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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說家嚴歌苓:好作家是可以教出來的

      2015-06-30 22:32嚴歌苓張慶國
      滇池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作家小說

      嚴歌苓+張慶國

      時間:2014年12月2日星期二

      地點:北京建國門外大街國際俱樂部酒店

      談話人:嚴歌苓、張慶國

      一、舞蹈與文學

      張慶國(以下簡稱張):先從你的個人生活談起,你好像是上海人?

      嚴歌苓(以下簡稱嚴):對,我是上海人。

      張:從小在上海長大?

      嚴:沒有,我六七歲就到安徽去了。

      張:然后在安徽上的學?

      嚴:在安徽的時候就文革開始,沒有上,串聯(lián)什么亂七八糟的,學校就關(guān)門了。

      張:安徽在到什么時候呢?好像你當過兵是吧?文藝兵?

      嚴:對,我在1971年當兵,那時候我12歲。

      張:那時候文藝兵很小,12歲就去學跳舞了?

      嚴:對,跳舞,然后我們就去西藏演出什么的。

      張:我記得從網(wǎng)上的資料看,你爸爸是一個作家還是什么的?

      嚴:我爸爸是作家,他已經(jīng)去世了,曾經(jīng)是作家,用英文就是過去式。

      張:小時候,你的生活中有什么特殊記憶,也就是說有什么印象很深的事可以聊一下?

      嚴:小時候的生活是這樣,因為我家是幾代書香門第,書很多,世界上有什么名著,我們家就有,沒有的那是很少。就是說古今中外的書都有,非常著名、非常經(jīng)典的都有,從《唐璜》到《莎士比亞全集》,到俄羅斯的肖洛霍夫等等這些,反正很全的。我們家沒有的就是紅色經(jīng)典,《青春之歌》這些是沒有的。

      張:那些資產(chǎn)階級的書大量留在家里,文革不害怕嗎?不把它銷毀嗎,還把它收藏起來了?

      嚴:是這樣的,我奶奶全部把它們封起來,拿報紙封起來了,所以,來我們家抄家的紅衛(wèi)兵,以為可能是前面的紅衛(wèi)兵封起來的,也就沒去動它們。

      張:封起來還看得見嗎?

      嚴:看不見了,拿報紙全部給它封上了,柜子都封上了。

      張:你家書香門第具體是什么情況,比如說家里人是做什么職業(yè)?

      嚴:我曾祖父在上海開學堂的,據(jù)說在他的家鄉(xiāng)就是上海江灣,現(xiàn)在復旦大學的所在地,當年那是我的老家,我家的上海五代人都住在那里,再上面就不知道了。我曾祖父開學堂,首創(chuàng)了當?shù)氐哪信巴VL,我的爺爺,是獲庚子賠款獎學金,去美國留學的,他在美國得到政治經(jīng)濟學的博士,回到中國在廈門大學教書,后來又在滬江大學教書。他的著作,當年的博士論文,現(xiàn)在還在美國賣,在網(wǎng)上也能買到。我姑媽很驕傲地買了很多本送人,說“這是我父親的著作”。我估計作為了解中國近代史的資料,那份論文會有價值,它論述的是政治經(jīng)濟學,標題叫《敞開門戶政策》,意思就是“門戶開放”,用現(xiàn)在的話叫改革開放。所以,他是一個非常有理想、愛中國,希望中國能夠汲取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教訓,找到新的出路。

      我祖父對中國近代史的分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特別主張改革救國、教育救國。一九三幾年他回到中國,非常失望,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中國各方面問題太多,包括他自己的婚姻,也很失望,還有就是文人內(nèi)部的爭斗。他覺得,一個想獨立的人非常難生存,在中國知識分子圈子里,總是聞到一種淡淡的無恥,他就誰也不沾。誰也不沾更麻煩,他就成了所有人的敵人。

      張:我插個話,你剛才講到一個問題我非常感動,而且很驚奇。我家在昆明,也是幾代書香門第,好幾代人教書,做中學教務長、中醫(yī)和銀行管理人員等,家里的藏書和字畫也非常多,在昆明那個地方,這樣的家庭已經(jīng)不一般了。但不同的是,你們家那些收藏的好書,都很好地保留下來,相反,革命的作品要少些。我家是相反,把好書都扔掉,封資修的書,全部扔掉,賣廢品,表明自己跟得上時代。我記得,文革時,月黑風高夜,我爸爸抬著家里的大花瓶,今天來看肯定是值錢的東西了,悄悄跑出去丟掉,還把家里的皮沙發(fā)也抬出去丟掉。小時候,我家從私宅大房子搬到房管所公家的小房子里,很舊的房子,每年都要糊墻,用報紙糊,不平整,容易開裂。有一年,我爸爸就把家里收藏的字帖全部拿出來糊墻,因為字帖的紙比較硬嘛,打底很好,上面再糊報紙,結(jié)實。四面墻糊的全是字帖啊,現(xiàn)在想起來真是魔幻。

      嚴:我爸爸他們是比較有遠見的,不相信毀滅文化的現(xiàn)象會永遠存在。

      張:你看我家的人跟你家不一樣了,我家的人顯然對未來沒有信心。

      嚴:我爸爸和我媽媽住一間屋,我奶奶和我哥哥,還有他們的保姆另外住一塊兒,我和我外公住。我外公是一個老紅軍,他把線裝版明朝的《水滸傳》存在自己身邊,把其他書全部放在我奶奶家,我奶奶把書保護了起來。

      張:現(xiàn)在那些書呢?

      嚴:都還在。所以我們沒有受外面太大的沖擊,我從報紙后面摳出一本書來,還是可以看的,怎么看都可以。小的時候東看看西看看,也不是看得很懂,但至少是一個很豐富的家,并沒有造成孩子沒事干,在外面野什么的,還好。文革讓我不會數(shù)學,也沒有正規(guī)教育,我小數(shù)點不會,加法減法都不會的,爸爸教我,我4歲他就開始教我識字。

      張:所以你閱讀比較早。

      嚴:閱讀唐詩宋詞就比較早,后來識了一些字,就在閱讀當中滾雪球吧,越滾越多,開始是似是而非的識些字,慢慢就識得多了。我這個家庭的教育,是非常開放和自由的,不管你,愛干嘛就干嘛,愛干什么就干什么,沒有什么禁忌。這種狀態(tài)一直到我當兵之前,當兵我就離開家了。

      張:你當兵是怎么當?部隊是來學校里挑?還是你家托了什么關(guān)系才去成的?

      嚴:沒有托關(guān)系,是考試去的,那時候考試非常嚴格,誰都不認識誰嘛,就是靠你的真本事,考部隊文工團不像今天送錢之類的,那時候誰有錢啊?

      張:真不簡單,你才12歲啊,就考去部隊文工團了,等于要離家去獨立生活,日子苦嗎?

      嚴:不苦,很開心,能夠當解放軍,非常驕傲。

      張:當時能去部隊當解放軍,真是不得了的一件事,還那么小的年紀就去了,相當?shù)爻晒Π。?2歲也不會覺得苦,部隊有吃有穿的還領(lǐng)工資,怎么會苦呢?

      嚴:是的,當時能當成解放軍,真的是很得意,很幸福,一直到第三年,第一次回家探親,才覺得離開家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張:在哪里當兵?

      嚴:成都軍區(qū)。

      張:你家是在安徽?

      嚴:對,我們家在安徽。

      張:等于你12歲從安徽離開家,去四川成都當兵,三年后才回家?三年當中你就沒有回過家嗎?

      嚴:沒有回過。

      張:第一次探親回家,坐火車是什么感覺?能回憶起來嗎?我想應該有些獨特的體驗。

      嚴:太恐怖了,火車莫名其妙就會停在一個站上,不走了。

      張:怎么可能?火車莫明其妙地停下不走?是哪一年?

      嚴:1974年吧。

      張:哦,文革時期,各方面都混亂,鐵路也是,我懂了。

      嚴:第一次探親,走一段路,火車停下來不走了,真是那樣。大概停了一夜,那火車就是不走。車廂里很擠,又黑又沒有燈,我氣得把牙刷掰斷了。

      張:你穿著軍裝吧?

      嚴:我穿著軍裝。

      張:穿軍裝還好啦,會多一些安全感。

      嚴:對,但車子老不走,沒電,漆黑一團,那種感覺特別絕望,不知道這個車要停到什么時候,不知道什么時候來電,黑漆漆的,我一下子就把牙刷給掰斷了,發(fā)怒嘛。你又不能跟旁邊的老百姓發(fā)火,我記得車上有幾個云南知青,他們就躺在那兒,躺在椅子上,不給別人坐,有個女知青,誰坐她旁邊就罵人。

      張:是硬座車廂嗎?

      嚴:硬座車廂,我們當兵的,不是軍官,當然只能坐硬座車廂了。

      張:不能坐臥鋪嗎?

      嚴:那時候坐火車分級別的,士兵只能硬座,干部才能睡臥鋪,報銷對應著級別啊。

      張:哦,是的是的,想起來了,分級別的,什么人坐飛機?什么人坐火車?什么人睡臥鋪?什么人硬座?都有級別管著,啊哈,恍若隔世!不是恍若隔世,是真的隔了一個時代,現(xiàn)在時代改變,那些不可思議的怪事都忘了。

      嚴:當干部的能睡臥鋪,當兵的不能,只能硬座,我記得從成都出發(fā),好像要三四天才能到南京,累死了。

      張:火車不能直接到達安徽嗎?

      嚴:不能,要先到南京,再轉(zhuǎn)車,路上很辛苦的。

      張:你家在安徽哪里?

      嚴:安徽馬鞍山市。

      張:距離合肥有多遠?

      嚴:現(xiàn)在沒多遠,一兩個小時,離南京很近的。

      張:馬鞍山好像是一個什么礦吧?

      嚴:有大型的鋼鐵企業(yè),鋼鐵廠什么的,我爸爸當時在那兒勞動嘛。

      張:鋼鐵廠的生活環(huán)境是什么樣的?現(xiàn)在還有記憶嗎?

      嚴:馬鞍山是一座城市,因鋼鐵工業(yè)興起的城市,我對那個城市的印象非常好。那座城市基本上沒有市民階層,全部是工人。我記得,有一種很講紀律的氣氛,工廠的汽笛一拉,下班了,出來的全部是煉鋼工人,白色的帆布工作服,戴著鴨舌帽,全部騎自行車,我就覺得很莊嚴。下班的煉鋼工人浩浩蕩蕩的,全部沿著公路,從廠區(qū)回到宿舍區(qū)。宿舍我記得也是當年安徽其他地方看不到的,全部是清一色的紅磚樓。

      張:是家屬生活區(qū)嘛,對吧?

      嚴:對,紅色的外墻,白色的陽臺,挺好看的,圍著那山,就那樣,都是一片片整整齊齊、整齊劃一的宿舍。

      張:你家的住房有幾間?

      嚴:我們家有三間。

      張:三間在當年,住房夠大的了。

      嚴:對。所以,就讓我感覺到工人階級不錯,心里很有一種英雄形象,工人階級是領(lǐng)導階級嘛。我們周圍都是工人的孩子,從鞍山、東北等地方調(diào)過來的,講東北話,我們周圍的孩子都不會安徽話,全部講東北話。

      張:啊,你這么一說,我就有一種感覺,我想起來了,你的小說《小姨多鶴》,我讀的時候就在想,嚴是怎么得到這種生活的呢?現(xiàn)在我知道了,那小說里的工廠環(huán)境來自你剛才說的生活。你在那種環(huán)境里長大,你描繪的那個環(huán)境有來源,儲存在血肉記憶里啊,寫得那么清晰有力。

      嚴:是,是的,我寫朱小環(huán),我把隔壁那個我們叫大嫂的,什么韓大嫂、張大嫂這些人,這些東北女人的形象,加工后用進了小說里。工人家屬我是非常熟悉,他們吃什么,平常生活是什么樣子,我都知道,他們把幾個床拼在一起,拼成一個東北大炕的樣子,我印象很深。

      二、年輕的中國女作家引起美國關(guān)注

      張:你現(xiàn)在是美國人吧?

      嚴:美國籍。

      張:我記得上次開全國作代會,把你安排在德國那邊,是搞錯了嗎?

      嚴:哦,是這樣,我在德國也有居民權(quán)。

      張:對對,想起來了,你在德國認識了現(xiàn)在的美國丈夫,是吧?那么,你是怎么走上文學之路的?這是你原來的愛好嗎?你不是喜歡跳舞?怎么做成作家了?

      嚴:跳舞是我非常心愛的一種藝術(shù),我到現(xiàn)在也很喜歡看舞蹈,那時候說良心話,也沒有什么很正規(guī)的舞蹈,最多跳一跳土芭蕾,什么白毛女之類,我跳過喜兒的。

      張:喜兒你是跳獨舞嗎?

      嚴:對,跳的是獨舞。我有一個文化家庭的基礎(chǔ),從童年起,就在家庭里受到好的教育,當時并不知道拿這個教養(yǎng)做什么,就是說家庭的那些教育有什么用,自己并不知道,因為年紀小嘛。但到了部隊,跳舞沒跳出什么名堂,自幼受到的教育,這個時候就起作用了。

      張:此話怎講?

      嚴:后來不是發(fā)生了中越戰(zhàn)爭,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我去到前線,去的是云南,跑到云南的蒙自縣,看到了傷員,很有觸動。

      張:是,很年輕的士兵啊,上了戰(zhàn)場,受了傷,人生永遠改變了。

      嚴:我就覺得想點寫什么。當時讓我去,并不是寫報道,沒有人認為我是一個可以寫作的人,但因為缺乏寫報道的人,寫的人不夠,我正好有寫作的想法,去了以后我很快寫出一些小的文章,包括詩歌什么,首長和領(lǐng)導看了都很吃驚,覺得這個人怎么一夜之間就會寫了?

      張:哈,生死現(xiàn)場把你的寫作潛能激發(fā)出來了,一個作家破土而出。

      嚴:實際上我平常也是寫寫墻報的,團支部辦墻報我也寫一點,后來我參加編舞蹈,編舞蹈的時候也要寫舞蹈大綱什么,還是有一點寫作鍛煉。在寫報道和詩歌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可以寫作的,到那場戰(zhàn)爭打完,我就被調(diào)到創(chuàng)作組去了。

      張:成都軍區(qū)創(chuàng)作組?

      嚴:對,我很早就成了一個專業(yè)去寫作的人,寫電影劇本,一寫就發(fā)表了,大概是1982年吧,叫《心弦》,那是我的第一個電影劇本,是根據(jù)我爸爸的短篇小說改編的。我爸爸的短篇小說寫的是朝鮮戰(zhàn)爭,我根據(jù)那個短篇小說,改成了一個電影劇本。

      張:那個時候很多年輕人喜歡寫電影劇本,但能夠發(fā)表的不多,非常不容易啊,你很順利地就這樣成功了。

      嚴:后來我又寫了一個劇本叫《七個戰(zhàn)士和一個零》,《收獲》發(fā)表了。當時覺得特別受鼓舞,1982年我調(diào)到鐵道兵創(chuàng)作組,我結(jié)婚了,我的丈夫,現(xiàn)在說是前夫,是李準的兒子,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我們順理成章地結(jié)婚了,當時,他在鐵道兵創(chuàng)作組,也就把我調(diào)到鐵道兵創(chuàng)作組,1982年,我就到北京來了。

      張:北京給你帶來很大改變吧?

      嚴:是的,北京給了我非常好的機會,我接觸了很多相同年紀的年輕作家,當時我們擁有的很多書,是我爸爸書房里沒有的,我爸爸的書都是經(jīng)典文學,當時我們北京的年輕作家朋友在一起交流,讀的是美國的塞林格和海明威,那些美國作家的作品,我們非常喜歡看。還有布萊希特的劇本啊,法國后現(xiàn)代派小說什么。大量新的小說,開闊了我的眼界。我從小熟悉的那些文學經(jīng)典,是基礎(chǔ),到北京以后,我接觸到了更新的作品和文學概念。

      張:是啊,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熱潮,年輕人讀到了全新的作品,更重要的是獲得了嶄新的思想啟發(fā)。

      嚴:對,從而也就接觸到魔幻現(xiàn)實主義,像馬爾克斯的小說啊那些,我就覺得,如果我還在四川的話,就不可能那么快地成長,不會像在北京那樣,思想一下子就打開了。

      張:那時當然啦,北京真是好地方,視野開闊,思想活躍,能讀到很多新的作品,相互交流促進的優(yōu)秀青年作家也多,一下子就站到了中國的制高點上。

      嚴:原來只是文學青年嘛,來到北京以后,就進入了正二八經(jīng)的文學創(chuàng)作時期,比如說,1985年,我寫了一本長篇小說叫《綠血》,解放軍出版社出的。1986年,我又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叫《一個女兵的悄悄話》,到了1988年,我再出版長篇小說《雌性的草地》,這三部長篇小說出來以后,我就出國了。

      張:插個話,您從一個舞蹈演員,很快變成了作家,好像當時你沒有去考大學,是這樣嗎?

      嚴:我沒考大學,我在部隊里當時是很想考大學,想考中央戲劇學院之類的,但部隊不讓我去考,說你不能走,你要走得批準才行。我記得當時還想裝病,開出醫(yī)生證明了,我要退伍,部隊不讓退。那時候因為創(chuàng)作,我已經(jīng)立過兩次三等功,創(chuàng)作上的成就嘛,后來大概是《心弦》被拍攝成電影,部隊又第二次給我三等功。所以,我是一個立過功的作家,又那么年輕,部隊肯定不舍得放我,后來我就調(diào)到北京來了。

      張:調(diào)到北京來,你還是軍人嗎?

      嚴:我一直是軍人。

      張:出國的時候還是軍人嗎?

      嚴:我出國的時候不是了,因為部隊裁軍了,1985年元月1號我就不是軍人了。

      張:離開部隊?裁軍?是怎么回事?

      嚴:是這樣,鐵道兵這個兵種,變成了什么鐵道建設工程指揮部,好像是,還是那樣的一幫人,只是脫下了軍裝,還是那么一個集體。

      張:哦,變成一個企業(yè)了。

      嚴:體制還在那兒,一樣的,也還有創(chuàng)作組什么的。

      張:你還在那個單位,但是,單位本身已經(jīng)不屬于軍隊了?

      嚴:屬于鐵道部了。

      張:如果你還是軍人,出國就很麻煩了。

      嚴:對,不會讓我出國的,后來,武漢大學的作家班準備招我去上學。

      張:武大作家班是哪一年?

      嚴:不記得了,1987年吧?但我沒去,因為同時出現(xiàn)了一個事,我出國了,我1988年3月份出的國。

      張:去哪里?哪個國家?

      嚴:美國。

      張:去美國讀書嗎?留學生?

      嚴:不是,是美國新聞總署邀請我去,去了美國的很多個城市,我記得當時是去了紐約、華盛頓、愛荷華這些地方。

      張:我沒有完全聽懂,美國新聞署邀請你去,是怎么回事?還去那么多地區(qū)。你的出國好像跟別人不一樣,當年的中國年輕人出國,那可是相當苦的,八十年代的出國很艱苦、很難的。

      嚴:是的,但我跟他們不一樣,我當時出國并不難,不苦,美國政府給錢的,是邀請青年藝術(shù)家去美國參觀。

      張:哦,你是以作家的身份去美國?不是中國的年輕人去美國留學,這樣好的機會,你是怎么得到的呢?當時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嚴:對,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收到他們的電話,我很吃驚,像天上掉下了一個餡餅。

      張:美國新聞署是個什么機構(gòu)?

      嚴:叫文化新聞總署,大使館里面的部門。

      張:他們是怎么了解你的呢?

      嚴:是這樣,《中國日報》有一個版介紹我。

      張:哦,《中國日報》我知道,《China daily》嘛,他們看到了《中國日報》上關(guān)于你的報道,認識了你這個中國作家,是吧?

      嚴:是的,他們只讀《中國日報》嘛,第一天他們看到報紙上介紹我,第二天就給我打來電話了。

      張:啊呀,你真是太幸運了。上世紀八十年代是中國的第一次出國熱,那時候包括像畫家、作家,各種人,想出國可是費盡移山心力,先要在國內(nèi)挖空心思結(jié)識一個老外,讓這個人給你擔保,出去的時候,包包里只有幾十美元??赡愀麄兺耆煌?,你是正大光明,受到國家的邀請,作為一個中國青年作家出訪美國。但不同的是,你的訪問,還要回來。

      嚴:是的,完了我就回中國來了。我在美國一共待了七個月,去美國的那段時間,剛好跟武大作家班招生的那個事重疊,我沒有辦法,只好放棄武大作家班,去美國。我后來又去了澳洲三個月,等我從澳洲回到中國,北師大的研究生班開學了,人家通知我,說你進北師大的研究生班了,我說作家班的本科班我還沒去呢,怎么就去研究生班?但那是好事啊,不管那么多,我就去了北師大,跟莫言他們成了同班同學。

      張:那是哪一年?

      嚴:1988年到1989年那一段。

      張:嗯,你看,我們返回去補充說一下,你不是第一次去美國前,接到了電話邀請,很吃驚,你把第一次接到電話的那個經(jīng)歷和感受回憶一下。

      嚴:那時候我不會講英文,一句話都不會講,有一個女翻譯跟著我說話,我記得是涉及到紐約的什么藝術(shù)基金會,哪一個基金會我忘了,美國有好幾個有名的藝術(shù)基金會,出資支持作家去寫作或者畫畫。你報給他們一個題材,他們審查后認為可以支持你,就一年給你幾萬塊錢,邀請你去搞創(chuàng)作。這聽上去像做夢似的。我想那多好啊,只要他們覺得你的寫作題材非常有前途、也有潛力,就可以給你多少錢,真是太好了。實際上,我到了美國,才發(fā)現(xiàn)要得到藝術(shù)基金會的支持,是非常難的。

      張:資助多少錢?

      嚴:一年三四萬塊錢吧。

      張:美元?很大的一筆了。

      嚴:對,就讓你可以不去干別的,安心創(chuàng)作。

      張:但是你必須要有成果,如果沒有的話不行。

      嚴:你沒有成果的話,以后再去申請,就不會給你了。有個女翻譯跟著我,我去好幾個基金會訪問過,去過圖書館,他們的圖書館藏書非常多,我向圖書館捐贈了我的長篇小說《一個女兵的悄悄話》,還接受了美國的公共電臺訪問。

      張:到電臺的播音室去接受訪問,那是一個什么感覺?

      嚴:我感覺他們的國家電臺,不像我們的電臺那么大,挺一般的,一個小房間。

      張:翻譯坐在你身邊。

      嚴:對,翻譯在我旁邊。后來,我就跟我們家的親戚,我姑姑說,我的訪問什么時間電臺播放,你趕快聽我的廣播,她也沒聽到,還去過大學,也就是愛荷華的寫作中心。

      張:住在那里寫作嗎?

      嚴:住了幾天。

      張:你姑姑聽電臺廣播是怎么回事?她在美國嗎?

      嚴:是的,她在美國生活。我在愛荷華的大學青年作家寫作中心住了幾天,了解了他們的情況,那不是國際的寫作中心,是年輕學生學習寫作的地方,那里的教學質(zhì)量非常高,我知道有好幾個著名作家是從那兒學出來的。

      張:哦,大學里的文學寫作教學訓練,是非常有意思的話題,我很想跟你討論一下,不過先不要打斷現(xiàn)在的交談,等下專門討論。當時那個地方,你只是去參觀一下?

      嚴:嗯,去參觀。

      張:后來你好像去那里學習了?

      嚴:沒有,后來我回到中國來了。

      張:我是說你回中國以后,再去美國,是不是去寫作中心學習過?

      嚴:不是去寫作中心,我是正經(jīng)上大學。

      張:好,太好了,我們等會兒再講這個問題。我再問一下,八十年代出國,是很大的一個事情,你還是受美國國家的邀請,作為青年作家去訪問,你很激動,懷著各種想象出國,坐飛機到美國,出來的那一刻,你的感受是什么?

      嚴: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因為我先到洛杉磯是去姑姑家,在那里住了幾天,他們給我裝備起來,收拾打扮,然后才開始我的行程。

      張:你的姑姑,原來見過嗎?她回過大陸嗎?

      嚴:回過大陸。

      張:但是你去美國,去她家是第一次對吧?

      嚴:對,我去她家是第一次。他們是非常豪華的住宅,我很吃驚。

      張:怎么個豪華法?

      嚴:有五六百平方米的大房子、很漂亮的游泳池,游泳池不是方的,也不是長的,是非常自然的一個形狀,我就覺得他們的生活跟我們相比,當時的差距是太大了。

      張:姑姑是做什么工作?

      嚴:我姑姑當時在政府工作,那個房子是她和女兒住在一起,她女兒買的。

      張:有個知識向你請教,你在國外生活的時間長了,我覺得老外喜歡弄一個游泳池,中國人現(xiàn)在也跟著學,也在自己的大房子院里弄一個,我認識的朋友,弄了以后發(fā)現(xiàn)很麻煩,不好打理,說那個水換來換去不可能啊。

      嚴:游泳池不難打理,你要有一個凈水系統(tǒng),不斷的循環(huán)。

      張:哦,池里的水不用換的,用機器來凈化它就行了。

      嚴:對,不斷地來回循環(huán)。

      張:哦,對啦,現(xiàn)在的魚缸就是這樣處理的呀,我懂了,池里永遠不換水,有一套凈水設備跟池子配套。你看我不懂,我的朋友也不懂,我有個朋友在鄉(xiāng)下搞了一塊地,蓋房子,有很大的院子,就挖一個池子做游泳池,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整不成,不換水不行,換水換不起,只好養(yǎng)魚,變成個小魚塘,哈哈!

      嚴:我們家在柏林就有一個游泳池,電耗費得比較大。

      張:除了住房和游泳池這些,你剛才說把你裝備起來,收拾打扮,他們是怎么做的?

      嚴:表姐給我換好衣服,對我說,你不用穿從大陸帶來的衣服了,都給你買好了,然后我才去華盛頓。我那時候不會英文,挺麻煩,一句話要變成兩句話,耽誤時間,因為翻譯要給你再說一遍。

      張:必須得有一個翻譯跟著。

      嚴:對,后來我開始在姑媽家學英文,一個月的訪問結(jié)束,我回到姑姑那兒,開始自學英文,當我離開美國的時候,已經(jīng)可以講蠻流利的英文了。

      張:就是三四個月時間嘛,在姑姑家住了三四個月,中間還有一些走動。你就學會了流利的英文口語,真是不得了。

      嚴:是學會了,很流利。

      張:只能說一是你有語言天賦,二呢語言環(huán)境當然很重要。你看我們中國大陸,改革開放以來,整個國家的教育,在外語方面投入那么多,結(jié)果呢大家都沒有學會,英文既不會看也不會說,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不說了。接著說,然后訪問結(jié)束,你就回國來了,回來以后,你去上北師大的作家研究生班了?

      嚴:對,研究生讀了不到一年,我開始考美國的學校,發(fā)出申請,結(jié)果考上了,考上了一個美國的學校,他們給了我一個入學通知書,當時是“有條件錄取”,必須通過托??荚嚥拍茕浫 ?/p>

      張:托福就麻煩了。

      嚴:沒關(guān)系,我可以先去美國。

      張:去美國再培訓托福?

      嚴:對。

      張:它先錄取你,你可以去那邊考語言?

      嚴:對。

      張:如果在美國語言沒考取,你還得回中國來?

      嚴:不用,可以接著再考,接著學就是了。

      張:哦,那不錯,真不錯啊,在美國學英語,進步就會快得多,你在美國的托福一次就考通過了?

      嚴:我去到美國以后,又學了半年吧,基本上是自學。

      張:自學以后直接就去考托福了?

      嚴:當時我報了一個強化班,學了三個月以后,感覺沒有我自學的效果好,我就完全自學了,我一共學了一年零七個月,通過了研究生550分的托福分數(shù),我考了托福577分。

      張:不得了啊你,考那么高的托福分,然后就去上學了?

      嚴:就上學了。

      張:在大學學的是什么?

      嚴:文學創(chuàng)作,創(chuàng)意性寫作。

      三、大學可以教出好作家

      張:好啦,現(xiàn)在我們展開這個話題,我就想跟你討論這個話題,在大學學習創(chuàng)意寫作,其實也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你覺得怎么樣?學習以后,對寫作真的有幫助嗎?

      嚴:當然是很好了,再讓我讀了一遍全世界的好多書,還是系統(tǒng)地去讀。

      張:是這樣,我之所以特別想跟你討論這個話題,是因為在中國大陸,大學的文學專業(yè)里,學校有一個觀點,這個觀點我一直是不同意的,那就是大學里教不出作家。我覺得這個觀點既幼稚,又武斷。我們的大學中文系,現(xiàn)在叫文學院什么,堅持認為作家是天生的,不能教出來,我卻認為可以教出來。我早就聽說了美國大學里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前兩年有幾本美國大學的創(chuàng)意寫作教材在中國出版,我就買來研究,感覺他們編的真有道理。我是專業(yè)人士,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30年,如果把中學時專心寫作的階段加上,研究寫作的時間就更久了,美國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教材有沒有價值,我一看就知道,他們的那些教材,內(nèi)容安排上還真的有價值,真的很有道理??!

      嚴:是的,真的是很好。

      張:我認為,中國的大學教不出作家,是因為大學不會教,沒有人去教。首先,教的人必須是作家,而且是好作家,西南聯(lián)大的時候,沈從文不是去教寫作嗎?他沒有大學文憑,就是一個作家,天才作家,讓他去教學生文學創(chuàng)作,就顯出了文學系主任的水平,對文學創(chuàng)作有認識。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上課時,他出一個題,跟學生一起寫,我們大學里教寫作的老師,能寫出一篇好作品嗎?不能啊,好作品怎么寫出來他就根本不知道啊,不知道怎么教?當然就說作家是天生的了。

      嚴:大學里就沒有好好地開這門課。

      張:是的,在我們的大學里,不懂寫作更不會寫作的人,去設計和安排寫作課程,這怎么行?肯定壞事呀!肯定教不出作家的啦!我現(xiàn)在在大學帶著兩個研究生呢,我給他們開書單,要求他們讀作品,向我提問題,不是我向他們提問,是要求他們向我提問,你讀了書,必須產(chǎn)生問題,然后把你的問題亮給我看,我?guī)湍憬鉀Q。有老師會這樣做嗎?恐怕不多。過去,我上大學的時候,大學教寫作的老師,基本上是素質(zhì)最不行的,水平很低。紅樓夢不會研究,邏輯學也不行,古漢語不會教,那么就去教寫作吧。老天,寫作可是一件大事,在大學中文系竟然成了最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什么是大事呢?文學概論是大事嗎?我看才是小事,一點意思也沒有,那學問做了也是白做,照本宣科地讀讀統(tǒng)編教材有什么意義?有本事像創(chuàng)作一樣,自己編一套文學理論來教學生,你做得到嗎?

      嚴:是的。

      張:所以,我就想請你介紹一下美國的大學是怎么教寫作的,當然是文學寫作,也就是中國的大學認為根本不可教的,美國人怎么教?根據(jù)我的寫作研究和經(jīng)驗,我認為大學不僅可以教出作家,還可以教出好作家,這個作家成不成得了大師,當然是天數(shù)了,是命,另當別論,但教學得法,不僅可以教出作家,還可以教出好作家?,F(xiàn)在請你講一下在美國學習寫作的過程,他們是怎么教的?那學怎么上?

      嚴:我一向認為作家必須有50%的天才,假如說他壓根兒不喜歡,那教也沒用。

      張:是的,首先要喜歡,熱愛文學寫作,這是前提。

      嚴:比如說你送給我一個胳膊腿都很硬,個子又矮,小五短,讓他來跟我學舞蹈,我肯定會讓他回家了,沒有先天的條件,不行,作家也一樣的,搞藝術(shù)都需要天賦,所以我首先覺得要有50%的天分,將來你的造化能有多大,那慢慢來。學習,是這樣,要系統(tǒng),有系統(tǒng)性,系統(tǒng)地讀書,讀書完了以后,要系統(tǒng)地寫作。

      張:這就叫訓練方法了,閱讀和寫作,要設計出一個目的清晰的教學程序。

      嚴:因為你不進入這個系統(tǒng)的話,很多時候就是在瞎打誤撞,撞到好的就是好的,撞到壞的,你就完蛋了。還有,人的天性是很懶惰的,你不讓他在寫作當中摸索,不強迫他寫,他就會偷懶,所以要寫,不斷地寫,給他列出各種各樣的樣式,讓他去看,讓他知道全世界有各種樣式的東西,然后,再用他的經(jīng)驗去寫。

      張:對,寫作是一個經(jīng)驗性的工作,講的就是操作經(jīng)歷,經(jīng)歷豐富,就會熟練起來。

      嚴:然后,再對比全世界大師的寫作,讓他越來越產(chǎn)生自覺性,產(chǎn)生文學的悟性,知道哪樣寫是好的,哪樣寫是不好的,不斷給他點撥和指引。這樣做下來,我覺得可以使一個50%天分的人,再有30%的收獲,如果他最后成為100%的一個大師,那當然是要有造化的,要有很多東西加在里面,包括本人的境界,本人的世界觀。但我覺得,一個人讀了很多的書,又有了一定的社會閱歷,世界觀上會有一個很大的提高。

      張:對對,閱讀訓練不只是寫作技術(shù)的問題,還有世界觀的提高,也就是思想深度和境界的訓練,思想水平低,寫作技術(shù)也沒有用。你那個創(chuàng)意寫作的課是怎么上的?有哪些課?課程怎么設置?

      嚴:我們課程設置是,低年級課程,也就是大學一年級、二年級的課程設置,是讓你看全世界所有樣式的短篇小說、長篇小說,各種各樣的流派你都要知道。

      張:是的,讓你了解通向羅馬的所有道路。

      嚴:然后,老師會讓你摹仿一兩個人,比如說摹仿果戈理寫那種喜劇,有時候會讓你摹仿卡夫卡,寫那種荒誕的小說,也會讓你摹仿一點尤利西斯寫意識流,盡量接受他的啟迪,以后你想怎么寫,再說。

      張:有道理,各條通向羅馬的道路都讓你知道,然后再讓你去走一下,各條不同的道路都去走一走,而且必須去走。你看,我們的教學就不會這樣設計,不會安排一個摹仿階段,更不會要求學生把各種流派的作品都摹仿寫作一遍,不會通過這種安排,讓學生在親自動筆中充分領(lǐng)會不同樣式和流派的寫作。

      嚴:這是一年級和二年級的訓練,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去選擇偵探小說啊什么,選擇歷史小說也可以,選擇電影編輯或電影文學也行,你如果選擇電影劇本寫作,會給你世界上最好的電影劇本去學習,學習完了以后,你想怎么去創(chuàng)作電影劇本,那是另一回事。

      張:閱讀、摹仿式的寫作,寫作有什么要求嗎?比如說寫多少?

      嚴:在大學一二年級,要求進行大量的寫作,每一門課要完成75頁的寫作量,你必須完成,75頁一點也不能少。

      張:什么叫75頁?

      嚴:你的寫作量,要有75頁,比如說我選修歷史小說的寫作,那么我就是摹仿式地寫作75頁的歷史小說。

      張:75頁的作業(yè)?

      嚴:對,作業(yè)。

      張:1頁大概是多少字,是A4紙的1頁?

      嚴:A4紙隔一行隔一行的。

      張:那就是一千多字吧。

      ?嚴:沒有吧,五六百字。

      張:五六百字一頁,75頁,35000字左右,問題是如果選擇了幾門課,寫作的量就更大。

      嚴:這樣的寫作量,你得有,你寫不了,說什么靈感不到,那叫扯淡,就是寫,必須寫,寫本身就是提高的過程。在課堂上有時候就要開始寫,把課堂上寫的一些片段,帶回家,做作業(yè)里把它們完整化,然后把這些片段連綴起來,基本上就是一個有頭有尾的寫作。

      ?張:還有什么課?

      ?嚴:還必須學一門到兩門的批評課,批評課也是50頁,要寫50頁的批評。

      ?張:很好,真的不錯。

      嚴:你讀了那么多作家,就寫他們的批評文章,但是,一定要把一個作家從他第一篇作品讀到他最后一篇作品,然后對他的寫作展開整個一生的創(chuàng)作闡述。

      張:要有整體性的觀察和思考,再寫,不是見子打子,盲人摸象似地隨便寫寫。

      ?嚴:我們每天最少要讀一本書,這種讀書量不得了。

      張:每天讀一本書?

      嚴:最少讀一本。

      張:?。∵@樣的閱讀量,那可是不得了,一年要讀360多本書啊!還是最少要讀這么多,也就是說這只是一個基本量。

      嚴:對。

      張:你看,中國的大學,學生都在網(wǎng)上玩,上街吃點小東西,日子就過去了,像這樣讀書,每天一本,一年360本,根本就不可能,我們的作家也不可能,如果學校這樣規(guī)定,學生不做呢?就是說他根本就不讀,或者不讀那么多,怎么檢查呢?

      嚴:很容易檢查的啊,老師上課時,就考查,翻開某本書的一個章節(jié)說,這里是什么內(nèi)容,請回答,請學生用自己的語言,回憶書中的內(nèi)容,你如果沒有讀過,當然就回答不了,你混不過去的。

      張:沒讀就沒讀,老師有什么辦法?

      嚴:就不給你分數(shù)啊。

      張:哦,上課考查,要打分的,記錄在案。閱讀要打分,寫作也要打分,相當嚴格啊。

      嚴:當然打分的,也可以混,當然有很多作弊的辦法,但你選擇了這個課,為什么要作弊呢?我是得全獎學金的,如果不保持功課都是A的話,就沒獎學金了。

      張:獎學金是多少?

      嚴:9000塊。

      張:9000塊美金?是一年?

      嚴:當時的9000塊,能讓我的學費全部給免掉。

      張:9000塊是付免費的?

      嚴:嗯。

      張:閱讀、寫作、批評寫作課,還有什么?

      嚴:就這些了,沒有了。

      ? 張:你大學一二年級上完,還有別的什么課?

      嚴:第一年我一下子選了五門課,負擔非常重,基本上一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五門課中我要補兩門本科的課,就是基礎(chǔ)課,莎士比亞、喬叟這些,然后,學校說我的批評課要多一點,寫作課可以少一點,就作了些調(diào)整。到了第二年,我基本上沒有本科的課,全是研究生的課。

      張:研究生?你不是讀大學一二年級本科的課嗎?

      嚴:哦,是這樣,我讀的是碩士研究生,但因為我沒有讀過英美文學的本科,所以給我補一下本科的基礎(chǔ)課。

      張:把本科的基礎(chǔ)課補一下?

      嚴:對。

      張:安排得真好,那么,往后,你就讀碩士研究生的寫作課了?

      ?嚴:對,畢業(yè)是1995年,我每年只讀半年。

      張:是的,多少年讀完可以自由選擇,我記得有個老外的朋友說,他的大學本科八年才讀完,因為他老是休學去工作,八年才讀完學分,拿到畢業(yè)證。你研究生的課上些什么內(nèi)容呢?

      嚴:研究生的課也一樣,就是寫作,不同的是,本科的課,學習模仿多一點,研究生課,基本上全是自由創(chuàng)作。你選擇一個題材去創(chuàng)作,老師跟你不斷地磋商,到畢業(yè)的時候,這篇小說全部寫完就是了。

      張:這期間你寫過什么東西?

      嚴:我寫過《白蛇》。

      張:是中國古代題材白蛇傳的那個?

      嚴:不是古代題材,我寫的是一個舞蹈演員,那是我非常得意的一個作品。

      張:是長篇還是什么?

      嚴:不是,是中篇。

      張:這個我沒讀過,一定要找來讀,小說是英文寫的?

      嚴:對,英文的,也有中文的。形式上非常創(chuàng)新,這個出來以后,基本上就算我的畢業(yè)論文了。

      張:等于研究生是進入創(chuàng)作階段,你定一個題,然后去寫,把這個事情完成就行了。

      嚴:對。

      張:那研究生更輕松一些。

      嚴:也不輕松,你也得有75頁一門課的寫作。

      張:寫出來出不出版無所謂?

      嚴:它要求你達到出版水平,但出不出版,再說。我們學校學習階段出版作品的人不太多,我們班跟我一屆的,出版了作品的大概有那么三個人,一個是模特,寫模特生活的作品出版了,還有另外一個他去當兵了,有一定的生活經(jīng)驗,寫出來的作品較容易出版,純粹的學生,寫出來的作品就一時難以達到出版水平。

      張:是的,沒有社會閱歷,文學創(chuàng)作就不行。那你是頂尖的啦,在國內(nèi)早就出版過好多作品。不過那段時間的學習,尤其是大學基礎(chǔ)課階段,還真是很辛苦,一天睡三四個小時,你以前沒有過這種經(jīng)歷吧?

      嚴:我失眠,所以無所謂了。

      張:那么年輕你就失眠了?

      嚴:嗯。

      張:現(xiàn)在好了?

      嚴:現(xiàn)在好了。

      張:讀完以后,應該是一個非常好的訓練。

      嚴:對。

      張: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guān)鍵是,最后得走自己的路。你了解了所有通向羅馬的道路,最后得自己去找另外的一條路來走,在足夠量的閱讀和摹仿寫作完成后,真正的創(chuàng)作開始,考驗的時刻到了。美國的大學里,教出過大師級作家的,??思{也受過類似的大學寫作訓練。

      嚴:是的。

      四、體驗式作家與職業(yè)化寫作的作家

      張:中國的作家可沒有這么好的訓練,不管在學校,還是自身的訓練,都有所欠缺。中國的作家在家里會每天讀一本書嗎?有這樣的閱讀量嗎?會把各種流派都研究過,不是理論性地研究,是從寫作上進行整體研究,把通向羅馬的所有道路全部梳理一遍,會嗎?恐怕很多人沒做到,所以大多數(shù)人都是誤打誤撞地寫,也就難以做到職業(yè)化寫作。

      嚴:我昨天晚上去大學上課,就發(fā)現(xiàn)了,那些學生啊,他就不正兒八經(jīng)地來做一件事情,所有事情做的都不職業(yè)化,那怎么行???

      張:我給作者講課的時候,也有些讓人頭痛的經(jīng)歷。我記得,有一次我去講課,有一個作者拿小說作品給我,他說張老師這個小說我修改好了,請你再看一下行不行?我說修改好什么小說?他說兩年前你來這里講課,說我的小說不行,我一直在改,現(xiàn)在修改好了,請你給我提提意見。我說兩年了,你就只寫了這樣一篇小說?這個東西不好就扔掉了,兩年應該寫很多了,怎么就只寫這樣一個?兩年的時間里,只有一個短篇小說的量是不行的,這樣的寫作不可能成功。為什么這樣?那是因為他整個的基礎(chǔ)不好,如果我們中國大陸的作家都有強大的基礎(chǔ),有非常結(jié)實的地基,那么,上面的大樓,很多人都能蓋出一個宏偉的樣子來。

      嚴:你像網(wǎng)絡上寫得亂七八糟的人,如果讓他讀我們學校讀過的那么多很棒的文學,他還好意思那么寫嗎,還認為寫的那些算什么東西嗎?所以,我覺得首先要眼高,然后手才會高,確實手高不了,也沒辦法,但首先得眼高。

      張:是的,你要知道什么是偉大的作品,還要在摹仿寫作中體驗一下偉大的作品是怎么寫出來的,這就是你說的眼高,然后,再去做手高的事,進行自己的寫作。

      嚴:是的。

      張:你看,有個問題,我也想跟你討論,那就是職業(yè)化寫作。我曾經(jīng)跟中國的作家朋友,包括批評家討論過這個問題,上個月在北京,我跟一個批評家談到你的小說,我說歌苓的小說跟大陸作家的寫作有很大不同,不是內(nèi)容不同,是寫作的類似不同。中國大陸的作家,我有一個說法,認為大多數(shù)是體驗式的寫作,就是說,我是云南人,就寫云南題材,我是行政干部,就寫機關(guān)題材,我是農(nóng)民,就寫農(nóng)村。這當然是可以的,但是,我跟批評家朋友說,歌苓的小說寫作比較職業(yè)化,我說最好的寫作應該是職業(yè)化的,就是說作家既可以寫自己,也可以寫外部世界。云南人為什么不可以寫北京呢?為什么不可以寫紐約?我去調(diào)查、收集材料,生活研究、民俗研究、相關(guān)知識研究,想象力展開,寫就是了。人的情感,生老病死,愛恨情仇,古往今來那不是一樣的嗎?東西南北也是一樣的,不同的只是生活方式,也就是相應的生活知識有差別。

      嚴:對,靠想象力。

      張:是的,藝術(shù)最重要的是想象力,重視相關(guān)生活知識,什么時代,什么地區(qū),什么種族,怎么說話和做事,這不能出錯。好啦,有了這些,就去寫東北,靠想象力寫。研究材料、研究歷史、研究文化,走訪相關(guān)的人,然后把自己的人生體驗擺進去,寫一個東北的故事,也可以寫一個甘肅的故事,或者寫一個云南故事,寫廣東也行。中國大陸作家的體驗式寫作,我覺得,還因為我們有一個以地區(qū)劃分的文學體制,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鼓勵河南作家寫河南,這沒錯,但河南作家應該知道他也可以寫云南。還有,我覺得,不只是體制問題,是訓練不夠,基礎(chǔ)不扎實,沒有辦法做到職業(yè)化寫作。靠采訪調(diào)查收集來的材料,組織出一個小說,需要足夠的寫作訓練,需要能力。

      嚴:是的。

      張:所以為什么我一開始問你是不是上海人,上海人寫一個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東北故事,不簡單。你小時候工廠里的生活就不說了,那是不夠的,那不止是工廠生活,那個小說涉及到歷史,涉及到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你要研究一段歷史,還要研究那種人,你寫《小姨多鶴》,去東北走了一下?

      嚴:哈!不是走了一下,是走了三下,日本也去了,日本也走了三下。

      張:是啊,很充分的準備,這非常重要,所以我覺得你寫出來感覺就不一樣,你那個《小姨多鶴》是怎么寫的?怎么得到這個題材?

      嚴:故事是我聽到的,大概是1979年的事,很簡單的幾句話,我一直放在心里。這個故事在安徽,我有一個女的朋友,她隨著她的媽媽下放到陸安,她說他們班有兩個男同學,雙胞胎,挺奇怪的,穿的衣服雖然破,但熨得很挺,補丁都熨得很平,說有人到他們家,有特殊的感覺,他們家不太跟外面的人接觸。還有,到他們家就發(fā)現(xiàn),除了他媽媽以外,好像還有另外一個女人,說是給他爸爸脫鞋、穿鞋、系鞋帶,很安靜,這個女的不怎么說話。后來,過了一個階段,就把她接出來了,說這個女人是日本人,實際上是她生了那兩個孩子,她是那對雙胞胎的生母。這個故事我聽完以后,就放在心里,后來又聽說,那個女人是用口袋裝著買來的,就這么幾個要素,我覺得很有意思,她怎么跟一個中國家庭渡過那樣長的一段歷史時期?那時候誰都藏不住啊。

      張:是啊,革命年代很危險的。

      嚴:他們是從東北來到安徽的,所以我就去走訪了,去做調(diào)查,了解東北當時的滿洲國、日本人怎么把國內(nèi)的一個村子變成兩半,一半人留在日本,另一半人送到滿洲國來墾荒,占的是中國人的土地。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后,也就是抗戰(zhàn)勝利后,墾荒團大概幾萬人,就撤回日本,這期間中國有蘇聯(lián)紅軍、地方武裝,包括土匪,最后,他們回去的也就幾千人。我去到東北,去了日本人占過的那些村莊,去那些村莊就找人問那段經(jīng)歷,他們都記得很清楚。在中國,像小姨多鶴那樣的人很多,他們后來又都回到了那個村子去,我找到那樣的老太太,讓她們給我講故事,她們已經(jīng)能夠講基本的東北話。我去了一次,覺得得到很多,聽她們的故事我不斷地流淚,覺得真是特別好的故事,特別好的經(jīng)歷。但是,我覺得這些故事還沒有讓我找出小姨多鶴那樣的形象。

      張:是的,要在腦海里出來一個人,一個小說中的形象,這個形象還沒有出來,小說就無法動筆。

      嚴:后來,有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去了沖繩島。

      張:什么叫偶然的機會?

      嚴:是這樣,我先生去日本出差,我跟著去了,去了以后,參觀沖繩決戰(zhàn)的那個紀念館,里面講到200多個日本少女,最后一個女中學生,在看護傷員什么,自殺了,大概從15歲到18歲的女孩子,最后全部自殺了。

      張:是在東北?

      嚴:沒有,在沖繩,歷史上沖繩決戰(zhàn)不是很有名。

      張:美軍占領(lǐng)沖繩?

      嚴:對,我看到那么多的少女,一下子找到了《小姨多鶴》的形象。那種單純的、倔強的形象,我就覺得,可以把200多個少女的臉,融化成一個多鶴的臉,就開始寫了,寫完以后,我又一次去東北的那個村子。當年那些年輕女孩子,留在中國,逃來逃去,最后給中國人當媳婦的,后來又把中國丈夫帶回東北的那個村子,我去那個村子,跟她們聊,發(fā)現(xiàn)我寫的是對的,我覺得沒有什么讓我感覺不對頭,或者不對的地方,我就把這個故事寫完了,花了兩年時間吧。

      張:我看你還寫過一個《扶?!?,那個是在美國寫的。

      嚴:在美國寫的,也是讀了好多史書。

      張:那是怎么得到的題材?有意想寫一個中國移民的故事?

      嚴:對,那時候,我對中國的移民非常感興趣,也是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在等我先生吃午飯,他還沒有來,我就跑到一個華人移民的展覽館里,它在地下,平時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

      張:在哪里?

      嚴:在舊金山唐人街,叫什么我忘掉了,叫唐人街社會什么吧。

      張:大概是哪一年的事?

      嚴:1993年到1994年吧,我看到這么一個女人的照片,我就把它帶到《扶?!分校瑬|渡扶桑,此去扶桑比日本還要遠,真正西方的東邊。所以,《扶?!愤@個故事是從一張相片上得來的,我查了相關(guān)資料,當年唐人來淘金修鐵路的所有史書,查了很多。

      張:研究這一段歷史,要花很長時間的。

      嚴:是花了很長的時間。

      張:我看《扶?!返男≌f,跟你的其他小說有一個特點,它的敘事手法要特殊一些,是吧?你是怎么考慮的?

      嚴:嗯,我覺得用第五代移民跟第一代的中國移民對話,用這種方式寫,會好,我不想純粹寫一個歷史小說,那樣我覺得毫無意思。就是說,到現(xiàn)在,我們的種族的問題、文化的沖突、種族歧視都沒有解決,變了一種形式而已。

      張:您一開始就確定要用這種形式?

      嚴:沒有,一開始我不知道用什么形式。

      張:嘗試以后覺得不好,就改形式,現(xiàn)在的人跟以前的人對話,這種敘事的形式你是怎么找到的?

      嚴:我在想,種族歧視、華人被迫害,驅(qū)趕什么的,想想想,就找到現(xiàn)在的這種對話形式了。我覺得,我這一代,第五代華人移民,很想跟他們第一代講我現(xiàn)在的事,過了一百多年,我們還在思考種族的問題。

      張:這個形式確實挺好的。

      嚴:我也覺得好。

      五、什么叫好小說?

      張:你現(xiàn)在寫了那么多的作品,都不錯,那么,你的觀點,什么叫好小說?

      嚴:什么叫好小說啊,這用一句話、兩句話講不清楚的,各有各的好法吧。

      張:總可以找到些話說的。

      嚴:我覺得,好小說就是非常原創(chuàng)的,看上去沒有似曾相識的人物、語言也很原創(chuàng)。還有,好的小說,一定要有一個形而上的意義,這個形而上的意義,如果一句話就道破了,貼了很多標簽,讓讀者看到你的思想,看到它的含義,我覺得就不高級。

      張:看上去只有故事,就是人物啊,命運啊,什么意義?作家沒有說。

      嚴:是的,我覺得這種形而上的意義,或者說這種思想,只能讓讀者去體會,作家自己不能講出來的,這是高級的小說。還有,好的小說,一定是語言特別好的,寫什么,沒有那么重要,但怎么寫、用什么語言來寫,語言里透出你文化上的造詣,很重要。因為,語言包括了你這個人的豐富性,體現(xiàn)出你性格是否幽默,是否寬容。我覺得語言能有這么一種內(nèi)涵,會揭示一個作家是什么樣的人。好的語言,讓人愿意買一本書,我打開一本書,先看這一頁,好的語言就買了,語言不好,不管它再有名,我不會買的。

      張:那語言你是怎么看的呢?你認為什么叫做好的語言?

      嚴:好的語言,首先它不是特別漂亮的,但要非常傳神達意,有的語言可能看上去華美,也可以,無所謂,有的看起來非常質(zhì)樸。

      張:各種風格都行,但不要有表面上的花哨。

      嚴:還有,你寫什么,必須誠實,一個好作家,你能在語言里面看到他的誠實,誠實是什么?就是這句話是他真心想寫的,而不是為了擺個花架子什么,他自己并沒有真正信服這句話要講的意思,寫出來就假,不誠實,確實有意思要表達,寫出了心里想說的話,語言就會好。

      張:這很重要。

      嚴:對,我覺得,什么時候,感覺這句話的表達就是我心里想寫的,就是我想放在那兒的,是要寫的,不能有任何的怠慢,不能放過的,那就好??鋸埌。蛘邽榱俗非笠环N語言風格而放在里面的語言,其實,自己并不信服它,那語言就不能說是好。另外,就是能夠最恰當?shù)卣f明一個意思的描寫,那語言也好。還有就是,好的語言不能堆砌,一句話能講清楚的,就一句話。

      張:就不要寫第二句了。

      嚴:如果,第二句沒有更深層次地來講這個意思,這第二句話就不能要了。如果第二句話可以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這個意思,完全是另外的角度,是可以的,或者能夠從更深的一個層次來講,也是可以的,但如果是完全平面的,跟前面那句話在一個層面,那就只能用第一句話?,F(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很多人沒有想到這個,大陸的很多作家,我發(fā)現(xiàn)語言非常龐雜,我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真的認為應該那樣寫。

      張:有時候,語言很繁復,是作家在徘徊,回不了家,故意營造一種自以為是的東西,刻意玩感覺,繞來繞去地切入不了正題,實際上是敘述迷路了。

      嚴:是的。

      七、女性寫作、以及電影與文學

      張:我們來談一談女性寫作,因為你是女作家嘛。我歷來認為,男人寫或女人寫,無所謂,都是寫作。但是,女性寫作畢竟跟男人寫作不一樣,因為女性寫作的歷史短,你在寫作的時候,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作家嗎?

      嚴:不是太意識到,但要從李清照、蔡文姬來看,女性寫作的歷史也不算短了。

      張:是的,但隊伍不龐大嘛,只是些特殊家庭的女性,是些特例吧。接著說,你會有意識地想我是一個女作家嗎?從女性的性別角度怎么顯出自己的寫作特點?你會思考這類問題嗎?

      嚴:不會思考這類問題,作為女性來說,我肯定是跟男性寫作不一樣的,我沒有特別多的自覺,認為我是一個女性,要怎么寫得有女性特點。我的故事和題材來源,很多都是女性朋友告訴我的,她們跟我講故事嘛。女人之間,很愛講自己的感覺和情緒,女人比較情緒化,很多時候,情緒上不穩(wěn)定的時候,她就很愿意傾訴,男人不喜歡傾訴,那么,我聽了這些,從我的女性朋友的傾訴中,得到的寫作資料就多一點,如此而已了。我倒是覺得,很偉大的就是,像曹雪芹,一個男作家,怎么會把女性寫得那么活靈活現(xiàn)?《包法利夫人》的福樓拜,也能把女性寫得那么活靈活現(xiàn),很了不起。

      張:對,你說到這個,我就發(fā)現(xiàn)一個特點了,女作家,不管是否意識到自己是女作家,都有共同的一些特點,第一,她的作品題材多半是女性的,第二,她的主角多半是女人。女作家寫的作品,以男性為主角的很少,但男作家不同。像你剛才講到的曹雪芹,他是一個男作家,但是會寫以女性為主角的小說,法國作家福樓拜,同樣是男性,也會寫《包法利夫人》那樣的小說,還寫得讓女性讀者癡迷和信服。你看還有美國小說《索菲的選擇》,也是男作家寫女性的作品。但你不同,你寫過男性為主角的小說,你的長篇小說《扶?!罚瑢懙木褪悄行砸暯牵皇菍懩莻€小男孩嗎?唐人街上的洋人少年,那個小男孩占了小說一半的視角。

      嚴:還有《陸犯焉識》。

      張:對,《陸犯焉識》也是,那么,你寫男性為主角的小說,有沒有覺得不好寫?這種感覺有嗎?

      嚴:有的時候,我會覺得讓人家說得沒有信心了,比如人家說我從女性視角寫,女性寫得那么好,好像就是說男性不會寫,長期以來,這種話對我的自信會有一點損傷。我寫男性為主角的小說,其實也是想做出一種證明,寫《陸犯焉識》,我就是要給人看看,證明我不是不能寫男性。

      張:哈,有點小小的賭氣。

      嚴:只不過,我的很多題材,都是女人告訴我的,女人的感受,肯定要比男性豐富,因為她們很在意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男性有時候比較粗,心里有什么感覺,過去就算了,女人不會。女人高興或傷心,會很在意,很關(guān)注自己內(nèi)心的感覺,會把這些感覺告訴她的朋友。

      張:說給一般人,只是聽聽,說給你這個作家就不同,新的寫作就有可能開始,你有了發(fā)現(xiàn),有了寫作題材。

      嚴:還有,你剛才說男性寫作的人數(shù)多,歷史上寫作的時間長,但我覺得,一旦女性受了教育,寫的比你們還多。

      張:是的,你看我們《滇池》,今年有一期是女作家專號,我在前面寫了一個簡單的卷首語,我說女人要么不寫,要么就寫得動靜很大。男人看上去很多人在寫,寫出動靜來的男作家,還真不多,我覺得這也是一個女性寫作值得研究的問題。

      嚴:是的。

      張:我想起一個問題,小說跟電影,你談一下,你最近不是跟電影牽扯比較多,說一說你這方面的經(jīng)歷和體會。

      嚴:我寫電影劇本,很多時候是不太能做主,寫小說我是絕對做主的,人家改我的字,刪掉我的段落,我會很生氣。我覺得這要跟我商量的,如果沒商量就刪掉文字,我就很不高興。

      張:劇本寫作就不一樣了。

      嚴:是的,作為編劇來說,我覺得,就不能體現(xiàn)作家最主要的東西,搬上銀幕,語言變成了看不見的燈,我又這么在乎語言。

      張:你說得很好啊,在劇本里,或者說在電影里,文學語言是看不見的燈,這句話真是很好。如果導演意識到這一點,能夠把事做得好,讓文學的燈照耀著電影前進,走向正確的方向,就能取得大的成功。文學是什么?就是語言的藝術(shù)嘛。

      嚴:是的,對話,也應該是語言的一部分,對話寫好了,會很有感覺,但劇本里寫好的對話,也會被經(jīng)常改,被不當回事,這就讓我覺得沒什么意思,寫電影劇本它不能體現(xiàn)我的思想,不能體現(xiàn)我的語言,怎么說呢,作家認為非常重要的很多東西,很多組成好作品的重要的文學元素,電影里都不能體現(xiàn)。

      張:你的小說作品國外買過嗎?就是影視版權(quán)。

      嚴:國外買過。

      張:歐美導演的劇本寫作,你參與過嗎?

      嚴:沒有參與過。

      張:我最后想跟你討論的一個問題是,中國導演與歐美導演對待文學的不同態(tài)度,以及不同方法。我是看歐美電影,直接看電影,沒有跟歐美導演交往過,但也能感覺到其中的重要區(qū)別。我的感覺是,歐美導演對文學的理解比較深,能夠把文學原著里很重要的東西盡量保留,中國導演相反,中國導演拿到作家的小說,是盡量把里面文學的成分拿掉。

      嚴:是的。

      張:我讀到的資料說,歐美導演,能夠把作家最先鋒的小說拍成電影,中國導演,先鋒或?qū)嶒炐缘男≌f就不要提了,那些故事性較強的小說,里面有非常重要的文學氣息,這個東西很關(guān)鍵,它是作家區(qū)別于別人的因素,也是這個作品區(qū)別于別的作品的重要因素,是這個作品真正的價值所在,可導演一上來,就把這個東西拿掉,只把故事結(jié)構(gòu),人物關(guān)系,情節(jié)這些留下。要知道這些是共性因素,文學的氣息才是個性,可我們的大陸導演,沒有那種知識,認為那個東西不好。

      嚴:是啊,所以就奇怪了,他為什么要買這個小說的版權(quán)呢?

      張:對,為什么還買呢?沒必要啦,把作品的獨特性丟掉,還出錢干什么?我看美國電影《布拉格之戀》,那是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改編的電影,那部小說實驗性非常強,議論很多,情節(jié)支離破碎,怎么改電影呢?不可能的呀。但他們改出來了,一個愛情故事,我看了覺得還不錯。當然,米蘭·昆德拉很生氣,相當不滿,從此不讓導演拍自己的小說。

      嚴:故事性不完整的小說,改電影難度很大。

      張:《布拉格之戀》不是簡單的愛情故事,米蘭·昆德拉小說里的文學氣息還在,那個美國導演是拍商業(yè)片的,并不是很高深的一個導演,卻能夠做到那一步,從中國大陸作家的角度來看,我覺得已經(jīng)拍的非常好了。另外有一個電影,村上春樹的小說改編,越南籍法國導演陳英雄拍的《挪威的森林》,更加不得了,幾乎跟小說完全一樣,陳英雄導演對作家的那種尊重,文學理解的深度與準確性,我很佩服,沒有這種文學的底子,電影不會做得好到哪里去。

      嚴:你說的太對了,我非常同意。

      張:你那個小說,《金陵十三釵》,寫得很好,張藝謀拍電影,不是很理想,我比較失望,具體就不細說了,我只想問,你小說里那個文學的成分,在電影里不見了,你怎么看?

      嚴:所以也很無奈,無奈唄。我有時候就納悶,導演用我小說里面那么一點東西又何苦呢?

      張:只用那么一小點,何必去辛苦是吧?

      嚴:是的。

      張:要拍你的小說,應該是看重了你小說里最重要的那個特質(zhì),而不只是要那個故事,那故事,結(jié)構(gòu),哪里都可以找得來,特質(zhì)是最重要的價值。我剛才說到《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樹小說的那種特質(zhì),那種虛幻,電影里一點都不敢丟,至于小說里邊的愛情,導演反而覺得不重要,沒有去刻意表現(xiàn),所以,拍出來的電影《挪威的森林》,就跟所有電影都有重要區(qū)別。

      嚴:對,我要找《挪威的森林》來看一看。

      張:《挪威的森林》那個電影里,大量的空鏡頭,情節(jié)跟小說一樣破碎和虛無飄渺,按照中國導演的習慣,空鏡頭要了干嘛,不要的,還那么多。

      嚴:現(xiàn)在的導演,完全跟中國的民眾一樣,非常焦灼、非常希望能夠取悅觀眾,不敢有任何造次。

      張:是。

      嚴:一個是奧斯卡給他們戴上了一重枷鎖,然后中國民眾的熱捧。

      張:實際上像這樣做,奧斯卡也不會得到的,因為沒有特點嘛,如果真把作家提供的重要特質(zhì)表現(xiàn)出來,把這個因素拿死,離奧斯卡可能還比較近。

      嚴:是的。

      張:可導演把文學的東西放棄了,結(jié)果只有故事框架,那故事框架,在歐美已經(jīng)研究得很成熟了,故事的設計安排,美國和歐洲做到了很細的量化研究,他們搞得非常成熟,中國導演比不過他們,只有中國作家那種特殊的感受是他們沒有的,永遠沒有,這個東西必須拿死,不要丟,還要放大。

      嚴:所以,有時候恨不得自己去拍算了。

      張:是的,哪天如果一個作家,有這么好的文學基礎(chǔ),他真的去做導演,如果他有影像制作技術(shù)訓練,我覺得拍出來的電影,肯定比現(xiàn)在這些導演好。你看賈彰柯他不是學文學的嘛,北影文學系的,他很早的時候還發(fā)表過小說,姜文自己也寫過劇本。

      嚴:是啊,真是。

      張:算了不要說人家,哈哈!也許中國導演拍得不夠好,是因為投資方的壓力,投資方的壓力又來自電影觀眾。我們的電影觀眾中的一大塊,欣賞素質(zhì)要低些,沒辦法,但我相信中國會有好電影出來的,快了,就像中國的小說,現(xiàn)在是越寫越好了。

      責任編輯 ?段愛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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