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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的戰(zhàn)斗

      2015-07-03 16:40惠雁冰
      延安文學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奶奶母親

      惠雁冰

      2015年2月17日,舊歷馬年年底的臘月二十九,我第一次融入了歸心似箭的返家大軍,走進了聒嘈著各種聲訊的延安火車站候車廳。暖冬的陽光毫無遮攔地透進空闊的玻璃窗,我選擇了一個僻靜的角落枯坐了下來,準備趕往100公里以外的清澗老家。對面是兩對夫妻,形態(tài)各異。年輕的一對低頭鼓搗著微信,不時用含韻豐富的淺笑傳遞時尚的愛意。中年的一對目光如炬,時刻守護著腳下的行李,紙盒上“陜北黑山羊”的標示分外醒目。這是一個全民表演的時代,也是一個全民皆兵的時代,對日常生活的美學經(jīng)營與對生活本身的天然警惕已成常態(tài),盡管這種善意的訴求往往如歷經(jīng)寒暑的窗戶紙一樣,已絲毫經(jīng)不起手指的纖然一動。無聊之中,我聽到了短信輕快的聲音,打開一看,一個鮮紅而動態(tài)的“?!弊謸溥M眼簾,妖冶舒展的身軀似乎無時不在提醒人們,春節(jié)的腳步正攜風帶雨而來。

      三個月前,我的母親在她住了50年的窯洞中走完了生命的全程,最后一個句點的到來是那么平靜,幾無告別人寰的必要頓挫,而后便孤身躺在了黃土的深處,以陜北最常見不過的土堆的名義宣示著她并不寂寥的曾在。家中的大雜院里,只剩下我的老父和我的奶奶,一個74歲仍然在煙熏火燎中烘烤歲月,另一個95歲整日以翻箱倒柜、敬神祈禱自娛。屋內(nèi)的窯壁上墻皮散落如雪,窗外的棗樹依然倔強十足地刺向藍天。母親的離去,讓這個家陡然顯示出從未有過的平靜與和諧,仿佛一盤未見勝負的殘棋,又仿佛一池封凍的湖水,將半個多世紀的風云緊縮,又將層層扭結(jié)的情愫塵封,但疏淡中似乎隱現(xiàn)著更為蹊蹺與錯綜的紋路。今天,我正是懷著一種渴望解扣又情愿重鎖的特殊心理回到故鄉(xiāng),回到這個開始失去平衡的家庭,并以兒子的名義來探尋歷史的苦寒與溫熱,生命的破碎與舞蹈。

      在列車行進的鏗鏘步履中,我的記憶開始像春花一般爛漫怒放。

      1941年,一個多難的年頭,母親出生于清澗縣折家坪鄉(xiāng)馮家溝村。這是一個不足200人的小山村,幾條蜿蜒的小路將散落在坡梁上的家戶連接,僅有的巴掌大的一塊壩地里種著稀疏的玉米,四周群山環(huán)繞,一條羊腸小道通向村外。溝底是無精打采的小溪,唯一有生氣的便是幾聲空洞的犬吠。只有在極少的情況下,山上會下來一些移營的兵士和趕著駱駝的商賈,行色匆匆,給村民們留下了無比豐富的玄想。在村莊的北頭,有一個三孔窯洞的小院,那里就是我母親的家。外爺是個終身在土里尋求慰藉的老農(nóng),外婆的人生字典中只有“鍋臺”二字。家中兒女多,上有哥哥和兩個姐姐,下有弟弟和妹妹,苦難的年代讓我的母親對生活的理解絕無詩意,在一種幾乎沒人關(guān)注的狀態(tài)下艱難成長。從一歲多初識人語到十歲左右?guī)腿烁苫?,母親的快樂都是在秋后收割回來的柴草堆上,她一邊吃著略甜的高粱稈,一邊唱著不知何人編寫的俚謠:“媽媽喲,怕死了,城里下來隊伍了,騎的馬,挎的槍,手里還拿個盒子槍?!背酥?,能給她的童年增添色彩的可能就是上樹掏鳥窩了。有一次,在幾個鄰居孩子的攛掇下,她爬上土崖去捉幼隼。就當她快要接近鳥巢時,母隼回來了,翅膀一扇,母親應聲而落。被家人抬回來時,母親在炕上一連昏睡七天。當時,子女多,命也賤,家人著急之余倒也并不呼天搶地。一陣忙亂之后,外爺已經(jīng)開始準備后事,誰知,第八天母親蘇醒了。這夢魘一般的七天,最后當然是以喜劇而結(jié)束的,但母親從來沒有意識到這次事件對四十五年后的某個早晨乃至整個晚年,將產(chǎn)生令她應接不暇的強烈呼應。

      母親十一歲的時候,作為家中唯一識文斷字的大舅已在附近的村子里做了鄉(xiāng)辦小學的教師。盡管是新中國成立后的第三個年頭,大舅還像舊社會時候一樣在炕上盤腿而坐,手里一柄長長的煙桿,家境殷實的學生們隨著他滿口方言的說講朗聲誦讀。由于一個人在外工作,飲食起居無人照顧,大舅便讓母親過來為他生火做飯。那個階段是母親第一次接觸文化,也是第一次接觸外在的世界,也第一次萌發(fā)了念書的想法。每次大舅授課時,母親總是一邊燒火,一邊用心記憶。好幾次大舅提問時,其他學生呆若木雞,幫工做飯的母親卻娓娓道來。學生們視為奇聞,大舅也感到不可理喻。完后,大舅正告母親:你是來燒火做飯的,不是念書的。母親知道大舅的意思,也知道家中不可能供養(yǎng)一個女孩讀書,但她的心從此便緊緊拴在了那寫滿了各種小字的課本上。但母親如此單純的愿望實現(xiàn)起來異常困難,大舅首先以長子的權(quán)威宣示了農(nóng)村家庭中一個女孩應有的人生軌跡,大舅母也極力維護家中已經(jīng)形成的既有格局,其他兄弟姐妹不敢少動,只能旁觀。夾在中間的父母左右為難,大舅是唯一吃公糧的,他們必須看大舅的眼色行事,并保持必要的敬畏??闪硪环矫妫麄冇譃槟赣H的不俗表現(xiàn)暗暗驚訝,希望能給她上學的機會。這種僵局延續(xù)了好長時間,母親在之后的幾年當中一直徘徊在燒火女與女學生的身份困惑當中。母親的要強與九死不悔的執(zhí)著深深震撼了外爺,這樣一個謹小慎微的農(nóng)民低三下四地開始祈求大舅允許母親讀書,并以自己掙口糧、不耽誤家中針線活為條件。冷漠的大舅最終答應了,可家中的氣氛更為凝重,大舅的臉上從此便布滿了濃重的陰影,大舅母開始有事無事地摔盆砸碗。母親還沒正式入學,家中的農(nóng)活、做鞋壓力便如山一樣朝她傾倒了過來。1956年,母親第一次以學生的身份走進距家五公里之外的張家岔小學,入讀三年級。學生們對這個年齡偏大的同學好生驚奇,母親從容地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面色紅潤,若無其事。很快,同學們發(fā)現(xiàn)這個大齡學生不可小覷,更為她苦難的求學境遇油生敬意。上學后,母親的心情并不平靜,她知道家中的困難,更知道自己的抉擇為父母帶來多么沉重的壓力,她幾乎是刻薄地對待自己的身體,生怕因自己拿了家中的口糧而使父母出于何其尷尬的處境,咸菜和高粱炒面成為母親每天僅有的飯食。一到周末,她還要趕回家去,那里還有一大堆鞋墊在等著她。五公里的路程對于一個農(nóng)村孩子來說挑戰(zhàn)性并不強,可走在路上的母親上下忐忑,百感交集。曠野有狼,是必須要防衛(wèi)的。鞋墊那么多,作業(yè)何時完成?還有下周的口糧,又不知大舅會有什么陰損的刁難。就這樣,母親心事重重地讀完了她的小學,踽踽獨行的求學路上寫滿了常人難以理解的苦澀與心酸。1959年,母親小學畢業(yè)了,這一年,她十八歲。

      不管怎么說,也不管過程多么艱難,母親總算以其剛烈的做派表征了她與農(nóng)民生活的絕不相容,也闖出了一條與兄妹斷然有別的人生道路。在她當時的心目中,這種選擇并沒有實際性的生活內(nèi)涵。她只是感覺到讀書生活是美好而絢爛的,于是就像一個老農(nóng)癡迷于稼穡,秋翁凝神于花仙一樣,專注于此,獻身于此。可她完全沒有料想到,這種選擇中潛存的風險,尤其是五年之后,突如其來的一場婚姻以及由此而承受的巨大壓力,將她置身于如此不堪卻又耿耿難忘的困惑之中。從這個角度而言,當母親執(zhí)意放下針線拿起紙筆時,命運之神的嘴角其實已經(jīng)劃過了一絲詭譎的笑容。

      1962年,歷史大幕上的主題詞是“大饑饉”,母親在縣城的清澗中學度過了她更為凄苦的初中歲月。能否繼續(xù)上高中又成為她內(nèi)心中時時泛涌的隱痛,家中的矛盾再次升級,而母親的態(tài)度更為堅決。開弓沒有回頭箭,外爺從母親的眼神中看到了比麥芒更為尖銳的意志,大舅也感覺他的威力已經(jīng)不足以阻擋母親不斷加重的足音,只能以一種酸澀的譏嘲來頻頻發(fā)泄內(nèi)心的不滿。1963年9月,母親如約進入了清澗中學高二年級。本來,學習生活是平靜而緊張的,像其他同學一樣,母親也做好了上大學的準備,蓄志待發(fā)??杉抑械穆裨古c日俱增,原來只想讓母親上幾年就作罷,沒想到一去不歸,翻轉(zhuǎn)不了了。于是,外爺鄭重地告訴母親該嫁人了,并開始托人為其介紹對象,否則就停止口糧供給。最后通牒的效果是明顯的,母親在這年的秋天,一個萬紫千紅的季節(jié),遇到了我的父親。

      當時,父親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因成分問題未予錄取,此刻仍然心存幻想,在校補習,準備來年再考。母親聽過父親的名字,知道是學校有名的才子,人也長得有模有樣。所以,當介紹人向母親談到父親時,母親不假思索地同意見面?,F(xiàn)在我已經(jīng)無法想象二人見面的場景,僅能從父母的結(jié)婚照上依稀感覺到他們曾有的青春風采。見面之后,二人惺惺相惜,互有好感,但母親也第一次知道了父親的家境。我的老爺爺是清澗最大的地主,在上世紀20年代初到30年代中期,曾為清澗縣警察局長、保安團長和商會會長,有地2000多畝,縣城中開有多處商號和銀莊,在陜北影響頗大,有民歌云:“打開清澗城,活捉惠華亭。”1939年清澗解放時,老爺爺亡命榆林,后又逃至西安,解放后在延安避難,1954年病逝于故鄉(xiāng)。母親也知道了解放初父親一家被掃地出門之后,在街上沿街乞討、叫賣米湯的慘淡經(jīng)歷,悲憫之心頓生。再問起我的爺爺,更令她不知何去何從。上世紀40年代末,我的爺爺隨鄧寶珊棄暗投明,后留在榆林,填房安家,一去不歸,家中唯有父親、奶奶和那個被譽為地主婆的老奶奶相依為命。這樣一樁婚姻敢不敢締結(jié),我想母親的心里一定會有強烈的起伏。在當時那個“萬般皆下品、唯有成份高”的特定歷史場景下,母親像一個端著秤盤萬般遲疑的貨郎,在縣城與鄉(xiāng)村、罪惡與良善、革命與反動、家庭與才華之間進行著不斷的考量,一旦抉擇,就意味著她的一生包括她貧下中農(nóng)這一鐵桿莊稼的身份,將和地主崽子不可分割地糾纏在一起,將會由此斷送她本應該得到的各種機會。當天的那間見面的教室一定彌漫著特殊的氣氛,當天的夜晚對母親來說注定是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不眠之夜。是出于對父親的尊崇,還是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感喟與認同,還是出于其他什么超越了身份意義上的心理共振,總之,母親任性地邁出了一步,接過了可能會在以后的人生中不斷放大的各種苦難和壓力,如求學的過程一樣堅毅、凌厲和果敢。

      愛情的火光一旦燃燒起來,便有不可遏阻之勢,其他附帶的壓力自然隨之萎縮,兩個身份迥異的年輕人開始了帶有那個時代特征的多次約會。城南的巢絲廠外圍,清澗中學的操場邊,北街的石板路上,每當月上柳梢之時,父母相依相伴,竊竊私語。誰能說這樣的愛情沒有曼妙的投影,誰又能說這寒山瘦水之間缺乏青春的詩意?我想,在他們的心目中一定流淌過這樣的詩句,像楊薔云一樣對未來的人生圖景充滿了天真卻不無真誠的憧憬:“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來吧,讓我拿青春的絲弦編織你們?!边h在大山之中的外爺很快就通過介紹人的反饋知道了父親的家境,也知道了父母頻繁交往的事情,他對這場婚姻的熱心程度出乎母親的意料之外。原來,他曾在我老爺爺?shù)募抑袔瓦^短工,深知惠家在清澗的顯赫地位,并且非常感念老東家對他的各種恩遇。盡管時過境遷,但在一個農(nóng)民的樸素思維中,地主未必就與罪大惡極、欺男霸女等偽劣本質(zhì)聯(lián)系起來,他更看重的是為人的品性與做事的厚道。何況,在民間文化的版圖中,身份與地位的改寫也一直是農(nóng)民剪不斷、理還亂的心結(jié),能把女兒許配一個好人家,能結(jié)交一門有影響力的親事,也是足以在鄉(xiāng)間自豪的事,正所謂“交朋友交個好的,拄棍拄個長的”。一直在怨毒中冷著面孔的大舅也對母親的婚事表示認可,只不過他是從盡快減輕家庭開支的角度來權(quán)衡這件事情的輕重的。老父與長兄的一聲允諾,兩只相隔甚遠的情環(huán)在經(jīng)過短暫但錚鳴的相撞之后,便牢牢地勾連在一起。

      1964年元月,父母在北街一個原作為倉窯的大院里成親了。規(guī)模不大,喜慶的氣氛不減,外爺捋著長須小心翼翼地坐在炕頭,和我的老奶奶平等對話。奶奶邁著纏裹時間不長但已嚴重變形的小腳忙前忙后,一臉春光。父親穿著外帶翻領(lǐng)的藍色大衣,頭發(fā)紋絲不亂,母親身著玫瑰色的棉衣,白色圍巾纖塵不染。嗩吶的吹奏聲攪動著寒冬的清冷,蕎麥面的香味讓這個被時代放逐的家庭呈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溫馨。當天晚上,奶奶把母親叫到跟前,神情詭秘地從箱子里拿出兩件東西,一枚金戒指,一雙已經(jīng)過時的女式皮鞋,作為婆婆給兒媳的僅有禮物。原來,戒指是老奶奶給奶奶的訂婚之物,1947年“斗爭”期間,家中被赤衛(wèi)隊掘地三尺,老奶奶被吊在橫梁上,家具一搶而空。奶奶在被趕出家門之前,將其藏在身體的隱私部位攜帶出來。皮鞋是奶奶大婚時所穿之物,鞋頭窄削,皮面硬挺,如豆的油燈下散發(fā)著舊社會大戶人家的富美色彩。母親猶疑不定地接過這兩份禮物,面對堅硬的現(xiàn)實,結(jié)婚的喜慶似乎已經(jīng)絕塵而去,她深切知道,從今天起,她的命運將和這個“罪惡”的家庭緊緊束綁在一起。未來的時日會怎樣,升學的幾率多大,一切她無從知曉,只能任由時代的野馬狂嘯怒奔,而自己只能無助地隨其左右頓跌,上下浮沉。

      1964年3月,開學后的母親又坐在了清澗中學的教室中。當時,父親依然在備考,并對時局抱有十足的信念。等到興致勃勃地參加完高考,等待他的還是“不予錄取”四個冷冰冰的大字,縣教育局再次用輕描淡寫但分量極重的四個字將父親的一切努力化為虛無。然而個體的悲哀恰恰在于對波詭云譎時代的稚嫩理解,父親總以為自己行將就木,總不至于連累三代貧農(nóng)的母親吧。他憤而離開校園去師家原則鄉(xiāng)做民請教師,母親則拖著身孕讀完了高中。期間,發(fā)生了一件令他們意想不到的事。恰逢“階級斗爭月月講日日學”的年代,清澗中學竟然出現(xiàn)了貧農(nóng)子女與反革命家屬的聯(lián)姻,自然引起了學校內(nèi)不少覬覦之徒的熱切關(guān)注。好事者充分發(fā)揮了天才的想象力,信口編撰母親站在大街上,指著一個一個的商鋪說其本屬自家的情景,并在縣團委會上公開批判。一石激起千重浪,會場上群情激昂,這可是地主階級“人還在,心不死”的反攻倒算,還在上學的母親縮在墻角,渾身戰(zhàn)栗,恍如寒風中瑟瑟卷飛的落葉。1965年,母親的命運與父親如出一轍,一個喪失階級立場的人何以有資格走進神圣的高校?加上我姐即將出生,待產(chǎn)在即,母親無比心酸地徹底回到了這個令她時刻念想又時刻深惡痛絕的家庭。怎么辦?命運的無著像深秋的冷雨一樣敲打著母親的心扉,嘀嗒有聲,經(jīng)久不絕。

      時光永在流逝,生活還要繼續(xù),面對剛剛出生、嗷嗷待哺的大姐,母親咬咬牙把孩子留給了奶奶。1965年秋,她去東溝麻谷岔做代教,父親則呆在師家原則鄉(xiāng)繼續(xù)當民請教師。奶奶在家一邊照看姐姐,一邊養(yǎng)蜂填補家用。只有周末時候,這個家庭才有了少有的一點歡笑。1966年,二姐出生,兩年后家中又有了我牙牙學語的聲音。家庭的不斷擴大,生活成為嚴峻的問題,一家人省吃儉用,苦苦捱受著日月的考驗。不久,母親也轉(zhuǎn)為民請教師,帶著我遠赴下二十里鋪,父親則留在城郊教書,便于照看大姐和二姐。當時,母親每月25元,父親每月27.5元。隨著“文革”運動的深入,階級的鋒刃雪亮地橫在了父母頭上,父親所在的小學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逼刺心靈的大字報,“打倒地主階級孝子賢孫”的標題令他不寒而栗。母親則在15公里外的村辦小學惶恐萬分,盡管還沒有出現(xiàn)直接針對她的大字報,但眾人的目光連同唯恐避之不及的神情,讓靜夜中思緒萬千的母親噤若寒蟬。她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也后悔自己的率性與莽撞。但一想到已有的三個孩子和勤謹方正的父親,她又為自己的猶疑愧疚不已。但對這個家庭的仇視之苗其實已經(jīng)破土而出,只不過母親采取了選擇性仇恨的策略,她把內(nèi)心中所有郁積的怒火一覽無余地朝著奶奶——這個舊家族的幸存者,宣泄了出去。從此,這個家庭在貧瘠的環(huán)繞下又多了一種內(nèi)在的緊張。這樣的日子延續(xù)了三年之后,潛在的危機更以迅雷之勢橫掃了這個家庭,致使創(chuàng)痕斑斑,不忍直視。

      1968年,遠在榆林第二完小的爺爺在強烈的政治風暴中被清除出革命隊伍,打回原籍。他的妻子,也就是我名義上的另一個奶奶選擇了離婚,她還要為他們的五個女兒營造一個相對干凈的成長空間,而這個父親顯然是個隨時能將生活炸得四分五裂的角色。當爺爺穿著一身白色的中山裝,頹唐而不失風采地站在奶奶面前時,奶奶一時顯得語無倫次。她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這個自己懷孕后就拔腿離開的丈夫在20年后的突然到來,會給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庭帶來些什么。那天的時間過得極慢,分分秒秒的推進如黃鐘大呂,聲聲入心。爺爺坐在板凳上一言不發(fā),父親幾次欲言又止,母親一臉秋霜,冷然相向。誰來收留這個不速之客?所有人的目光都對準了奶奶,這個守寡多年、幾乎已不知丈夫為何物的女人,在呆愣半天之后,突然以瘋狂的姿態(tài)沖向爺爺,伸手就是兩個耳光,接著便是一連串的哭訴與詛咒。是啊,爺爺年少的荒唐造成奶奶永難平復的內(nèi)傷,他在榆林花前月下、舐犢情深的時候,怎能想到他把如此沉重的包袱甩給奶奶?逃難的凄苦,贍養(yǎng)老人的艱難,面對各種政治運動的膽戰(zhàn)心驚,尤其還以一紙單薄的離婚書剝奪了奶奶作為妻子的名分?,F(xiàn)在成為別人累贅的時候,這才想到清澗還有一個兒子,還有一個曾經(jīng)的妻子,于是姍然回歸。母親冷漠地看著奶奶的表演,也仔細端詳了一下她從未見過的公公,厭棄之情溢于形色。她不斷地開門,關(guān)門,走出去,又折回來,她希望奶奶堅貞到底,不要讓這個家庭雪上加霜。父親的態(tài)度顯然曖昧得多,血緣的親情讓他難以輕易地放棄一個兒子對父親的眷戀,只是將求助的目光一次次移向怒氣漸消的奶奶。讓母親大跌眼鏡的是,奶奶最終收留了爺爺。第二天,晨光熹微之時,奶奶的眼睛里開始閃爍出柔和的光芒,微紅的臉頰上浮現(xiàn)出久違的笑容。但也就從這天起,母親和奶奶、爺爺之間的對立關(guān)系正式形成,母親再也沒有主動和奶奶搭過話,父親成為他們之間必要時對話的中介人。1969年,爺爺和奶奶被下放到最偏僻的鄉(xiāng)村老舍古村,帶著我的二姐,成為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父母則分別在不同的鄉(xiāng)鎮(zhèn)教學,只有假期時才能回家。一個家庭就這樣被拆解得體無完膚,只有院子里的那棵老槐依舊花開花謝,葉生葉落。

      從1969年到1975年,母親一個人帶著我先后在下二十里鋪鄉(xiāng)韓家塬、師家原則鄉(xiāng)屹臺里、高家溝三個村辦小學做民請教師,我的童年時代都是在農(nóng)村度過的。在我的印象中,那些學校僅有母親一個教師,三四孔簡易的窯洞,坐著十幾二十個學生,每人拿著一個小木板墊于膝蓋,盤腿坐在黃泥土炕上。母親承擔了一至五年級的全部課程,常常是這班上了那班上,忙得不亦樂乎。等我三四歲的時候,我也加入了聽課的行列當中,僅小學一年級我就上了四次,母親成為我啟蒙開智的第一位老師。當時,最難忍受的就是饑餓,農(nóng)村人淳樸、厚道,對教師非常崇敬,稱母親為先生,又看到她拖著幼兒艱難度日,不禁情由心生,常常拿些干糧、瓜果接濟我們。但總歸不能解決燃眉之急,縣城糧站每個大人只供應18斤粗糧,此外無他。父親把口糧分作兩份,一份留給自己和已上城關(guān)小學的大姐,另則留給母親和我??蓱z見,每人只有九斤粗糧,日子的危困可想而知。于是,母親就把農(nóng)民扔掉的紅薯葉子拌上高粱面蒸成飯團,至今想起,粗糲難忍。父親的生活比我們更糟,兩節(jié)課過后,便餓得頭昏目眩,必須依在外邊的柳樹上才不至于一頭搶地。聽說母親那里農(nóng)民給了一塊地,能種些副食,父親便過幾周就騎車來到我們那里取點東西。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父親每次來后先在學校的墻壁上刷寫標語,而后似乎才能心安理得地吃飯。我不知這是什么邏輯,但可以明確的是,父親秀麗的字體讓這些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熠熠生輝起來。有一次,父親領(lǐng)著大姐上山砍柴,回來時看見路旁的蘿卜不由兩眼一熱,拔出幾個就塞在柴草堆中。沒想到,快下山時遇到了聞訊趕來的城郊菜農(nóng)。父親知道自己的身份,更知道這樣的身份如果再與偷竊聯(lián)系在一起時,究竟意味著什么。他把姐姐一個人丟下,拔腿就跑。在家等了半天之后,姐姐哭著回來了,年僅十歲的大姐竟然獨自面對了一伙兇神惡煞者的盤問與搜查。如果是在戰(zhàn)爭年代,大姐無疑具有地下交通員的潛質(zhì)。當父親把這個他人生履歷上最不光彩的事告訴母親時,母親默然無語,只是蒸了一鍋洋芋擦擦,父親連吃三碗,從此落下個慢性胃炎。其實農(nóng)村6年,生活困厄倒在其次,最讓我為之膽寒的是韓家塬。此地地處高原,四面平坦如砥,地下則千溝萬壑,峭壁如刃。農(nóng)村哪有空余窯洞辦學?往往借居在附近渺無人煙的廟堂里。正是破舊立新的時代,橫眉立目的神像早已推倒,我和母親就住在里面。一到晚上,外邊月明星稀,偏偏這間窯洞飛沙走石,窗紙沙沙作響,恐怖異常。我和母親緊緊抱在一起,惶然不知如何是好。也許是母親鑒于自己地主家屬的身份,從不敢把這種體驗告知于人??纱迕駛兂3S惺聸]事地閑問母親居住于此的體驗,一個個表情詭異,更令人毛骨悚然。直到我和母親離開韓家塬時,村民才笑著說:你們真厲害,這孔窯洞是沒人敢住的,并且說了好多靈異玄妙之事。聽完這些怪力亂神,我和母親一路疾跑,幾近癱軟。

      1971年秋,父親轉(zhuǎn)入城關(guān)小學,一直緊鎖的家門總算有了點煙火人間的味道。加上爺爺和奶奶長期在山村落戶,歷史形成的各種矛盾暫時處于消隱狀態(tài)。我和母親偶爾回家與父親、大姐團聚,雖然窘迫的現(xiàn)狀未改,但不管怎樣總算多了一種其樂融融的氛圍。平靜的時日沒有延續(xù)多長時間,母親僅有的一次外出又讓這個遍體鱗傷的家庭再起波瀾。事情的起因有關(guān)二姨的一封來信。二姨遠嫁寧夏,二姨夫是個專業(yè)軍人,在當?shù)氐膭诟膱鲎稣じ刹?,根紅苗正,生活優(yōu)裕。從外爺處得知母親的現(xiàn)狀后,便執(zhí)意要母親來銀川一趟。其實,二姨的心里另有打算,一則想給母親找個正式工作,結(jié)束目前顛沛流離的狀態(tài),另則想讓母親轉(zhuǎn)嫁他人,以徹底擺脫沉重的政治壓力。1972年暑期,母親將我留給父親之后,便毅然登上了長途客車,一去就是一個多月。家中的父親并不了解其中的內(nèi)情,帶著我和大姐苦苦等著母親的歸來。期間,從捎回來的照片中,母親一改往日的形神憔悴,眉宇之間春意盎然,穿著一身白色的襯衣,就連頭發(fā)也梳得頗有格致。父親見到照片,情緒極為復雜,他不知道母親的最終抉擇,只能在如豆的油燈下喁喁自語,寤寐思服。我急切地盼望母親回家,想象著從包里拿出的各種不曾見過的糖果。大姐相對成熟一點,總是張望著父親陰郁的面容。暑期快結(jié)束時,母親終于回來了。這個小小的插曲,看似平淡無奇,卻曾直接決定著這個家庭的維持與解體。在這兩種力量的相持之中,母親是唯一具有選擇權(quán)利的平衡者。慶幸的是,母親選擇了我們。后來,聽母親說二姨為她介紹了對象,工人出身,社會主義建設中的領(lǐng)導階級。兩人也見過面,彼此感覺尚好。母親的工作也有著落,是到銀川某機磚廠當工人,而且已經(jīng)上班一周。至于歸來的原因,母親并未細說,但我猜想母親還是牽掛著家中的幾個孩子。這是一個母親內(nèi)心中最柔軟的部分,縱有千頭萬緒的心結(jié),縱有萬難紓解的怨氣,一想到孩子殷切的眼神,即使再寒意料峭的內(nèi)心,也是堅冰頓消,頑石如泥。這就是母愛的深厚與寬廣。幾天之后,母親帶著我又去了農(nóng)村,父親依然和大姐在冰鍋冷灶中經(jīng)營著沒有盡頭的日月。

      1973年末,在農(nóng)村中苦熬了五年的爺爺和奶奶終于下放回來了。爺爺?shù)娘L采已消失殆盡,鬢發(fā)斑白。奶奶的身形也明顯縮小了許多,唯有聲量洪鐘依然。同行的二姐已經(jīng)九歲,留著齊額的短發(fā)驚異地望著父母。離開的時間太長了,父母在她的眼里是如此陌生,她扭頭藏在奶奶懷里,目光中滿含著警惕與猜疑。后來,即使在父母叫她過來吃飯的時候,她也是抓起飯碗,奪門而去,似乎只有在奶奶的窯洞里才覺得安心和放松。這樣的格局一直在家中延續(xù),直至成年,無形之中讓本應有的親情如鹽水一樣漸漸淡化,也使我們兄妹之間的關(guān)系如雨水淋透的風箏無力垂下。母親對爺爺奶奶的回來表現(xiàn)得極其淡然,在她的心目中,這是罪惡與苦難的淵藪。這種執(zhí)著的認定伴隨了她的一生,也折磨了她的一生,為此自己也身心交瘁,苦不堪言。不久,爺爺去城里跟工,接著被雇傭到城南的騾馬客棧做了會計。奶奶開始學著養(yǎng)豬,天天和泔水為伴??雌饋?,家的邊界似乎在不斷外擴,其實,內(nèi)里的褶皺并沒有隨之展開,如外露的火炮引線一樣,表面恬靜卻時時危機四伏。

      1975年,母親轉(zhuǎn)回城關(guān)小學,父親調(diào)入清澗中學,這一年,我的妹妹剛剛一歲,由奶奶代為料理。時代的變遷不容分說地走向了1978年10月,全縣舉行第一次教師招聘的公開考試,無數(shù)長期盤桓在身份困惑中的民請教師躍躍欲試,父母也日夜備考,志在必得?,F(xiàn)在我還清晰記得母親挑燈夜戰(zhàn)的場景,也記得她邊干家務,邊把知識要點讓我?guī)椭洃浀挠腥ひ荒?。什么世界上最高的山峰,陳勝吳廣起義的歷史意義,什么勾股定理,詩圣杜甫的《羌村三首》。總之,從人文到地理,從數(shù)學到詩詞,內(nèi)容繁雜,包羅萬象。這個階段,母親仿佛一個不斷加速運轉(zhuǎn)的陀螺,再苦再累,臉上始終洋溢著難得一見的幸福光暈。母親的臉色決定著這個家庭的溫度,我和姐妹們也盡情享受著這溢出云層的一線陽光??荚嚱Y(jié)束后已經(jīng)到了臘月時分,焦灼的父母到處打聽消息,不斷揣摩著時局的動向,同時又在做著種種最壞的估量。元宵之夜,成績終于出來了,母親名列小學組第一名,父親名列中學組第一名,雙雙轉(zhuǎn)正為正式教師。懸在心口上的石頭終于落地,多年的政治壓力終于顯示出子虛烏有的本質(zhì)。孩子們在窯掌的柴草堆上載歌載舞,父母相視一笑,禁不住淚流滿面,無語凝噎。整個縣城到處傳揚著父母脫穎而出的喜訊,從外圍環(huán)境傳來的癥候來看,陰霾重重的天空已徹底放晴。隨后幾年,母親把所有的經(jīng)歷都投放在教學當中,年年承擔的都是五年級畢業(yè)班,又兼班主任。她的步履矯健而匆促,卻時時顯示出從未有過的快意與滿足。她的語文課被譽為全校觀摩課,在電化教育尚沒有在山區(qū)小城顯影時,母親講課隨時攜帶的小黑板也成為當時百廢待興時期教育改革的嘹亮笛聲。正所謂人勤春來早,母親的涓滴汗水匯集而成的碩果也在同一時間以集束般的形式抽枝萌芽。1980年,母親作為全省優(yōu)秀小學班主任赴臨潼療養(yǎng)。1983年,母親作為全省優(yōu)秀語文教師赴桂林旅游。1987年,獲榆林地區(qū)首批教學能手?;ㄩ_到極艷之處,總有凋謝的一刻。上世紀90年代初,母親的右手突然不能寫字了,她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種奇特的癥狀所潛藏的危險,更沒有意識到她的教學生涯已經(jīng)到了某種帶有最終警告意味的臨界狀態(tài)。洋燈底下的母親開始學用左手寫字,寫滿歪歪斜斜字跡的白紙落了一地,她不折不撓的意志,令父親和我們嘆惋不已。一周之后,母親再次回到教室,黑板上的書寫沒有絲毫笨拙的痕跡,學生們驚奇地張望著母親,不知道母親為何以如此動作別扭的書寫面對他們。母親面色沉著,若無其事。1992年,母親獲陜西省首批特級教師稱號。

      如果從生活的維度切入的話,80年代的母親顯然比教師身份的母親要復雜得多,其間發(fā)生的種種看似瑣碎卻意義多重的事情,將母親的生命光影折射得絢爛奪目,也使母親成為民間歷史櫥窗中色調(diào)斑駁又生機盎然的獨特鏡像。1983年,在家沉寂多年的爺爺突然接到了榆林的來信,幾個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的女兒要來看望自己的父親。這個消息在奶奶屋內(nèi)經(jīng)歷了短時間疾風暴雨的吵鬧之后,迅速發(fā)酵,彌漫在院內(nèi)的邊邊角角。爺爺擔水時的腳步明顯沉重了許多,父親在母親面前的討好,小心又飽含著一種深刻的愧疚。母親像針刺一般在屋內(nèi)坐臥不寧,按她的話來說,家里的舊事好不容易被時間漸漸淡忘,現(xiàn)在女兒一來,豈不是讓這件不便向外人道的丑事公諸天下嗎?她甚至已在內(nèi)心中不斷推想別人竊竊私語的情景。故而,每當爺爺回來時,她都健步躍出屋外,以她自己的方式指桑言槐,聲詞激烈。爺爺扭頭張望,似有囁喏,但終究低頭不語,黯然神傷。我和姐妹們?nèi)缗R大敵,飯桌上的氣氛凝重而陰冷。那時,家中條件艱苦,我和父母、姐妹同睡在一個大炕上。每當油燈熄滅,母親便以種種形式的自虐來要挾父親,并用粗鄙的語言描述著奶奶的引火燒身與爺爺?shù)姆N種不是。內(nèi)在的原因非常簡單,無非是表達內(nèi)心的憤怒而已。父親無疑像個忠誠的救火員,在火勢延伸的每個區(qū)域跳上跳下,騰挪翻轉(zhuǎn)。睡在旁邊的我從小便領(lǐng)略了家庭中時時充斥的不安與動蕩,極度盼望書信中所說的那一天的盡快到來。在我看來,爺爺?shù)呐畠阂粊?,走的時間也就指日可待,到時家中的氣氛又能有所緩和了。一個秋天的午后,星星點點的日光透進雪白的紙窗,棗樹上的果實已經(jīng)紅了眼圈的時候,大隊人馬進了院子,抱著一臺電視機,提著大小不一的禮品盒。街上圍觀的人很多,朝著爺爺?shù)呐畠汉团鰝冎钢更c點,表情豐富,時而交頭接耳,有所克制的笑聲刺耳如翻飛的鍋鏟。母親坐在窗臺邊心不在焉地納著鞋底,不斷機警地望著窗外。父親也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些從未見過的妹妹和妹夫,只能在地上踱來踱去。奶奶的表現(xiàn)卻遠遠出乎我的想象,當然她也無處可去。她略帶熱情地招呼著客人,我的帶有夾層的大姑的一聲大媽,還是讓奶奶感到些許感動,這個從未有過女兒的母親居然有些手足無措起來。爺爺還是坦然躺在炕上,從容地接受了每個女兒的問候與關(guān)心。過了一會,奶奶在屋外輕咳了一聲,父親趕忙走了出去。奶奶的傳呼讓父親高度緊張,他知道見面的時間到來了。他拿起桌上的鏡子,不自然地梳理了一下頭發(fā),并向母親一再示意應該過去走走,母親端坐如塑像,始終未動。幾分鐘后,父親回來了,后面跟著幾個陌生的面孔,他們親熱地叫母親大嫂,母親只好放下針線,嘴角的淺笑無奈而勉強,恰如密云中極速穿行的日光一樣,星星點點,轉(zhuǎn)瞬即逝。當天晚上,爺爺?shù)目腿俗吡?,院子里再次恢復了原有的寧靜。我和姐妹們這才走到了爺爺屋里,爺爺正在安裝電視,那是一臺在當時較為罕見的日本索尼彩色電視,十二英寸,端端正正地放到了家中最高的箱子上。沒過幾天,爺爺?shù)奈輧?nèi)傳出了歌舞的聲響,深深吸引了多年來一直趴在收音機旁邊慰藉心靈的好多鄰居。一到晚上,屋內(nèi)便擠滿了圍看電視的孩子和大人。當時,日本電視連續(xù)劇《血疑》正在熱播,幸子的身世千回百轉(zhuǎn),讓人感懷不已。剛開始,母親意志堅定,任誰說也巋然不動。后來,經(jīng)不起孩子們的喧鬧與父親對劇情的深情演繹,母親極不情愿地走進奶奶的窯洞,在一個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坐了下來。沒想到,母親一看就著了迷,從此便每晚必到,一集不落。當父親問起母親的感受時,母親淡然而道:“你爸就是大島茂!”

      上世紀80年代的母親開辟的第二戰(zhàn)場與大姐、二姐的婚事有關(guān)。從陜西師范大學榆林專修科畢業(yè)之后,大姐被統(tǒng)分到銅川礦務局第二中學任教。每逢假期大姐回家之后,母親總是把大姐叫到身旁,秘而不宣地談論個人問題。在她的邏輯中,大姐處事幼稚,缺乏主見,此等大事必須要她親自張羅。當聽說大姐結(jié)交了一個單位同事,此人腿腳有些問題,又并非本土身份,且二人已經(jīng)在銅川訂婚時,勃然大怒。她根本不顧及大姐的感受,也不論彼此之間的情感融合與否。她不能忍受女兒對她的無視與輕慢,執(zhí)拗地認為只有父母一手把關(guān)的婚姻才是堅如磐石的。在母親的循循善誘之下,本已在熱戀中的大姐也開始六神無主,被動而自覺地隨著母親的思維飛流直下。為了徹底斷絕這場父母缺席的婚姻,1986年初夏,母親專門請假,帶著父親直驅(qū)銅川。她像一個成熟而穩(wěn)健的談判高手,與大姐的男朋友及其家人,與礦務局二中的學校領(lǐng)導,侃侃而談,詞鋒剛健。她一再聲明,女兒的婚事必須經(jīng)過父母的同意,所謂的訂婚完全是男方的一廂情愿,現(xiàn)在她來的主要目的就是快速截斷二人的交往,以此證明婚約的無效。母親的心理綿密如蘇繡云錦的細小針腳,她考慮到婚約解除之后可能遇到的各種問題,為此她鄭重請求并依托大姐的單位領(lǐng)導來妥善解決此事。一周之后,母親滿面春風地回到家中,從父親滿含敬畏的眼神來看,母親的銅川之行不啻于一次赴湯蹈火的驚險之旅。平靜之后的母親又開始在老家打聽銅川工作的適齡男青年,父親的一個學生恰時地出現(xiàn)了。他就是我后來的姐夫,礦業(yè)學院畢業(yè)之后正在銅川礦務局工作。事情的發(fā)展似乎一切按照母親的設計步步推進,但母親完全沒有想到,當年自己的這番壯舉以及后來對女婿的百般考量,并未給她的女兒帶來終生的幸福,反倒陷入欲語還休的尷尬境地。多年以后,大姐向母親訴說委屈的時候,母親坐臥不寧。她很少輕易表達內(nèi)心的歉疚,但從眼前不時拂過的悵惘來看,母親的心理基座下一直爐火熊熊,畢畢剝剝。

      也許是因為性格暴戾的緣故,二姐走向婚姻的旅程一直坎坷不平。與大姐不同,二姐自幼與奶奶、爺爺一起生活,與父母相當隔膜。待到大學畢業(yè)之后,反叛的姿態(tài)更趨明顯,幾無情感交流的任何可能。盡管已有大姐的前車之轍,但母親認為自己完全有再次出馬的充分理由。她利用一切自己認為可能會促成此事的有效資源,并親自托人介紹,甚至讓父親帶二姐到榆林姑姑家安頓。二姐對母親的掛牽與努力毫不在意,依然狂嘯嘶吼如羈絆之馬,摔門而去成為鐫刻在我記憶中最有活力的一幕。正在這騎虎難下之際,一個蘭州軍區(qū)服役的營級干部闖進了母親的視野,年齡雖大,但社會化程度頗高,而且性格方面,貌似與二姐甚為契合。與以往介紹的對象不同,二姐見到這個軍人后竟然表現(xiàn)得恬靜而羞澀,從其跡象來看,似有鸞鳳和鳴之勢。母親仿佛一個圍獵的高手,敏銳地察覺到其中隱現(xiàn)的有利戰(zhàn)機。這時,恰逢爺爺病重,為了避免夜長夢多,再生枝節(jié),1993年秋,母親果斷讓二姐即刻旅游結(jié)婚。這樁婚姻成為母親一生的驕傲,也讓二姐在她中年之后,對病重的母親表現(xiàn)出其他兒女難以企及的細心與體貼。時間真是玄妙無常,如鋼琴鍵盤上錯落有致的琴鍵,年少時候狂野的高音響遏行云,年長之后又自然回返超重低音,如劃開水波的槳聲一樣,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大姐、二姐的婚事剛有著落,母親隨即開始了大興土木的基建工程。起因是我大嬸家準備在院內(nèi)自家的宅基地上修房。院內(nèi)有本家三戶,自1953年被政府返還遷居于此,原住宅院已成老紅軍光榮院與師家原則公社醫(yī)院。母親性急如風,一看人家已在拆墻揭瓦,自己也就如坐針氈。正好,我當時已上大學,結(jié)婚成家也自在考慮當中。母親向父親直言修房的意義,不斷催促父親去大嬸家商量,力主連在一起的宅基地同時動工,并切實保證同樣的材料與同樣的風格。修建開始后,母親高度警惕,恍若狐疑狼顧,不斷查看兩家的用料與工程的進度。因為工隊是大嬸家雇傭而來的,加之多年來受人威迫、擠壓的處境,她本能性地感覺到別人會以別樣的態(tài)度來對待自己。在此,我不能體會母親內(nèi)心中的種種焦灼,但可以確信的是,如此的勞心費神,如此的精打細算,如此的夙夜為家,正如桑葉上匍匐逶迤的春蠶一樣,在將自己變得通體透明的同時,也將自己生命的絲弦磨得薄若蟬翼。更令她始料不及的是,一個自己編織的白色的蠶繭,已使母親處于自我封鎖、四面楚歌的無物之陣中。一月之后,當房子挺立在院內(nèi)的時候,母親像審閱自己的作品一樣,逡巡的目光掃過了每一片磚瓦。她開始為房間添置家具,懸掛窗簾,讓父親安門上窗、盤炕做灶。不管大事小事,她親力親為,其篤執(zhí)硬如堅石,其心機細如發(fā)絲。十幾年后,當母親為了替兒女解除負擔、變賣此房時,我不知道已近晚年的母親又做何想。尤其是當她從別人處得知房子賤賣的時候,內(nèi)心的憂憤深廣如淵,這種難言的苦衷極速地澆滅著她內(nèi)心的熱情,也在不斷拉近母親與童年時那次昏厥經(jīng)歷的宿命式對應。

      1996年秋,在刀柄林立中荷戟彷徨的母親終于倒下。在去學校的路上,突發(fā)腦梗塞被送往醫(yī)院急救。面對人事不省的母親,清澗縣醫(yī)院的大夫手忙腳亂,慌作一團。他們沒見過類似的病情,只能說趕快去地區(qū)醫(yī)院。榆林尚在二百公里以外,兒女均在外地,談何容易?好在不久之后母親就蘇醒了過來,她極力阻止父親遠路求醫(yī)的想法,父親默許了母親保守對待的意見。據(jù)父親介紹,其中一個剛從延安進修回來的年輕醫(yī)生說,母親的腦部透視上有舊有的病灶。當時,就連母親也沒想起年少的經(jīng)歷,只把醫(yī)生的言語作為一種隨機的推導而已。病床上下來的母親一改往日健步如飛的狀態(tài),步履蹣跚,幾乎是挪著向前移動,父親小心地陪在后面。隨后,多年淤積的并發(fā)癥也紛至沓來,高血壓、肺氣腫、膽囊炎爭先恐后地侵噬著母親的肌體。在連續(xù)的打擊之下,55歲的母親像一扇洞開的窗戶,四面透風,毫無遮擋。當父親小心地把一根爺爺用過的拐杖遞給母親時,母親頭也不回地拒絕了。父親知道母親的心結(jié),74歲的奶奶尚且腰腿硬朗,挎著竹籃去集市購物,她怎能對這局尚無結(jié)果的殘棋輕易認輸?何況,就母親極度要強的性格來說,即使就地倒下,也不能這樣毫無原則地宣布自己的退出。沒人理解母親此時內(nèi)心中的翻江倒海,但我從母親很快適應了這一切的情勢猜想,她很可能把自己的年齡優(yōu)勢作為抗衡奶奶的資本,并不惜用忘我的訓練來提升贏取的幾率。有的時候,我常想,支撐母親遠離死神的不是家庭的愛意,相反是一種帶有十足意氣式甚至是孩提時的單純較量,足見歷史的背影是以怎樣一副冷酷的形狀抹去了人性的溫暖。在家休養(yǎng)的一段時間里,母親再沒有暢懷笑過,只是低著頭來回挪步。她在盤點自己的過去,還是在舔舐內(nèi)心的傷痕?是在追憶講臺上的風采,還是夢回貧困的童年?我們無從知道。但就在那一年的冬天起,母親從城關(guān)小學病退。

      病退后的母親整日呆在家里,為父親做好后勤保障工作,一刻不歇,時時操勞。以前工作忙,來回奔走于學校。這個時候,處處閑暇,不便行走恰好可以飛針走線。也不知受誰的啟發(fā),母親開始整日坐在炕邊,縫制各種式樣的坐墊。她把以前剩余的布料以各種花色、各種圖案精心搭配起來,沒多久,炕上一片姹紫嫣紅。到假期的時候,母親把我們叫到身邊,一家?guī)讉€,分配得清清楚楚,毫厘不爽。看到兒女們贊嘆的目光,母親有一種甘之如飴的滿足。母親的另一個任務就是照看家園,她像一只在自己的領(lǐng)地上到處巡邏的猛禽,雖然雙翅已不能張風,依然威風四射,霸氣外露。可能家里呆久了,注意力便自然集中在家長里短之中。由于極度的敏感與自尊,加上行動的不便與交流的缺乏,她潛在地感覺到這個大雜院里甲兵重重,楚歌處處。別人的一句談笑之語,在她的心目中也可以幻化為沖天驚雷。別人不經(jīng)意的一個神態(tài)或動作,在她看來或許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幸災樂禍。她把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如嚴冬中的號寒之鳥,在狹小的斗室中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假想著、放大著所謂的血雨腥風。有的時候,鄰家孩子用手扯一下屋外的棗樹,她馬上意識到就連幼童也對她一個患病之人如此蔑視,便用憤激的言辭連連苛責。而后又深表慚愧,自責不已。另一個變化,則是母親對兒女超乎從前的深重牽掛。她開始為每個孩子的家庭操心勞神,一會兒數(shù)落姐夫二十年遠走深圳,讓大姐備受艱辛。一會兒又指責二姐手腳太大,不會細水長流。一會兒又擔心我的博士論文能否完成,一會兒又為妹妹的工作調(diào)動遲遲未果而唏噓長嘆。據(jù)父親所言,夜半時分,母親常常在夢魘中一驚而醒,接著便是對我兄妹四人家庭狀況的逐個闡釋。與工作時候相比,病退后母親的大腦中填充了太多內(nèi)容,以至于每次和我開始通話時,都要把兒女的名字喚上一遍,方才可以進入主題。父親以為母親的記憶可能出現(xiàn)了裂痕,我倒以為這是母親晚年之后對以往偏愛心理的一種自覺匡正,或者說,是母親經(jīng)歷了如此大的身體病變之后精神心理的重新成長。作為母親最愛的兒子,母親在我們童年時的一些做法過于直率以至于傷害了我的姐妹,但母親最終能夠勇毅地承擔彌合親情的責任,不能不說是一種偉大的自覺與真誠的懺悔。事實上,我的姐妹在經(jīng)歷了童年的爭搶、青年的叛逆之后,對母親的依戀與日俱增,這可能就是來自血緣本身的巨大魔力吧!

      可有的時候,母親又像是一個尚在蒙昧狀態(tài)的幼童,其單純的內(nèi)心紋路與線性的思維模式讓姐妹們無法釋懷。每每過年的時候,大姐、二姐和小妹都要從西安、榆林和延安回到清澗,大包小包,滿載而歸。走到門前的時候,往往踟躕了起來,實在不知該先進哪一個窯洞。按理說,奶奶住在前屋,年齡又長,該先去探望問安,然后再去母親所住的后屋??赡赣H對女兒的表現(xiàn)大發(fā)肝火,認為有失禮數(shù)。后來,姐妹們回來的時候,都會自覺地走進母親的窯洞,奶奶站在門前竹簾的后面,凝神而望,臉籠薄霧。我不知道母親的心理到底呈現(xiàn)出一種什么樣的邏輯,但我可以確信的是,母親在輾轉(zhuǎn)多地農(nóng)村教學的時候,只帶著我一人,關(guān)愛超乎尋常,對我的姐妹相對疏遠,掛牽不多。奶奶對三個孫女照顧有加,情同生母。在姐妹們幼小的時候,母親忙于工作,未感不妥,反倒認為奶奶可以解決自己無暇東顧之急。誰知,奶奶和孫女之間情感的生發(fā)速度遠遠超過母親的想象,尤其是女兒成家立業(yè)、自己半身不遂之后,在奶奶對孫女的召喚力絲毫不減的情況下,她陡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威脅。這種威脅從她的周圍不斷襲來,如涌泛的泉眼一樣汩汩有聲。一個聲音不斷在她耳邊奏響,奪回自己的孩子!如果按照這種邏輯來推理的話,母親的火氣來自于一種母禽蓬翼護雛的自覺,尤其是當她想到當年奶奶拉扯父親多年守寡的經(jīng)歷之后,更感覺到自己的推斷具有天然的說服力。于是,母親和奶奶的緊張關(guān)系又增添了另外一重復雜的色彩,這種色彩在母親的眼中燦若錦繡,在奶奶的眼中卻淡如秋菊。一種找錯了對手的戰(zhàn)斗,或者說完全沒有對手的戰(zhàn)斗,在母親的孤寂靈魂中不斷上演,而且行色莊嚴,愈演愈烈,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讓人淚盈雙眸又涼風四起的悲痛。母親每天便在如此沉重的心理負荷中艱難生活著,捱受著她始終堅定認同的多種力量的撞擊與敲打,在她的心靈扇面已經(jīng)歷史性地停止延展時,肌體的病變也如錢塘潮信一樣,呼嘯而來。

      2011年10月初,我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的語氣依舊平緩,細心詢問我的工作生活近況。當我問及家中情況時,父親一再說不要心焦,一切安好。我知道父母是從不輕易跟兒女通話的,其中有話費方面的考慮,但更多還是怕給兒女增加負擔。即使遇到前些年秋雨大作,窯洞進水、無處安身的險情,也是事后才告知我們的,表情甚是平淡。按我母親的話來說,電話鈴刺耳,一驚一乍,怕嚇著我們。當時,我隱隱感覺到父親欲言又止的猶疑,便多問了一句母親的身體如何。父親頓了一頓,低聲說母親這一段一直便血,每次淅瀝不絕,足可盈盆。我一聽,馬上建議父親速來延安診治,父親這才爽快地答應了。完后,我有點難以理解父親的態(tài)度,細想之下,又百感交集,不能成語。父親本是要給我訴說母親的病情的,但愛子心切,心切到怕讓兒子受累,也怕耽誤兒子的工作,故而閃爍其辭,吞吐其間。一個父母對孩子的關(guān)切闊大到苦死累死都不聲不言、疼死痛死都佯裝歡顏、強行獨飲的程度,該是一種多么單一、單向又單純的愛??!但這種愛讓做兒女的接受起來,又是那樣令人肝腸寸斷。10月7日,母親在父親的陪護下住進了延安大學附屬醫(yī)院肛腸科。三天之后,活檢報告出來了,晚期直腸癌。主治大夫告訴我,必須一周后手術(shù)切除。我把父親悄悄叫到門外,向他說明了母親的病情。父親一下子慌亂起來,清癯的面龐上淚痕斑斑,我也不能自抑,根本不能把母親與這天塌地陷般的驚人消息聯(lián)系在一起。我一面強做平靜安慰父親,一面讓父親保持鎮(zhèn)定,千萬不能在母親面前有所流露。病房里等待的母親見我們進來,卻顯得異常從容,甚至當著房內(nèi)其他病號的面直言不諱地說是不是癌癥。我和父親一時無語,只能胡亂應付。對于我們的語焉不詳,母親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不滿,斬釘截鐵地說:不要隱瞞,積極治療。從此以后,診斷、買藥,包括手術(shù)前的各種協(xié)議及內(nèi)在的風險,我都如實向母親匯報,從未修辭。我不知道這樣的做法是否有違作為一個兒子面對母親病情本應持有的善意遮掩,但我完全不能無視母親迫切了解自己生命長度的強烈意愿,更無法對視母親那雙時刻在探尋、懷疑與確認中閃爍的明亮眼神。

      隨著母親手術(shù)的日子越來越近,父親的心理也起伏不寧,我和妹妹則每天到醫(yī)院探望,盡可能以各種方式消除母親的焦慮。母親已經(jīng)穿上了病號服,每天在無休止的灌腸后忍受著如廁的煎熬。她日益老邁的軀體極力配合著名目繁瑣的化驗與治療,由剛開始脫掉下衣的拘謹不安到后來的隨意自然,母親經(jīng)歷了她一直珍視的自尊最終如土委地的艱難心理蛻變,這可能就是醫(yī)院中生命永遠大于人格的鋼鐵法則吧!偶爾閑坐的時候,母親就呆望著遠處影影綽綽的寶塔,默然無語,微駝的背部支撐著一顆明知斷裂卻始終不愿放棄的靈魂。我知道她還一直沒去過延安這唯一可以稱得上古跡的景區(qū),也知道她此刻看似水波不興的表情背后所時時隱現(xiàn)的沖天巨瀾。她擔心自己的身體,擔心多種并發(fā)癥可能對手術(shù)造成的潛在危險,她的頭腦中也一定預想到自己萬一下不來手術(shù)臺時對父親的巨大打擊。所以,她開始像臨終告別一樣,向父親交代起家中的一切事項,諸如窯洞的維修、冰箱的除霜,那個存款快到期了,別忘了提取利息。也談到了棉衣秋褲放在哪個箱子里,抹布和鞋墊還有多少,別忘了換洗床單窗簾,僅有的縫紉機送給二姐等。甚至談到了自己在祖墳中埋葬的位置,以及父親晚年的生活安排。她絲毫不顧忌同室病友紛紛投來的驚奇目光,也不顧忌父親不忍聆聽兩淚漣漣的神情,更不顧及醫(yī)生對她病情恢復的樂觀估計,似乎只有以這樣決絕的方式,她才能如釋重負地走向手術(shù)臺,也才能利落地斬斷病魔從暗影中肆意瘋長的爪牙。我這才知道羸弱的母親擁有多么縝密的大腦,繁瑣的家事在她的娓娓交代中肌理明晰,湯清水利。她唯獨沒有提到奶奶,這個扭結(jié)著半世宿怨的對手,但從她每每孤獨地立在電梯口的悵然神情來看,她實在沒有氣力再來維護自己寸土不讓的領(lǐng)地了。手術(shù)前一天的晚上,大姐、二姐趕赴延安,母親的臉上洋溢著難得的神采,居然心平氣和地和姐妹們談起了童年時的很多有趣經(jīng)歷。歡笑聲不時從病房飄出,我的心里仿佛一夜封凍的大地一樣,荒草四伏,白露凝霜。

      2011年10月17日八時,在一陣慌亂之后,只著單衣的母親被醫(yī)護人員抬往手術(shù)室,我們兄妹都在外邊靜靜等著。父親在病房內(nèi)一刻也坐不住,一會兒跑到手術(shù)室的門口諦聽里面的動靜,一會兒又詢問從里面出來的護士,一會兒又在樓道里踱來踱去,形色惶恐,雙眼如炬。每當聽到有開門的聲響,他就狼奔豕突一般,急切地跑向室外。看到手術(shù)室依舊緊閉的狀況后,他又來到我們身邊,不斷訴說著對母親能否支撐下來的各種擔憂。在我的心目中,如負罪的爺爺一樣,父親并不是一個感情外溢的人,他內(nèi)斂而方正,膽怯又毛糙,可從父親當天的情景來看,父親也有細膩率性的一面。他從未如此直露地表達過對母親的溫存與牽掛,但內(nèi)心深處的眷戀其實如地表下流淌的暗河一樣,全無聲響卻生機盎然。尤其是這種情感在經(jīng)歷了歷史的沖刷、歲月的浸泡以及生活的烘烤之后,其濃度與熱度更令人心如懸旌,淚似珠簾。手術(shù)一直經(jīng)歷了四個多小時,那是我意識中最漫長的一個早晨。12點30分,渾身插滿了各種管子的母親身上只搭著一條白色的床單,赤條條地被抬回了病房。在護士向家屬交代術(shù)后的護理要素及注意事項時,我突然看到了母親整齊地疊放在枕下的內(nèi)衣,背心下沿的一塊補丁如響箭一樣刺目而來。家庭的貧困我素來知道,但沒想到母親在兒女立業(yè)成家之后還是如此節(jié)儉。事實上,姐妹們每年都為母親添置新衣,母親卻從來不穿,她把那些見人才穿的衣服全放在炕上的衣箱里,如苦難的老農(nóng)只知囤積新糧一樣。她總以為醫(yī)院的環(huán)境是穿不來新衣的,她可能還盼望自己有朝一日能重新站立起來。到那個時候,這些衣服便是母親向鄰居向奶奶也向自己盟誓的獵獵戰(zhàn)旗。豈不知,存放在箱底的成堆衣物后來僅僅成為一團團拂之不去的愁緒,在父親哀怨的眼前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一天之后,昏睡的母親終于蘇醒,在病房的小凳上坐臥不寧的父親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如釋重負。主治醫(yī)生告訴我手術(shù)比較成功,不但切除了直腸腫瘤,還保住了正常排便的通道。這無疑是天大的喜訊,父親連忙向大夫表達謝意,一著急竟有些哽咽,語無倫次??吹侥赣H病情較為平穩(wěn),大姐和二姐相繼離開,我和小妹輪流看護。幾天過去,母親已經(jīng)開始了下床的康復鍛煉,父親緊緊陪在身邊,兩個身影在窄長的樓道里相互攙扶著,如一曲舒緩的情歌。由于醫(yī)院的飯菜惡劣,我買來了電力鍋,妹妹拿來了糧食和蔬菜,蒸煮煎炒,倒給彌漫著濃郁消毒藥水味道的病房增添了一些煙火人間的氤氳。每天下午,母親特別希望我來醫(yī)院,原因是液體吊完了,可以和她一起吃飯聊天。只要我留下來吃飯,母親就顯得特別興奮,不斷詢問著孫子的學習情況與成長變化。父親也像一個大廚一樣,從小小的櫥柜里拿出各種調(diào)料、菜蔬,精心烹調(diào),如穿針引線。不一會兒,病房里便飄滿了飯菜的香味,病友們也紛紛駐足而觀。他們不能想象在醫(yī)院中的幾天時間,何必還要如此精細地生活。每到這個時候,母親的聲音就分外響亮了起來,她不無夸飾地向病友們介紹父親的廚藝以及父親在家中內(nèi)外兼能的實力。聽到母親的溢美之詞,蹲在地下忙碌的父親聞聲嘿嘿笑了,笑得有些尷尬,但受之坦然,絕不勉強。有時,我就想母親統(tǒng)管家務,父親很少能夠獨領(lǐng)風騷,何以母親在病重后自輕其位?原因估計不難探尋,曾經(jīng)雷厲風行的母親自知晚年后必須有人服侍的凄愴,故而在別人面前為父親樹立必要的尊嚴,一則對常年辛勞的父親是個莫大的慰藉,另則也是母親一直堅守的內(nèi)外有別的處事策略,同樣也是對家中錯位格局的一種巧妙平衡。當我有時因工作原因不能前去醫(yī)院時,話筒中父親的聲音就有些低沉,坐在床頭一直凝望通話情況的母親,想必也是遺憾叢生,酸楚不斷。一個月后,父親和母親帶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到了闊別多日的清澗老家,又開始了日常生活。

      2012年5月,在我的一再要求下,母親再次來到延安大學附屬醫(yī)院做了一月的化療,住院病房也移到了具有特殊意味的腫瘤病房。房間雖陳設簡單,但面積不小,供有熱水,還有淋浴設備,與家中的居住環(huán)境判然有別,這讓一周經(jīng)受五次化療苦痛備受摧殘的母親聊以自慰。從我記事之日起,父母便住在一孔立架很高的窯洞中。進門一面土炕,青磚鋪地,前面是一個櫥柜,穿衣鏡立在上面,墻上滿是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見證著這個家庭曾經(jīng)走過的滄桑歲月??簧衔ㄓ袃蓚€紅色木箱,那是上世紀60年代中期父母結(jié)婚時的唯一家具。屋后滿是柴草,一到晚上,老鼠四處游竄,啃咬之聲不絕于耳。60年代的時候,父母轉(zhuǎn)正為公派教師,家中才訂制了兩個當時時興的衣柜和一個五斗櫥,花色俗艷,工藝拙樸。最令人難堪的是吃水和燒火問題,由于縣城沒有自來水,父親必須到一公里外的沙家灣擔水。冬天封凍的時候,則直接在砸開的冰窟中挑取,長路漫漫,一路水桶搖曳,訴說著這個被現(xiàn)代文明徹底遺忘的山區(qū)小城的苦澀年代。至于做飯,更是因陋就簡,秋天必須要上山砍柴,柴還分耐燒的硬柴與引火用的穰柴,配以石炭方可燒炕做飯。炭價昂貴,平民負擔不起,我和姐妹們便去北門外十米高的垃圾堆上撿拾煤渣,以充燃料。當時,陜北的冬天奇冷,呵氣成霜,我的手凍得腫如饅頭,天氣一暖,癢痛無比。即使如此,我和姐妹們放學后還要背著挎包去粉條收購廠搞點副業(yè),年前的粉條干脆易折,農(nóng)民搬到臺秤上的時候,常有遺落,我和姐妹們便冒著收購人員的辱罵與推搡蜂擁而上,搶著拾取,當晚的飯食中自然就有了粉條的曼妙身影。過年的時候,灑掃庭除更是艱辛無比,父親將櫥柜移至門前,櫥柜上再立一把椅子,椅子上再放一個板凳,而后父親像一個雜技高手一樣循梯而上,將一張一張麻紙糊在窗格上。我則在下面運紙扶桌,以防不測。晚上休息時,席子卷起了一半,一家?guī)卓隍榭s在一起,前面則留出空地來生豆芽和蒸米酒,炕上熱如火炭,米酒的酸味不時飄來。這些情景如刀砍斧削一般鐫刻在我的成長記憶中,直至今天,仍歷歷在目,恍然如昨。由于我們姐妹四人都上大學的緣故,家中的經(jīng)濟條件一直捉襟見肘,生活條件從未改善,我的母親直到晚年還是一如既往地在刀耕火種中艱苦跋涉。所以,當母親來到醫(yī)院的時候,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道,這里條件真好。每到化療周期的休息日時,她便扶著床沿細細把病房里的器具擦洗一遍,珍惜的程度,專注的樣態(tài),像在經(jīng)營自己的天地一樣。對此,我每每感慨無比,心如刀絞。是啊,在人類已經(jīng)駛?cè)攵皇兰o的今天,在現(xiàn)代文明的光芒已經(jīng)燭照每個生活空間的當下,我的母親,這個清澗縣最大地主的孫媳,這個陜西省首批特級教師,這個八十年代培養(yǎng)了四個大學生的母親,能對醫(yī)院這個沒有多少人留戀的地方顧盼不已,足見貧寒是以怎樣一副雪亮的霜刃深深刺入了這個多難的家庭,從而讓個體的體面與尊嚴依稀如天宇中的星河,仰視才見,觸手不及。當然,我也知道母親為何在后來依然延續(xù)舊有生活方式的深層原因,她一直認為奶奶離世之后,才能對家中進行大刀闊斧式的改造,并執(zhí)著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勺约簠s偏偏走在了奶奶的前頭,致使一腔宏愿最終只能化作飄渺云煙,也使自己不得不一生掙扎在恨怨難消的困厄當中。

      2013年10月,母親的病情有所加重,想必體內(nèi)的癌細胞又在蠢蠢欲動。父親的電話接二連三地響起,我再次讓小妹把母親接往延安。一周之后,母親接受了第二次手術(shù)治療。與第一次不同的是,這次手術(shù)完全切除了余下的直腸。回到病房后,母親的腰間左側(cè)多了一個塑料掛袋。從此,她的生活快速簡化了,再也無暇顧及家中的事宜,主要的精力都集中在清洗和更換掛袋上。這對素來注重形象的母親是個嚴峻的挑戰(zhàn),但無查奈何。只能在每次換袋的時候,遠遠地避開兒女,難言的羞澀與尷尬如影隨形地掛在她日漸憔悴的臉龐上。出院的時候,我給母親拿藥,醫(yī)生溫和地說:不要再折騰老人了。當我問及母親還有多少時間時,醫(yī)生移開目光,輕聲說:一年半載。我不敢把這樣的消息告訴母親,攙扶她坐進車子后,母親探出頭來,說了一句:記住,以后回家別買什么貴東西,延安的酸菜包子好吃。

      2014年10月1日,父親來電告知我們母親的病情突然加重,盡管父親的語氣依舊那么平和,帶有明顯商量的意味,可我清晰地聽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父親不到萬不得已是從不給我們打電話的,他怕影響我們的工作,這是一個敬業(yè)多年的老教師對教學工作最樸素的理解。我和姐妹們隨即趕往家里,門簾一掀,母親平躺在屋前用幾塊零板搭成的小床上,臉色蒼白,白發(fā)滿頭,伸出被外的胳膊瘦似干柴,只有一雙眼睛黑亮如點漆。長大之后,我一直沒有長時間地關(guān)注母親的目光,總以為上了年歲的老人的眼睛大凡是渾濁的,但母親的眼睛令我驚詫而難忘,可能這是表征她生命活力的唯一泉眼了。時值清秋,大姐看到母親的袖子拉起老高,想幫著母親放下來。母親的情緒有點煩躁,連聲說:熱,骨頭里熱。說完,她一聲不語,只是用眼睛一個一個、一遍一遍地注視著身旁的兒女。那雙眼睛帶有無限的倦累,卻又如此攝人心魄,仿佛戰(zhàn)前響起的重鼓一樣,聲聲如雷,濺淚驚心。吃飯的時候,我把從延安帶來的酸菜包子遞到母親的手里,母親看了看,搖搖頭說:吃不動了。隨后,父親把我叫到外邊,告訴我母親已經(jīng)只能喝一點豆?jié){了。當我問及天涼了為何還讓母親睡在小床上時,父親神情黯然。原來,母親知道自己的大限之日即將臨近,她執(zhí)意不到炕上,是怕過世之后孩子回家恐懼,她已經(jīng)做好了端直出門、直上南山的準備。11月1日,父親來電說母親最大的心愿是想見孫子一面。我隨即帶著兒子回家,這時母親已經(jīng)斷食一個禮拜了。我把兒子領(lǐng)到了母親的身邊,母親好幾次張嘴欲語,但已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了,只是把孫子的手攥得很緊很緊。母親的眼睛仍然閃爍著特殊的光亮,一刻不停地凝望著我的兒子。我想,她一定想起當年我在攻讀博士時把孩子留在老家,她拖著碎步送孫子去城關(guān)小學的情景,想起了北街那條不長卻崎嶇不平的狹窄街道,也想起了自己曾在那所學校中度過的風華歲月。因孩子要回去上學,我住了兩天后便急忙趕回延安。11月4日,早晨八點,我正準備走上講臺的時候,大姐的電話突然響起,話柄的另一端,大姐低聲說:母親走了。我一下子愣在了教師休息室里,分秒之間,感覺到空氣攪動、燃燒的巨大聲響,接著,頭也不回地直沖門外。

      當天中午,我匆匆返回家中。剛走到大門口,就見白色的歲數(shù)紙已經(jīng)肅殺地懸掛在墻上。走進院子,母親用過的被褥散放在破舊的房檐上,幾顆早熟的青棗滴落在上面,窯里傳出了大姐嚶嚶嗚嗚的哭聲。屋內(nèi),門簾早已掀了起來,母親穿著一身新衣服,臉上蒙著一張華商報,直挺挺地平躺在門板上,腳下是兩盞長明燈,一個小小的供桌上擺著些具有象征意義的食品。我雙膝跪地,給母親燒紙上香,眼淚如斷線的珠子,淙淙而落。我久久地注視著母親的穿著,這身打扮是否為自己生前所選,我也無從知曉,但總感覺別扭不堪。揭開報紙,母親的面容祥和而平靜,只有卸掉假牙的嘴角塌陷了下去,臉似乎有些拉長,更顯瘦弱。頭上的帽子有些古舊,衣領(lǐng)多層,好像大寨梯田一樣,腳下是姐妹們前些年買的一雙皮鞋,這就是我母親離別人世的唯一穿著。像所有愛美的女人一樣,她也喜歡漂亮的衣服,也曾為今生沒有燙過頭發(fā)而懊悔不已。早年,這樣的要求近乎奢侈,可當自己真正有能力裝點自己的容顏時,百病纏身,興致全無。只有那些積壓在箱底的成堆的衣服,訴說著母親從未呈現(xiàn)的美好期許。父親將孝服給我遞來,神情落寞,一邊又彎下腰去,捏捏母親的腳弓,向我凄然說到:看腳腫成什么樣了。當我問及母親臨終的情景時,父親泣不成聲,向我講述了老兩口的痛苦訣別。原來,前一天深夜,母親突然表現(xiàn)出多日未見的清醒,和父親整整敘談了一晚。從相識到相伴,從家庭到兒女,事無巨細,均有涉及。父親把他寫的悼詞給母親念了一遍,母親不斷要求再讀,一連三遍,母親聽后淚流滿面。等到天色微亮時,母親終于再也支撐不下去了,她握住父親的手,說出了一直埋藏在心底卻從不示人的話語:我的性格不好,我待老人不好!人之將亡,其言也善,母親在她訣別人世之前的一瞬,終于揭開了半個多世紀的心結(jié)??蛇@心結(jié)的生成與不斷的緊縮,又凝聚著多少歷史的合力與人生的創(chuàng)痛??!

      一周以后,母親長眠于城南十公里以外的土塬上,化作一個插滿了靈幡、撒遍了五谷的墳堆,四周山體平展,鶯飛草長。這里也曾是她當年農(nóng)村教學的地方,想必靜靜躺在里面的母親,還想重溫一下那苦澀又迸濺著青春華彩的代教歲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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