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瑪曼達·恩戈茲·阿迪契,1977年出生于尼日利亞南部城市埃努古,父親是統(tǒng)計學(xué)教授,母親是大學(xué)教務(wù)。阿迪契起初在尼日利亞大學(xué)學(xué)習(xí)醫(yī)藥學(xué),后轉(zhuǎn)至美國,在東康涅狄格州立大學(xué)學(xué)習(xí)傳媒學(xué)和政治學(xué),之后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xué)獲得創(chuàng)意寫作的文學(xué)碩士學(xué)位。
阿迪契寫過詩歌和劇本,并時有短篇小說在文學(xué)雜志上發(fā)表,多次獲獎。2003年,她的首部長篇小說《紫色木槿》(PurpleHibiscus)出版,故事以一個15歲孩子的視角,講述了20世紀90年代尼日利亞的政治騷亂。小說入圍2004年橘子小說獎,并獲2005年英聯(lián)邦作家獎。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半輪黃日》(HalfofaYellowSun),講述的是尼日利亞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之前和期間的事。小說獲2007年橘子小說獎。2010年,阿迪契入選《紐約客》評出的“二十位四十歲以下的杰出小說家”。
每個月兩次,我都像一個盡職盡責(zé)的兒子那樣去看我的父母。他們居住在埃努古一個狹小而又裝飾過度的公寓中。每到下午,公寓便被黑暗慢慢地占領(lǐng)。退休生活已經(jīng)改變了他們,甚至是吞噬了他們。那是20世紀80年代,兩個人都是身材矮小、皮膚赤褐,并且出現(xiàn)了駝背的征兆。他們看起來越來越像,這么多年來的共同生活已經(jīng)將他們的形象混合交織在了一起。他們甚至聞起來都是相同的——淡淡的薄荷味。薄荷味來自于綠瓶的維克斯止痛薄荷膏。他們會小心翼翼地從瓶子中取出一點膏藥,然后擦抹到鼻孔中或者疼痛的關(guān)節(jié)處。當我到達公寓時,他們要么坐在陽臺上眺望外面的風(fēng)景,要么坐在臥室的沙發(fā)上看《動物世界》。他們對萬物開始保持一種新鮮甚至純真的好奇。他們會被狼群的野性所驚嚇,被黑猩猩的狡黠所逗樂,然后會問對方,“那是猩猩嗎?你以前見過嗎?”
他們也對不可思議的事情保持著一種令人費解的熱情。有一次,母親告訴我在老家阿壩州有一個病怏怏的鄰居,有一天他吐出了一只螞蚱,而且是一只活蹦亂跳的螞蚱。因此母親斷言肯定有邪惡的親戚想要毒死那個人?!澳沁叺挠H戚已經(jīng)把照片發(fā)給了我們,”父親補充道。他倆總是用言語支持著彼此的故事。有一次,父親告訴我奧科克酋長家的男仆突然離奇死去,整個鎮(zhèn)子的人都說是奧科克親手殺了那個小青年,接著用死者的肝臟做營利性質(zhì)的宗教儀式。父親說完后,母親又補充道,“他們說奧科克把那孩子的心也挖出來了?!?/p>
十五年前,我的父母肯定會對這些故事嗤之以鼻。那個時候母親是大學(xué)政治學(xué)教授,她可能會帶著輕蔑的神情回應(yīng)這些故事,“簡直就是胡說八道?!边@可能就是她的回答。而父親則是教育學(xué)教授,他會對這些無聊荒唐的事情不予置理,哪怕是多評論一句都是對他的侮辱。他們的這種轉(zhuǎn)變讓我感到困惑?;蛟S他們已經(jīng)將那些自我主義完全拋棄,而選擇成為真正的尼日利亞人:他們相信通過飲用圣水便可醫(yī)治百病。
當然,我依舊會和他們開玩笑,也會半信半疑地聽他們所講述的故事。這是純真的另外一個種類:老年人的純真。伴隨時間的流淌,他們卻以一種緩慢的方式老去。在見到我的時刻,他們的臉上會泛起光芒,然后會試探性地提出一些問題——“你什么時候讓我們抱孫子啊?你什么時候帶些女孩子回家,讓我們認識認識?”——他們之前從來沒有把我逼得這么緊。每一個周末午后,在吃了一大頓燉菜米飯之后,我都會驅(qū)車離開他們。而每次離開之時,我都在想這是否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們。每次去他們家之前,我都會接到他們讓我立即出發(fā)的電話。當我返回到哈考特港口時,一種鄉(xiāng)愁式的悲涼感浸透我的全身。我也知道,假如我結(jié)婚了,假如我像其他朋友那樣去抱怨撫養(yǎng)孩子的高昂費用時,那么我就不能這樣固定地去看他們了。我也將對他們的養(yǎng)育之情無以回報。
十月的一次拜訪中,父母告訴我東部地區(qū)的武力暴動比例又上升了?;蛟S是因為強盜們也需要為即將而來的圣誕節(jié)做準備吧。母親告訴我在奧尼查有治安團人員捉住了一些小偷,毆打他們,脫光他們的衣服——緊接著他們其中有人把舊輪胎像項鏈一樣從圍觀者的頭頂上扔進來,而在這場爭斗中間夾雜的是索要汽油與火柴的喊叫。警察到來后,便用連續(xù)的鳴槍聲來驅(qū)散堵塞的人群,最后帶走這些暴徒們。母親突然停下來,我等待著她用超自然的細節(jié)來升華這個故事。故事的結(jié)局也許是當他們到達警察局后,這些暴徒們變成了禿鷲,最后飛走了。
“你知道嗎,”母親繼續(xù)說道,“其中的一個暴徒,事實上是團隊的領(lǐng)導(dǎo),是拉斐爾。他很多年前是我們家的男仆。我想你應(yīng)該記不起來了?!?/p>
我凝視著母親,“真的是拉斐爾嗎?”
“他有這樣的下場也不要感到奇怪,”我的父親說,“他本來就不好?!?/p>
我的頭腦被父母不動聲色的故事所淹沒,而此刻我則被那些遙遠卻清醒的回憶所刺痛。
我的母親又說話了,“或許你記不起來他了,我們家曾經(jīng)有那么多的男仆,而你那時候又太小?!?/p>
但是我記得。我當然記得拉斐爾。
拉斐爾住在我們家的那段時間,生活百無聊賴,至少起初便是如此。他像其他男仆一樣,來自于附近村莊且長相普通。在他之前的希吉努斯因為同我母親犟嘴而被遣送回家。而在希吉努斯之前的約翰,并不是被遣送回家,而是因為摔碎了家中的一個盤子而選擇在母親回來之前逃離我們家。他們照顧我的時候卻始終擺脫不掉母親帶給他們的陰影。求求你過來吃飯吧——他們會如此說道——要不然我沒法給夫人交代啊。母親經(jīng)常會對他們大喊大叫,而原因則多種多樣,因為遲到、笨拙、沒聽清楚話。甚至在母親剛剛拿起電話時,或者用拇指碰到門的手把時,她刺耳的聲音便穿過了所有房間,聽起來就像是在咆哮。母親對他們的要求是如此的苛刻:例如要用不同的方式煎雞蛋,父親要普通的煎雞蛋,而母親則要在煎蛋中混有洋蔥沫,再比如,清除完俄羅斯玩偶上的灰塵后要把它們放置到原來絲毫不差的位置上,再比如,用最恰當?shù)姆绞絹盱傥业亩Y服。等等。
我是父母的獨子。他們屬于晚婚晚育?!澳莻€時候懷孕了,我還以為是更年期來了,”母親有一次告訴我了這個事實。八歲時,我都不明白“更年期”意味著什么。母親的舉止莽撞,父親也是如此。他們是在伊巴丹大學(xué)相遇并戀愛的,最后違背雙方父母的意愿而結(jié)婚——他的父母認為她學(xué)歷太高,而她的父母嫌棄他不夠富有——別人越是逼迫他們改變主意,他們的關(guān)系卻變得越發(fā)親密。晚上,他們總是給對方大聲閱讀,從日記到當天的報紙。他們總是站在客廳,而不是坐在那里,有時候甚至?xí)砘刈邉?,好像只有通過這樣的方式才能發(fā)現(xiàn)某種新的觀點。他們坐在一起喝蜜桃紅葡萄酒——那種顏色勻稱而顯高級的瓶子就在桌子旁邊放著——喝完之后則會在瓶底留下淡紅色的殘渣。在我整個童年時光,我總是提心吊膽,總是擔(dān)心當他們詢問我問題的時候,我沒有立即做出回答。
我也一直擔(dān)心自己終究無法真正喜歡上讀書。閱讀對于我并不像對他們那樣意義重大。閱讀常常讓他們自我陶醉,以至于忘記我的存在。我讀書僅僅是為了讓他們高興,同時為了隨時回答他們意想不到的問題——談?wù)勀銓麣さ恼J識?當任總統(tǒng)所作出的這個決定正確嗎?——我經(jīng)常感覺自己是這個家庭的闖入者。我的臥室有好幾個書架,上面擠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而這些書籍本來是放到客廳和書房的。這種情境總是讓我懷疑自己的身份,好像我無法確定自己到底應(yīng)該去哪里。當我談?wù)撘槐緯鴷r,我已經(jīng)意識到父母的失望之情。我明白自己平庸的回答又讓他們失望了。和他們一起去員工俱樂部是另外一件嚴酷的考驗:我發(fā)現(xiàn)網(wǎng)球如此的無趣,而羽毛球運動永遠像是半成品,就好像發(fā)明這個運動的人在中途離開了一樣。
我真正喜歡的是中國功夫。我把電影《龍爭虎斗》看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了解里面所有細節(jié)。我渴望有一天醒來變成李小龍。這樣我便會在空中拳打腳踢,而斗爭的目標則是殺害了我父母的假想中的敵人。我會先把床墊放到地板上,然后站在兩本厚書上面——《黑駿馬》與《水孩子》這兩本硬皮書——緊接著我便從書上跳到床墊上,然后像李小龍那樣喊出“啊哈哈哈!”有一天,在訓(xùn)練的間隙,我無意間看到過道中的拉斐爾正在觀看我的表演。我等待著一個委婉的斥責(zé)。那天早晨他為我已經(jīng)鋪好了床鋪,而現(xiàn)在房間又混亂不堪。令人吃驚的是,他微笑了。他摸了下自己的胸口,將手指放到舌頭上,好像是要檢驗自己的血液。這是我最喜歡的場景。我盯著拉斐爾看,他則面帶出人意料的純粹激動對我說,“我曾經(jīng)也把那個電影看了很多遍,是在我以前工作的地方看的,”他說,“來看這個動作?!?/p>
他輕盈地轉(zhuǎn)了幾圈,跳躍起來,接著在空中踢了幾腳。他的雙腿踢得又直又高,身體又顯得很優(yōu)雅。那年我十二歲,直到看到他的表演后,我才意識到世界上還有另一個像我這樣的人存在于世。
拉斐爾和我在后院反復(fù)練習(xí),我們從混凝土的坑地中跳起來,接著落到草叢中。拉斐爾告訴我要肚子吸住氣,雙腿要伸直,手指也要捋直。同時,他也教我在武術(shù)過程中如何正確呼吸。之前在房間獨自訓(xùn)練時,我經(jīng)常感覺受挫。而如今與拉斐爾待在戶外,他細分著每個動作,腳踏著柔和的草地,仰望瓦藍的天空,我能感受到自己的活動是真實的。我也感受到有無限的空間等待著我去占據(jù)。而現(xiàn)在,所有幻想都真實發(fā)生了。我相信終有一天我也會拿到黑帶。在廚房旁邊有一個寬敞的陽臺,我想越過六個階梯然后從陽臺下跳下去,這樣便可以在空中進行飛腿表演。
“不行,”拉斐爾嚴肅地說,“陽臺太高了?!?/p>
周末,如果父母去員工俱樂部而沒有帶我。我便和拉斐爾一起看李小龍的影碟。在期間,拉斐爾會激動地喊道,“快看,快看!太酷了!”通過他的眼睛,我看到生命又重新煥發(fā)出活力。當他喊出“快看,快看”的時候,一些原本以為稀松平常的動作也會變得熠熠生輝。拉斐爾真正地懂得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他的武術(shù)天賦潛藏在他的皮膚之下。他把李小龍使用雙截棍的鏡頭反復(fù)觀看,不眨眼地盯著這種金屬與木頭制成的武器所進攻的方式。
“我也希望自己有一個雙截棍。”我說。
“那個玩意非常難用,”拉斐爾堅定地說。
我為自己有過這樣的渴求感到愧疚。
這件事沒過多久,我也忘記了那個請求了。有一次我從學(xué)?;貋?,拉斐爾對我說,“看這是什么?!”之后他便從櫥柜中拿出了雙截棍——兩塊來自于舊拖把的木頭,中間被金屬彈簧連接在一起。他在業(yè)余時間至少花費了一周去做這個雙截棍。他向我展示了如何使用這個武器。他的動作有些笨拙,并不像李小龍那樣輕盈靈活。我拿著雙截棍開始四處揮舞。最后雙截棍打在自己的胸口,于是我便將這個玩意放了下來。拉斐爾笑道,“你以為雙截棍很容易就能學(xué)會的嗎?”他說,“你必須要經(jīng)過大量的訓(xùn)練?!?/p>
在學(xué)校課堂上,每分每秒對于我來說都是煎熬。而放學(xué)后與拉斐爾待在一起,我的生活才算真正的有意義。父母并沒有注意到我和拉斐爾的關(guān)系變得如此親密。他們所看到的一切就是我經(jīng)常去外面玩,當然那時候拉斐爾也在外面勞作:在花園中除草或者在水龍頭旁洗盆子。一天下午,在拔完雞毛之后,他便走過來打斷我獨自一人的練習(xí)?!拔覀冮_戰(zhàn)吧!”他喊道。雙人戰(zhàn)斗便開始了,他赤裸著雙手,而我則手握雙截棍。他使勁地推我,而我也用力地反抗。最后我把雙截棍打到他的胳膊上。他起初很吃驚,接著是些許感動,好像是因為他從未意識到我會靈活使用雙截棍了。我不停地擺晃著雙截棍,而他則像李小龍那樣拳打腳踢。時間過得很快。最后我倆都大汗淋漓地笑了起來。直到如今,我都記得那天下午他的每一個表情與細節(jié)。
在周末,我和父母一起吃午飯。我總是吃得很快,腦海中想得全是逃離,祈禱他們不要在吃飯的時候突然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在一頓午餐上,拉斐爾端上來一盤煮紅薯,接著是切成塊狀的木瓜與菠蘿。
“這些蔬菜真硬,”母親說,“你把我們當成吃草的山羊嗎?”
過了一會兒,母親又問道,“你的眼睛沒有啥毛病吧?”
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意識到這并不是母親平時斥責(zé)別人時所使用的比喻句。如果她在房間中發(fā)現(xiàn)了什么異味,而他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會這樣說,“你的鼻子是不是被什么玩意堵住了???”拉斐爾的眼睛變成了紅色,一種痛不自然卻顯示某種病態(tài)的紅色。他含糊地說有一只昆蟲飛入了他的眼睛中。
“這看起來像是染上了阿波羅,”父親說,“這種病很麻煩?!?/p>
母親推走了她的板凳,接著仔細地檢查拉斐爾的臉?!鞍」?!是的,是阿波羅。趕緊去你的房間,待在那里別出來!”
拉斐爾遲疑了一會兒,好像要收拾完所有的盤子才愿意離開。
“趕緊走!”父親喊道,“在你給我們所有人傳染上這玩意之前!”
拉斐爾看起來很失落,他從桌子旁走開了。母親把他叫了回來,“你曾經(jīng)得過這種病嗎?”
“沒有,夫人?!?/p>
“你的眼結(jié)膜感染了,病菌已經(jīng)長在你眼睛上了,”她說。在她的伊博語中,“眼結(jié)膜”這個詞語聽起來既銳利又危險?!拔覀冞@就去給你買藥。記得一天服用三次。待在你的房間中別出來。等完全康復(fù)了再出來。”母親然后轉(zhuǎn)過身,對我說,“奧肯瓦,記得不要去靠近他。阿波羅這種病是傳染的?!睆乃笱艿恼Z調(diào)中可以聽出來這樣的信息:她無法想象我有任何理由去靠近拉斐爾。
之后,父母去了鎮(zhèn)上的藥店,回來時只買了一瓶眼藥水。父親把眼藥水帶到了拉斐爾的住處。這間住處位于我家房子的后院。他和其他男仆住在一起,我經(jīng)常可以聽到他們打斗的聲音。那天夜晚,我同父母一起去澳博拉街買阿卡拉餅?;貋淼臅r候我們卻產(chǎn)生了一種陌生感:拉斐爾沒有為我們開門,沒有為我們拉上臥室的窗簾,也沒有為我們挑亮燈光。在廚房,我們家則像是沒有人煙味的空間。當父母沉浸于思考而無暇顧及我的時候,我便偷偷地溜到男仆們的住處,然后敲響了拉斐爾的門。門是虛掩的。他躺在床上,而他狹窄的床則緊挨著墻壁。當看到我的瞬間,他變得極為吃驚,吃力地站了起來。我以前從來沒有來過他的房間。懸掛在天花板上的白熾燈所發(fā)出的光線在地上投下了暗影。
“你要干什么?”他問。
“不干什么。我過來就是看看你怎么樣了?!?/p>
他聳了聳肩膀,再次躺到床上?!拔乙膊恢罏槭裁磿眠@種病,不要靠近我?!?/p>
但我靠近了他。
“我三年級的時候就得過阿波羅,”我說,“很快就會消失的,別擔(dān)心。今晚你用眼藥水了嗎?”
他再次聳了聳肩,沒有說話。在桌子上的眼藥水還沒有打開。
“你還沒有用嗎?”我問。
“沒有?!?/p>
“為什么?”
他不敢看我眼睛,“因為我不會用?!?/p>
拉斐爾,一個會宰殺火雞并且能背動滿滿一袋子大米的人,居然不會將這種眼藥水滴到自己的眼睛。起初我覺得很吃驚,接著是搞笑,最后卻有些同情。環(huán)顧了他的住處后,我被其房間的簡陋所打擊——緊挨著墻面陰冷的床,歪斜的桌子以及位于墻角的灰色生銹金屬盒。我猜想在那個金屬盒子中裝著他所擁有的一切。
“我來給你點眼藥水,”我說。
我把瓶子取了過來,然后擰掉瓶蓋。
“不要靠近我,”他又說了一遍。
我已經(jīng)走近了他。我彎著腰朝向他,他猛烈地眨眼睛。
“就像《功夫》里面那樣深呼吸,”我說。
我摸著他的臉,輕輕地拉下他的左眼瞼,將藥水點進他的眼睛中。換到另一個眼睛時,我的力氣變大了,因為他的眼睛緊閉著。
“不,”我說,“別不好意思?!?/p>
他睜開眼睛,盯著我看。他的臉顯示出一種新生的光芒。我也從來沒有這樣欽佩過我自己。這件事讓我想到了科學(xué)課上,一粒玉米種子迎著陽光破土而出的場景。他觸摸了一下我的胳膊。而我則轉(zhuǎn)身要走。
“去學(xué)校之前,我還會來看看你的,”我說。
早晨,我又偷偷地溜進他的房間,幫他點完藥水后又偷偷地溜了出來。我坐上父親的車,到學(xué)校后便立即下車去上課。
到了第三天,拉斐爾的房間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變得格外熟悉。擺放整齊的家具對于我而言也像是某種歡迎。我給他點完眼藥水之后便仔細地打量他:他的嘴唇上方已經(jīng)長出黑魆的胡須,而在下巴與脖子之間有一塊醒目的癬。我坐在他的床邊。我們又一次討論《蛇形刁手》這部電影。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好幾遍這部電影。我們也討論很多之前談過的話題。在他安靜的房間中,所談?wù)摰囊磺卸己孟袷俏覀冎g的秘密。我們說話的聲音很小,幾乎都聽不見。他身體的熱量溫暖著我。
他站起來給我演示蛇的造型,后來,我們兩個都笑了,他把我的手緊握在他的手中。接著,他放開我的手,然后慢慢地離我而去。
“阿波羅終于消失了,”他說。
他的眼睛清澈。那一剎那,我竟然希望他的病不要恢復(fù)得這么快。
我做夢都和拉斐爾與李小龍一起為了正義之戰(zhàn)而練習(xí)武術(shù)。當醒來時,我的眼睛卻拒絕睜開。我使了很大的力氣才把眼皮撬開。眼睛有種強烈的蟄痛感。每眨一次眼睛,都似乎有一種粘白丑陋的液體要黏住我的眼皮。我感覺到眼皮底下有很多的沙礫。我擔(dān)心在我的體內(nèi)那些不該解凍的東西卻正在解凍。
母親對拉斐爾大喊,“你為什么要把這種玩意帶到我的家里?為什么?”她這種說法好像是拉斐爾故意把阿波羅交給她兒子一樣。拉斐爾沒有回答。沉默一直是他對她怒吼的回答。母親站在樓梯上,而拉斐爾卻站在樓下。
“他一直待在他的房間里,為什么會把阿波羅傳給你?”父親問我。
“不是拉斐爾傳給我的。我想是我們班的某個人傳給我的,”我對父母說道。
“你們班誰?”我本應(yīng)該預(yù)感到母親會這樣問我。那個時刻,我突然忘記了班上所有同學(xué)的名字。
“到底是誰?”她又問了一遍。
“切蒂·奧本,”最后我說出了第一個反應(yīng)在我腦海中的名字。他就坐在我的前排,身上總是有股舊抹布的味道。
“你頭疼嗎?”我母親問道。
“是的?!?/p>
父親給我?guī)砹吮乩硗ㄖ雇此?,母親則給依格博科維醫(yī)生打了電話。父母看起來都極為脆弱。他們站在我的房門口,看著我喝完父親做的美祿飲料。我很快就喝完了。我希望他們不要放一把扶手椅在我的房間。以前每次得了瘧疾而臥病在床時,他們都會坐在扶手椅上,距離我只有幾寸遠。當我因口中有苦味而醒來時,都會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床頭安靜地讀書,因此這一次我會讓自己盡快好起來,以此來解放他們。
依格博科維醫(yī)生趕來了,他用手電筒探視我的眼睛。他身上的科隆香水味很重,一直到他離開很久我都能聞到這種味道。這種香水很接近酒精味,我猜想這可能會加重病情。在醫(yī)生離開后,父母便在我的床邊建立了一個祭壇——在一個蓋著布料的桌子上,他們放了一瓶橘子味的葡萄適,一藍罐的葡萄糖,以及放在塑料盤中剛剛剝皮的新鮮橘子。他們沒有把扶手椅帶進來,但我知道在我得病的那一周家里添置了一把這樣的椅子。他們輪流給我點眼藥水。父親的動作很顯然比母親要笨拙,他總是把眼藥水點不到我的眼睛中,而是順著臉流下去。他們肯定不知道我點藥水的水平要比他們都高超。每次他們在我的眼前舉起眼藥瓶,我都會記得第一次去拉斐爾的房子幫他點眼藥水時,他臉上的表情。那個時刻,我被快樂所占據(jù)。
父母拉上了窗簾,我的房間也暗了下來。我厭倦這樣一直躺著。我想要看到拉斐爾,但母親禁止他踩入我房間半步,好像那樣做會讓我的病情加重。我多么希望他能過來看看我。他肯定可以假裝收拾被套,或者假裝送水而來我房間的。但是為什么他沒有來呢?他甚至都不過來說聲抱歉。我努力想要聽到他的聲音,但是廚房太遠了。當他和我母親說話時,聲音又太小了。
有一次在從衛(wèi)生間出來后,我本打算偷偷地溜到樓下廚房,看看拉斐爾在做什么。還沒有等到我行動,父親便隱約地出現(xiàn)在了樓下。
“孩子,是你嗎?”父親說,“你還好嗎?”
“我想喝水,”我說。
“我?guī)湍闳ツ?,你先回去,好好躺在床上?!?/p>
父母終于一同出去了。他們出去的時候,我正在睡覺,睜開眼睛后便感到了房間的空蕩蕩。我趕快跑到樓下的廚房,廚房也是空蕩蕩的。我懷疑拉斐爾是否在男仆的住處,因為白天他不被允許回自己的房間?;蛟S他就在自己的房間,反正父母又不在家。我走出去,來到了陽臺。還沒有看見拉斐爾,我便聽到了他的聲音。他正站在水龍頭旁邊,一邊將腳塞入沙子中,一邊同尼諾蘇教授家的女仆聊天。那個女仆的名字叫作約瑟芬。尼諾蘇教授有時候會把從老家?guī)淼碾u蛋送給父母一些,也不收任何錢。約瑟芬又帶了一些雞蛋過來了嗎?她高大又豐滿?,F(xiàn)在她已經(jīng)與他道別,但又遲遲不肯離去。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拉斐爾仿佛是另外一個人——他駝著后背,磨蹭著雙腳。他很害羞。約瑟芬用一種玩笑口吻和他說話,好像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取悅她。我尋找他的理由變得模糊不清了。
“拉斐爾!”我最終還是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轉(zhuǎn)過身,“哦,是你啊,奧肯瓦,你不是被禁止出來嗎?”
他說話的口吻好像我是一個孩子一樣,好像我們不曾在他昏暗的房間一起聊天一樣。
“我餓了!我的飯在哪里?”這是從我口中說出的第一句話,本打算讓聲音變得強硬,但最后卻聽起來很刺耳。
約瑟芬皺起眉頭,好像她要抑制住心中的某種狂笑。拉斐爾說了一些我聽不到的話,但是這些話中帶著類似于背叛的聲音。父母剛剛離開家,他便和約瑟芬搭上了話。約瑟芬離開了院子,拉斐爾朝我走來。他的襯衣前面臟了,有塊橙色的油圈,好像是來自湯中的棕櫚油。要是我父母還沒有回來,他肯定還會待在水龍頭旁邊瞎聊天。其實我的存在可以忽略不計。
“你想吃什么?”他問。
“你從沒有過來看我?!?/p>
“你要懂事,夫人說我不能靠近你半步。”
為什么他說話的口吻這么心不在焉呢?之前我也不允許靠近他半步,但我還是每天偷偷地去他的房間幫他點眼藥水呀。
“再怎么說,也是你給我傳染的阿波羅啊。”我說。
“對不起,”他敷衍地說。他的心已經(jīng)跑到其他地方了。
我能聽見母親的說話聲。我很生氣他們此刻回家。我和拉斐爾單獨相處的時間又縮短了,我的內(nèi)心有種破碎之感。
“你想吃香蕉還是甘薯?”拉斐爾問我,說話的語氣證明他并不在意我。我的眼睛更疼痛。他走上了臺階,而我則迅速地向后退,一直退到陽臺的邊緣。我的人字形拖鞋滑了一下,我便掉了下去。我的雙手和膝蓋支在地上,流出了血。我本想止住眼淚,但仍舊掉落下來。有一種強烈的羞辱感,我在地上一動不動。
“奧肯瓦!”我父親喊了一聲。
我躺在地上,膝蓋中仿佛有石頭在敲打。“拉斐爾把我推下來的。”
“什么?”我父母同時用英語喊出了這個詞語,“什么!”
那瞬間時間凝固了。
在我父親轉(zhuǎn)過身之前,在我母親扇他的臉之前,在我母親怒吼著讓他打包立即滾蛋之前,時間好像凝固了。我原本可以說出真相。我原本可以打破那種死寂。我原本可以說那只是一場意外。我原本可以收回自己的謊言。我原本可以讓我父母停止這場鬧劇。
但是我沒有。
欄目責(zé)編: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