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牛之死

劉俊林

一

在黃河邊一個僻靜的山村里，農(nóng)民李漢三兩口養(yǎng)了一頭黃牛耕田干活，這一干就是八個年頭，小黃牛也逐漸變成了老黃牛。

冬去春來，轉眼又到了春耕，老黃牛又忙碌起來。它忙了東家忙西家，好像總有耕不完的田，干不完的活。原來這村莊里的年輕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那些養(yǎng)牛種田的莊戶因缺勞力使牛耕田，就把牛都賣了。到了春耕時，他們就花錢請村子里僅存的這頭老黃牛主人李漢三，帶著老黃牛去幫助他們耕田。

有一天黃昏，老黃牛耕田回來，躺在院子里的牛棚里，疲憊不堪地喘著粗氣。小黑狗跑過來看它，說道，“牛大哥，你怎么了？”

老黃牛向它訴起苦來，“唉，老朋友，我實在太累了！明兒個我真想歇一天?！?/p>

小黑狗告別后，在墻角遇到了小花貓。小黑狗對它說：“伙計，我剛才去看了老黃牛，這位大哥實在太累了，它說想歇一天。也難怪，主人給它的活兒太多太重了?！?/p>

小花貓轉身對白奶羊說：“老黃牛抱怨主人給它的活兒太多太重，它想歇一天，明天不干活兒了?！?/p>

白奶羊對老母雞說：“老黃牛不想給主人干活兒了，它抱怨它的活兒太多太重。唉，也不知道別的主人對他的牛是不是好一點兒?！?/p>

老母雞走到豬圈旁，對小肥豬說：“老黃牛不準備給主人干活兒了，它想去別的主人家看看。也真是，主人對老黃牛一點兒也不心疼，讓它干那么多又重又臟的活兒，還常常用鞭子粗暴地抽打它?！?/p>

暮野四合，村莊里家家升起炊煙。晚飯前，主婦來給小肥豬喂食。小肥豬哼哼唧唧地對主婦說：“主婦，我向你反映一件事。老黃牛的思想最近很有問題，你得好好教育它。它不愿再給主人干活兒了，它嫌主人給它的活兒太重太多太臟太累了。它還說它要離開主人，到別的主人那里去?！?/p>

主婦聽了小肥豬的報告，十分生氣，在晚飯桌上對男主人說，“咱家老黃牛想背叛你，它想換一個主人。背叛是不可饒恕的，你準備怎么處置它？”

李漢三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啊，養(yǎng)了它這么多年，它竟敢背叛我，等春耕完了，就把它賣到屠宰場去！”

小花貓在桌底下聽見了，嚇得一哆嗦。它悄悄跑出屋外，對小黑狗說，“你趕快告訴牛大哥吧，男主人說了，等春耕完了就把它賣到屠宰場殺了?！?/p>

小黑狗也不敢耽誤，趕快跑到牛棚對老黃牛說，“牛大哥，你趕快想辦法逃吧，男主人說了，春耕完了就把你賣到屠宰場殺了吃肉！”

老黃牛聽了，吃驚地看著小黑狗說，“你說的是真的嗎？”

小黑狗說，“是小花貓在主人屋里聽到告訴我的，我騙你是小狗。”

老實的老黃牛說，“你本來就是狗嘛？”

小黑狗連忙說，“對不起，是我說錯了，應該是我騙你是小人！你好好想想吧，我先走了，不然讓主人看見就起疑心了?！?/p>

勤勞實在的老黃牛感激地說，“謝謝你來告訴我這些，我會記住你們的。你快走吧！”

小黑狗急忙竄出牛棚，消失在小院沉寂的暮色暮靄里。

二

第二天一清早，李漢三來到牛棚，動手牽出老黃牛，扛著犁杖向著晨霧迷茫的田野中走去。小黑狗沖著他們叫了幾聲，李漢三罵了它幾句。老黃牛知道，那是小黑狗發(fā)出的信號，讓它小心點。

李漢三把老黃牛牽到村民周寡婦的地里后，將犁杖套在了牛身上，便吆喝著讓老黃牛干起活來。老黃牛心情忐忑，很不情愿地拉動沉重犁杖耕耘著土地，默默地忍受著主人的詈罵。

約過了一個時辰，老黃牛終于把周寡婦家里的地耕完了。李漢三卸下牛身上的犁杖，蹲在地頭上點燃一支香煙，對著從東山頭爬上來的太陽美滋滋地抽了起來。

明媚的陽光傾灑在春暖花開的田野上。在淡淡的輕煙薄霧中，周寡婦提著籃子送來了早餐。李漢三迎上前去，笑嘻嘻地摸了一把周寡婦的臉蛋，接過籃子后，蹲在田埂上香噴噴地吃起來。他告訴周寡婦，等老黃牛耕罷村里其他人家的地賺些錢后，就把它賣掉，買一輛手扶拖拉機回來。

周寡婦看著他笑說，“你怎么舍得賣它，它可是為你賺了不少錢啊？”

李漢三瞧著周寡婦笑著說，“那也沒有賺你的錢啊，是不是？”

“你這個壞蛋！”周寡婦臉紅得像初放的桃花，用手使勁地擰了一下李漢三的大腿。

老黃牛在旁邊的田埂上低頭啃著新長出的青草吃，聽到了他們打情罵俏和不良的企圖。它忿恨地想離開這里，可是還下不了最后的決心。

李漢三吃罷飯后有了精神，伸手一把將周寡婦攬入懷中，又是摸又是親。周寡婦半推半就地掙扎著、笑罵著。李漢三又來了騷勁，一下把她抱了起來，向田埂旁山坡的小樹林走去，周寡婦笑罵聲從里面?zhèn)鱽?，漸漸地就沒了動靜。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老黃牛看見李漢三提著褲子從林子里出來，又點著一支香煙，一邊抽著，一邊向田埂走來。過了一會，周寡婦也從樹林走過來。

李漢三把煙頭丟到地里，拿起犁杖對周寡婦笑著說，“你回去好好休息，晚上我再到家找你。現(xiàn)在我去幫李老頭翻地了?！?/p>

說罷，李漢三把老黃牛牽到緊鄰周寡婦家的地界里，準備將拉犁杖的繩索及木架子套在牛身上。就在這當兒，周寡婦抄起一個小土塊用力朝李漢三扔去，罵道，“你這個壞蛋，不得好死！”

可是那小土塊并沒有打中李漢三，卻打在了老實的老黃牛頭上。突然，老黃牛發(fā)瘋似的沖向周寡婦，用牛角頂向她。周寡婦躲避不及被牛頂翻，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

李漢三見狀，大吃一驚，忙沖上去一邊拽牛尾巴，一邊喝罵“畜生”，企圖將老黃?？刂谱?。沒想到，老黃牛突然回過身來，又頂向李漢三。由于躲閃不及，李漢三也被老黃牛頂翻在地?？墒牵瑧嵟睦宵S牛并沒有因此罷休，它不斷地來回用牛角去頂它的主人。李漢三躺在地上痛苦地掙扎著，叫罵著，慢慢就沒了動靜。

周寡婦一看要出人命了，顧不得身上的疼痛，滿身是泥地爬起來，一面叫喊著救人，一面朝村里踉踉蹌蹌跑去。

三

不一會兒，村里人聽到這驚人的消息都趕來了。李漢三的老婆跑在最前面，身后跟著小黑狗。

人們發(fā)現(xiàn)了躺在李老頭田里的衣衫不整的李漢三，同時也看見站在他旁邊的老黃牛。

只見老黃牛喘著粗氣，眼睛瞪得溜圓，望著圍上來的人群，好像在尋找下一個攻擊目標。

李漢三的老婆瘋似的沖上去要救丈夫，可老黃牛又向她頂來，將她也掀翻在地。其他村民見狀，都不敢上前了。有人忙用手機撥打了110報警和120急救電話。

小黑狗沖著老黃?！巴敉簟钡亟兄?。老黃牛知道，小黑狗是在告訴它，“你攤上大事了，趕快逃走?。　?/p>

可是老黃牛卻沒有逃走，它大睜著雙眼，盯著圍觀上來的人群，一副誰上來就跟誰拼命的架勢。

過了半個時辰，110警車和120急救車閃著車頂燈，呼嘯著相繼趕到現(xiàn)場。警察為了保證群眾安全，在第一時間疏散了圍觀的人群，并在現(xiàn)場附近拉起了警戒線。隨后，特警突擊隊員端著沖鋒槍和狙擊步槍來到現(xiàn)場。

老黃牛依舊沒有逃走，它睜大了雙眼，望著越集越多的人群，隨時準備與沖上來的人決斗。

醫(yī)護人員望著老黃牛擺出一副兇狠的決戰(zhàn)架勢，也不敢沖進現(xiàn)場檢查搶救傷者。指揮員當即決定：射殺老黃牛，搶救傷員。

“砰砰……”特警開槍了，一顆顆子彈射向老黃牛，打了九槍左右，老黃牛才晃動著身子慢慢倒下。有特警上前，正打算查看情況時，沒想到老黃牛又一下站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向特警奔去。特警一見，立即又向老黃牛開了十幾槍，老黃牛大睜著眼睛，仿佛像影片里中彈的英雄慢慢地倒了下去。

待特警上前查看，證實老黃牛這次確實死了，醫(yī)護人員方敢上前檢查搶救受傷者。經(jīng)醫(yī)生檢查，李漢三由于傷勢太重，流血過多，已氣絕身亡。李漢三的老婆自感胸部疼痛難忍，醫(yī)生懷疑是肋骨被牛頂骨折，讓救護人員抬上急救車送往醫(yī)院拍片檢查治療。

老黃牛的尸體也被警察拉走了，說這是頭瘋牛，必須交給有關部門處理，以免傳染源擴散。

四

李漢三在外打工的兒子李小田得到噩耗后，星夜兼程地乘火車、汽車趕回家中，抱著父親的尸首痛哭不已，其舅舅董明理等親戚和鄰居見了，也都禁不住流下眼淚。

周寡婦也來到李漢三家的小院里，她已經(jīng)后悔死了，現(xiàn)在幫助料理后事，看見了這悲慘的景象止不住落起淚來。她向人們述說了李漢三被老黃牛頂死的經(jīng)過，只是隱瞞了他們倆在小樹林里干的勾當，以及她向李漢三扔土塊意外打中了老黃牛的過程。

夜晚降臨了，村莊里一片寂靜。李漢三家院子里點起了一盞大燈泡，在堂屋里布置好了靈堂：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放在中間，里面躺著換了新衣裳的李漢三，一張八仙桌上擺著李漢三的遺像，以及各種各樣的貢品，小香爐里插著燃香，香煙裊裊在小屋飄蕩。

李小田和舅舅及堂哥堂姐妹等人，一起坐在堂屋里守靈，接待前來吊唁的親戚和鄉(xiāng)親們，并將他們送來的禮物登記造冊。

小黑狗又像往日一樣到牛棚里轉悠，可已經(jīng)看不到老黃牛那熟悉的身影了，它內(nèi)心充滿了無限感傷。小花貓邁著貓步走來，小黑狗把到田里現(xiàn)場看到的情景告訴它后說，“那場面真是太慘了！”

小花貓聽了，忙跑去對白奶羊和老母雞學說了一遍，叫它們小心點。之后，它又來到豬圈，對小肥豬說，“老黃牛在田里頂死了男主人，被警察開槍打死了，真是太慘了！”

小肥豬聽了說，“這關我什么事，只要我有吃有喝就行了。你別來煩我，我要睡覺了！”

小花貓說，“睡睡睡，你個豬就知道吃了睡，哪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小肥豬哼哼唧唧地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懂不懂??？好了，不和你說了，說了也是對牛彈琴！”

小花貓說，“還‘對牛彈琴呢？牛都死了！你睡你的覺吧，我不理你了！”說完，小花貓竄出了豬圈。

翌日清早，李小田帶著打工賺回的一萬元錢去醫(yī)院看望母親，為她交住院費和拍片費、治療費等。在醫(yī)生辦公室，醫(yī)生拿著CT片子對李小田說，“你母親的兩條肋骨被牛頂骨折，需要治療靜養(yǎng)一段時間，注意不要讓她劇烈咳嗽、生氣和大聲說話。最好給她喝點雞湯、骨頭湯補一下身體，促進早日康復?！崩钚√稂c點頭，對醫(yī)生表示了感謝。

李小田把醫(yī)生的話轉告了躺在病床上的母親，母親又哭了起來。李小田忙勸慰母親好好靜養(yǎng)，不要傷心過度影響身體。家里的事不用擔心，他會和舅舅處理好的。母親拉著他手說，“那就辛苦你了，家里也沒什么東西招待親戚和來客的，你讓人把家里羊和豬殺了吧，好招待客人，把喪事辦好?！?/p>

李小田哽咽著說，“媽，那奶羊不是還在產(chǎn)奶嗎？”

母親說，“以前是你爸每天喝一碗羊奶，現(xiàn)在你爸不在了，我又不喝，留著也沒用了。”

“媽，我知道了。你好好養(yǎng)病，我走了?！崩钚√镉檬帜艘话蜒蹨I，點點頭說。

五

李小田趕回村里，到家后把母親的話對舅舅講了。舅舅立刻吩咐人殺豬宰羊，買回豆腐、粉條、白菜等，請來鄉(xiāng)廚做成農(nóng)村的流水席，招待絡繹不絕前來上門吊唁的親戚和鄉(xiāng)親們。

一時間，小院里灶火熊熊，煙霧騰空，磨刀霍霍向豬羊，熱鬧非凡。院子里擺起了六張餐桌，招待一撥撥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人們圍坐在水席旁邊，吃得風生水起，津津有味。

李小田吩咐大伯家的堂妹，用瓦罐裝滿了小肥豬的大骨湯給母親送去。堂妹問，“要不要給她拿些羊肉去？”李小田說，“不用了，我媽屬羊，從不吃羊肉，喝羊奶！”堂妹說：“我知道了?！闭f完，拿著瓦罐走出小院，坐上熟人的摩托車一溜煙地跑了。

月亮從東山頭冉冉升起，將銀白的月光灑向沉寂的小村莊，四處都有蟋蟀凄切的叫聲，在李家小院飄香的肉味和酒氣蓋住了血腥的味道。

周寡婦也被李家請來吃水席了。她心情復雜地坐在酒席旁，麻木地用筷子夾菜吃，并喝下了一碗米酒，想借此麻醉自己。

小黑狗餓了一天，此刻也圍著餐桌轉悠，看著滿桌豐盛的飯菜饞得直流口水。當周寡婦用筷子夾起一塊豬肉想送到嘴里時，那肉塊突然掉在了地上。小黑狗馬上竄了過去，將那肉塊搶到嘴里。周寡婦一見來了氣，踢了小黑狗嘴巴一腳。哪知小黑狗也來了脾氣，沖著她的小腿肚子狠狠咬了一口。周寡婦“啊”的一聲慘叫，驚動院子里所有的人。

李小田從堂屋跑過來問什么情況，見周寡婦的小腿肚子已經(jīng)流出血來，他怒從心起，大罵一聲，“畜生”，順手抄起一根木棍向小黑狗打去。小黑狗躲避不及，一條后腿被打斷了，“汪汪汪”地慘叫著跑出院子。

周寡婦一看，知道自己又惹了禍，忙勸住李小田，說沒多大事，回家抹些藥就好了。李小田這才消了火，拿起桌上的白酒，倒了一些在周寡婦的小腿肚上，說是先消消毒。

過了半個時辰，周寡婦告別了李家，一瘸一拐地向家里走去，后面?zhèn)鱽砹诵『诠贰巴敉簟钡牡统两新暎械叫⊥榷亲右苍陔[隱作痛。

六

李家院子里發(fā)生的一切，都被小花貓和老母雞看得真真切切，它們顯然受到了血腥的驚嚇。小花貓蔫蔫地蜷縮在墻角的柴火垛上，半瞇著眼望著院子里穿梭往來的人群；老母雞早早鉆入雞籠里老實地呆著，它已經(jīng)幾天沒生蛋了，不知什么命運在等著它。

果然，到了第二天下午，孝順的李小田想起了醫(yī)生的話，馬上叫廚師把老母雞殺了，煮了一瓦罐雞湯，讓堂姐給母親送去補身子。盡管老母雞被殺時一個勁喊冤，但也無濟于事，還是被做成了雞湯。

腿瘸了的小黑狗也被宰殺，在大鍋里燉成了香噴噴的狗肉，用來招待能吹會打的嗩吶班子。夜晚，只有小花貓孤零零地，宛如幽魂一般在院子里到處游蕩。

次日清晨，出殯的時辰到了。親戚朋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來參加李漢三的葬禮。李小田披麻戴孝，摔碎了黑瓦盆。舅舅、堂姐、堂妹等親戚也都為李老三戴孝出殯送葬。

在通往李漢三墓地鄉(xiāng)村小路上，長長的送葬隊伍白幡招展，哭聲悲切，鞭炮聲聲，紙錢漫天飛舞，嗩吶班子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小花貓也跟在送葬隊伍里，它猛然看見了用白紙做成的小黑狗、老母雞、白奶羊、小肥豬和老黃牛，而且舉著老黃?！凹埮！钡木故侵芄褘D。它一時呆愣住了，腦子里出現(xiàn)一片空白。

這時，嗩吶吹奏手吹起了《送路曲》的曲子，蒼涼傷感，悲悲切切，小花貓聽了，竟然流出了兩行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