情愿地從兜里掏出錢,扔給馬六。馬六吐出一口煙,讓老貓回到那個麻子身邊去。

      “再給我?guī)字?,我能自己抽嘛,跟他套套近乎?!崩县埣毑[著眼睛說。

      馬六從兜里摸出鐵盒中華煙,扔給老貓。老貓驚喜:“嘿,老大還有這貨!是那個馬子的吧?”

      “你要不要?別啰嗦!”馬六瞪他一眼,伸手去老貓手上拿煙盒。

      老貓麻利地站起身,掂掂煙盒,擠眉弄眼地說:“不要白不要??!她身上還有新鮮玩意兒,再淘弄點兒?!?/p>

      老貓三蹦兩蹦地回到那個麻子身邊,和那人套起近乎來。馬六偎了偎,枕著自己的胳膊躺下了。

      五等艙在巨輪的最底部,輪機轟鳴聲好像在鋪位下面隱約作響。圓圓的像火爐蓋子的舷窗,不斷地有海浪拍打過來,雖然聽不到海浪的聲音,可從那透明的小玻璃窗上,也能感覺到涌動的海水是很兇猛的。

      馬六迷糊一陣兒,感覺窒息,翻個身坐起來,環(huán)顧四周。一些人七扭八歪地躺下了;還有三三兩兩的人圍坐在一起,低聲嘮嗑。老貓和那個麻子對臉坐著抽煙,儼然是熟悉的朋友了。馬六把目光投在遠處邊英的鋪位,不知道什么時候,邊英沒了影子。馬六瞧眼老貓,昏暗的燈光下,馬六看清楚,老貓向他揚揚下巴。馬六明白,邊英出去了。

      馬六遲疑片刻,站起身,小心翼翼地跨過幾個熟睡的人,走到舷梯邊。老貓急忙追過來。

      “老大,我也出去透透風?!崩县埣毑[著眼睛,一副討好的樣子。

      馬六輕聲地問:“邊英是回四等艙的房間了?”

      “嗨,我怎么能知道,她也沒告訴我?。 崩县埪栂录?,滿臉無奈。

      “你回去,把那個麻子的事兒整明白,你就算完成任務(wù)了。”馬六登上舷梯出了五等艙。

      漆黑的海面,茫然一片,遠處隱約有幾個螢火蟲般的亮點在不時地晃動。巨輪下劈開的海浪發(fā)出隆隆的響聲,那聲音聽起來有些空曠,像在深淵里作響。一陣海風吹來,馬六感覺很冷,海風針似的往身上扎。他緊緊裹住外衣,掛在腰間的布包突顯出來。馬六下意識地摸一下,像摸到了家鄉(xiāng)老帽山的蒺藜,迅速把手縮了回來。馬六把外衣的領(lǐng)子立起來,擋住涼風往脖頸里面戧。馬六真切地感到后悔了,倉促地出來,慌忙地上船,不但受到海風的抽打,而此時更讓他感到寒冷的是那個丟錢后要尋死的女人的影子在他眼前揮之不去。他不敢回想在餐廳里那女人要撞柱子的一幕。呼嘯的海風中,似乎裹挾著那女人聲嘶力竭的哭叫聲。馬六不敢再摸腰間的錢包了,這些錢演繹了多少這樣的悲哀,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身上的錢和那些在姐家存放的錢,基本上都是手下人每天得手后向他交的份子錢,也有極少數(shù)的錢是他出溜碼頭得手的。但不管怎么到他手里的,他都不知道錢背后的故事。道上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匠人們在任何情況下都避諱談?wù)撌Ц`者失竊后的表現(xiàn)。師傅曾經(jīng)囑咐過,干上這一行,眼睛就不要往后看了,看了眼睛就要扎進刺兒?,F(xiàn)在他真切地體會到師傅的話,眼睛真的有點澀。馬六揉揉眼睛睜開,那女人的影子還是在眼前晃動。

      馬六在甲板上站不住了。手里攥著六百元錢,像攥著蒺藜一樣扎著他的心。這錢必須盡快出手,還給邊英,這樣他才能感到心安??墒牵R六感到茫然,他知道邊英是四等艙,但不知道是哪個房間。深更半夜,無法去逐個房間敲門,還是等到天亮下船見她吧。

      馬六轉(zhuǎn)身回艙里。拐進甲板甬道,馬六愣住了——邊英站在舷梯門口,笑吟吟地看著他。

      “你是鬧心了吧?我知道你一定會出來散心的。”邊英先開口,嘴角滑出一絲嘲諷的笑意。

      馬六沒有搭話,從兜里掏出那六百元,伸手遞給她。

      “干嗎?拿妹兒耍大刀呢!”邊英牙齒晶瑩剔透,閃出亮光。

      “你的錢!我不想欠你的人情?!瘪R六沒有縮回手,聲音生硬地說。

      “下了船,我們是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沒有什么人情。我是看那個女人要死要活的很可憐,錢是給她的,不用你還?!边呌⒛抗饫淞讼聛?,淡淡地說。

      馬六輕蔑地一笑:“你這么善良,還在道上干嗎?回家抱孩子去吧!”

      邊英笑了。那笑聲肆無忌憚,在風嘯濤涌的漆黑夜里,像串銅鈴聲從遠處飄來。

      “你笑什么?”馬六莫名其妙地皺起眉頭問。

      邊英的笑聲戛然而止:“這錢我要是不收下,你說不定還說我什么。我真不知道你是褒獎我還是貶斥我,但回家抱孩子一直是我的夢想,我真愛聽你說出這句話!”

      馬六迷瞪了,昏黃的燈光下,他看清邊英的臉泛起了紅暈。馬六局促不安,伸出的手僵住了,不知縮回還是繼續(xù)停在她的眼皮下。

      邊英握住馬六的手,把他捏在手里的錢拿下來,說:“我不收下錢吧,你這個碼頭老大恐怕一生都要感到不安。好,我收下錢,可你要陪我坐一會兒,這漫長的夜,我太寂寞了。”

      馬六感覺邊英的手很熱乎,像熱流通遍全身……

      邊英扭動著肥臀走在前面。馬六望著她的背影,感到奇怪,她的兩個黑粗的辮子不知什么時候打開了,濃黑的長發(fā)披在肩上,海風輕拂,長發(fā)飄逸。馬六的腳步有點兒亂,仿佛走在苞米地的壟溝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別扭起來。

      馬六見識過女人,雖然沒有老貓對女人那么邪道,但他也碰過幾個女人。第一次遇到那個大姐是蓋平團瓢的,來上海走親戚,手里拿著信封,轉(zhuǎn)到半夜也沒有找到信封上的地址。馬六從街道小旅館打牌回來,看到弄堂口蹲個黑影,上前細看是個女人。馬六轉(zhuǎn)身就走,那女人一把拉住馬六的胳膊,說自己不是要飯的,是找親戚的。馬六接過信封,借著昏黃的路燈光看了一眼,告訴她這地方我也找不到。那女人把馬六拉得更緊了,聲音激動地說,你是東北老鄉(xiāng)!我早晨下船到現(xiàn)在,才算遇到說話我能聽明白的老鄉(xiāng)。今晚你一定給我找個歇腳的地方,老鄉(xiāng)不能看我蹲馬路過夜吧?馬六問她有介紹信嗎?她搖搖頭,我是來走親戚的,也沒到大隊部開信啊。馬六告訴她,沒有介紹信就麻煩了,肯定住不上旅店。那女人哀求馬六,收留我住一宿吧,沒有地方住,我蹲你的房檐也行。馬六把她領(lǐng)到住處。馬六讓大脖筋騰出閣樓上的鋪位。大脖筋擠眉弄眼地看著馬六。馬六揪住大脖筋的耳朵:“流落街頭的老鄉(xiāng),如果是你姐,你他媽的也不管嗎?”第二天那女人早早起來,站在馬六的門外扔下一堆感謝的話走了??上﹃杽倧拈w樓對面的高樓上滑落下去,那女人又拖著疲憊的步子回來了。馬六沒有感到意外,好像她就應(yīng)該回來似的。第二天那女人沒有像頭天早晨那樣急于出門,搖身一變成了這個閣樓里的主婦。把給親戚背來的五斤玉米■子、幾條咸鲅魚干、蘿卜絲干和一小布袋子黃豆都拿出來交給馬六。那女人告訴馬六,這些東西是給親戚的,來找親戚就是想要點兒糧票,生產(chǎn)隊分的口糧家里五口人早就吃完了。這點糧食是跟娘家媽要的,親戚找不到了,給你們吃吧,你有全國糧票就給我點兒,我別空手回家,手頭要是寬綽,就借我十元八元的,你回老家的時候,去找我要。馬六手頭還真有弟兄們順手牽羊弄回來的糧票,沒數(shù)過有多少,就在床下藏著。那女人去做飯了,馬六把糧票翻出來,各地方的糧票都有,全國糧票也挑出了一百多斤,馬六把一百多斤糧票和二十元錢給了那女人,那女人拿著糧票和錢,眼淚就滾了下來。馬六吃了一頓難忘的玉米■子粥、咸鲅魚燉蘿卜干和黃豆。這是他家鄉(xiāng)最常吃的飯菜,多少年沒有吃到了,撐得肚皮鼓了起來。那女人沒有把糧票和錢揣進兜里就走,而是像誰的媳婦似的,脫掉外衣,開始給馬六和弟兄們洗衣服。馬六依偎在床邊,看著那女人的兩手嫻熟地把衣服摁在洗衣板上搓,渾圓的兩肩上下不住地抖動,胸口處的乳溝若隱若現(xiàn)。她彎腰涮衣服的時候,兩個乳房探出了腦袋,醉人般地向馬六頻頻點著頭。馬六的眼睛直了,臉膛呼呼地發(fā)熱。那女人抬起眼看到馬六面紅耳赤,兩眼發(fā)直地盯在她的胸前,那女人扔掉手里的衣服,羞怯地走到馬六面前,一把摟住馬六,迅速摟起襯衣,一個軟綿綿、熱乎乎的大肉團,塞進馬六干涸的嘴里……

      馬六跟著邊英走進房間。馬六站在門口,環(huán)視房間。

      “進來吧,我說過了沒有人!”邊英說著一甩頭,蓬松濃密的黑發(fā)忽地飄了起來,散落在她的臉上。她兩手一捋,黑發(fā)擰成一束辮子,挽了幾下就扎好了馬尾辮,翹在腦后。

      馬六癡呆地看著邊英。他看花眼了,不知她手里的紅皮筋是從哪兒來的,像變戲法似的把頭發(fā)束好。

      邊英上前一把拉住馬六的手,伸出手的腕子上套著一個紅皮筋。馬六豁然明白,她兩手挽著黑發(fā)的時候,一只手就把另只手腕上的皮筋擼到捋好的發(fā)束上。馬六不由得暗嘆道,這個女人出手很麻利,也許是道上的高手。

      “道上的老大,怎么扭捏起來了,像個在家種地的大哥,我還能把你吃了?”邊英把馬六摁坐在床邊,撇著嘴,臉頰泛起紅暈。

      馬六抬眼,目光緊緊地盯在她的臉上。馬六猛地把邊英攬到懷里,說:“我要吃你!”

      邊英依偎在馬六的懷里,伸手慢慢解開馬六的外衣扣子。馬六把邊英平放到床上,麻利地扒下她的衣服,然后迅速脫下自己的內(nèi)衣。邊英看到馬六的腰上掛個鼓鼓囊囊的布包,眼睛豁然一亮,暗自佩服茍大肚子的判斷:馬六的身上的確掛個藏錢的布包。邊英的心劇烈跳動起來,她已經(jīng)看出來,馬六粗魯莽撞的扒衣服動作,就不是個床上的老手。趴在女人的身上,也就是兩分鐘的活。邊英感到很緊張,機會就在這兩分鐘里,她知道馬六完活后會像兔子一樣溜走。

      馬六把貼在肚臍眼的布包往右側(cè)一拽,就要上邊英的身上。邊英一把推開他,嬌滴滴地說:“咱倆做活,你都不舍得把‘卵蛋摘下去,不硌腰嗎,多影響心情!”

      馬六跪在床上,把腰上的帶子解開,斜挎在肩上,布包甩在后背。馬六“嘿嘿”笑道:“這樣不影響心情了吧?”說著馬六就趴到邊英的身上。

      邊英緩過一口氣,嘴巴貼在馬六的耳根子,輕聲地說:“光棍的老大沒有媳婦,弄來的錢就這么背著,趕快找個媳婦得了。”

      馬六用力一頂,邊英一聲呻吟:“你要整死我啊?”

      “你就是我媳婦,我怎么舍得整死你!”馬六激情四射,喘出的粗氣,灌進邊英的耳鼓里。

      邊英雙手緊扣馬六發(fā)熱的腰,一只手摸到布袋的拉鏈,輕輕地拉開,另一只手伸進布包里,摸到兩摞厚厚的錢,但沒有翻到茍大肚子說的那張藏寶圖。邊英光潔的身子像蛇一樣地扭動,兩臂緊摟馬六的腰,兩手不住地在布包里外翻動。

      馬六突然停止身子的蠕動,回手一把摁住邊英摸包的手。馬六霍地直起身子,從邊英的身上下來,瞪起眼睛罵道:“你媽個臭蛋!你敢對我下手?你以為我是傻子??!”

      這時的邊英臉色煞白,驚慌失措的眼神里充滿了恐懼。邊英用力抽回手,雙手抱腿,頭埋在兩膝間,“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馬六要落在邊英臉上的巴掌,僵直在半空。馬六驚呆了……

      漆黑的夜空霧氣蒙蒙,茫茫的海面沒有一絲光亮。海天連成一片,船頭斬浪的嘩嘩聲,蕩漾在空曠的海面上。

      冷颼颼的海風,尖硬得像無數(shù)個針尖一樣扎在馬六的臉上,馬六禁不住哆嗦起來。他扔掉指間的煙蒂,順著走廊往五等艙走。他離開邊英的房間,邊英仍然光著身子,把頭深埋下去,嚶嚶哭泣,仿佛是馬六讓她受了莫大的委屈。馬六沒有想到這個風騷的女人,竟然有天大的膽子,敢對他下手。馬六攥緊的拳頭松開了,盡管她是道上的人,但畢竟還是個女人。動手打一個女人,不是他馬六在道上做的事。

      “老大,你站??!”突然身后響起邊英的喊聲。

      馬六緩緩轉(zhuǎn)過身,邊英披著外衣,趿拉著鞋子,神色緊張地站在甲板那頭。馬六遠遠地凝視她一會兒,慢慢走過去。

      邊英抬起眼,淚水無聲地流下來,哽咽地說:“老大,你能原諒我嗎?我……我對不起你!”

      馬六沉默片刻,厲聲說道:“告訴你,以后在道上別讓我看到你!今天我饒了你,滾!”

      邊英一把拽住馬六的衣襟,停住了哭啼,高聲說:“老大,我們以后也許永遠不能見面,可我要把實情告訴你,我不能背著黑鍋過一生!”

      馬六驚愕了,皺著眉頭,問:“你說什么,有人算計我?啊,是茍大肚子!”

      一陣冷氣逼人的海風吹來,邊英全身哆嗦起來,用祈求的目光看著馬六。

      馬六跟著邊英回到四等艙房間。馬六充滿敵意地看著邊英。邊英穿戴完整,站在床頭,深呼一口氣,似乎在鎮(zhèn)靜自己的緊張心理,緩緩地說:“是,茍大肚子在碼頭上就想把你留下喝酒,讓我陪你,把你灌醉,找你藏錢的圖!”

      “茍大肚子真他媽的不是人!”馬六吼了起來,仿佛面對的是茍大肚子。

      邊英沒有慌張,掏出一支煙點燃,說:“他看你非要上船,就讓我跟上你,把你引到床上下手,把你腰包里的藏錢圖拿走。”

      邊英說完,顯得很痛快,狠狠地吸口煙,隨之吐出來。邊英看到馬六像喝多了燒酒,脖頸子都紅了。她知道,把茍大肚子供出去,自己將留下什么樣的禍根??伤龑@個南流頭老大,不知為什么有好感。盡管他看她的時候,眼睛里始終沒有消失過鄙夷的目光,但她想把實情告訴他,不為別的,就為自己從來沒有對一個男人的好感而付出代價。這個代價就是她將不能在上海灘上吃這碗飯了,甚至都不能在道上混了。

      “你為什么告訴我?你犯了道上的大忌。我已經(jīng)饒了你,你沒有必要告訴我。你想到?jīng)]有,我回上海找茍大肚子算賬,茍大肚子能饒了你嗎?”馬六顯得很平靜,而內(nèi)心卻極度地憤恨。他沒有想到,初次見面茍大肚子就對他下黑手。馬六腦海里又再現(xiàn)出茍大肚子在十六鋪碼頭看他時那賊溜溜的眼神。他想起師傅說過的一句話:江湖險惡??!

      邊英的眼睛充滿血絲,驚恐地看著馬六,她不知道自己這么做會給馬六帶來什么。她不是要辯解自己的清白,走上這條路,就沒有清白而言。特別是她一個女人,甚至永遠都不可能像正常女人那樣抬起頭。然而,她現(xiàn)在這樣做,就是要擺脫茍大肚子這個惡魔對她這么多年的束縛和折磨。邊英十一歲的時候,母親去世沒到半年,后媽進了他們家的門,從此她就開始暗無天日的生活。繼母帶來兩個弟弟。這兩個弟弟就是他們家的小皇帝,他們吃飽,邊英才能撿口剩飯。他們上學,她輟學。老師到她家走訪,說服她父親和繼母讓邊英上學,告訴他們,邊英在學校是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好學生。繼母翹起尖下巴,“哼”了一聲:“他爸一個月三十八塊五的工資,養(yǎng)活五六口人,有口飯吃就不錯了,想上學可以,除非她爸工資漲到五十元,家里的錢打開點兒了再讓她上學?!边呌⒌母赣H一臉愁云,悶頭抽煙,他實在是沒有膽氣保護親生骨肉,娶家里這個后老伴,就是娶家里一個母夜叉。為了不讓女兒受氣,父親把她送到太原的老姨家。十三歲的邊英來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家,可是老姨家的境況并不比自己家好多少。老姨有兩個兒子,都上小學了。老姨在街道的裝卸隊上班,每天早早扛著大板鍬到車站貨場裝煤,成天灰頭土臉的,下班回到家里,就一頭扎到床上,臉都懶得洗。家里洗衣做飯的活,自然落到邊英的身上。邊英在家干慣了這些家務(wù)活,做起來很順手,只要老姨能讓她念書,她不怕挨累吃苦??墒呛镁安婚L,邊英的老姨夫曾經(jīng)是商場的采購員,因跟商場的女售貨員亂搞關(guān)系,被貶到郊區(qū)的合作社做打更工作。他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回來都是喝得半醉,進門就跟邊英老姨打仗。老姨干體力活,渾身上下有的是力氣,一手掐住老姨夫的脖子,一手揪住他的腰帶,“咣當”一聲就扔到床上。老姨夫動手占不到便宜,就拿屋里的東西出氣,暖壺、大鏡子、鍋碗瓢盆,得手什么摔什么。老姨一腳把老姨夫踹出門,可一周后老姨夫醉醺醺地又回來了。那天老姨夜里裝火車,兩個弟弟都早早入睡了,老姨夫看到睡在走廊里的邊英,頓生邪念,把邊英抱進房間,扒掉她的衣服,把她強暴了。老姨夫把邊英蹂躪到半夜,穿上衣服走了。邊英第二天早晨哭著離開老姨家,跑到火車站要回家。可邊英兜里沒有錢買車票,蹲在車站廣場一角哭泣。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說給她買車票,領(lǐng)她回家。那女人給邊英洗干凈臉,吃了一碗熱面,然后就領(lǐng)她上了火車。那女人領(lǐng)著邊英下了火車,卻不是她記憶中家鄉(xiāng)的小火車站,而是一個更大更忙碌的車站。那女人緊緊地拉著邊英的手,生怕她跑了。出了站口,邊英回頭看到候車室大樓上的三個大字:廣州站。

      多少年來,痛苦的記憶一直壓在邊英心底?,F(xiàn)在她面對馬六,多少年受到的委屈和凌辱,仿佛找到傾吐的人了,淚水奪眶而出。

      馬六最見不得女人的眼淚。餐廳里那個女人的嚎啕聲,一直縈繞在他的耳邊,這會兒又見到道上的女人淚水漣漣,心軟了下來。馬六嘆口氣,說:“好了,別哭了,我找別的理由收拾茍大肚子。我告訴你,我沒有茍大肚子要的藏寶圖。我攢的幾個錢用不著藏,上次回家都交給家里人了,等著娶媳婦用。啊,這樣吧,我畫個假圖,你拿回去交差吧。你交上差了,不愿跟茍大肚子混了,可以到我的碼頭去,我保證不讓你吃虧。我更不能出這樣的餿主意,讓你用色相來干這事兒?!?/p>

      邊英哽咽起來,在她的記憶里,還沒有哪個男人對她說過一句體貼、溫暖的話。馬老大不但放她一馬,還給她個出路。盡管馬六的話里含有責怪的味道,但她也激動不已了。邊英抽泣兩聲,果斷地說:“謝謝老大,可我不回碼頭了,我不想在道上干了!”

      馬六驚詫了??吹竭呌⒚悦傻臏I眼里充滿堅毅的目光,他的心為之一振。道上的人不會輕易做出出道的決定來,只要拜師入道了,想出道,師傅這關(guān)就難過,堪比拜師入道難。百年或是千年,也許有這個行當以來,道上就形成很多規(guī)矩。入道要拜師,點香磕頭;出道要金盆洗手。但走到這個道上,要想出道,師傅不點頭,哪個人擅自離開碼頭,師傅就會下令,只要在道上遇到這個人,就會剁掉他的一個指頭。出道可以,但要有充分的理由,只有打動了師傅,在師傅的主持下,金盆洗手了,才能離開這個道。眼前的女人要出道,馬六想她是忘了道上的規(guī)矩了。

      “茍大肚子能饒你嗎,你不怕有麻煩?你換碼頭可沒破了規(guī)矩,他不會對你怎樣的?!瘪R六還是勸她到自己的碼頭來。

      邊英掏出手帕,擦干臉頰的淚水,顯得異常平靜地說:“茍大肚子不是我?guī)煾?。我的師傅是我干媽,兩年前過世了。我用不著搞什么金盆洗手的形式,沒人管得了我!”

      馬六緊鎖眉頭,問:“你怎么到茍大肚子的手下了?道上的人都知道他狡詐。我從來沒有和他打過交道,在碼頭見一面,他就安排你算計我,可見茍大肚子是什么人。你離開他就對了!”

      邊英緩緩地抬起眼睛,凝視馬六,說:“我沒有聽干媽的話。我十三歲的時候,干媽在太原火車站把我領(lǐng)到廣州。我跟干媽在道上混了九年,干媽去年得了重病,要咽氣的時候,說的最后一句話是讓我回家:‘找個好男人成家吧,千萬別在道上干了?!?/p>

      邊英說著又啜泣起來,雙肩不住地抖動,珍珠一樣晶瑩的淚花順著兩頰流下來。

      馬六不知所措,茫然四顧。他看到床頭掛著一條毛巾,走過去,拽下來遞給邊英。

      邊英接過毛巾沒有擦臉,淚眼蒙蒙地看著馬六。馬六不知如何安慰已經(jīng)哭成淚人的邊英,猶豫片刻,轉(zhuǎn)身要走。邊英突然抱住馬六的后腰,哭聲像泄洪的閘門打開了,在房間里激蕩。馬六的雙腿軟了下來,沒有力氣扒開邊英緊扣他腰間的雙手。

      四 想歸宿洗手抽身

      揭迷底恍然大悟

      “長征”輪經(jīng)過一夜的奔波,就要到大連港碼頭了。悶了整夜的旅客,早早走出船艙,在甲板上透氣。

      馬六和邊英走出來的時候,陽光從東方海天相連的一片濃云縫隙鉆出來,跳躍在波浪平緩的海面上,猶如無數(shù)面小鏡子在閃爍。

      “要到岸了,你后悔還不晚?!边呌缀跏琴N在馬六的耳邊,喃喃地說,唯恐別人聽到。

      “嗨,老爺們兒吐口唾沫都是釘,我沒有做過后悔的事!”馬六張開兩臂,深吸一口濕漉漉的空氣,清馨透徹到心扉。馬六感覺從沒有過的輕松和愜意。

      從昨夜他決定不回南京路的那一刻起,他就像身上卸掉了什么。他把終日纏在腰上的布包解下來,瀟灑地扔給邊英。在道上,只有是自己的女人,老大才能把這個貼身的小布包解下來,交給她。邊英接過布包,問馬六,我是你的女人嗎?馬六一把摟住她,今天你不跟我走,就是我跟你走,你說你是不是我的女人?邊英踡曲著身子,粉紅的興奮還沒有在她的臉頰消退,深情的眼神罩住馬六神采飛揚的臉,聲音不大卻異常堅定:“我要是你的女人,你就得跟我走!”馬六松開邊英,仰頭大笑,他沒有想到邊英說得這樣干脆。他知道了邊英苦難的身世,聯(lián)想到自己的經(jīng)歷,“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油然而生。他想起獄中死去的師傅,想起姐姐告訴他母親臨終的話,馬六的心不由得顫抖起來。馬六的笑聲漸漸消退,淚水滾落下來,掛在嘴角。邊英驚悸了,就像她的手伸向他的腰包被摁住了。馬六把邊英拉回艙里,他接下來的舉動,差點讓邊英昏過去。馬六突然撲通一聲跪在邊英面前,像個孩子似的“嗚嗚”地哭了起來。邊英慌了手腳,急忙用力拉起馬六。馬六哽咽著說:“你把我救了!不然我是走不出這個道的!”邊英趕忙打來一盆清水,對馬六說:“你我都沒有師傅了,要離開江湖,也得按規(guī)矩辦,咱倆互相做證,金盆洗手吧?!瘪R六和邊英一起把手放到水盆里,水很涼,有點徹骨的感覺。馬六站起身,擦干手,頓時感到渾身輕松。那一刻,他徹底地明白,即使有了自己的女人,把腰包解下來,只是暫時卸掉了身上的累贅。繼續(xù)在道上走下去,這個累贅就不能真正地從身上解脫掉。這會兒,馬六從心里感到輕松,他激動地抱起邊英,重重地放到了床上。

      邊英相信馬六的話。她記得干媽曾經(jīng)跟她說過,在碼頭上所有干這行的人,不管手技如何高超,都是走在刀刃上,都有一種尋求歸宿的渴望。邊英在馬六身上失手的那一瞬間,干媽說的歸宿感就涌上心頭。現(xiàn)在南流頭的老大能被她征服,愉悅的心情油然而生。

      “我信你的,可你怎么跟你的弟兄說???”邊英舒展的眉宇間,滑出一絲憂慮。馬六和他的弟兄們多年玩命流血打拼出來的碼頭,輕易地放下,弟兄們這關(guān)他是難過的。

      馬六望著平靜的海面,沉默片刻,說:“我去找老貓,你下船在出口等我。老貓這小子混賬,罵你幾句難聽的不好,我現(xiàn)在不能跟他一樣的?!?/p>

      “老大的威信沒有了,是失落了?”邊英知道此時馬六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繁華的南京路,每天都有所獲的人民幣,還有吃喝不分的弟兄們,都要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馬六聳下肩,淡然一笑:“有你就沒有失落!”

      馬六來到五等艙。艙里一片喧囂和忙碌,大部分旅客開始收拾行李準備下船。馬六穿過零亂的鋪位,來到老貓身邊。老貓似睡非睡,挺著細長的身子,活脫脫像一只懶貓?zhí)稍跒M冬日陽光的炕頭上。馬六用腳輕踢老貓的臀部,掃眼隔老貓兩個鋪位的那個麻子。那人已經(jīng)穿好鞋子在系鞋帶。

      “要到岸了,起來吧!”馬六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老貓爬起身,戴上鴨舌帽,伸個懶腰,狠狠地瞪一眼那個麻子,跟著馬六走出船艙,來到旅客稀少的船尾甲板上。馬六倚靠船幫,掏出煙,扔給老貓一支。

      “老大,你跑哪兒去了,是那個騷貨纏了你一宿?老大,她沒摸走你的‘卵蛋吧?”老貓擠眉弄眼,撇著嘴角,給馬六點煙。

      馬六板緊面孔,顯得異常嚴肅,問:“那個麻子拿下了嗎?”

      “他媽的,簡直是出鬼了!褲襠都摸遍了,也沒有找到那八十元錢。我想下船直接問他,咱倆怎么地也不能白折騰一趟啊!”老貓顯得很惱火,狠狠地吐出一口煙。

      岸邊的樓房、塔吊、船舶越來越清晰了?!伴L征”輪緩慢地往泊位上靠。馬六把大半截煙彈出去,紅亮的火光閃了一下,便無影無蹤了。

      馬六扭頭看著老貓,說:“放了那個麻子,我不感興趣他的錢藏在哪兒了。”

      老貓狐疑的目光在馬六的臉上掃蕩。

      “瞅什么,我說話你聽不明白?”馬六佯裝嗔怒地問。

      “咳,我還真不明白了!老大你可是較真兒的人啊,一夜工夫狐貍精就把你變成另一個人啦?”老貓滿臉疑云,皺起了眉頭。

      馬六輕松地一笑:“你罵她騷貨,又罵她狐貍精,在我面前罵罵可以。老貓,跟我多少年了?”

      “九年啊,怎么了?”老貓不解地問。

      “真快啊,你跟我時間最長了。我在南京路混了十年,你和二貓來那年,我們正跟河南安陽幫爭南流頭碼頭。那天晚上我們在人民公園西山下的碧翠湖火拼,你掄起棒子放倒倆,我把他們的老大打到湖里,灌了一肚子水,這才把他們趕出南京路?!瘪R六聲音低沉,低頭望著船下翻騰的海水。

      老貓愣住了,這么多年馬六很少提起過去的事,就是喝酒到興奮的時候,他們都不把火拼碼頭的事情掛在嘴邊。

      “老大,你今天有點兒怪???”老貓瞇起細長的眼睛說。

      馬六沉悶了一會兒,說:“老貓,我決定不回上海了。”

      “什么?你……老大,你是被那個妖精給迷住了!弟兄們跟你混了這么多年,還不如你跟狐貍精混一宿的。你是重色輕友,這是碼頭老大做的事嗎?”老貓瞪大了眼睛,嗓門提高八度喊起來。

      馬六厲聲道:“你他媽的冷靜點兒,嚷嚷什么!”

      “你都不管弟兄們了,我……我能冷靜得了嗎?”老貓翻著發(fā)黃的眼珠子,他從馬六冷漠的眼神中,看出他是鐵心了。

      巨輪漸漸靠到泊位,馬六看到邊英混在人堆里,慢慢移向舷梯口。馬六拍了拍老貓肩頭,老貓跟著馬六向舷梯走去。

      馬六確信邊英已經(jīng)走出了候船室,正站在廣場的某個角落注視著他。馬六走下候船室門外的臺階站住,他不能讓邊英進入老貓那充滿怨恨的視線。

      馬六要盡快跟老貓分手。老貓的眼睛里流出憤懣和無助的目光,像耙子似的抓在馬六的心上。這么多年,只在惜別的時刻才感到哥們兒之間情深似海,難舍難分。

      兩人相對無言。老貓喘著粗氣,發(fā)賊的黃眼珠子四處尋覓,像在蹚活。馬六知道,他是在找邊英。

      “回去告訴大脖筋、老黑、羊頭他們,大哥對不起弟兄們了,這點兒錢你們下館子撮一頓吧。”馬六從腰包里拽出一沓十元大票,足有五百元,遞給老貓。

      老貓沒有接錢,無奈地嘆口氣:“老大,你怎么能動真格的,扔下跟你打拼的弟兄們就心安嗎?”

      “你給我閉嘴!我他媽的走出這步就容易嗎?你想過沒有,我今天走的這步,就是你明天要走的步!”馬六像喝了一杯烈酒,臉色變得酡紅。

      “是,這個道兒不能走一輩子,再說了天底下也沒有不散的酒席。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不懂的是你怎么被那個妖精迷住了。走在這個道兒上的女人是什么貨色,老大,你比誰都清楚。你找個好女人,洗手不干了,我還能理解。這個女人玩過了,就像扔掉一件衣服,可你還動起真格的。我……還有在家的弟兄們都理解不了!”老貓發(fā)憷馬六的火氣,可他還是壓低聲音,把話說出來。

      馬六拉起老貓的手,把錢塞到他手里,說:“錢不太多,是我當大哥的對兄弟的一點意思,你必須帶回去?!?/p>

      老貓瞥眼馬六,把錢揣進兜里。

      馬六猶豫一下,說:“老貓,實話告訴你,邊英是茍大肚子的人,但不是他的女人?!?/p>

      “什么?老大,你?”老貓驚詫地瞪起眼睛,張大了嘴巴。

      馬六看到老貓齜牙咧嘴的樣子,笑笑說:“瞅你個熊樣,像我怎么地了。你聽我說完話,再齜牙瞪眼。邊英的命挺苦的,后媽給她氣受,十二歲就離家出走,認個干媽,也是她師傅,在廣州呆了十年。干媽得了重病,最后一句話是叮囑她,離開道上回家。邊英聽了干媽的話,離開了廣州到上海。在十六鋪碼頭等船的時候,看到一個槽子,手就癢癢了??善埓蠖亲記]有放過她,他把邊英得手的槽子給拿下不說,還把邊英干媽給她的半垛子錢都給沒收了,并且威脅邊英,不入茍大肚子的碼頭,就把她送給雷子。邊英無奈才跟著茍大肚子混。她上船是茍大肚子安排的,盯著我腰上的‘卵蛋。昨晚她以為我在她身上就昏了頭了,她剛出手就讓我鉗住。我沒打她也沒罵她,可我知道了她的身世,我也想起了我走的路,想起了死在監(jiān)獄的師傅,想起了臨死都沒見一面的母親,我也哭了……”

      馬六鼻腔有些發(fā)酸,說不下去了,轉(zhuǎn)頭望著行人匆匆的廣場。

      老貓這么多年頭回看到馬六動起感情來,覺得不可思議。老貓翻棱著黃眼珠子,不敢再戧他了,嘿嘿一笑,說:“老大,我明白了,文化人把這叫‘知音。我回去跟弟兄們說,老大不是扔下弟兄們不管,而是遇到知音了,沒辦法啊,總不能老在外漂泊吧!”

      馬六從遠處收回目光:“我對不起弟兄們了,你做南流頭老大了,對弟兄們好一點兒。二貓還小,千萬別讓他上道。干一兩年,攢幾個錢夠娶媳婦的了,趕快洗手回家。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遲早要進局子的。這條道兒不能走到黑,我?guī)煾稻褪亲叩胶冢詈笏辣O(jiān)獄里了?!?/p>

      老貓認真地看了馬六一眼,伸出雙臂,擁抱馬六,哽咽說:“老大,你的話兄弟記住了!”

      老貓走了。

      馬六呆呆地望著老貓走進了候船室。

      火車站候車室要比碼頭的候船室熱鬧。馬六扎在買票的人堆里,眼睛低垂,目光詭秘地四處蹚活。邊英站在他旁邊,用胳膊彎頂了下馬六的腰。馬六猛然一愣,回頭笑笑。

      邊英靠近馬六耳邊,輕聲道:“我們是正常人了,別用道上的目光看任何人?!?/p>

      馬六點點頭:“這眼珠子有點不聽使喚?!?/p>

      “看人家的臉,別看人家的兜?!边呌⑧卣f。

      馬六抬眼,從眼前人堆里各種表情的臉上,掃視一圈,扭頭對邊英小聲說:“嘿,你的招兒還挺好用,和他們的眼睛對上,就覺得自己也是好人了。輕松、快活的感覺真好!”

      “這剛開始,回到生產(chǎn)隊里干活,是要吃苦的,你能堅持下去?”邊英輕聲地問。

      馬六爽朗地笑了起來,笑聲吸引著周圍人的目光。邊英的臉刷地紅了起來,忙捅他一下,馬六才感覺失態(tài)。馬六停止了笑聲,說:“我就是吃苦長大的,什么活我都會?;丶疑w個房子,把你娶進門,你在家生兒育女,我到隊里干活,幾年我就能當上小隊長,你信不信?”

      邊英瞥眼周圍,身邊有幾個人好像聽到馬六的話,好奇的目光投到她的身上。邊英滿臉羞怯地低下頭。

      馬六和邊英終于踏上回家的列車。馬六顯得很興奮,邊英跟他直接回到老家,如果母親在世,母親的高興樣子他是能想象出來的??上赣H永遠也看不到她的老兒子成家立業(yè)這一天了。想到這兒,馬六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邊英看出馬六心事重重,就沒有打擾他。列車緩緩啟動,漸漸離開了大連車站。

      邊英抬頭看到對座那個男人很面熟,覺得在哪兒見到過——頭上的帽檐兒耷拉著,斜挎著黃書包放在兩腿間,雙手緊緊地壓在上面。右手戴著辨不出白色的線手套,指頭上掛著血跡。

      邊英不敢把目光停在那個男人粗糙僵硬的臉上,轉(zhuǎn)頭望著車窗外,腦子在快速回憶這個面熟的男人。邊英猛然想起,這個男人是馬六和老貓跟的那個麻子。在十六鋪碼頭,茍大肚子指給她看南流頭老大跟的那個麻子——在船艙里,她也看到老貓湊到那個麻子鋪位旁邊。一宿工夫,老貓也該得手了,邊英忘問馬六了。邊英很緊張,這個麻子丟錢了,能不能知道是老貓干的?又會不會知道馬六和老貓是一伙的?

      邊英佯裝喝水,放下杯子,趴在茶幾上,悄聲嘀咕:“馬哥,你們跟的那個麻子,就坐在咱們對面?!?/p>

      馬六直腰,扭過臉,正好和那個麻子的目光相遇。那個麻子一愣,向鄰座掃一眼,躲開馬六的目光低下頭。

      馬六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意,心想:不是冤家不聚頭,可惜我馬六已經(jīng)洗手了,較真兒麻子那個錢沒有意義了。馬六貼在邊英的耳邊說,老貓沒有找到這個麻子的錢。

      邊英依偎在馬六的身上,悄聲地說:“過去了,別想了?!?/p>

      馬六沒吭聲,掏出煙遞給邊英一支,邊英推開,說:“我以后肯定改掉惡習,你呢?”

      馬六咂舌:“這個嘛,喝酒抽煙改不了,其他的惡習我也沒有啊?!?/p>

      邊英用手在馬六的眼前晃動著:“眼神不對,這也是惡習??!”

      馬六的眼神盯在那個麻子頭上,他發(fā)現(xiàn)那人雖然閉著眼睛,側(cè)著臉,可耳朵卻豎棱著,在聽他倆悄聲說話。馬六抬腳碰了那個麻子的腿,那人一驚,睜開眼睛,驚慌地看著馬六。

      “轟轟響,能睡著嗎?來,抽支煙?!瘪R六扔給那人一支帶過濾嘴的中華煙。

      那人慌忙接到手里,麻利地把煙叼在嘴上,用左手去黃書包里摸火柴。戴手套的右手夾著火柴盒,左手拿著火柴棍,麻利地點燃,深吸一口,意味深長地吐出煙霧,咂吧咂吧嘴,說:“真是好煙,帶嘴兒的,昨晚那個人在船艙里抽,我聞得香。哎,那個人怎么沒跟你們坐在一塊啊?”

      馬六知道麻子說的那個人肯定是老貓,剛要張嘴,邊英搶先說話:“哪個人?就我們倆??!”

      那人詭秘地眨巴下眼睛,細瞧馬六,說:“那個人細高個,眼珠子發(fā)黃,像貓眼睛一樣,他倆一起到的五等艙里?!?/p>

      邊英給馬六使個眼色,微笑著對那人說:“我倆是四等艙的,你記錯了吧?”

      那人摘下帽子,蹙眉瞇眼,懷疑自己的記憶,吸了幾口煙,才神秘地說:“你們不是一伙的就好。我告訴你們,那個長了一對貓眼的人是個小偷!剛才見到你們的時候,我四處踅摸,他沒坐在周圍,要是在這兒坐著,我非得找乘警舉報他不可?!?/p>

      馬六打個冷戰(zhàn),面帶微笑地問:“怎么,他偷了你的錢?”

      那人瞇起眼睛,得意地彈下煙灰:“他那兩把手,偷我的錢還嫩點兒。半夜那小子擠到我身邊,連我的褲襠都給摸了,他以為我睡著了,我知道他肯定找不到我的錢。我假裝睡著了,吱聲怕他打我?!?/p>

      邊英的手在茶幾底下掐了馬六大腿,不讓他說話。邊英笑著說:“你沒丟錢去舉報什么,警察能管嗎?”

      那人黝黑的臉上露出憤恨的表情,提高了聲音說:“那小子一夜偷了三個睡得像死豬的人,其中有個女的。這幾個傻子,下船的時候還不知道丟錢??龋@小偷真可恨,人家兜里的錢,他伸手就給偷走了,這不遭雷劈嘛!把小偷的手剁了我都不解恨!”

      馬六的臉呼呼地發(fā)熱,腦袋像在一圈一圈地增大,列車的轟隆聲如同打雷一樣在耳邊滾動。人們謾罵小偷的聲音,他聽到過,可面對面地罵得咬牙切齒,他還是第一次領(lǐng)受。馬六心里恨得咬牙切齒,真想揮拳砸在他那張咧著大嘴的臉上。

      邊英看到馬六的耳根子都紅了,忙端起茶幾上的水杯,送到馬六的唇邊,煞有介事而又溫柔地說:“渴了吧,喝點水,出門就是愛上火!”然后,邊英笑臉看著那人,問,“大哥到哪兒下車?”

      那人用煙頭燒著手套上的線頭,嘟囔道:“許家屯,你們到哪兒?”

      “熊岳城。”邊英答。

      “啊,許家屯下來兩站就是熊岳城了,也快?!蹦侨似缌藷燁^,把過濾嘴留在手里,好奇地擺弄起來。

      邊英緊緊依偎著馬六,看到馬六的臉上掛著怒氣,忙悄聲地說:“這人掉項(缺心眼),別理他。”邊英顯得很興奮地又說,“你看果園里開始卸蘋果了,多少年沒有吃到遼南的國光蘋果了。”

      果園、青山、河流、村莊在車窗外一閃而過。馬六被那人刺激起來的怒氣,漸漸平息。他感覺身邊這個女人很會體諒人,女人的溫暖時時傾灑在他的身上,撲到他的臉上,使他覺得身上像拴住了一根紅絲線,在上海灘撒歡野跑,隨意發(fā)脾氣的那種沖動,都被這跟紅絲線纏住了。散漫的習性,突然有了一個約束,馬六體會到了一種幸福感。馬六看到一只喜鵲站在電線桿子上搖頭擺尾,從車窗閃過。他忽然想起前天晚上做的夢,他被老鷹叼起來,在空中盤旋,最后掉進了水塘里。那個早晨他覺得不是好兆頭,現(xiàn)在他似乎明白了。

      馬六從窗外轉(zhuǎn)過頭,和近在咫尺的一雙眨動著長睫毛的眼睛相碰,閃出激情的火花。

      “干嗎這樣看我,怪不好意思的。”邊英垂下眼瞼,搭在馬六肩上的手,捂住了馬六火辣辣的眼睛。

      馬六握住邊英的手,說:“我想起了一個夢,沒想到這個夢是我在上海闖蕩了十年,最后一晚上留下的夢?!?/p>

      邊英驚疑地看著馬六,什么夢讓他變得深沉起來。

      “你是要聽?到家了晚上給你講?!瘪R六想起了家,激動地緊緊攥住邊英的手。

      列車廣播響起報站的聲音:“前方到站許家屯車站,下車旅客請把行李準備好,在右側(cè)車門下車,停車兩分鐘?!?/p>

      馬六和邊英似乎忘記了對面那個麻子的存在。那人站起身,沖他倆點下頭,嘟囔一句,你們也快了。邊英微笑地點下頭。

      列車停穩(wěn),“咣當”一聲,傳來沉悶的開門聲。

      馬六感覺心臟在劇烈跳動,呼吸也急促起來。這個難纏的麻子,就這樣從他眼里消失了,永遠也不知道他的錢在哪兒了?他忽然覺得,不能這樣最后一個找光陰活沒有結(jié)果地結(jié)束,那樣他想起來就會感到后悔!

      馬六忽地站起身,拉住邊英的手就往車門跑。列車員正要關(guān)門,馬六推開列車員,一下夾起邊英跳下已經(jīng)緩緩移動的列車。

      “你瘋了!”邊英惱怒地喊。

      馬六拉著邊英的手,快步走出檢票口。馬六定神向周圍掃了一圈,看到那個麻子走在站前的小橋上,扔下邊英追過去。那人下橋拐進一個狹窄的胡同里。

      馬六上前,拍了那人的肩膀。那人回頭一驚:“你……”

      “你那八十元錢呢?”

      那人慌忙從戴的那只骯臟的手套里拽出錢來,驚異地說:“在這兒,干嗎?”

      馬六驚嘆一聲,像挨了一悶棍……

      責任編輯 成 林

      插 圖 高興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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