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祥友

這是朋友經(jīng)歷過的一個故事。

俺曾在一家國企碼字，就是吹鼓手唄。效益好的年月，俺的大作連連在各大媒體上亮相。老板在表彰會上說俺，已經(jīng)懂得了企業(yè)新聞傳播的技巧，俺被上面撫摸了一把，翹著二郎腿兒忘形了一回。

哪知天有不測風云。一天，老板驚醒，企業(yè)財務上出了個大的黑窟窿。俺的宣傳工作一下子像泄氣的皮球，沒了生氣。老板多次在小會上指點，說俺吹出去的調(diào)子太沉悶，五音不全，沒韻味。就是沒技巧唄。

俺還是懂了些音兒，就想請行業(yè)的權(quán)威媒體的權(quán)威老記來公司示范一把。

說曹操，曹操到。就像俺們商量了似的，俺收到行業(yè)媒體發(fā)來的一份傳真。他們策劃了一個和企業(yè)互動的聯(lián)誼活動，免費宣傳企業(yè)在經(jīng)營中好的經(jīng)驗。條件很簡單，只要俺提供住宿、交通路費等。

雖說人家客氣不麻煩俺們企業(yè)，可俺還得吸取上回的教訓。

且說上回，首都來的一家媒體老記說，你們企業(yè)效益不好，遇到了經(jīng)營上的困難，就不麻煩了，只給提供住宿就中。俺一想，也是，俺兩個月沒拿全工資了。安排好住的地方，俺管了他們一頓飯。俺想，反正他們出差報銷發(fā)補助嘛。走的時候，俺送站，俺兩手空空，俺與他們握手也手空空。他們默默地上了車，懶懶地朝俺揮揮手。

于是，俺回到單位等稿子。結(jié)果，采訪老板的稿子沒了影兒，倒是出了篇不疼不癢的“目擊記”，含沙射影，說俺們企業(yè)員工沒有斗志，效益不好啊！俺被上面狠狠地剋了一頓，說俺不會來事兒，企業(yè)再窮，也不能窮老記呀，記住，與老記打交道，要講究技巧。就是因為俺不懂技巧，還差點下了崗。老板說，不換思路，就換人。

這回，俺可不能再陰溝里翻船。

果真是權(quán)威媒體的權(quán)威老記，人家一家伙帶來三個美眉，靚得俺直暈乎，連路的方向也走錯了。俺搶過他們手里的包裹時，聽那個和藹可親的老記對甜膩膩的美眉說：“你們剛上崗，首要的是學會采訪技巧，當然，技巧的基礎是嗅覺敏感，也就是新聞敏感啦。”

“跟著您老學哈——”美眉們嘻嘻哈哈。

去哪里吃飯呢？俺正愁著。

“聽說這兒有座特色酒樓？”老記仿佛是俺肚里的蛔蟲。

進了特色酒樓，俺為菜單又傻了陣兒。老記朝服務員招招手：“有什么樣的特色菜？”服務員很乖，不厭其煩地報了幾個名堂。

“酒就不喝了吧？！”老記點了菜，和氣地看俺一眼。

“無酒不成席！”俺得大大方方，不過，心里虛虛的。

“那就來點特色酒？！”老記征詢的眼光向著俺。

俺一咬牙：“您說啥酒就啥酒！”俺曉得，俺的額頭一層冷汗。

酒酣之際，俺去了趟廁所。在廁所里向同事求救，叫他快快來，不然，俺出不了這特色酒樓。

走出酒樓，老記打了個酒嗝兒，對俺也是對美眉們說：“咱們現(xiàn)在去廠區(qū)采訪！”

“現(xiàn)在？”美眉們花容失色。

俺忙擺手，看了看表：“休息兩個小時。俺來喊你們?！?/p>

呵呵，俺喝昏了頭，人家還沒住下。

“上回來非魚公司采訪，我們住在長酒?！崩嫌浽谲嚿舷袷亲匝宰哉Z。

俺心領(lǐng)神會，只得把他們拉到五星級的長江大酒店。

下午去廠區(qū)采訪，說是采訪，其實就是走馬觀花。老記扭頭對美眉們說：“這叫找感覺！”

“感覺之后，當然是采訪老板了?！崩嫌浫剂烁笾腥A，“這是在企業(yè)采訪的關(guān)鍵。為什么？因為老板是企業(yè)的主心骨、決策者，他們的談話高屋建瓴。”

俺們老板太忙，計劃在咖啡吧里接受他們的采訪。

老記、美眉們和俺們老板火火熱熱地談了兩個多小時。期間，不時有俺們老板爽朗的笑聲，美眉們蜜一樣的鶯語，真是鳥語花香。

晚飯，俺主動給他們來了個特色：去漢口有名的吉慶街吃小吃，感受一下市井文化。

美眉們“哇塞——”起來。這是俺的一個意外收獲。俺把手放心地插進口袋里。俺荷包里的鈔票足矣。

吃了小吃，聽了小曲、大鼓，一抹嘴兒，俺帶他們上了車。長酒到了，下車后，老記看了美眉們一下：“時間尚早?？创笃€是卡拉OK喝點咖啡？”

俺便帶他們?nèi)ラL酒的咖啡吧。一個小時后，老記對美眉們說：“你們回房先休息。我和富總談談明天的事兒?！卑场獋€跑腿的成了老總，受用。

老記又要了些干紅，談起今天下午采訪的感受，說明天上午他們要整理采訪內(nèi)容，把稿子趕出來。

“哈——”老記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用手捶了捶腰背，“唉——太累了！”

俺還沒整明白他的意思，沒有吭聲。

“這里有桑拿、按摩嗎？”老記十分疲倦地站了起來。

哦——俺明白了。俺把他帶到保健中心。按摩時，進來一個服務生，老記一臉的疑惑。俺出了門，找到領(lǐng)班的，一番計較，讓一個波霸小姐進了老記的單間。進門時，俺見老記的眼血亮。俺關(guān)上門，在過廊里抽煙。

第二天中午，俺叫老記、美眉們用餐。老記睡眼蒙眬：“這稿子不太好作啊——”

飯中，老記隨口道：“聽說古隆中的三國文化積淀很厚啊——鹿門寺是孟浩然的故居，還沒親眼見過。”

飯后，收拾行李，俺開車帶他們?nèi)ヂ≈小⒙归T寺。一路上，老記和美眉們歡歌笑語，連俺也受到了熏染。

返程時，老記的手機響了。老記接了電話后，對俺說：“這兩天辛苦富總了。我們的時間也很緊，明天得趕回北京。我看了下明天下午四點的航班比較合適?！?/p>

“她們是第一次來，以后多聯(lián)系，多合作?！卑乘蜋C票時，老記給俺提了個醒兒。

送他們?nèi)C場時，俺給他們每人備了份紅包和紀念品。

回到單位，俺終于痛痛快快地出了口氣。俺掏出所有的票據(jù)，一清點，俺的臉色一定變得駭人。三萬多元的公關(guān)費，俺又得想招補這個黑洞了。

不過，付出終會有收獲嘛。權(quán)威媒體的權(quán)威老記好生了得，一組系列報道——《空中游有限公司是怎樣虧損的》、《空中游有限公司是怎樣減虧的》、《空中游有限公司的減虧給行業(yè)發(fā)展的啟示》等見報后，在行業(yè)引起了強烈反響。

俺喜滋滋地拿著樣報找老板特報（特快報銷）時，老板神采奕奕，找到領(lǐng)導簽名處，大筆一揮而就。

“你看人家作文章的技巧，了不得！你得好好學！”

還我命錢

狗剩兒使起蠻勁兒，能將谷場上的石碌子抱起來，走兩個來回，不顫不喘。

狗剩兒起早貪黑，操持幾畝田地，只能糊弄家里幾張嘴。遭遇了老母生病，還得硬著頭皮，向親朋去借。蓋新房，也只能是個夢想。

狗剩兒便和媳婦商量，去了南方。走時，老母拉著兒的手，兩眼淚汪汪：“剩兒，去外頭，實誠做人啊——”

民工狗剩兒給人背水泥，扛鋼筋，一天的勞作量，幾乎是同伙們的兩倍。老板看在眼里，便對其他的雇工嚷嚷，你們瞧瞧人家狗剩子。大家私下里調(diào)侃說，你個狗日的，弄得我們像個熊包似的。

然而，三年了，老板重復了無數(shù)次：快發(fā)工錢了。到頭來，民工狗剩兒手里頭，還是空空的。

臨近年關(guān)，家里來信，老母生病住著院，欠了大屁股的債，孩子下學年學費也沒著落。說來說去，全指望狗剩兒的工錢救命過年。

狗剩兒只得再麻著頭皮，找老板王大頭討。王大頭攤一攤戴著闊戒的雙手，說手頭暫時緊，緩一緩，待周轉(zhuǎn)過來，馬上就給。狗剩兒看著王大頭金晃晃的粗手鏈兒，一時無語。誰讓自己是民工，人家是老板呢？

細心的狗剩兒并不信王大頭的話。他學著電影里樣子盯梢，發(fā)現(xiàn)了開著大奔的王大頭，在外面包養(yǎng)了二奶。狗剩兒一激動，想有招兒了。他吸足了一口氣，堵著辦公室里的王大頭，開門見山：“還我的工錢，我就不告訴你養(yǎng)二奶的事兒，咋樣兒？”

王大頭怔了怔，這才拿正眼兒瞧了一下狗剩兒：“狗日的，討價還價??！你去試試看——”

狗日的還有理了。日死犟的狗剩兒真的不信這個邪，真的對王大頭的老婆說了那事兒。滿以為人家會感激他是個大好人，不想，王大頭的媳婦一點兒不在乎：“那是他的事兒，我也管不了。再說了，他也幾乎不回家。”

娘的——，算是白說了。好幾頓飯沒有吃飽過的狗剩兒一甩門，氣呼呼地走了。

一天，王大頭突然接到媳婦的電話，哭哭啼啼地說四歲的女兒被人綁架了。

綁匪在電話里說：“只要六千塊錢。敢報警，把你女兒脖子折了?！?/p>

王大頭馬上拔打了110。

防暴警察和狙擊手悄然云集到綁匪約定的地點。城郊貧民窟一處小二樓。

高倍望遠鏡里，綁匪雙手抱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右手拿著東西啃食著。警察還發(fā)現(xiàn)，綁匪腰上纏滿了炸藥包。

王大頭看了看望遠鏡里的綁匪，哆哆嗦嗦：“那是狗剩兒，一身牛勁，一拳頭能打死頭豬?。　?/p>

于是，警察拿著話筒同狗剩兒對話，但狗剩兒想起王大頭總糊弄自己，而且還報警了，便頭一別，不理茬兒。

狙擊手已通過房東臥室窗戶，清清楚楚看到狗剩兒的頭部。

“你們一定要救出我女兒！再晚了，狗剩兒一用力，就會掐斷我女兒的脖子?！蓖醮箢^蹭了蹭額頭上的汗水。

現(xiàn)場解救人質(zhì)的指揮見喊話無果，果斷地采取第二方案。一聲令下，狙擊手的槍響了。

望遠鏡里，狗剩兒頭一偏，便倒下了。

守候的防暴警察一擁而上。小女孩手里拿著被血染紅的餅干，除了嚇得哇哇大哭，安然無恙。已經(jīng)倒在地上的綁匪狗剩兒，瘦癟癟的，早沒了聲息，狙擊子彈精確地穿腦而過。

全副武裝的拆彈專家小心翼翼解下了他腰間的炸藥，還好，不是定時的。像寶貝似的，專家將炸藥包捧到安全處，一鑒定，才發(fā)現(xiàn)是幾包黃泥巴。

這一天，市民們便見到了電視里直播的消息，一聲聲的嘆息：可惜了一條命，為了點工錢太不值。

果決地擊斃綁匪，成功地營救了人質(zhì)，警局有功，執(zhí)行這次重任的警察集體榮立二等功。

王大頭特制了一面“為民除害”的大錦旗，封了一萬元的紅包送到了市公安局。

就在出事的當天，狗剩兒的媳婦又打了封加急電報：母病危，請速歸！

弄丟了自己

他是老家人心里的頂梁柱。老家，在山里。

兩年軍營生活的磨煉后，他四處找工作。他感到全家人的目光都在遙遠的地方望著他。

他來到江城一家公司的員工招聘現(xiàn)場。一位招聘主管看了眼他身上洗褪色的軍裝，示意他把簡歷遞上來。招聘主管端坐著，上身挺直?？戳撕啔v、證件，又詢問了他幾個問題，招聘主管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你們看他怎么樣？”工作人員便再次看人，看簡歷，看證件，有幾許驚喜地應：“中！”便對他說，明天上午來公司報到吧。

他陡地感到眼前一片光明。太順了，讓他有種不真實感。

與他同來一個部門報到的，還有一位女孩。他專注于自己的事業(yè)，忙得幾乎還沒怎么與女孩說說話兒。有兩回，見女孩癡癡地看他，他紅著臉笑了下，埋頭工作。

他開始吃女孩買來的套餐，多少有些不情愿。

接著，收到女孩的一張便條：

“我想和你做朋友?！焙弥卑?，有目的。

他不敢再吃人家的套餐了，在一張二十元人民幣下，他也放了張便條：

“謝謝，我有女朋友，在老家！”

女孩徑直來到他對面：“你和她不現(xiàn)實?！?/p>

好霸道的口氣。他心里頭不快，但口氣依然平和：“感情可以超越現(xiàn)實?！?/p>

女孩冷笑了一下，丹鳳眼兒如劍，直逼他：“你是不是很喜歡這份工作？”

“當然——”他低頭填表。

“而且，你還是你們家的希望。我看過你的材料?！迸⒂行┰S得意。

他愣了愣，感到了一絲不悅。這是自己的隱私嘛。

“他是我舅。你選擇吧。”女孩指了指旁邊老總的辦公間，轉(zhuǎn)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一夜未眠。眼前一會是爹娘、弟的目光，一會是她熱切的目光，一會又是女孩盛氣凌人的目光。

“好好奔吧，小弟就指盼著你有出息?！钡锏膰诟涝诙峡M繞。

“這是我舅的公司，我有辦法找一個理由讓你體面地走?！迸⒌木嫒绲?，深深刺進他的心頭。

第二天，他紅腫著雙眼，向女孩伸出了手。

女孩一聲“哇噻”，跳起來，擁抱住他，給了他一個啃吻。

同事們知道，他和女孩戀愛了。

一天，老總把他叫到辦公室，神情嚴肅，是軍人特有的那種嚴肅：

“你們在談朋友？”

“你真的愛她？你不要有顧慮！”目光犀利。

他不敢對視，垂下了頭，心里頭苦啊。

“我是認真的，請您放心！”他一咬牙，抬起頭。

“好，自己的事情，自己把握?！蹦抗馊岷推饋?，并示意他去工作。

可他怎么也安心不了工作，他給家鄉(xiāng)當小學代課老師的她去了封信。

想象著她痛苦的神情，他含著淚，將她織的毛衣小心地封存起來。

女孩拉著他，去了趟老總的家。見他們成雙成對，老總高興，特意多喝了幾杯。

途中，女孩說，明天就叫小弟來公司上班。

走進他的宿舍，女孩就吻他，雙手撫摸他：“我要你?！?/p>

他一個激靈，接著一個寒顫，一把推開她：“不，等結(jié)婚那天吧！”

女孩提議回到他老家舉行婚禮。他知道，那是給他、給他爹娘撐面子啊！

那天，小小的山村如過年一樣地喧鬧，整個山村也仿佛醉了。

傳統(tǒng)的婚典儀式開始。夫妻對拜后，彎腰起身的他，突然見到了一個熟識的身影，尤其是那雙淚眼。他一個趔趄，差一點兒跪倒在地上。

洞房花燭夜，新娘全身熾熱，可他一直沒有成功。不成功也罷，還嗚嗚地哭。

新娘性起，朝他不爭氣的地方蹬了一腳：“我付出了這么多，想不到得到的是個廢人！”

新娘是個明眼人。

冥冥中，他突然聽到幽幽的哭歌聲，是她的。

再一靜聽，卻什么聲音也沒有了。

半年后，他獨自一人回老家。遠遠地，他聽到了嗩吶聲聲。當迎親的隊伍經(jīng)過他身邊時，山風吹起了新嫁娘的紅蓋頭……

天旋地轉(zhuǎn)中，他終于看到了那個，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掛著晶瑩淚珠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