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逸
母親打電話過來,說父親快不行了,已經(jīng)放棄了治療,就是這兩天的事了。放下電話,心里像塞滿東西的房間,逼仄得讓人窒息。是痛苦,還是悲傷,我自己也說不上來,我只是知道從小對我不茍言笑的那個人要離我而去,再也不見?!皠e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焙茉缇妥x過這兩個李煜詞的句子,那時,年少的我很難理解和體會得出這一份鄉(xiāng)愁的重量,如今把它用在父母身上竟也如此貼切。在外多年,心底泛起的陳舊記憶,正帶著那刻板的容顏、父親的沉默和佝僂的身影,聚集一起,藏身隱沒在熟悉的風中,淡然含笑地向我迎面襲來。
從小我就不喜歡父親,總覺得他頑固,討厭我,對我漠不關(guān)心。那時母親在很遠的地方上班,中午不回來,晚上回來也快八點了,我大多數(shù)時間都和父親相處。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一頓中午飯,飯桌上就是兩樣菜,素雞和辣椒。那時我在上小學(xué),我已經(jīng)不記得我吃了多少次,以至于我的腦海中除了這兩樣外,好像沒有其他的東西。我常常被辣得直吸氣,猛喝涼水,父親熟視無睹,天天照歸。用父親的話來說,要是連辣椒也吃不了,那你將來哪兒也不要去了,到處都吃辣椒,你不吃就活活餓死。于是我一邊使勁抹著眼淚,一邊往嘴里扒拉使勁咽著辣椒,心里卻是對父親一肚子的怨恨。
父親對我們的管教就一個字——打。在我的印象里,我從來沒有跟父親談過話,父親也沒有問過我任何問題,唯一表示親昵的動作就是用胡子扎我,自從小學(xué)畢業(yè)后連這唯一的親昵都沒有了,對我的判斷標準唯一的途徑就是老師。我從小就很淘氣,男孩子做過的事情,我一樣也沒落下,打架、逃課全都干過,不寫作業(yè)、跟老師頂嘴那都是小兒科,告狀便成了家常便飯。老師同學(xué)隔三差五找上門來,最后只有一個解決方式,就是打啰。一個學(xué)期下來,幾乎全校老師和班上同學(xué)都知道我家住在哪里。
身上常有被打的青紫塊,如花的年紀,愛美心切的我在夏天也常穿著長袖,打得多了,便不在乎了,皮帶抽在身上,我可以不躲不閃,甚至不掉一滴眼淚,第二天更加壞得變本加利,更甚于從前,其實又有誰知道,在倔強的外表下,有一顆渴望被理解,渴望傾訴,渴望安撫的心。
最后一次被打是十七歲那年,我?guī)缀跏呛鹬鴮λ麄冋f:“以后我一定要離開你們,離開這個家,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見你們!”父親聞言停住了手,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去,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手里還拿著那根掉了漆的皮帶。
后來,學(xué)校畢業(yè)我來武漢上班,那次是父親送我上火車,一路無語。隔著車窗外,父親在站臺上只是招了招手,看著我,我生硬地把頭扭過去,努力不去看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
來到武漢這座冷熱分明,沒有山,也沒有草香的城市。這里道路平坦,江水湍急,天空總是蒙著一層紗布,讓人看不分明。
一天秋夜,刮起大風。我夢見了父親。
夢境里的一切似乎還是小時候,父親一點都不老,面帶微笑,沒有白頭發(fā),真年輕。他在笑,說著什么,我聽不清,使勁兒地聽,也聽不清楚。我心里著急,一遍又一遍地問著父親,忽然父親大怒,舉起皮帶向我辟頭蓋臉抽了過來,我拼命躲閃大哭。父親又忽然放下皮帶,關(guān)切地問:三兒,打疼了吧,我給你揉揉!
醒來后,枕邊已是濡濕一片,我能想起來的只是其中支離破碎的片段,里面有斑駁的老房子,有父親終日奔波的身影,有這個男人被時間吸完全部營養(yǎng)后的滿頭白發(fā)。
撥通了電話,母親接的,母親在那一頭絮絮叨叨地說:“你爸不愿你去武漢,從小到大沒離過家,他不放心?!薄吧賮磉@一套,他從來沒關(guān)心過我,他恨不得打死我?!蔽覠o所謂地說。
“你爸其實最疼的是你,但他不知道該怎么教育,只知道棍棒出孝子,他不會說話,不知道該怎么跟你交流,每次打完他也心疼。我每天上班,連節(jié)假日都不休,都沒有機會去調(diào)和你們的關(guān)系。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手腕血管被扎破嗎?是你爸給你輸?shù)难D闵蠈W(xué)時的自行車壞了,你爸連夜給你修自行車,就是為了讓你早上多睡會兒。以前我們的工資還要養(yǎng)你奶奶,每月給她寄錢,家里日子過得緊,他說我食堂里的飯菜不好吃,就把好菜留到晚上我回來后吃,你埋怨過中午吃的不好,我也說過他,可是他說好歹這樣做每個人都能吃上一頓好的,他不知咋給你解釋。還有……”
電話這頭的我,淚水無聲息地落下——這解釋太晚了。四季流轉(zhuǎn),多少美好的年華,都在彼此的傷害中悄悄地逝去。親情,深沉隱蔽,極有耐性地潛伏著。盡管,它從不輕易向人顯示自我的內(nèi)心,卻又時時暴露出被牽掛深深犁出的痕跡,這是一份從未打開過的緘默,縱然從不掛在嘴邊,卻又沾藏在時間的縫隙之間,誰能抹得去這些雜亂的淺淺深深。
青春的沙漏翻來覆去計算著時間,我們走過許許多多地方,流連過無數(shù)景色,卻總是忘記回頭看看那一道最初的風景。父親在我的忽視中悄悄地老了。
如今,父親躺在病床上,死神侍立在旁,隨時收割他的生命。時間,它奪走了父親年輕的身體,磨損了他的聽覺、視覺,直至有天停止他的心跳,然后父親就開始一場永遠不會醒來的睡眠,在幽深的林間,在黑暗緊閉的塵土之下,在一個冰冷透明的世界。
這一份漫長了幾十年的歉意,已在請求親人的原諒,淚水漣漣,滿目滄桑。
水汪汪的月夜,聽著眾人撲哧撲哧魚群躍水一般沒入水中睡去。坐在火車上,看窗外一路長明的燈光往家的方向,看大雪紛紛落下。此時,耳邊卻有一首歌在唱:只是這傷口需要花點時間,只是會想念過去的一切,那些人事物會離我遠去,而我們終究也會遠離變成回憶……
除了兩行清清的淚水,滿目的塵埃,陳舊的記憶,早已鋪開了一地綻開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