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建偉/文 丁德武/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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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建偉/文 丁德武/插圖
前情提要:
陳東河順藤摸瓜,查出昔日好友的兒子正是賣假藥團伙的一份子。許江見事情敗露,畏罪潛逃。許滄江的老婆找不到兒子,離家出走,老婆的前夫放不下屈辱,一把火燒了五金店。一時間,許滄江妻離子散、一蹶不振,在舞廳女子的誘惑下,步入了“癮君子”的行列。與此同時,陳東河與許江的貓鼠游戲正在上演……
八
十五天后,許滄江從看守所出來。又抬眼看天,霧遮霾罩的,一派混沌。他走到一邊,憋足勁,對著地上啐出一口濃痰,算是把唐燕子和這幾天的晦氣打個句號。走出大概二百多米,前面那輛停著的車突然打開車窗,伸出一張臉來。是陳東河。許滄江的眼淚瞬時流到嘴角,咸而澀。下了車,許滄江執(zhí)意要陳東河到家里坐一會,泡一杯最好的茶。他說東河,我現(xiàn)在這個屌樣子你也看到了。兒子教育不好,老婆出走,公司也快垮了,又中頭彩碰到那個婊子,幾個月就把這點家當敗得差不多了。我無能啊。我操他娘的太要面子啊,要是早幾天去找你,就沒有今天的事了。
陳東河很內(nèi)疚,阿滄,這不能怪你,我應(yīng)該關(guān)心你的……
許滄江打斷他,從保險柜里拿出一沓錢往陳東河那里一推,再怎么說,我也要謝你。就是一點心意。
陳東河立即變了臉,你干什么,啊,當我沒見過錢啊,給我收起來。
許滄江瞄了一眼陳東河,趕緊把錢挪到自己這邊。陳東河看他有些尷尬,就笑,說你是好漢不減當年勇啊。人家五個東北人,還都比你年輕,你就敢打?我倒是不明白,如果真的打死了呢?
不瞞你說,我就是有死的念頭才敢跟他們打。五對一,我不是戇大。但是你看我現(xiàn)在這副腔調(diào),跟活死人有啥兩樣。
你真的啥都不要了,公司不要了,許江也不要了?
東河啊,你說我到哪里去要啊。許滄江臉如死灰。
不管怎么樣,許江總是你的親骨肉啊,你能說不要就不要嗎?就連我這個從小看他長大的爺叔都舍不得啊。
東河,看在這么多年老兄弟的面子上,你跟我說句實話,能找到他嗎?許滄江突然問。見陳東河不搭話,又說,我知道,你們警察是有紀律的,不能隨便說,我不該瞎打聽。
不,這個誰都可以理解。不過阿滄,這需要你的配合。你要是真不想失去兒子,就得配合我們。幾天之前曾經(jīng)有許江的線索,但消失也很快。許滄江的問題的確使陳東河感到難堪。
許滄江說,我懂你的意思。我跟你說實話,從他在我面前消失到現(xiàn)在,只接到過他一個短信,叫我保重。我再打過去,里面一個女人說已停機了。
阿滄,我還得去忙。你記住我的話,許江是你的兒子,為了他你要好好活下去。我們一起找,一定能找到他。
陳東河那天回家還是深夜,小區(qū)里一片靜謐。時而有野貓在小樹叢里穿梭,時而傳來它們歡快的嬰兒般的嗚咽,偶爾飆出一聲凌厲而狂放的尖嘯。陳東河想,又是一個春天到了。打開門,最先迎接他的還是“滴滴”聲,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習慣了。女兒正忙著,興致高昂。陳東河湊過去說了句,好像很開心啊。女兒說是啊是啊,今天人肉還可以。又聽得陳東河云里霧里,人……什么?
女兒的眼睛探照燈般瞪著屏幕說,人肉,就是“人肉搜索”,在網(wǎng)上找人。
找誰呢?
找“浪跡天涯的人”。
陳東河突然嚴厲地說,我告訴你啊,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太多,你整天弄這個東西,早晚弄出事來。
女兒立即反駁,有啥事啊,你自己不會弄,跟不上,還不許人家弄。真是沒道理。
我沒道理,我倒是想好好跟你說說道理,你要聽嗎?
兩人正說著,老婆被吵醒了。老婆說陳東河,你沒資格說她。你自己一天到晚抓這個捉那個,到現(xiàn)在還是個大頭兵,人家比你小十多歲都敢指揮你。說女兒有啥本事。
女兒揶揄道,老媽,老爸可不是大頭兵,人家是探長。
老婆接著道,探長算什么,說到底還不是個干苦活累活的。
陳東河想,老婆倒還真是明白。是啊,五十多歲的人了,還到處奔。破案是應(yīng)該的,破不了,領(lǐng)導(dǎo)壓著,老百姓還罵娘。算了,不跟她們講了,講也講不清楚,你要是跟她們講奉獻付出那一套,還不知道她們說出什么來。
周末下班陳東河不知不覺到了許滄江那里,上次斗毆事件過去兩個月,快到盛夏了,不知這家伙現(xiàn)在怎么樣。他去超市拎了一打啤酒,電話打過去,許滄江連連說,想你呀,又怕你忙,不敢打電話。
兩人喝著啤酒。許滄江問,今天怎么想到來看我呀?陳東河跟他打哈哈,不是不放心嘛。許滄江說那好,你以后每個月必須來關(guān)心我一下。
那為什么你不能來見我呀?
許滄江訕笑,我這里孤寡老頭一個,方便嘛。你是老婆女兒天天寵著,我不敢找你啊。
陳東河嘴里說你瞎講啥呢,心里想想倒也是。人家說生女兒就有兩個女人寵著,可他在家里沒這個待遇。再說老婆知道許滄江,老是關(guān)照離他遠點。于是岔開話題,說阿滄,這陣子還好吧。
還好,我記著你跟我說的話,天天去公司。
跟那個唐燕子徹底斷了吧。
要是她再敢來找我,我說不定要再吃一次官司了。
什么意思?
這還不清楚,如果忍不住,我兩只手就把她結(jié)果了。
阿滄啊,都這么大年紀了,還這么沖動。好了,兒子有音信嗎?
我明白了,原來你這老家伙找我喝啤酒就是想打聽這個。嗨,我真想有點他的音信,小赤佬不知道死了還是活著??烊炅?。許滄江把一罐啤酒全灌了下去,泡沫從嘴角淌到脖子上,他索性把背心脫了,說東河,如果你們抓到了他,一定要立即告訴我。行不行?
那是當然。不過老同學(xué),我還得說一句你不想聽的,別看你現(xiàn)在這樣子,真要是有了消息,你可不能知情不報啊,那可是幫助藏匿,法律條文上明白無誤的。
許滄江再灌下一罐。說,法律上的事我懂,是死是活我都要見到他。
陳東河也灌了自己一罐,說阿滄,你說我們兩個像不像酒鬼,啊呀,我們都已經(jīng)年過半百了,就是一對老酒鬼。
許滄江說,說得對,兩個老酒鬼,就是被一個不爭氣的小子逼的。我跟你說,現(xiàn)在一到晚上,我就怕想起許江,只要一想,這個覺就算廢了。也不知道是被酒灌的,還是郁悶,他的眼白掛著幾縷紅絲。陳東河說別喝了,被許滄江攔住,起身拿出珍藏了多年的兩瓶茅臺,說東河,今天是周末,我們兩個老酒鬼就喝它個一醉方休。
這天后半夜,喝得大醉的許滄江困勢懵懂見到許江回來了。許江在叫他,問他為什么喝得像一灘稀泥一樣。許滄江說,老子喝酒關(guān)你屁事?去你媽的。許江使勁一推他,老爸,你醒醒,我是回來看你的。
許滄江被推醒了。睜眼一看,酒也全醒了。甩甩頭,揪一把日漸稀少的頭發(fā),站在面前的這個人不正是許江嗎?是做夢啊,冊那,不是夢啊。許滄江說話都抖了,許江,許江,真的是你啊,你真的是……許江?他甚至可以感覺冷汗從毛孔里滋滋滲出的聲音。
老爸,是我。你輕點。
你,怎么來啦?怎么來的?
老爸你別緊張好不好,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別問我這么多,我就是來看看你。另外再給我點錢,算我借的。
許滄江騰地起床,你想干什么?啊,你知道我這幾年是怎么過來的嗎?許江,該回頭了。算我求你了好嗎?
哼,回頭,我回什么頭。你腦子沒進水吧。
許江,你給我聽著,你如果還認我老爸,就聽我一句,自首吧。警察已經(jīng)把你弄到網(wǎng)上去追了。你曉得嗎,躲能躲多久啊?遲早會落網(wǎng)的。明天一早,老爸就陪你去找東河爺叔。
這不可能。警察有本事就自己來抓好了,抓得住,算他們狠。抓不住,沒話說。老爸,你如果認我這個兒子,你就要幫我。你別勸我,我不會回頭的。如果你不肯幫我,那我就走了。
許江,你看著我。許滄江喊起來。許江立即上去捂住他的嘴。許滄江返身抽了許江一個耳光,實話告訴你,老子沒幾個錢了,就是有也不會給你。你不能走,明天就給我投案去。
許江說,有本事把我這個耳朵也搧聾,那我就徹底不需要聽你的了。他突然又問道,怎么沒見姆媽?姆媽呢?
你還曉得想起姆媽啊,你姆媽離家出走快兩年了。
許江一驚,姆媽怎么啦?
她說要去找你,找不到你就不回家了。為了你,我們一家人都散了。什么叫妻離子散,就是我這樣的人。作孽啊。許滄江帶著哭腔。
許江心里宕了一下。想老爸說得是不錯,但我犯的不是小案子,一旦投案,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所以我絕不投案?;煲惶焖阋惶彀?。他說,投案是不可能的,就是你現(xiàn)在跟警察打電話,我也得走。
我看你是不想讓老爸做人啊。許滄江突然抽泣起來,許江啊,你如果走了,老爸就不活了……
許江還是沒回頭,走了。一會兒,汽車引擎聲響起。
九
陳東河是在第二天一早接到許滄江電話的。但許滄江在電話里的聲音有點怪,嘟嘟囔囔,含糊不清,陳東河說你說清楚點,一點都聽不清楚。許滄江后來就只說一個字了,來……來……。陳東河心想,這家伙怎么回事啊,跟我開玩笑呢。再一想,他說來,意思是叫我到他那兒去吧,昨天不是剛?cè)ミ^嗎,喝得他現(xiàn)在頭還痛。難道他還想喝,說夢話吧。去了再說。
到許滄江家,見已有他公司的兩個員工先他而到了。員工對他說,許總不知怎么了。陳東河一看,許滄江手里還握著手機,眼睛微閉,口水在嘴角藕斷絲連地掛著。陳東河立即吩咐員工打“120”,走到許滄江身邊叫,阿滄,阿滄。許滄江朝他抬抬眼皮,不屑一顧的樣子。陳東河急得跺腳?!?20”來了,陳東河和一個員工陪著許滄江一路疾駛?cè)チ酸t(yī)院。醫(yī)生說是中風了,也許和喝酒有關(guān)系,也許受到特別的刺激。陳東河想,看這情況,兩樣都全了。喝酒這事,我也混蛋,看到茅臺眼睛就直了。那特別的刺激是什么呢?一陣救治之后,許滄江有點緩過來了。他認出陳東河了,一把抓住陳東河的手,嘴里卻還是說不清楚,很著急的樣子。但陳東河還是聽清楚了一個字,許。就拿出筆記本和筆讓他寫,許滄江的手抖著,畫符一樣寫出來,許江,大半夜來過,走了。陳東河一下子跳起來,話跟著就沖出了喉嚨,那你當時為什么不跟我講啊。但他立刻又沉默了。許滄江的臉劇烈扭動著,五官聚聚散散,好像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口水可憐兮兮地淌出來。這樣一張痛苦的臉,還能指責嗎。陳東河再坐下,對他說,阿滄,你安心點,就是為了你,我也要把許江找回來。
安頓好許滄江,陳東河趕回所里,立即向梁所匯報。梁所沖他吼了一聲,你剛才為什么不立即打電話給我?陳東河也大了嗓門,說你吼什么吼,他都中風了,我能袖手旁觀嗎?梁永不響了。陳東河把許滄江說的那句話告訴梁永,梁永聽完沉思說,這句話能給我們帶來多少有用的信息呢?
陳東河說,從時間上說,現(xiàn)在是上午九點,如果許江大半夜離開,那么應(yīng)該已經(jīng)出了本市。我們可以做的是把許滄江家附近路段的交通視頻全部調(diào)出來。
好,就這么辦。
視頻顯示的時間是凌晨三時四十三分,一輛小車拐進許滄江家門口停下。這是一輛光屁股的車,沒牌照。許江走出車門時,弓腰壯實的身形在墨黑的夜中勾出一個明顯的輪廓。這個輪廓是陳東河從小看著長成的。陳東河想,這小子還知道反偵查。
四時零二分,許江從家里出來。車輛啟動。也就是說,許江在家里總共呆了不足半小時。車輛在若干個路口后消失了,方向向南。應(yīng)該還是往浙江。
陳東河分析,許江在這個時候回家多半是因為錢,他一定沒錢了。
陳東河這天沒回家?;厮锎蜷_計算機,每天更新的“分局各條線追逃信息”旁邊一個“新”字一閃一閃,好像局長的眼睛。陳東河不看也知道,本所排名靠后。越看心里越發(fā)毛。心里煩惱,有睡意但根本無法入睡,的確是折磨人的事。陳東河看了看時間,在計算機前不知不覺折騰了幾個小時。他坐不住了,跑到值班室,找公安聯(lián)網(wǎng)追逃系統(tǒng),然后給梁永打電話。梁永好像正等著他的電話,趕來所里,再向分局長匯報,要求啟動緊急協(xié)查程序。一應(yīng)協(xié)查手續(xù)走完,已是半夜二點多。
翌日,剛有一縷晨光爬上地平線,守在值班室的陳東河就被一陣密傳電報鈴聲蹦了起來。其實他根本沒有真睡著過。電報說,協(xié)查車輛最后停泊在石浦漁港碼頭。
陳東河找小趙,手機關(guān)機。一看表,五點多。他打開水龍頭,胡亂抹了把臉,出門就發(fā)動了車。告訴梁永他立即和小趙去石浦。路上靜悄悄的,陳東河至少把油門加到一百六十碼。到小趙家門口就按門鈴,好一會兒,一個蒼老的聲音問是誰,陳東河說是小趙的同事老陳,有要緊事。蒼老的聲音說,什么要緊事不讓人睡覺。陳東河說,你是小趙的爸爸吧,你讓小趙起來我跟他說好嗎?對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是他爺爺。然后不大情愿地說,你等著。陳東河對自己說,等著吧。心里火燒火燎。十幾分鐘后不見動靜,陳東河又按響了門鈴。又過了幾分鐘,小趙終于含糊不清地問,你誰呀?陳東河沒好氣,我老陳。你爺爺沒跟你說呀。小趙仍一頭霧水,我爺爺,說什么呀?陳東河火了,廢話少說,馬上給我下來。小趙渾身一凜,噢,馬上馬上。師傅,我撒泡尿。
小趙下來,陳東河的臉更黑,為什么關(guān)機?
小趙說,不是關(guān)機,是在充電。
充電也能開著機呀。我怎么跟你說的,這幾天不能關(guān)機。
哦,師傅,不好意思,忘了忘了。師傅你別生氣。那案子有苗頭了?
跟我走。陳東河邊說邊打開車門。小趙看看師傅,不敢再問。陳東河發(fā)動起來,又回頭說,我包里隨便找點吃的墊墊肚皮。
小趙還在睡眠持續(xù)狀態(tài),哪里有胃口。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陳東河叫了聲,嗨,嗨,還打起呼嚕了。有你這樣追逃的嗎?我現(xiàn)在一百六十碼,你給我看著點啊。
小趙翻翻眼皮,師傅,真是困啊。昨天網(wǎng)上弄到半夜才睡的。
弄什么?
還不是找線索嗎?師傅,你包里只有半包餅干,是你吃剩下的吧。
你這小子,打呼嚕還能翻我的包,可以啊,半包餅干還是我省下來的。告訴你啊,今天什么時候吃飯難說了,不想吃你就餓著。
許江把車駛?cè)胝憬亟绾箝_得飛快,他得趕到石老大指定的碼頭。昨天他對石老大說,想跟他出趟海。石老大說那就帶你去看看,明天是個好日子。許江心里打算把運輸船作為他流動的場所,他可不是去看看,而是準備從長計議。
在他的計劃中,不可能老是窩在一個地方,更不會像他老爸那樣拼死拼活這么些年賺幾百萬,這個數(shù)他幾個月就搞定了。他怎么會瞧得起一個小小的經(jīng)營部呢。日后我在海上運輸方面動動腦筋,錢會來得更快。但是不管怎么說,得回家看一趟父母。這是不可告人的。雖然只看到父親,也沒拿到錢,心里卻坦然了。至于父親為他的愁苦,就管不了那么多了。石老大說過,海上風云變幻,他既然決定要在海上漂泊,如遇不測,也總歸回過家了。昨天出來之前,他找到老黃,告訴他最近一段時間別再聯(lián)系,警察可能已經(jīng)注意到我們了。話說得很自然,沒一點傷感,老黃卻是有感覺的。老黃問,那你打算?許江說,我還沒想好。無論如何,我要回去看看老爸老媽。老黃說,這樣會不會太危險?許江說,當然有危險。不過我這幾天想得厲害。我擔心他們出事情。老黃沉默了。許江說,老黃,你不知道,其實我這個人很重感情的。我們現(xiàn)在只能自己管自己了,你好好找個地方,別管我了。
事實證明,許江切斷通訊深居簡出的確增加了警方的難度。但這一次,他對老爸僅存的一點孝心讓他現(xiàn)身了。他事先設(shè)想過的老爸對他說的話如期出現(xiàn),對老爸是否會告訴陳東河,他也是心存僥幸。如果天無絕人之路,讓他完成一次長達三年的夙愿,也會讓他再次躲過一劫,否則就聽天由命了。
到了碼頭,許江發(fā)現(xiàn),阿夏也在,他松了口氣。
放暑假以來,阿夏一直吵著要上船,石老大讓她也來,說明今天的確是個好天氣。阿夏見許江上來,興奮得手舞足蹈。
十
車到半路,梁永打來電話,說老陳,一定要注意安全。實在不行,就找當?shù)鼐綆兔?。陳東河說,我知道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找他們。梁永說,我知道你的脾氣。但你老家伙給我記住,你一定不能讓我說后悔的話。一定不能讓我對不起你。陳東河說,梁大所長,你怎么像阿拉老太婆一樣,別讓我分心好不好。說完就合上了手機蓋。
半個小時后,陳東河再次接到梁永的電話,說據(jù)當?shù)鼐较?,許江可能在一條小型運輸船上。
陳東河在算時間,他們大概遲于許江三個多小時。于是果斷吩咐小趙喬裝魚行老板去租船,借機調(diào)查該船情況。
傍晚石老大的運輸船返航時,陳東河的租船就迎了上去。他粗略觀察了一下,運輸船裝了不少的貨,估計跑起來不會太快,就讓船老大漸漸靠過去。對方顯然有疑,一張被海風熏過的面孔就從駕駛室里伸出來問,你們干什么?
小趙回應(yīng),老大,你船上有油嗎,我們的油不夠了。
對方反問,你們出來不加滿油嗎?小趙說,我們走錯路了。老大幫個忙吧。
這個嘛……石老大正猶豫著,后面一個聲音說,不行,我們算好航路的,不能加。
在船艙里的陳東河確認這個聲音就是許江。小趙回頭的一瞬,他點了下頭,小趙就一個縱身跳上了運輸船,雖然動作不太標準。
許江推了一把小趙,你想干什么?
小趙不再繞彎子,說你叫許江吧,我來找你的。小趙邊說邊往系在腰里的手銬摸去。石老大不明就里,就橫在他們中間,對小趙說你小子干嘛,跟你說不能加,你還要搶啊。小趙說老大你讓開,我是公安,執(zhí)行任務(wù)呢。石老大依然橫著中間,說,哼,執(zhí)行狗屁任務(wù),我看你像個流氓。我告訴你,從來沒人敢在我船上撒野。阿江,你到船艙里去。
許江后退著,小趙繞開石老大就追了上去,兩人在船艙里就扭打起來。
意外發(fā)生了。這條老舊運輸船的機艙突然躥出了火苗。兩人都楞了一下。就在小趙尋找滅火器具的時候,許江跳了下去。小趙沒有選擇了,也跟著跳了下去。
陳東河見運輸船躥起了火苗,就大聲喊道,老大,快跳過來,跳過來,石老大驚得眼珠子差點凸出眼眶,但他迅速作出了決定,棄船。船一旦起火,依靠外界施救難度非常大,等到水上消防趕到,火勢一定已經(jīng)蔓延了。他跺了跺腳,無論如何,逃生要緊。他嘴里罵著,拉起已經(jīng)哭起來的阿夏往陳東河的租船那里靠,兩人一頭一腳把阿夏拽了過去。然后他自己縱身一跳就過了船幫。陳東河說老大,快向水上消防報警。
陳東河本來只能干著急,跳幫他沒有把握。見許江跳下來,第一反應(yīng)是這小子是拿命來賭了。第二反應(yīng)是許江如果真的淹死,許滄江就沒兒子了,他也沒臉再見這位老同學(xué)和赤褲兄弟了。他不能讓自己的承諾作廢。所幸他的水性還好,年輕時曾有不凡的競技記錄,可現(xiàn)在畢竟年過半百,這里是大海又不是游泳池。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已經(jīng)跳了下去。
前面那個黑色的頭顱時上時下,昂揚無前的樣子。陳東河想,身手倒是不錯??尚≮w的水性明顯不如許江,他仍堅持著。兩人漸漸對許江形成包抄之勢。石老大弄不明白,在船上喊著什么。大約十幾分鐘后,那個頭顱在水面上出現(xiàn)的時間明顯放慢,陳東河跟小趙做了個手勢,小趙使出吃奶的勁拼命靠上去,哪知那個頭顱猛地扎下去,水面上突突冒起了泡。陳東河覺得自己渾身顫抖了一下,于是大呼了一口氣,急速下潛想把許江拱起來。想不到許江在水下玩了個鷂子翻身,一下子躥出水面好遠。石老大在船上禁不住脫口而出,真好水性。倒是陳東河用力過猛,嗆了幾口水。小趙喘著大氣游到他身邊,問師傅你怎么樣。陳東河的臉煞白著,說上這小子的當了。他朝前方許江的方向呶了呶,示意他趕緊追過去。小趙擔心師傅,陳東河突然吐出一口痰,說快上去啊,別讓他在眼皮底下溜掉。他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繼續(xù)向前游,但明顯吃力了。一會兒扯起嗓門喊道,許江,你小子給我聽好了,你要是不想再見到你老爸,你就走。但我會一直跟著你。你跑不了的。許江也漸漸體力不支,他終于回過頭來,說,爺叔,你就放我一馬,好嗎?陳東河喘著說,不可能,我找了你這么長……時間,怎么會……放過你。許江說,爺叔,你追不上的。陳東河說,追不上……也要追,就是死在海里也要追。要……替你……爺娘追。他斷斷續(xù)續(xù)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小趙再次靠近了許江。小趙驚訝地發(fā)現(xiàn),幾米之遙的師傅動作變得軟塌塌了。小趙進退兩難了,他大喊著師傅,師傅……許江這時也發(fā)現(xiàn)陳東河情況不妙了。他停下了。三人成掎角之勢僵持著。突然許江低吼一聲,急速向陳東河游去。他一把拉住軟塌塌的陳東河,叫爺叔,爺叔,你別這樣,別這樣,你要是……我,我就說不清楚了。我不想害你的。我一點不想害你的。陳東河喘著氣,說,我也不想……害你,我放你走就是害你,曉得嗎?你老爸正在醫(yī)院里等著你,你快跟我回去。否則……他一口氣摒不牢出大事體,你罪孽大了……陳東河越發(fā)綿軟。小趙這時瞪一眼許江,別廢話了,快把我?guī)煾蹬桨渡先ァTS江稍猶豫,狠狠甩一把臉上的水,兩人合力把陳東河弄到岸邊。然后許江吃力地站起來想走,小趙一下子撲了上去,兩人又扭打起來。陳東河大口喘著氣,水從嘴里不斷嗆出來。他很想去幫一把小趙,但渾身使不出力。這時石老大下了租船,他也顧不上自己船上的濃煙了。他一張嘴翕翕合合的,終于問,他到底怎么啦?陳東河費勁地說老大,我們是警察,正在執(zhí)行任務(wù),這個人我們要帶走。他指了指許江。石老大問,他犯了什么事???陳東河虛弱地說,別問了老大,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他費力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浸濕的警官證和執(zhí)法證給他看。阿夏滿臉流淚,不斷地喊著,阿江哥哥,阿江哥哥,你怎么啦?……你說過要帶我到很遠的地方去的,阿江哥哥……
那邊小趙像拳擊比賽那樣把許江壓在了身下。陳東河癱倒在地,微閉著眼。租船也靠了岸。陳東河窸窸窣窣摸出了手機,當然也是濕的。然后,他向許江一步步挪過去,接近了,一把攥緊許江的手,又把手機湊近許江,看看你老爸,看看。他把全身能量都聚集在攥著許江的那只手上了。
遠處,水上消防正鳴笛向火勢愈烈的運輸船靠近。
石老大喃喃自語,作孽呀。作孽呀。
十一
救護車里坐著陳東河和小趙,還有許江。他們?nèi)矶紳皲蹁醯?,不停地打噴嚏,流涕,咳嗽。陳東河額頭發(fā)燙,說著胡話,攥著許江的手一直沒松開過。許江也開始覺得身上一陣陣發(fā)冷。小趙堅持著。雖然救護車已經(jīng)夠快,但畢竟有四百多公里的路。三個多小時后,車到醫(yī)院。已有醫(yī)生等著為他們?nèi)朔謩e檢查治療。陳東河醒過來,見身邊沒了許江,就喊起來,許江,許江,你小子別跑。跟我回去?;厝?。
一直陪在陳東河身邊的梁永笑了,啊呀,你這老家伙終于醒了,否則我真不好交代了。
陳東河看他一眼,漸漸清醒了,你咒我是吧,我就這么容易讓你不好交代。哎,許江呢,我一直抓著他的手,到哪兒去了,又走了?
怎么可能呢。放心吧,有專人看著呢。你好好休息,等會我回所里就為你請功。
請什么功啊。哎,求你件事,把許江帶到我這兒來,讓他跟我在一起。
你干什么?梁永的嗓門有點大。
你叫什么叫?我又不是跟他一伙的。緩了緩,陳東河說,實話告訴你,我是看著這小子長大的,當年他老子還叫我當他的過房爺。嗨,三年多了,總算找回來了。為我們也為他父母。再說,我這次沒讓你不好交代,他也算有功的。
好啦,我知道了。快給我休息,還想不想上班了?
你這個人真是不近人情,就權(quán)當我提前訊問好吧。你要是不放心,就親自在這里值班監(jiān)督。請功啥的,我無所謂。
剛才醫(yī)生說,這小子發(fā)高燒了,怎么訊問?明天再說,好吧。
哎,小趙呢,他怎么樣?小趙真不錯,真是我的徒弟。我跟你說,你真要請功,小趙是頭功啊。
哎,你這老家伙呀,說你啥好。
第二天一大早,陳東河撐著虛弱的身體帶許江來到許滄江的病房前。他打開許江的手銬,拉著他的手,躡手躡腳走了進去。許滄江還沒醒。許江默默看著,眼睛漸漸紅了起來。
第三天上午,陳東河又來到病房,許滄江正掛著瓶,他已在漸漸恢復(fù)之中。陳東河猛地打了個噴嚏,然后說阿滄,我把許江找回來了。
許滄江的手明顯抖動了一下,真的?
真的,阿滄。你可以放心了。陳東河又是一個噴嚏。
他怎么樣?在哪兒?許滄江對陳東河的噴嚏熟視無睹,他腦子里只有許江了。
他還好,在他該呆的地方。我昨天已經(jīng)帶他來看過你了,我看到他眼睛紅了。在我的印象中,還很少看見他眼睛紅過,跟你當年一樣。
許滄江凜了一下,然后頂真地說,他跟我比,哼,差遠了。其實你知道,我的心不壞。
但你這個做父親的有責任。你讓他從小無憂無慮地過著你從來沒有過上的好日子,結(jié)果呢?你知道他這兩天反復(fù)跟我說什么嗎?
說什么?
說要讓你吃藥,不是為那個耳光。阿滄,這個藥你該吃。哎,人是找回來了,心回不回得來,難說啊。
東河,現(xiàn)在你可以把他的事告訴我了吧?許滄江疙疙瘩瘩地問。
可以。簡單地說,他和一幫人騙了人家很多很多錢。哦,他是主要的。
很多是多少?
好幾百萬吧。
許滄江沉默了一會,然后向陳東河招手示意他靠近,輕聲說,當時我就想到過。你說這小子,為什么要騙錢呢?為了騙人家錢,向我要錢。他罵罵咧咧,伴著嘴角淌下的口水,不就是為了幾個臭錢嗎,錢是他媽的什么東西,最不是東西。錢他媽的……
阿滄,你做生意騙過人家嗎?陳東河突然問。
許滄江急剎車,凝神良久,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然后又急切地說,我現(xiàn)在就給許娟發(fā)短信,告訴她許江找到了。
陳東河說,為什么不直接打過去?
我怕她激動,一時受不了。再說她要是問我這個那個,我又講不清楚。要不干脆你替我打?
陳東河想了想,說這事我不能代替你。如果聯(lián)系上了,代我問個好。
其實我一點把握都沒有,萬一聯(lián)系不上,我這塊心病還是去不了。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陳東河難得按時下班。晚飯后,女兒神秘兮兮地告訴他,這幾天她經(jīng)常遇到那個“浪跡天涯的人”,想不想看看,也許你會感興趣的。
陳東河一激靈,想難道是那個姓黃的,轉(zhuǎn)而又自嘲地笑,腦子都被案子搭牢了,神經(jīng)兮兮的。他問女兒,你覺得這“人肉”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女兒還未回答,他的手機響了一下,是許滄江的一條短信:許娟沒回信。東河,我真怕她失蹤啊。
陳東河的心猛地一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