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香

一

業(yè)余時間里，宋吉安喜歡寫故事，目的也很單純，不圖名不謀利，只想贏得同租一間屋的室友的芳心。可《人間故事》編輯部那個名叫杜遠的資深編輯卻偏偏和他過不去，斃起稿子來嘁哩喀喳，形同砍瓜切菜一般。

《人間故事》編輯部就設在本市。據(jù)圈里人說，杜遠年輕有為，眼光特準，只要他選中的稿子，十有八九能過終審并見刊。當初，宋吉安加他為QQ好友后，先傳過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稿子。也就幾分鐘的工夫，杜遠做了回復：退，編造痕跡過重。

審稿快，回復快，是個好編輯。宋吉安又一口氣投了七八篇，其中有個故事叫《愛上一個人渣》，本以為百分之百能過初審，哪承想，就是這個稿子竟惹怒了杜大編輯：純屬扯淡！

屢投屢斃，又遭斥責，宋吉安也生了氣，點開杜遠的對話框直奔主題：“杜大編輯，什么叫扯淡？”

“脫離生活、胡編亂造，就是扯淡?！倍胚h回復說。宋吉安冷哼一聲，噼里啪啦敲回一行字：“實不相瞞，《愛上一個人渣》這個稿子我想發(fā)。說吧，好處費多少？五千夠不夠？”

顯然，杜遠被宋吉安的氣勢震住了：“宋木，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宋木，是宋吉安的筆名。宋吉安說：“我很認真。如果嫌少，兩萬咋樣？想好了答復我！”

當晚，宋吉安去了本市檔次最高的豪華酒店，與杜遠見面。約定時間一到，一個斯文帥氣的男子走進了包間。他正了正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自我介紹說叫杜遠，二十八歲，十年前就開始寫故事。故事來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打個比方，故事是魚，那生活就是水，魚離開了水，就是死魚一條。宋吉安不想聽這些大道理，抓過瓶人頭馬倒了滿滿兩杯：“來，干一杯。喝完這瓶，咱去醉逍遙玩?zhèn)€通宵。”

看得出，杜遠吃驚不小。人頭馬最便宜也得千把塊一瓶，醉逍遙是富人高檔會館，隨便找個小姐跳支舞少說也要打賞兩三千。你宋吉安不過是個小小的碼字匠，怎會玩得起？瞅著杜遠的驚愕狀，宋吉安禁不住暗樂：杜大編輯，今晚我就是要讓你明白，有些事并非扯淡。心下想著，宋吉安開了口：“杜編，我想聽句實話，我的《愛上一個人渣》你看了幾行？”

杜遠沒有端杯，緊盯著宋吉安回道：“那我也不瞞你，我只掃了一眼。”

“掃一眼就給斃了，你也太不負責任了吧！”宋吉安搶過話茬，口氣里多了絲嘲諷。杜遠反問：“那你一定看過《孤松嶺奇緣》這個故事吧！難道你不覺得你犯了故事圈的大忌？”

故事圈的大忌，是抄襲、剽竊。宋吉安一聽，霍地跳起：“你別亂扣帽子，《愛上一個人渣》是那個故事的續(xù)篇！”

“續(xù)篇？哼，你讓良家女子安穎背叛家庭，愛上一個吃喝嫖賭、偷盜成性的流氓，這可能嗎？現(xiàn)實生活中會出現(xiàn)這種事嗎？”說著，杜遠“啪”地拍了下桌子，“此外，我之所以赴約，就是想奉勸你一句，無論做人還是作文，都要老老實實。你剽竊我的故事又投給我，還想過審，也太可笑了！”

二

包房內，宋吉安和杜遠針鋒相對較上了勁。對峙片刻，杜遠越說越氣憤，宋吉安卻笑了，是嘲笑、冷笑、皮笑肉不笑：“杜大編輯，有理不在聲高?，F(xiàn)在，咱們就來說說安穎，說說我的《愛上一個人渣》和你那個被奉為經典的爛故事《孤松嶺奇緣》！”

安穎，是宋吉安寫的《愛上一個人渣》中的女主人公。故事情節(jié)是這樣編排的：一天，坑蒙拐騙無所不為的男主人公凱子偷偷潛入了一座花園別墅。此前，凱子已踩過盤子，得知這座別墅的主人姓秦名風，生意做得不差勁?？删驮趧P子準備大撈一把的時候，秦風回來了。情知萬難安全撤退，凱子急忙藏進了衣柜。不一會兒，敲門聲響了，來的是送外賣的安穎。秦風把她拽進門，嘿嘿邪笑著動手動腳。安穎拼命掙扎，又抓又撓，秦風揚手抽了她兩個耳光，惡狠狠地罵：“老子有錢，不會虧待你。再不放乖點，老子掐死你！”見此情形，凱子動了氣：奶奶的，你再有錢也不能無法無天，隨便欺負人。接下來，他沖出衣柜，抄起大肚瓷瓶砸向秦風的腦袋。重擊之下，瓷瓶粉碎，秦風撲通倒地。趁此機會，凱子拉起安穎就逃。秦風惱羞成怒，放出了院子里豢養(yǎng)的雜種藏獒，狠狠罵道：“追，給老子追，咬死他們！”一路追到別墅外的河邊，惡犬張口咬住安穎的腿。目睹此景，凱子竟像瘋狗般猛撲過去，“咔嚓”幾口咬斷了藏獒的喉嚨！

“無緣無故，小偷為何要舍命救安穎？到最后，居然還咬死了藏獒，太荒謬！”杜遠撇撇嘴，又繞回了剽竊的話題。四年前，杜遠曾寫過一個叫《孤松嶺奇緣》的故事。在故事圈，這個故事可謂膾炙人口。而認定宋吉安抄襲，理由有二：第一、宋吉安真夠懶的，連女主人公的名字都沒改，照搬《孤松嶺奇緣》，也叫安穎;第二、《愛上一個人渣》的大半情節(jié)以回憶的方式引用了《孤松嶺奇緣》的內容。原創(chuàng)部分，除咬死藏獒外，還有幾個情節(jié)恐怕只有精神病人才能做得出來——流氓救美后，凱子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安穎。為表明改邪歸正、再不為賊的決心，凱子揮刀剁掉了自己的兩根手指頭。安穎被藏獒咬瘸了腿，老公嫌棄她，凱子卻照著自己的大腿扎了一刀，說要陪她一起瘸。聽聽，也太離譜了吧。

“拉倒吧，你編的爛故事可比我的《愛上一個人渣》扯淡多了！”宋吉安反唇相譏，掰著指頭說起了杜遠的經典之作《孤松嶺奇緣》：“我”去地處大山中的孤松嶺支教，途中迷路，還與餓狼狹路相逢。所幸安穎到了，點火轟跑了餓狼。安穎父母早亡，是個孤女。一來二去，“我”喜歡上了淳樸恬靜的安穎，時常把發(fā)表在各種期刊上的故事送給她看。但這樁姻緣遭到了父母的堅決反對，重壓之下，“我”選擇了逃離，不辭而別?；爻呛?，“我”郁郁寡歡，茶飯不思，父母擔心出事，也便不再阻攔，實不知這是“我”演的苦肉計。最終，故事以“我”如愿抱得美人歸而歡喜收場。至于宋吉安的《愛上一個人渣》，則以安穎受到秦風的欺辱開場。凱子沒偷到東西，卻救了安穎。雖說明知安穎有家有老公，可凱子仍用無賴的方式橫刀奪愛，整個過程既曲折又刺激。

“狗屁刺激，胡謅還差不多。”杜遠徹底被激怒了，吼道，“《孤松嶺奇緣》是我的親身經歷。我去過孤松嶺支教，也認識安穎！”喊著喊著，他的底氣明顯不足，“只是最后的結局，是……”

“是胡謅，對吧？”宋吉安揶揄道，“憑什么你能狗咬羊皮亂扯，我就不行？只許州官放火，不準百姓點燈?。　?/p>

沒錯，《孤松嶺奇緣》的結尾和事實截然相反：杜遠一走就和安穎斷了聯(lián)系，再沒見過面，又哪來的花好月圓！

杜遠嘎巴嘎巴嘴，支吾說：“你不懂，那叫創(chuàng)作——”

“作你個頭！”宋吉安音量陡高，“孤松嶺、安穎、遇狼，都他奶奶的是真的，為啥結局你創(chuàng)作了？你知不知道你害苦了安穎！”

此言一出，杜遠登時打了個寒戰(zhàn)：“安穎她在哪兒？宋木，你是不是見過她？”

三

安穎，就是宋吉安的同租室友。杜遠做夢都不會夢到，他走后，安穎竟然犯了相思病，天天站在孤松嶺上守望，還到處搜羅杜遠的作品。前年，有個好心村民見她憔悴不堪，精神不振，就謊稱在城里見過杜遠，陪著妻子抱著孩子，一家三口過得很幸福。安穎聽罷，大哭了一場，也漸漸放下了那段感情?？珊髞淼囊惶?，她路過書攤，無意中發(fā)現(xiàn)有幾本《人間故事》的過刊，蹲下翻看，恰恰讀到了杜遠的《孤松嶺奇緣》。不等讀完，安穎已淚流滿面，哭著去找那個村民。得知對方是可憐她才撒的謊，安穎當天就賣掉老宅，翻山越嶺進了城?？嗫鄬ふ伊税雮€多月，安穎終于找到了杜遠，可映入眼底的，卻是杜遠和一個女子手牽手回家的情景。

不可能，他在故事中說，與他相伴一生的女人是我安穎?。“卜f忙向路人打聽，獲知那個女子確實是杜遠的準新娘。說到這兒，宋吉安又指著杜遠的鼻尖吼道：“你為啥要用第一人稱，署真名寫故事？為啥扯那么個狗屁不如的結尾？”杜遠羞愧難耐，也瞪起了眼：“如今說那些有屁用，快帶我去找她！”

“安穎她病了，是精神病?！彼渭矏瀽炚f道。

在回出租屋的路上，宋吉安再次用事實向杜遠證明了他并非扯淡：《愛上一個人渣》中凱子的原型就是他，鬼使神差般從禽獸秦風魔爪下救出安穎也是千真萬確的真事。安穎把孤松嶺的老宅賣了，無家可回，便留在城里打工，送外賣。秦風早就看上了她，差點得手。隨后安穎又被惡犬追咬，連驚帶嚇，結果患上了非常嚴重的驚恐癥。稍有風吹草動，就會抖成一團，四處躲藏。等安靜下來，她和宋吉安說的話題永遠只有一個：杜遠會寫故事。宋吉安不服氣，寫故事有啥了不起，我也會，上初中時我寫的作文還常被老師當范文讀呢！于是，宋吉安開始編故事，并在網上搜索杜遠的資料，知道他就是《人間故事》的資深編輯。屢投不中，宋吉安打起了花錢發(fā)稿、贏取安穎芳心的主意。此外還有一層用意：杜遠啊杜遠，你個假仁假義的混蛋，只要你敢接錢，我就讓你臭名遠揚。如果不接，安穎便是我宋吉安的“殺手锏”：你害了她，必須給我發(fā)表。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此后發(fā)生的事讓宋吉安打的小九九錯得一塌糊涂。帶杜遠回出租屋，是想證實安穎真在他手上。因此，到了門口，宋吉安特意留了個心眼，沒讓杜遠進屋。安穎瘸腿走出，似乎感覺到了什么，遲疑地問：“宋哥，誰在門外？”

“半夜三更的，除了鬼，沒人?！彼渭蔡氯f。安穎愣怔了幾秒鐘，突然驚喜地大叫起來：“是杜遠，肯定是他，我能聞出他的氣息！”

兩人相見，緊緊擁抱。那一刻，宋吉安心里甭提有多恨多氣了。而更氣人的還在后頭，臨分手，杜遠又把他叫到身旁低聲說：“宋木，謝謝你。安穎撞見的那個女孩太嬌氣，不合適，我們早黃了。”

“你啥意思？”宋吉安滿眼警覺。杜遠則滿眼感激：“去年我回過孤松嶺，老鄉(xiāng)說安穎走了，不知去了哪兒。至于驚恐癥，也不是什么難治之癥。相信我，我一定會做通父母的工作……”

“滾！”宋吉安頓時勃然大怒，“從今往后，你再敢踏進門，可別怪我不客氣。別忘了，老子是人渣！”

惡聲恫嚇，杜遠和安穎都呆住了，愣眉愣眼地瞅著宋吉安，猜不透他發(fā)的是哪門子神經，也不知道他心有多痛。

宋吉安猛地抽出隨身攜帶的尖刀，惡狠狠嚇跑了杜遠，又反鎖上門直奔夜店，要了一打啤酒開喝。灌到最后，腦袋一沉昏睡過去。

四

天色蒙蒙亮，被酒精燒得兩眼血紅的宋吉安撥通了杜遠的電話。

“杜大編輯，我的《愛上一個人渣》到底能不能發(fā)？”宋吉安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子冷意。

杜遠吞吞吐吐：“這個，抱歉，理由我都跟你說了。對了，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媽聽了安穎賣房來找我，還被狗咬的事深受感動，已經同意我娶她了?！?/p>

“閉上你的臭嘴！”宋吉安硬邦邦回道，“你聽著，用不上兩個小時，你就會明白《愛上一個人渣》中你認為玄乎的所有情節(jié)都非扯淡！”

“宋木，你想干什么？”杜遠急問。

宋吉安沒回答，掛了電話大步走向城郊。

故事開始時曾做過交代，宋吉安的業(yè)余愛好是碼字，他的主業(yè)則是偷盜，身上還背負著大大小小的案子。喝了一夜悶酒，他總算想明白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東窗事發(fā)是遲早的事。與其等待被抓，不如投案自首。但在進去前，要了結一樁舊怨：惡犬咬瘸了安穎，得讓自以為有錢就能擺平一切的秦風也搭上一條腿！而在此之前，宋吉安早想廢了他，可擔心沒人照顧安穎，就始終憋著這口惡氣。

到了別墅，看到秦風牛氣哄哄走來，宋吉安給杜遠發(fā)了條短信：“如果你敢虧待安穎，秦風就是你的下場！”然后摔爛手機，抽出了尖刀。

秦風感覺不妙，轉身想跑，但晚了，宋吉安寫故事不入流，但偷盜傷人極其在行，想失手都難。盡管，他的手上腿上都有傷——與安穎認識不久，安穎隱約感覺到他是賊，執(zhí)意要離開，宋吉安毫不猶豫地剁掉了自己的兩根手指，發(fā)誓再不去偷東西。如今套在他手上的，是義指。還有一次，宋吉安喝了酒，壯著膽說喜歡安穎，安穎卻一個勁地搖頭說自己的腿瘸了，不值得愛，宋吉安同樣毫不猶豫地給了自己一刀，說愿意陪她一起瘸。可昨夜，宋吉安終于明白，愛不能強求，安穎的心里只有杜遠，再也裝不下別人——帶她入住出租屋時，她隨身攜帶的只是一大包書，每本書里都有杜遠寫的故事;每次提及杜遠，她都會眉飛色舞，神采奕奕;久別重逢，她興奮得像個孩子，抱住杜遠久久不放，而平時，她吝嗇得都不肯握一下宋吉安的手。

當天，在秦風抱著大腿“媽呀媽呀”的慘嚎聲中，宋吉安朗聲大笑，靜等警察的到來。

后來，新賬老賬一起算，宋吉安被判有期徒刑關進了監(jiān)獄。

一天，無家無父母、也無兄弟姐妹的宋吉安被帶進了接見室。隔著厚厚的窗玻璃，他看到了杜遠和安穎。

閑扯幾句家常后，宋吉安故作正兒八經地問：“杜大編輯，我的《愛上一個人渣》還有起死回生的可能嗎？”

杜遠面露難色：“宋木，安穎跟我說了，故事里的情節(jié)都是真的，可我還是覺得有點扯。素昧平生，凱子為啥要幫女主人公？同處一室一年多，他不僅沒傷害對方，還為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去報仇，這么做值得嗎？有點不合情理啊。”

宋吉安想說：值得，人渣也懂愛。可這個解釋，壓根就不會有人相信。悶頭琢磨半晌，宋吉安隨口編了個煽情理由：凱子的身世很不幸，父母去世早，為了供他念書，心地善良的妹妹早早輟學，進城打工，不幸遭逢惡人欺負，羞憤跳樓。為給妹妹報仇，生性偏激的凱子由此墮落成人渣。初次碰到安穎，無論長相還是性格，都像極了妹妹，凱子良心未泯，自然會幫她。

誰想，宋吉安的這番瞎掰話，居然感動得杜遠連連點頭，聲稱回去就幫他改稿子。你說這扯不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