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家民

回顧魯迅與共產(chǎn)黨人之間的交往，也許會讓我們更加清楚地認識魯迅，對他更加推崇和尊敬。

“我做一個小兵還是勝任的”

1936年4月下旬，黨的地下工作者、文化人馮雪峰，受黨中央、毛澤東的派遣，從陜北瓦窯堡來到上海，找到了魯迅。魯迅熱情地歡迎他，一面同他親切握手，問寒問暖，一面置酒為他洗塵?？紤]到他剛來，為了安全起見，也為了便于交談，魯迅特地把他留住在自己的家里。

馮雪峰來上海之前，周恩來和張聞天都找他談過話。馮雪峰曾經(jīng)在江西瑞金同毛澤東相處過一些日子，毛澤東知道他同魯迅有過許多接觸，所以臨行前的一個晚上，毛澤東特意約他交談。毛澤東情緒高漲，說：“今晚我們不談別的，只談魯迅好不好？”

馮雪峰談了魯迅的近況，和魯迅對蘇區(qū)的關(guān)注，毛澤東不無遺憾地表示：“五四時期在北京，弄新文學(xué)的人我見過李大釗、陳獨秀、胡適、周作人，就是沒見過魯迅。”

在當(dāng)晚的交談中，馮雪峰還告訴毛澤東，說魯迅讀過他的詩詞，認為詩詞中有“山大王”的氣概。毛澤東聽了，禁不住開懷大笑。

在魯迅家中，馮雪峰滔滔不絕地講著紅軍的英勇事跡，也講到蘇區(qū)對魯迅的信任和期待，魯迅認真地聽著，后來還請美國來華進步記者史沫特萊等人來聽，想把紅軍長征的事跡報道給國外。馮雪峰講述紅軍長征途中的艱難險阻，不屈不撓的斗爭故事，使在場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魯迅也沉浸在故事中，顯得異常興奮。他時而躺到床上，時而又站起來，踱到貼近窗戶的書桌前，然后側(cè)過身子對著馮雪峰，一只手橫在胸前，托著另一只夾著香煙的手，情不自禁地說道：“我想，我做一個小兵還是勝任的，用筆！”看得出，這是他發(fā)自心底的真誠的意愿。

其實，魯迅對紅軍和共產(chǎn)黨的消息一直十分關(guān)注。

1930年冬至1931年秋，國民黨向蘇區(qū)連續(xù)發(fā)動了3次空前規(guī)模的“圍剿”，魯迅聞訊心情沉重。后來，這些“圍剿”被紅軍一一打退。這種消息，當(dāng)時的報刊都不準登載，戰(zhàn)區(qū)以外的人很難知道。但左翼作家如茅盾、馮雪峰等不久就從地下黨那里獲得了真實的情況。一天，馮雪峰、茅盾到魯迅家里商談“左聯(lián)”的工作時，把實情告訴了魯迅。魯迅聽后情緒激動，喜上眉梢，但他立刻又收斂了笑容。他問馮雪峰：“老蔣八九月份在江西又吃了個敗仗之后，現(xiàn)在有什么動靜么？”

馮雪峰思考了片刻，說：“今年老蔣對中央蘇區(qū)接連發(fā)動了3次圍攻，都敗得很慘，看來今冬不會再有行動了，明年春天說不定會有大仗打。”魯迅這才十分快意地笑了，說：他們在報紙上天天大喊朱毛如何如何，看來朱毛真把他們嚇壞了。

魯迅關(guān)注著紅軍的動向。終于有一天，史沫特萊帶來了紅軍勝利到達陜北的消息。魯迅的一顆心放下了，他情緒有些激動，展紙研墨，起草了一份電文，電文中寫道：

英勇的紅軍將領(lǐng)和士兵們，你們的勇敢斗爭，你們的偉大勝利，是中華民族解放史上最光榮的一頁，全國民眾期待你們更大的勝利，全國民眾正在努力奮斗，為你們的后盾，為你們的聲援！你們的每一步前進，將遇到極熱烈的歡迎與擁護。

在你們身上，寄托著人類和中國的將來……

魯迅叫許廣平把電文重抄一遍，然后請史沫特萊從國外轉(zhuǎn)發(fā)給陜北的中共中央。

延安正是收到魯迅的電文，才派馮雪峰啟程赴上海的。

魯迅在與馮雪峰的交談中獲悉，陜北軍民面臨著許多困難，諸如醫(yī)療條件極差，藥物供應(yīng)不上，糧食緊張，吃不飽，甚至連食鹽也吃不上。而中央的領(lǐng)導(dǎo)同志，常常徹夜不眠，靠吸咽提神……魯迅深感不安。有一天，當(dāng)馮雪峰來向他還一筆款子時，魯迅就決定用這筆款子去置辦一份禮物，然后通過“內(nèi)部交通”送到陜北去。這位“內(nèi)部交通”當(dāng)時就去上海南京路代魯迅選購了6罐“白錫包”香煙和20條圍巾。為了避免敵人注意，在上火車去西安的前一刻鐘，他才迅速跑去買好火腿，裝入大旅行袋中，直奔繁雜的上海北站，然后乘車遠去西安。

另外，恰好這時，由魯迅嘔心瀝血，抱病親手編校的瞿秋白的譯文集《海上述林》上卷剛剛印出。魯迅覺得它是革命者的遺物，也是自己費了許多周折才編成的，彌足珍貴，當(dāng)即就拿出兩本，親自叮囑那位地下工作同志說：皮脊的那一本是送給M的，另外一本藍絨面的是送給周副主席的?！癕”，是他對毛澤東隱秘的尊稱。

禮物終于送到了陜北的黨中央。后來有人在延安提及此事，毛澤東樂呵呵地說：“我曉得了。”

毛澤東對魯迅文字的喜愛，溢于言表。在江西中央蘇區(qū)和延安，他多次同魯迅的學(xué)生馮雪峰交換讀魯迅著作的心得。他購置的一套《魯迅全集》經(jīng)常擺在案頭，即便是在敵軍兵臨城下、機關(guān)撤離延安時，也舍不得丟掉。他在多篇報告和演講中引用過魯迅的文字。在延安一次紀念大會上，他說：“魯迅在中國的價值，據(jù)我看要算是中國的第一等圣人，孔子是封建社會的圣人，魯迅是新中國的圣人?！痹凇缎旅裰髦髁x論》中，他一連用了5個“最”字論定了魯迅在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上的地位：“魯迅是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他不但是偉大的文學(xué)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偉大的革命家。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魯迅是在文化戰(zhàn)線上，代表全民族的大多數(shù)，向著敵人沖鋒陷陣的最正確、最勇敢、最堅決、最忠實、最熱忱的空前的民族英雄。魯迅的方向，就是中華民族新文化的方向?！彼煜斞钢?，能背誦好多首魯迅的詩。他在晚年治療眼疾時，當(dāng)?shù)弥獮樗髦蔚尼t(yī)生叫唐由之時，他立即聯(lián)想起魯迅的詩《悼楊銓》，并順口誦出：“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辈⒃陔p目失明的狀態(tài)下，默寫出來，贈送給這位醫(yī)生。直到逝世前不久，他還在讀魯迅的雜文。他晚年曾說，他的心和魯迅的心是相通的。

可惜他們在生前沒有機會見面，包括周恩來等也是如此。魯迅與毛澤東、周恩來之間沒有實際交往。毛澤東在五四運動后曾到八道灣拜訪，但那天魯迅不在家，只見到魯迅的弟弟。周恩來也曾到北京請魯迅到天津演講，也不巧魯迅外出，結(jié)果把魯迅的弟弟請去講了一課。

魯迅在上海會見的第一位共產(chǎn)黨人周志初

魯迅最早接觸的中共人物，一般都認為是李大釗和陳獨秀。在他們之前是否還接觸過別的共產(chǎn)黨人，多數(shù)人都并不留意，這是因為李、陳二位名氣大，行蹤多有記載，與魯迅的交往自然不會被遺忘。

然而隨著近年來對魯迅研究的深入，有些不為人知的細節(jié)被漸漸披露，過去不曾聽說的與魯迅有過接觸的人物浮出水面，他們與魯迅的交往早于李大釗和陳獨秀，周志初便是一位。

1927年10月3日，魯迅偕許廣平從廣州經(jīng)香港抵上海。10月8日，魯迅在周建人幫助下，從暫住的旅館搬進了虹口橫浜路景云里23號。這里位于閘北（華界）與租界之間鬧中取靜的一處民居，大多數(shù)是石庫門式的建筑。在此居住的，除了周建人外，還有與周建人同供職于商務(wù)印書館編譯所的葉圣陶等。就在魯迅入住景云里新居的第四天，即10月11日，郁達夫帶著兩個年輕人，冒著小雨，來到魯迅寓所，介紹與魯迅認識。細心的魯迅在那天的日記中，是這樣寫的：“11日，小雨。郁達夫介紹周志初、胡醒靈來訪?！敝苤境醯纳矸?、簡歷等，魯迅《日記》中都沒有詳細記述。

周志初，生于1905年，祖籍廣東梅縣，父親是南洋華僑富商。1925年在五卅運動中，他是南洋大學(xué)學(xué)生會領(lǐng)導(dǎo)人之一，參加編輯該校學(xué)生刊物《南洋周刊》，任信息編輯部主任。他參加了共青團，以團員身份參加了國民黨，不久又轉(zhuǎn)為共產(chǎn)黨員。

在魯迅抵滬不久，郁達夫就介紹并帶周志初登門造訪，亦在情理之中。至于這次造訪的目的何在，魯迅和郁達夫的日記照例也不會展開記述。但根據(jù)種種跡象分析，恐有以下幾種可能：1.周志初出于對魯迅的敬仰，且自己有文學(xué)愛好的情結(jié)；2.是否是郁達夫提議約請魯迅也為《民眾》旬刊撰稿，周志初以旬刊代表身份出現(xiàn)；3.也許是中共江蘇省委得知魯迅抵滬，試派周志初與魯迅建立某種聯(lián)系，因為黨與魯迅的聯(lián)系在廣州早有先例。當(dāng)然三者兼而有之的動機也可能存在。但無論如何，周志初是魯迅至滬后，接觸的第一位共產(chǎn)黨人，這應(yīng)該是沒有疑義的。

“中國翻譯史上空前的譯筆”

1931年，魯迅結(jié)識了瞿秋白。瞿曾任黨的總書記，在黨內(nèi)路線斗爭中被排斥打擊，當(dāng)時在上海從事地下斗爭和文化工作。瞿秋白精通俄文，早年作為記者游歷蘇聯(lián)，采訪過蘇聯(lián)各界人士，也見過列寧，著有《俄鄉(xiāng)紀程》《赤都心史》等，介紹蘇聯(lián)社會情況。他翻譯了大量蘇聯(lián)政治文藝論著，是中共高層領(lǐng)導(dǎo)中難得的熟悉俄國革命理論與實踐的人。他很有文采，長于寫政論時評。魯迅和他認識之前就讀過他的文章，還托人請他翻譯過長達兩萬字的論文，稱：“那譯文直到現(xiàn)在為止，是中國翻譯史上空前的譯筆了?！?/p>

瞿秋白對魯迅傾慕已久，他在讀了魯迅從日文轉(zhuǎn)譯的蘇聯(lián)小說《毀滅》后，寫信給魯迅，就翻譯理論、中國語文改革等問題，談了自己的看法，并指出譯文中的幾個欠妥之處。他的語氣很誠懇：“所有這些話，我都這樣不客氣地說著，仿佛自稱自贊的。對于一班庸俗的人，這自然是‘沒有禮貌。但是，我們是這樣親密的人，沒有見面的時候就這樣親密的人。這種感覺，使我對于你說話的時候，和對自己說話一樣，和同自己商量一樣?！濒斞傅眯牛浅８吲d和感激，立即回信，虛心接受了瞿秋白指出的錯誤，并把他們的通信拿去發(fā)表在刊物上。經(jīng)過這樣認真誠懇的商討，兩人的距離拉近了。魯迅感到自己找到一個知音。所以他們認識后不久，1932年11月下旬的一天，瞿秋白第一次到魯迅家避難。瞿秋白與夫人楊之華到魯迅家時，魯迅因母親生病，回北京探望去了。許廣平便將自己的雙人大床讓出，讓他們在魯迅寫作兼臥室的一間朝北的大房間住下。11月30日，魯迅回家。瞿秋白與魯迅先前已經(jīng)見過面，交談甚洽。又見友人，不勝欣喜。

在兩人交往過程中，瞿秋白系統(tǒng)閱讀了魯迅的作品，了解魯迅的思想品格，編成《魯迅雜感選集》，并寫了長篇序言，高度評價魯迅在文化戰(zhàn)線上的業(yè)績。他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魯迅從進化論到階級論，從紳士階級的逆子貳臣進到無產(chǎn)階級和勞動群眾的真正友人，以至于戰(zhàn)士，他是經(jīng)歷了辛亥革命以前直到現(xiàn)在的四分之一世紀的戰(zhàn)斗，從痛苦的經(jīng)驗和深刻的觀察之中，帶著寶貴的革命傳統(tǒng)到新的陣營里來的?！濒斞敢恢卑仰那锇桩?dāng)朋友和同志看待。他們一起商量寫文章，編書刊，瞿秋白甚至模仿魯迅的文風(fēng)寫雜文，署上魯迅的筆名發(fā)表。后來魯迅編雜文集，特意把這些文章收入，作為他們戰(zhàn)斗友誼的紀念。魯迅書古人聯(lián)句贈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dāng)以同懷視之”，表達了對這位共產(chǎn)黨友人的敬重。

后來瞿秋白告別魯迅，到中央蘇區(qū)工作。紅軍長征開始，留守蘇區(qū)的瞿秋白在轉(zhuǎn)移途中不幸被捕入獄。他化名林其祥寫信給魯迅，請魯迅設(shè)法營救。魯迅立即參加了營救活動。但瞿秋白的真實身份很快就暴露了，不久英勇就義。魯迅聞訊，極為悲痛，說：“這在文化上的損失，真是無可比喻?！薄爸形亩砦亩己茫袼菢拥?，我看中國現(xiàn)在少有?！蓖瑫r也表達了對黑暗政治的憤恨：“中國人先在自己把好人殺完，秋即其一?！敝钡饺ナ?，魯迅對瞿秋白的死都不能釋懷。他花錢把瞿秋白的書稿從書局贖出，編輯瞿秋白譯著《海上述林》，抱病校對，并且不惜工本，拿到國外印刷，出了皮脊麻布面金頂?shù)募o念本。

“我留在中國，還能堅持戰(zhàn)斗”

1930年5月7日晚上，魯迅應(yīng)約去同一位黨的主要負責(zé)人見面，說有要事商談。地點就在西藏路爵祿飯店。魯迅從景云里家中出來，一路走，一路想，此人會是誰呢？

這天夜晚，上海少有的晴朗。

魯迅來到爵祿飯店，店內(nèi)擺設(shè)講究，人來人往。倒是個適宜的秘密約談地點。魯迅按指點推開房門，只見一個高高大大的人迎上前來，邊握手，邊自我介紹說：“我是李立三?！?/p>

李立三，魯迅是知道的，他是共產(chǎn)黨的著名人物，正在主持共產(chǎn)黨中央的工作。對于中共如此重要的領(lǐng)導(dǎo)人約見他，還是有些意外。

交談中，李立三說明了此次約見的意圖。原來，他想在上海搞一次大規(guī)模的示威游行，搞武裝斗爭。他想請魯迅發(fā)一個宣言，擁護他的這一主張。他舉了大概是法國革命作家巴比塞的例子。巴比塞曾公開發(fā)表宣言，影響很大。希望魯迅也能這樣做。同時，他也想請魯迅親自參加他的冒險計劃，他對魯迅說：“你是有名的人，請你帶隊?！辈⒈硎疽l(fā)給魯迅一支槍。

魯迅一時作起難來。對于李立三的這種冒險主張，他很是擔(dān)心，因為自從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以來，中國革命已轉(zhuǎn)入低潮，許多共產(chǎn)黨員、革命青年、革命知識分子已慘遭殺害，目前大規(guī)模的逮捕、監(jiān)禁和殺戮還經(jīng)常發(fā)生。他不贊成這種自殺式的拼命。但他又說的很婉轉(zhuǎn)，拿笑話說正事：“我沒有打過槍，要我打槍打不倒敵人，肯定會打了自己人?！?/p>

李立三也笑了，自然不好再勉強魯迅參加他的行動。不過他還是希望由魯迅出面寫些痛罵國民黨反動派的文章，像巴比塞一樣。

這對于魯迅來說是很容易的，但他也有顧慮：“那樣一來，我就很難在中國住下去了?！?/p>

李立三是有名的快人快語，接過話茬就說：“這個問題好辦！黃浦江里停泊著很多輪船，其中也有蘇聯(lián)船，你跳上去就可以到莫斯科去了?！?/p>

魯迅不愿做如此輕率的事，說：“叫我離開這個城市，到外國去住起來做‘寓公，于個人倒是舒服的，但對中國革命有什么益處呢？我留在中國，還能堅持戰(zhàn)斗?！?/p>

話不投機，李立三只好對魯迅說：“好吧，你自己考慮吧?！?/p>

魯迅辭別了李立三，離開了爵祿飯店，心事沉重地往回走。他不贊成像李立三那樣不顧中國革命的實際，機械地照搬國外的經(jīng)驗的做法，此時的共產(chǎn)黨應(yīng)該隱蔽斗爭，積蓄力量。他后來把這種想法與馮雪峰、胡愈之等共產(chǎn)黨人談過。

1932年年底，一個黨內(nèi)同志送來消息，說瞿秋白和楊之華在魯迅家避難已有些日子，外面亦有了風(fēng)聲。而且敵人得到消息，知道瞿秋白已經(jīng)到了上海，正在到處追捕他。若再住下去，恐怕兇多吉少。再說魯迅自己也為暗探四面跟蹤著，處境也十分艱難。因此，黨組織決定讓瞿秋白搬到另外一個地方去，約定當(dāng)晚瞿秋白夫婦做好準備，黨內(nèi)將另派一位同志來魯迅家里把他們接走。

吃罷晚飯，魯迅和許廣平一邊親切地同瞿秋白夫婦談著話，一邊幫助他們清理幾樣簡單的行李，等候來人將他們秘密地領(lǐng)走。

不知不覺中，時間已是深夜11時左右了。正當(dāng)魯迅他們尋思怎么還不見來人時，忽然，聽得輕輕的敲門聲，許廣平連忙打開門。

“周先生在家嗎？我是X先生要我來，與X先生會面的?！?/p>

來人很有禮貌地講出了這一套話。

許廣平一聽就知道他是黨派來接瞿秋白出去的，馬上很客氣地把他請進屋里。

看得出，來人和瞿秋白是熟人，一見了面他們就開始搬東西。瞿秋白和楊之華是過慣地下生活的人，他們除了幾本書和幾件換洗衣服外，別無所有了。行李不過是兩個小包袱，他們提了就走。

魯迅站在一旁，看著黨派來的這位年輕的同志跟瞿秋白他們一起搬東西。這位同志辦事果斷，說話干脆，舉止干凈利索，頭上戴著一頂“銅盆帽”，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舊西裝大衣。魯迅本來有些話要問，但他嚴格地遵守著黨的原則，絕不隨便打聽來人姓名和身份。他只是看著來人同瞿秋白夫婦講話，自己不插一句話。

后來，這位同志覺得路途太遠，要出去叫黃包車。魯迅覺得他重任在肩，加之路途不熟，就開口說：“不用你去，我叫別人去叫黃包車?！?/p>

說著就招呼身邊的許廣平趕快去辦。

這時候，瞿秋白才指著屋主人魯迅問那位黨內(nèi)同志道：“你們會過嗎？”

“沒有?！濒斞负湍俏煌編缀跬瑫r回答。

瞿秋白就介紹說：“這是周先生，就是魯迅先生?！蓖瑫r又指著那位同志道：“這是陳云同志?！?/p>

“久仰得很！”陳云誠懇地向魯迅表示敬意。他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魯迅。陳云當(dāng)時是全國總工會黨團書記，多少次他在全國總工會機關(guān)等處捧讀魯迅的文章，很是佩服，沒想到今天竟然來了魯迅的家里。他本想與魯迅多談幾句，但顯然怕時間長了會出事，就要告別。魯迅也擔(dān)心地問道：“深夜路上方便嗎？”

“正好天已下雨，我們把黃包車的篷子撐起，路上不妨事的。”陳云比劃著告訴魯迅。

過了一會兒，許廣平回來說：“車子已經(jīng)停在門口?！?/p>

陳云只好匆匆作別，并提議以后有時間再來看望魯迅。

“你們才是中國的脊梁”

1932年11月，帶著一條傷腿的陳賡回到上海，在牛惠霖兄弟的醫(yī)院接受治療。

這時，中共在上海的力量已遭受到極大的損失，臨時中央政治局已瀕臨無立足之地的境況。面對瘋狂的反革命文化“圍剿”，由于以瞿秋白為代表的共產(chǎn)黨人，正確地把握了文藝的政治方向，把一切具有革命傾向的作家團結(jié)在一起，極力宣傳新思想，揭露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反動統(tǒng)治的黑暗，反映勞動人民的疾苦和要求，特別是瞿秋白對魯迅全面而公正的評價，使他們在反文化“圍剿”戰(zhàn)斗中，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并共同腳踏實地地承擔(dān)起對“左翼作家聯(lián)盟”及其他左翼文化團體的領(lǐng)導(dǎo)，使這支隊伍雖處于反動派的“黑云壓城”之下，卻異?；钴S，生氣勃勃，出版了大批革命文學(xué)作品和刊物。

陳賡在上海，常常可以從銷路很大的《申報》《大晚報》乃至國民黨辦的《晨報》上看到反映新思想的電影評論和文藝批評。這種狀況使他無比振奮，不顧病痛在身，立即去找過去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時的熟人，要向他們描述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

陳賡是個講故事的能手。他向臨時中央?yún)R報的時候，講到了對張國燾的看法，以及紅四方面軍反“圍剿”中仗打得如何激烈和艱苦，講到戰(zhàn)士英勇殺敵的情景，陳賡自己也十分感慨：“我打過那么多仗，像這么激烈的還是頭一回！敵人連飛機都出動了，炸彈把山頭炸成了魚鱗坑，人就像被攔腰砍的稻子似地倒下去一片……那戰(zhàn)士，看著像是倒了，死了，卻呼地跳起來，掐住敵人的脖子就往山下滾……說老實話，我還沒見過哪本書里這樣寫過。我真希望有更多的人能了解紅軍所經(jīng)歷的一切，即使將來革命勝利了，也永遠不要忘記?！?/p>

聽故事的一撥人都是些急脾氣，辦事雷厲風(fēng)行。中共臨時中央政治局宣傳部長朱鏡我興奮地將記錄稿整理出來，油印了幾份，挑了一份清晰的請人送到魯迅那里。

陳賡又跑到?；萘蒯t(yī)院去治療腿傷，臨出院時，中共江蘇省委宣傳部長馮雪峰興致勃勃地來找陳賡，說魯迅先生看了材料很感興趣，約他去談?wù)劇＝M織上已同意他們會面，并約定第二天下午由馮雪峰和朱鏡我陪陳賡一起去。

北四川路底，大陸新村9號。

—進弄堂口，滿地鋪著大方塊的水泥板，院子里時常有些外國人走動，幾個碧眼金發(fā)的外國小孩在玩耍。

魯迅住處隔壁掛著塊大牌子，上面寫著一個“茶”字。許廣平下來打水的時候，便將客人—起帶到客廳。魯迅請大家喝茶，自己拿出香煙來，裝上煙嘴，悠然地吸著煙。許廣平則靜靜地坐在一旁，手里打著毛衣，聽著他們家里來的第一位真正的紅軍發(fā)出的聲音。

因為講述過，陳賡再講時更有頭緒。魯迅聽得入神，不時插進一兩句問話。

未到黃昏，客廳里已經(jīng)要開燈了。魯迅意猶未盡，挽留客人吃飯。菜食很豐富，有魚，有肉，都是用大碗裝著，有七八碗。魯迅親自打開一瓶保藏已久的三星斧頭白蘭地酒。

魯迅興致很高，喝了兩三杯酒，臉色有些微紅，情緒也似乎更加熱烈，輕松地說著帶有諷刺意味的話。他掃了一眼擺在桌上的菜肴，說：“我也在過著這樣小資產(chǎn)階級式的生活，但我決不以為有什么意思；每想到自己過著這樣的生活，感到真有點憋氣。”

“先生太謙遜。你寫了那么多書，要不是打仗，我準能每篇都讀，都是很吸引人的?！?/p>

“我雖然寫了許多我們的同胞，但多數(shù)是不幸的同胞。沒有寫到像你們這樣的人，你們才是中國的脊梁?！?/p>

“你是說紅軍？”

“對，紅軍?！濒斞敢呀?jīng)恢復(fù)了平靜，日光仍顯深邃，對著陳賡，也對著在座的馮雪峰和朱鏡我，侃侃而談?！澳銈兗t軍，和那些悲觀的亡國論者完全相反，你們是一群有自信力的，聚結(jié)了而且是武裝起來的中國人，你們是在用血肉、用頭顱寫中國的新歷史；你們是在用前仆后繼的戰(zhàn)斗，創(chuàng)造最偉大的作品！”

客廳里一下沉寂下來，好像人人都想著心事。陳賡憤慨不已：“有人卻罵我們是土匪、強盜！”

魯迅說：“在反清革命運動鼎盛時期，我跟革命的‘強盜頗有些往來。強盜們吃肉，是拿出這么大的家伙”，魯迅用手比劃著，“你要是不把你面前的肉全部吃掉，他們可要生氣哩。我說的太多，看，飯菜都涼了，快吃”。

陳賡把一顆咸辣椒搛進飯碗，一口嚼了。

魯迅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說道：“我的兒童時代剛結(jié)束時，家里已經(jīng)十分窮困，缺少穿的衣服，為了御寒，就一個勁地吃辣椒。而且這樣可以少吃東西。辣椒是刺激胃的，會使你有一種吃飽的感覺。你在這里可不要假裝吃飽，我以后還要找你來談?wù)劇！?/p>

“我一定來?！标愘s又吃了一口辣椒。

魯迅指指窗外：“你自己就可以來。下次來記住門口那個‘茶字，就是‘茶的旁邊9號?！?/p>

至于陳賡究竟會見過幾次魯迅，說法不一。多數(shù)認為是兩次，也有人認為是一次，并說這唯一的一次會面只有朱鏡我作陪，馮雪峰并不在場。而馮雪峰1951年回憶說也是一次。陳賡在1956年接受采訪時也說：“他本來約我再去一次，我也答應(yīng)了，愿意再去一次，可惜不久我就被捕了，從此再未得見魯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