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男,藏族,1980年生于甘肅甘南。中國作協(xié)會員。作品見于《大家》《民族文學(xué)》《北京文學(xué)》《散文》《青年文學(xué)》《長江文藝》《山花》《芳草》等多家刊物,入選《散文精選集》《中國微型小說排行榜》《散文年度佳作》《2011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年度選·小說卷》等10余種選本。著有詩集兩部,散文集兩部。
1
阿爸是真的要重新開始嗎?
天還沒有亮,我就聽見他翻箱倒柜的聲音。他在找那件羊皮圍裙嗎?肯定是的。不是說要把手藝帶到土里嗎?我知道,阿爸雖然那么說,但他的內(nèi)心絕對是不會放棄的。小鎮(zhèn)子重建后,游人比以前多出好幾倍。以前大家都喜歡機器打造的銀飾,可現(xiàn)在純手工打制的銀飾卻越來越受游人的歡迎,越來越值錢了,變化太快呀??墒前忠呀?jīng)老了,我知道他看重的并不是錢,而是舍不得丟棄手藝。
小鎮(zhèn)子的確是比以前熱鬧了。貢巴的百貨鋪里擺放著五花八門的東西,雍措的手工圍巾也被外地游客所青睞,他們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紅火。以前的老顧主三三兩兩常來家里,可阿爸一直沒有動手,我不知道他在猶豫什么。重新拿起錘子,看來是遲早的事情。那件羊皮圍裙周身的小窟窿都被他認(rèn)真地縫補了起來,也不知道他花了多少時間。
阿爸變得勤快了許多,但當(dāng)太陽恰好照在鋪面門口時,依然會在鋪面門口曬會兒,這已經(jīng)是他多年的習(xí)慣了。望著來來往往的游人,阿爸的眼睛里就灌滿了別人不易發(fā)現(xiàn)的亮光??粗譂u漸紅潤起來的臉膛,我滿心歡喜。我不想再看到阿爸日夜感傷的樣子。
海螺溝里的青草瘋長著,白塔和轉(zhuǎn)經(jīng)房屹立在那里,像是等待大家的到來。奇怪的是大家似乎都不愿去那兒。每天除了去轉(zhuǎn)經(jīng)房,煮奶茶,做飯,認(rèn)真侍候好阿爸之外,我就去雍措的店鋪里幫忙。在阿爸沒有真正拿起錘子之前,我不想坐在家里,讓那些傷心的往事糾纏著。
最近的這些日子,才讓鎮(zhèn)長總是來我家。他不計前嫌,想方設(shè)法討好阿爸,說縣上有規(guī)定,要給老手藝人特別的待遇,不能讓手藝失傳。那件事情之后,阿爸對才讓鎮(zhèn)長似乎很不滿意,他自然不會相信才讓鎮(zhèn)長所說的話。但我想,總有那么一天,小鎮(zhèn)上一定會響起那久違了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魜怼?/p>
2
從轉(zhuǎn)經(jīng)房下來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小鎮(zhèn)立刻被鍍上一層金——鮮亮,耀眼??蓯鄣暮谏男∏卸恚ú卣Z:狗)不住搖動尾巴,跑在前面,像孩子一樣,不住回頭看我。晨曦下,四周升騰而起的裊裊桑煙像縷縷藍(lán)色的飄帶,在干凈的天空里繞來繞去,這讓對面山坡上的寺院顯得愈發(fā)安靜而壯觀了。
我加快腳步,想在太陽照到小屋門口之前趕回家,給阿爸端上煮好的熱(奶)茶和饃饃。阿爸吃早飯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攪,他喜歡趴在被子里吃,吃完又睡,一直會睡到太陽落滿整個院子。我的記憶中,阿爸總是把自己藏在那間小屋子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打制首飾。他不愛吃酥油和糌粑,也很少去寺院。這么多年來一直保持著固有的習(xí)慣,似乎無法更改過來。
小銀匠還沒有起來,昨晚肯定又睡遲了。他要在下月十五前趕完那尊佛,要送到寺院里去。和小銀匠結(jié)婚這么久,他還沒有完成阿爸交代的那樁心愿。我想,這之前他是不會安下心來去做別的事情。
半夜里小銀匠穿衣服的窸窸窣窣聲吵醒了我。小銀匠是要去阿爸常年打制首飾的那間小屋子里。我沒有阻攔,在被子里裝得死死的。
阿爸說,我剛落地阿媽就走了。沒見到她長啥樣子,也沒聽到她的聲音,我和阿媽就那樣遠(yuǎn)遠(yuǎn)地住在兩個世界里。有時候,我也會夢到轉(zhuǎn)經(jīng)房周圍轉(zhuǎn)經(jīng)的老阿媽,她們彎著腰,一圈又一圈轉(zhuǎn)動經(jīng)輪,醒來時就格外想念阿媽,可我們相距實在太遠(yuǎn)了。如果阿媽在人世該有多好呀。這么多年來和阿爸相依為命,盡管任何事情阿爸都不會對我隱瞞,可更多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很孤單,阿爸怎么能夠懂得女兒家的心思呢!阿爸一心沉醉在他的事業(yè)上,他的那點秘密在我眼中已經(jīng)不算是秘密了,不就是想找個能夠繼承他手藝的人嘛。為這件事,阿爸傷心過,也哭過,還給小銀匠下過跪。
坐在陽光下像做夢一樣,一會兒東,一會兒西,那種感覺美極了。我寧愿在這種美麗的夢中不要醒來,可是白白的陽光多么像調(diào)皮的孩子的手,偏要扳開我的眼睛。離下月十五算起來不到二十天,小銀匠不分晝夜勤快地趕活,看著讓人心疼。
看到小銀匠如此匆忙的身影的時候,我也會想起南木卡和道智來,那兩個圖謀不軌的家伙徹底傷透了阿爸的心。
那時候我才十七歲。南木卡阿爸帶著南木卡來我家,他們在小屋里說了半天話。后來南木卡阿爸走了,南木卡卻留了下來。二十幾天后,南木卡阿爸來了,他從阿爸的小屋里拿走了一對精巧的耳環(huán)和鐲子??赡夏究▍s沒走,直到有一天阿爸發(fā)了很大的火,南木卡才走了。第二天傍晚,南木卡又來了。他們在小屋里吵了好長時間。我聽見阿爸嚴(yán)厲的聲音:“你出去不要說是我嘉木措教你的手藝,你連捉虱子的本領(lǐng)都沒有學(xué)會,就想捕捉草原上的牦牛!”
阿爸老了,怎么能吵過年輕人呢?最后用一塊銀元才把南木卡打發(fā)走了。
阿爸對我說:“南木卡妹妹要出嫁,他們是來做首飾的。草原上不缺別的,就缺打首飾的匠人?!?/p>
阿爸還說:“看南木卡高大結(jié)實,臉盤方正,額頭亮堂,是個特不錯的小伙子。這些年我明顯感到體力不支,我想把他留下來。海螺表面光滑潔白,但里面卻是那么多的彎彎繞啊。南木卡不合適,他太粗心了,而且不聽話,做首飾最需要認(rèn)真仔細(xì),那樣可不行?!卑中艘幌拢又终f,“做首飾不但要認(rèn)真仔細(xì),最要緊的是良心?!?/p>
我十分不解地問阿爸:“首飾和良心有啥關(guān)系呢?”
阿爸說:“拉姆草,這么給你說吧,一個人的品性好壞和手藝無關(guān),但和名聲是連在一起的。許多年前,從青藏、川藏過來的馬幫販子們只要看見打有‘老梁家字樣的東西,啥話都不說,銀子大把大把就扔在柜臺上了。那些人的銀子沒處花嗎?當(dāng)然不是,那是他們對‘老梁家的東西放心呀?!狭杭业臇|西在道上那么有名,如果沒有幾輩人的積累,恐怕難以做到。幾輩人的聲譽,總不能毀在我手里吧?!?
阿爸說到這里便遲疑了,他望了我一眼,然后低下頭,喃喃自語:“給孩子說這些有啥用呢?”
我說:“阿爸,你就說吧,是不是有很多動聽的故事呢?”
阿爸繼續(xù)說:“老虎的斑紋在外,人的斑紋在內(nèi),不經(jīng)事不知人心啊。當(dāng)時我看南木卡不錯,他雖然笨點,笨點沒關(guān)系,可以慢慢學(xué),但他不聽話就不對了,更不應(yīng)該來算工錢。哪有徒弟向師傅要工錢的?草原上的人不是這樣的呀,再說了天下也沒有這樣的道理,沒收他是對的?!?/p>
阿爸說到這兒顯得很傷心。傷心的時候,阿爸就會瞇上雙眼,眼窩里溢滿淚水。每遇這樣的情形,我就悄悄退出來,輕輕關(guān)上小屋的門,去山頂?shù)霓D(zhuǎn)經(jīng)房,呆呆坐上一陣。小切俄總是陪著,時不時舔舔我的手,也舔舔自己的嘴巴。
收徒弟,傳授手藝,在年事已高的阿爸看來,的確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不是說沒人,而是按照他的標(biāo)準(zhǔn),小鎮(zhèn)上恐怕真的沒有合適的人。這件事已經(jīng)成了他的心病。甚至有一段時間,他把我叫到小屋子里翻來覆去地說,如何把握成色,如何做模子,如何熔化金銀。
那塊羊皮圍裙周身滿是小洞洞(窟窿),顏色早就看不見了,但干活的時候阿爸總會系上它,然后戴上那副黃銅架梁的石頭鏡子,顯得十分嚴(yán)肅。所有工具一一擺放在手邊,他不讓我靠近,也不允許我說話。
阿爸鎮(zhèn)定自如,他把碎銀,或者陳舊的銀飾品全都放進青泥罐里,在猛火上熔化。阿爸的桌子上有塊黑乎乎的木板,有時候他也會在那塊木板上熔化碎銀子。木板上有數(shù)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窟窿和細(xì)長的裂紋,極少部分銀珠子會掉進窟窿或裂紋里,這時候阿爸就會翻過木板,把它們一一摳出來,然后再熔在一起。阿爸說,一般匠人是不會摳出這些屑銀的,算是工錢之外的一點零頭。
忙不過來的時候,我會替阿爸拉風(fēng)匣?;鹦窃谀景负脱蚱股厦髅鳒鐪玳W動著。此時的阿爸紅光滿面,仿佛喝了一碗青稞酒,滿臉洋溢著得意而微醉的神情。
熔好銀子后,阿爸就用鉗子小心地把泥罐里的碎銀子倒進事前做好的模子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打一番,美輪美奐的花紋就脫穎而出。緊接著拿到小鐵砧上輕輕錘一錘、銼一銼,再放進白礬水瓶里,只聽得“刺啦”一聲,一件锃光閃亮的首飾就出來了。
鑲嵌瑪瑙、珊瑚、松石這些珠寶的時候,阿爸就會點著帶有八根捻子的燈盞。他把帶彎頭的吹管含在嘴里,深深吸上一口氣,然后吹出來,火焰頓時變成一道細(xì)線,金銀在細(xì)火中漸漸變軟。等把珠寶鑲進去以后,再用焊藥把它們焊得死死的。
燈盞、砧子、錘子、銼子、鉗子、模子、戥子,看著這些五花八門的工具,我有點動心,也越來越喜歡這間小屋子了。
小屋子里除了這些工具外,還有一個陳舊的辨不清顏色的箱子,箱子上是一個更小的盒子,同樣辨不清顏色。不知道箱子里面裝些什么。小屋里的任何東西都可以動,唯獨個小盒子不能動。阿爸視它為寶貝,有幾天,阿爸會把它藏起來,幾天過后,他又把它擺放在箱子上。我問阿爸,可他總是拉開別的話,不肯給我說。就在我真正動心學(xué)習(xí)打首飾的時候,阿爸卻突然不和我說話了,他總是拉著臉,整天憂心忡忡,甚至不讓我再進小屋子,我的心里有種莫名的難過和憂傷。
自從不讓我進那間小屋后,阿爸的話就更少了。他整天躲在小屋里不出來,一直到一個叫道智的年輕人到來。
說實話,道智沒有南木卡機靈,甚至呆頭呆腦。或許正是他的這種表現(xiàn),阿爸才滿心喜歡他。
這天,阿爸專門叫我到小屋子里,說道智年齡也差不多,老實本分,可以學(xué)到他的真?zhèn)鳌?/p>
阿爸不知道我的心思,但我知道阿爸的想法。阿爸看到的只是小屋子里的道智,卻看不到屋子外面的道智。
那天早晨,我去山坡放羊,道智悄悄跟在后面,一直跟到?jīng)]有人看見的山窩窩里。我心里知道,他不敢把我怎么樣,但就是害怕。道智見我站著不動,就大膽地過來拉手。我生氣地甩開他那雙臟兮兮的手,可他依然不停地糾纏,還說你阿爸都答應(yīng)了讓我做他女婿呢。死皮賴臉的道智不住糾纏,小切俄卻沖了上來,它死死咬住了道智的腿子。道智疼得哇哇大叫,我乘機跑到山梁。道智在山窩里站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后一瘸一拐地走了。我突然間感到很傷心,很難過,一把抱住可愛的小切俄,坐在山梁上,任眼淚嘩嘩地流下來。
回到家里,看見阿爸安詳?shù)刈谖蓍芟?,我閃身進屋子里去了。我不想和阿爸說話。這么多年來和阿爸相依為命,我怎么能讓他傷心呢!可是我討厭道智——那個已經(jīng)讓阿爸動了心的壞家伙。
“拉姆草,今天阿爸沒活,過來說說話吧?!卑衷缇涂匆娢襾砹恕?/p>
“沒啥說的,我知道你想說啥?!毙睦镞@么想,但我還是從屋里走了出來。我不想傷阿爸的心。如果不出去的話,阿爸一定會這么想:自己的女兒都不聽話,怎么好意思說別人呢?
“道智回家去了,他是個從苦處來的孩子。”阿爸說。
“阿爸想正式收他為徒弟,拉姆草,你說行嗎?”阿爸很安詳?shù)貙ξ艺f。我知道,大大小小的事情阿爸總是要問我,但最后都是他說了算。
阿爸已經(jīng)有主意了。道智肯定給他說了許多好聽的話。
阿爸心地善良,小鎮(zhèn)上所有人都知道。這么多年來,阿爸在小鎮(zhèn)上沒有做過啥驚天動地的大事,甚至連寺院都不去。但是,小鎮(zhèn)上不能沒有阿爸。聽別人說,在銀子上阿爸從來不做手腳,而且給困難人家打首飾,有時候還不收工錢。何況阿爸從那塊木板上摳銀屑,再熔進去的這些細(xì)節(jié)我也看到了。每當(dāng)我去縣城賣羊毛回來,見我臉色不好,阿爸就給我翻來覆去說他行乞的故事。阿爸是真正從苦處走過來的人。從苦處來的人,心是善良的。阿爸說,道智和他一樣是個苦孩子,也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墒且粋€心地善良的人怎么會在山窩窩里欺負(fù)人呢?他不知道那樣會傷人心的嗎?一個讓別人傷心的人會善良嗎?
“阿爸,你是不是還想讓他做你的女婿???”我撇了撇嘴。
“阿爸是這么想的,當(dāng)然要你愿意。”阿爸睜開了瞇著的眼睛,懶洋洋地說。
聽阿爸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很氣憤,就連胸腔里原本平靜的心也發(fā)出了怦怦的反抗聲。
“你覺得合適嗎?”我生氣地反問了阿爸一句。
“那你說說,他在你眼里是個怎樣的人呢!”阿爸看了我一下,然后又瞇上了眼睛。
阿爸的確老了,他雙鬢間的頭發(fā)和擺放在小屋子里的首飾一樣白。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阿爸大概從我的表情上早就看出來了,但他依然認(rèn)真地等待著我的回話。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阿爸相中了道智,如果答應(yīng)的話他一定會很開心的。可我不能,我討厭道智,討厭他偷偷摸摸說些不著邊的話,更討厭他深更半夜在院子里賊眉鼠眼東張西望的樣子。阿爸一心一意投入到他的那堆家當(dāng)之中,關(guān)心的只有首飾,想的也是如何打制出更加漂亮的花紋。他的眼睛里,整個世界只剩下首飾和模子了。他的腦子里充滿了這門手藝的傳承問題。找一個合適的傳人對阿爸來說比什么都重要,阿爸的眼睛和心靈都讓找傳人這件事情給遮擋住了。他看不到除這件事之外的其他事物,也仿佛想不起除這件事之外的其他心愿。阿爸沉醉在找傳人之中無法自拔。阿爸讓這件令他十分頭疼的事情徹底給弄迷糊了。這段時間,他總是坐在屋檐下,瞇著眼睛,享受太陽的溫暖。小屋子里堆滿活,他卻說:“今天沒活,拉姆草,過來說說話吧?!笨粗绱思m結(jié)而痛苦,我心里很難過,可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靜靜等候我的回話,一直等到他的影子在院子里完全消失??晌疫€是沒有開口。
“拉姆草,我是手藝人,手藝人你知道嗎?這么多年來,誰家丫頭戴的首飾不是你阿爸做的呢!草原上缺手藝人,十里八鄉(xiāng)的老阿爸們都來這里,不就是給自己女兒做幾件像樣的首飾嗎?不就是讓自己女兒走在大街上顯得光彩點嗎?如果我不在了,他們找誰去呢!憑你阿爸這些年做的那么多首飾,阿爸不通過你的心愿,給你找個女婿,他也不敢欺負(fù)你呀。”阿爸說了一大堆,但他的眼睛依舊是瞇著的。
阿爸接著又說:“和道智在一起的這些日子,我認(rèn)真觀察著,他對你阿爸的任何東西都不敢碰,很聽話的,就是有點笨?!?/p>
“笨有啥要緊呢?就怕他的心思不在學(xué)手藝上?!?/p>
“胡說啥呢,他是專門來學(xué)手藝的?!卑终f到這里便站了起來,他看了我一眼,就回到小屋子里去了。突然之間,我發(fā)現(xiàn)阿爸的眼神有些陌生,有些令人擔(dān)憂的傷感和捉摸不透的難過。
阿爸的臉色有了新的變化,泛紅了,有亮色了。我知道阿爸對道智越來越喜歡了。那間小屋阿爸是不允許任何人進去的,除非他在小屋里。而現(xiàn)在呢,他在屋檐下曬太陽,道智一個人在里面他也不會說啥。
那天我到小屋里取阿爸好久沒曬的被子,道智見我進來,就放下手里的活,擠眉弄眼地說:“拉姆草,今天可漂亮了。”我使勁瞪了一眼他,可還是沒有堵住他的嘴?!袄凡?,你像小雌牛一樣結(jié)實。”說著他就把黑乎乎的手在羊皮圍裙上擦了擦,走到我跟前來。我抱著被子從小屋里跑出來,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委屈。
我又去山坡上的轉(zhuǎn)經(jīng)房了,可愛的小切俄一直跟著我。在山坡上坐了整整一下午,腦子里滿是那個壞家伙的樣子——無賴,可惡,令人作嘔,而又無限害怕。
我越來越討厭道智,他不但無賴,而且懶惰,還像主人一樣使喚我,就連可愛的小切俄他也要呵斥。他的毛病越來越明顯了。阿爸休息的時候,他總是跑出去,蹲在外面,眼睛賊溜溜地來回掃視過往的游人。
“道智,你到這兒干啥來了?”我實在看不慣,就問他這么一句。
“學(xué)手藝來了?!?/p>
“蹲在大街上就能學(xué)好手藝?”
“手藝需要更多的市場?!?/p>
“啥市場?草原上的活都做不完呢。”
“那算啥市場?你看看那些游人戴的首飾,那才是市場?!?/p>
“那你跑這干啥來了?”
“學(xué)手藝來了?!?/p>
我懶得搭理他。
以前討厭他的賊眉鼠眼,現(xiàn)在我又討厭他的油嘴滑舌。
阿爸決定要把真?zhèn)鱾魇诮o道智了。
這段時間阿爸接了很多活,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晭缀醪环謺円?。那件羊皮圍裙上的小窟窿眼越來越多了。阿爸一邊忙手里的活,一邊抽空給道智說著話。道智低著頭,蹲在阿爸身邊不住地打哈欠。我都看見了,阿爸卻看不見。他向我時不時地擠眼睛,吐舌頭,阿爸也看不見。我想提醒阿爸,又怕傷他的心。這時候我就一口氣跑到轉(zhuǎn)經(jīng)房,坐在山坡上,癡癡地看著那些南來北往的一團一團奔跑的云彩,流下難過的淚水。阿爸離我越來越遠(yuǎn)了,他不懂我的傷心和難過,只想著他的手藝。可愛的小切俄偎依在我身邊,靜靜地望著我。我第一次從它的眼睛里看到了另一個拉姆草——漂亮而憔悴,勇敢而懦弱,急躁不安而又無可奈何。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趕做,活忙完了。阿爸早早起來,他把所有首飾一一擺放在箱子上。早飯吃完不多時間,顧主們都來了。阿爸又忙著把做好的首飾一件一件放在戥子上稱。等一切完備之后,阿爸就坐在屋檐下,瞇起眼睛,靜靜享受著陽光的溫暖。
阿爸除了做首飾外,也做奶勾之類的雜活。他在最忙的時候,這些活就留給道智做。道智也只能做這些活,我想。
這天,道智說要回家去,阿爸就讓他回去了,阿爸讓道智把打好的幾個奶勾順便帶到牧場去。第二天,阿爸就變了個人一樣。他背起雙手,來來回回在屋檐下走,并且不住嘆氣。我問他,他也不回答我。接連好幾天,我看見阿爸的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嘴唇也裂開了條條口子。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從阿爸的表現(xiàn)上可以看出,事情肯定發(fā)生了,而且很嚴(yán)重。多少年來,我從沒看見他如此焦急過。
半月過后,道智依然不見影子。阿爸的走動從屋檐下轉(zhuǎn)移到門外。
小鎮(zhèn)子終于迎來了它最迷人的夏天。
山頂上的樹木透明碧綠,白龍江從高處跌跌爬爬唱著歡歌。如此美好的光陰里,阿爸成了一截木頭,整日立在門前。他的眼睛里灌滿了夏天的炎熱,也灌滿了秋后的等待。冬天終于來臨了,他的眼睛里又灌滿了悲傷和絕望。
這天早晨,阿爸破天荒去了山頂?shù)乃略骸?/p>
從寺院回來之后,他就把自己關(guān)進小屋里,再也不去門外了。
之后的一段時間里,我聽不到阿爸叫我的聲音,也聽不到他嘮叨收徒弟傳授手藝的話。
道智后來在曬銀灘開了一個小旅館,除此之外,還和一個外地人一起販羊皮,生意做得不錯??捎腥苏f道智無意中得到一尊金佛,也有人說,那尊佛不是金的,只是鍍金的塑像,賣不了多少錢,就供在自己的旅館里。我突然想起了阿爸視如珍寶的那個小盒子,那應(yīng)該是阿爸藏得最深的一個秘密了。
我告訴阿爸這件事情后,阿爸又老了一圈。
3
自從阿爸不接活之后,我們的生活就開始緊張起來。羊越來越少,院子似乎變得更加低矮而黝黑了。小鎮(zhèn)上的游人依然絡(luò)繹不絕,外地人紛紛揚揚云集到這里,街道也顯得狹窄了許多。部分牧民也搬到小鎮(zhèn)上,專門做生意。隆達(dá)、經(jīng)幡、首飾、藏刀、狼牙……應(yīng)有盡有。
這天我從轉(zhuǎn)經(jīng)房下來,就鉆進門外的一家鋪子里。我看上了那家鋪子里的一對耳環(huán)。我積攢了好久,終于把它戴到了耳垂上。一進門阿爸就看見了,他沒有責(zé)備我,讓我取下耳環(huán)。阿爸拿著耳環(huán)翻來覆去看,然后又在衣服襟子上來回摩擦,時而發(fā)出嘖嘖的稱贊,時而又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
“阿爸,這耳環(huán)不好嗎?”
“已經(jīng)很好了,但和手工做的比起來,還是有差別的。”
“阿爸,這是在門外鋪子里買的,是個外地小銀匠做的?!?/p>
阿爸啥都沒說,拿著耳環(huán)就出門去了。
自從道智走后幾乎不出門的阿爸,這次忙不迭出門去找外地小銀匠,我想,他一定是遇到對手了。
一會兒,阿爸回來了。一回來就躲進小屋里。
我又聽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魪男∥葑永飩髁顺鰜怼?/p>
第二天,我還在睡夢中,阿爸就叫醒我。
阿爸在一夜之間打做了一對耳環(huán)。
這是多年來我見過的最漂亮的耳環(huán)。
耳環(huán)和我買來的一樣,不同的是中間鑲了一顆紅紅的珊瑚,珊瑚四周還有細(xì)細(xì)的花紋。雪白的銀子和紅紅的珊瑚結(jié)合得完美無瑕,細(xì)細(xì)的花紋懷里躺著的珊瑚又是那么的燦爛奪目。我拿著耳環(huán),把它緊緊按在胸口,舍不得放下。
阿爸說:“拉姆草,你把它拿給那個小銀匠看。”
我遵照阿爸的話,把耳環(huán)拿給了外地的那個小銀匠。小銀匠拿著阿爸做的耳環(huán)看了許久,最后關(guān)了鋪子門,說要見見阿爸。
小銀匠也是西南人,說起來是阿爸的小老鄉(xiāng)。他們在小屋子里說了一天的話。
后來,小銀匠晚上過來幫阿爸做首飾,白天開他的鋪子。
再后來他鋪子里原前的首飾不見了,擺放的全是阿爸和他趕做的首飾。有耳環(huán)、鐲子、奶勾、腰帶、項鏈,而且每件首飾上都鑲有鮮艷的松石、瑪瑙或珊瑚。
“小銀匠是個很在行的匠人。”阿爸說,“火候掌握得很到位,而且都是很先進的,有些連你阿爸都沒見過?!?/p>
整整一年時間,阿爸不知不覺把所有手藝傳授給了那個小銀匠。鑲松石、珊瑚這樣精細(xì)的工藝他也做到了無可挑剔。但最后一道工序小銀匠怎么也做不出來。小銀匠做出的首飾總是光澤刺目,而阿爸做出來的像雪一樣白,像棉花一樣柔和。
阿爸開始冷落小銀匠了。
小銀匠不來阿爸的小屋,也不去經(jīng)營他的鋪子。小銀匠不見了影子,我的心里也有點莫名的煩躁和不安。阿爸又坐在屋檐下瞇著雙眼,不說話。陽光下的阿爸看上去十分安詳,可我看見了他的神情里滿布著憂傷。
春天很快又來了,小鎮(zhèn)在時光下顯得年輕了許多,阿爸卻在光陰的流動里越來越蒼老了。他坐在屋檐下一言不發(fā),眼皮重重地垂了下來,頭頂上幾根稀疏的頭發(fā)像秋風(fēng)中站立不穩(wěn)的衰草;搭在膝蓋上的雙手干枯而黝黑,手背上突起來的血管像樹林里露出地面,而四面八方無限延伸著的根系;他脫掉全是小窟窿眼的羊皮圍裙,穿上那件最合身的熱拉(藏語:不帶皮毛的單衣),此時,那件最合身的熱拉罩在他身上也顯得空空蕩蕩的。
“阿爸!”看著不斷矮小的阿爸,我心疼地流下了眼淚。
“拉姆草,過來說說話吧?!卑值恼Z調(diào)也變得低弱了許多。
我搬過小凳子,坐在阿爸身邊。
阿爸說:“拉姆草,小銀匠最近去哪兒了,你知道嗎?”
我說:“小銀匠的鋪子關(guān)著呢。”
“哦!”阿爸轉(zhuǎn)著臉看著我,說,“他是塊好料子?!?/p>
“阿爸,他怎么沒來?”
“他一定會回來的?!?/p>
“哦!”
“還小,有自己的想法也對,不怪他?!?/p>
“你和小銀匠又爭吵了嗎?”
阿爸轉(zhuǎn)過頭,他的眼皮又重重地蓋住了眼睛。
“也不算吵,只是有些想法不一樣。不過他的確是塊料,舍不得呀?!?/p>
“哦!”
“他都學(xué)到了打做所有首飾的本事,但他不安分呀。不安分也是對的,學(xué)會打首飾也就是個匠人,和會釘馬掌沒啥兩樣。”
“哦!”
阿爸繼續(xù)說:“他說我做的這些首飾還不夠好,趕不上機器做的細(xì)致。他說用機器做模子,然后用手工鑲松石、瑪瑙和珊瑚。我當(dāng)了大半輩子匠人,也沒有人說不好呀。”
“哦!”
“傳手藝給他,可他算是我的徒弟嗎?”阿爸說著說著就難過起來了。
“阿爸,你傳給他所有手藝了嗎?”
阿爸不說話,他只是重重嘆了一口氣。
“阿爸,機器做的有你做的好嗎?”
“比我做的好,但有些地方機器是做不出來的。”
“如果你真的想給他傳手藝的話,就把機器做不出來的那些傳給他吧。”
“那也不算啥手藝。真正的手藝不是只會打首飾,這些你不懂。”
“那你教給他不就好了嗎?”
“他現(xiàn)在還不是我徒弟。”
“怎么不是呢?你都教他一年多了?!?/p>
“他是機器的徒弟?!?/p>
“哦!”
“其實真正的手藝不需要學(xué),是天生的?!?/p>
“哦!”我真的不懂阿爸在說什么。
阿爸說完后便不再開口了。
阿爸很固執(zhí),其實他心里知道,手工是超不過機器的,只是在心理上不肯向機器低頭而已,因而這段時間他把小銀匠拒之門外。小銀匠想把首飾做成機器和手工的結(jié)合體,然而他卻無法說服阿爸。得不到阿爸的允許,自然還不算是真正的徒弟。那個小銀匠不知躲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能看見他清瘦的面容,還有掛在額頭的那些調(diào)皮的汗珠子;看見他拉風(fēng)匣的姿勢,笨得像一頭牛;看見他鑲珠寶的樣子,靈巧得像鉆天雀兒??粗秩绱藷o可奈何,我很擔(dān)心,也很難過,而小銀匠卻始終不見影子。對小銀匠無法說清的那種想念像條條細(xì)藤,它們從很遙遠(yuǎn)的地方慢慢向我纏繞過來……
“那他還會來嗎?”我又問阿爸。
“我想他一定會回來的。一切都有因果,他躲不過,我也推不掉?!卑终f。
我始終不明白阿爸在說什么。
這天,我從山頂轉(zhuǎn)經(jīng)下來,走進家門就看見了小銀匠。
阿爸坐在陽光下,依然瞇著眼睛,一言不發(fā)。
小銀匠跪在阿爸跟前,也一言不發(fā)。
我收拾完院子里的雜物,他們還那樣,一言不發(fā)。
我說:“你們這是干什么呢?”
阿爸說:“等你呢,拉姆草。”
我不知道阿爸到底要說什么。
阿爸說:“拉姆草,阿爸并不是貪他的小鋪子,我看出了,他和這門手藝有緣,我想把你嫁給他?!?/p>
“不都是你做主的嗎?”說完我羞紅了臉。
阿爸接著對小銀匠說:“我的祖上都是有名的手藝人,只是幾十年前遭遇災(zāi)難才流落到這兒來的。我現(xiàn)在老了,就給你們說說吧?!?/p>
阿爸清了清嗓子,說:“我很小的時候就跟著爺爺學(xué)手藝。爺爺是孤兒,是在寺院長大的,他的真?zhèn)鱽碜运略?。爺爺?shù)膸煾凳且晃坏赂咄氐母呱?,打做佛像最有名。爺爺在寺院捏了十幾年的模子,后來才在眾弟子之中脫穎而出。他師傅想方設(shè)法挽留過他,但爺爺還是悄悄離開了寺院。說來還是和爺爺?shù)膸煾涤嘘P(guān),他師傅說,一個人如果與佛有緣的話就能找到香巴拉。爺爺誤以為自己和佛有緣,于是就離開了寺院。他沒有找到香巴拉,其實他根本就沒有明白他師傅所說的話。爺爺在尋找香巴拉的途中險些喪命,于是就讓老梁家收留了。老梁家在地方既是大戶人家,也是銀匠世家,道上人很看重他家的貨。爺爺在老梁家倒插門之后,就自然而然地拿起了錘子。他給人家打首飾,并且不忘在首飾上打上‘老梁家的字號。
“當(dāng)年家里經(jīng)常有人來訂貨,他們都不在乎價錢。當(dāng)然,爺爺最拿手的并不是打首飾,而是打做佛像,那佛像打做出來,就差開口說話了。可爺爺自從走出寺院后,就忘記了打做佛像。他常說,首飾打啥樣的都成,可佛像不能。可是后來,爺爺終究沒有經(jīng)受住馬幫販子們的誘惑,他精心打制了一尊很小的金佛像。也不知道哪兒出了差錯,沒過多久馬幫販子們就找上家門來,說是佛像里摻了假,至于到底摻?jīng)]摻假也只有佛知道了。后來聽道上的說,是同行使的壞。
“爺爺是信佛的。他在老梁家的那些年放生過一只羊。當(dāng)然其他人不知道。爺爺說,那只被他放生的羊并沒有流浪在荒野,而是按時到家來。后來,那只羊被宰了。羊是爺爺放生的,他自己清楚,為此他悲痛了好些時日。肉被家人吃了,爺爺偷偷將羊皮留了下來,做成了圍裙,一直系在身上。我跟爺爺學(xué)手藝的時候,他就將那件羊皮圍裙給我,讓我系著。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做,但我想,也許爺爺在那只羊身上寄予了某種心愿,羊不在了,羊皮做成圍裙,系在身上也算是有個安慰吧。
“不管怎么說,老梁家的招牌卻被砸了,一大家子的人顛沛流離,我流落到這兒來的時候,身上只圍著那件羊皮圍裙。拉姆草爺爺收留了我,并領(lǐng)我去寺院,高僧給我取了名字,從此我就叫嘉木措。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也忘記了自己是在銀匠世家出生的。在寺院里看見那么多佛像的時候,我就想起爺爺,想起當(dāng)年他打做佛像時的樣子。他的一錘一銼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曾發(fā)誓不再做匠人,更不打做佛像,可我還是沒有克制住。人這一輩子活著并不是為了錢財,而是為了兒女。當(dāng)我有了拉姆草的時候,就又拿起了錘子?!?/p>
阿爸說到這兒的時候流淚了,一顆一顆大大的淚珠沿著他松弛的臉頰滾下來,滴在陽光發(fā)亮的地上,瞬間就沒有了影子。
阿爸以前從來沒有說過,為什么要在今天說呢?如果在以前說,哪怕是道智那個家伙,也許我就答應(yīng)了。
阿爸又說:“打做佛像才是一個匠人真正的手藝,它不但包含著虔敬,而且還有善良和慈愛。當(dāng)你真正成為一個手藝人之后,面對那些無論慈祥或猙獰的佛像的時候,你都會聽見他們在說話,他們都在說世界上最善良的話?!?/p>
我和小銀匠認(rèn)真聽著。
阿爸突然站起來,去小屋里。過了一會兒,他又出來了。從小屋子出來的阿爸精神了許多。阿爸手里拿著我曾見過的那個小盒子,慢慢坐下來,接著又緩緩地說:“他們說的沒錯,這里原是一尊佛像,可惜讓道智拿走了。他和這門手藝沒有緣,當(dāng)然看不到藏在這里的秘密。聽說他沒有賣掉,反而供起來,也算多少有點善根。樹木都有幾十個節(jié)呢,人哪有不犯錯的?我不恨他?!?/p>
阿爸有點激動了,他的手抖動著,垂下來的眼皮上再次沾滿了淚花。
阿爸繼續(xù)說:“那尊佛像是爺爺從寺院帶出來的,他一直想還回去,可他沒能做到。我想,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把打做佛像的手藝傳給你,只有這樣,你才算是一個真正的手藝人,也真正算是我的徒弟了。小銀匠,你不是說你到這兒來為了給草原上的牧民打制更多的首飾嗎?這里不缺匠人,缺的是手藝人,你知道嗎?當(dāng)你打制出一尊佛像,聽見他開口說話的時候,你就有資格在這里打制首飾了,那時候你也許就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香巴拉。你和拉姆草結(jié)婚的時候你打一尊銅佛像,送到寺院去,你愿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