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臺
1
收到開庭通知那天,彭宇又和我發(fā)生了激烈沖突。房間中能砸的一切幾乎都砸了,看著他歇斯底里的樣子,我離婚的心更堅定了:哪怕代價再大,也要離開這個男人。
“翅膀硬了想飛,好啊,我看你能飛多遠?!闭f著,彭宇將一個水杯狠狠地向我扔過來,我眼疾手快躥進書房將門反鎖上。
門外,彭宇繼續(xù)咆哮,以往這樣的時刻,我總會被碩大的恐懼包圍,但此刻,我不怕了,后天一開庭,這一切就徹底擺脫了。
正想著,手機上飛進一條微信:真的要離啊。
自從聽到我要離婚的消息,朋友們的關注度一直很高。
“必須離,我一天都受不了了?!?/p>
“可是,真的離了,你住哪兒去?”
好友的話讓我默然半晌,現在我們住的房子,雖是婚后買的,可卻是公婆出的首付,精明的公公只有一個條件:房產證要寫他的名字。
當時我不想同意,可我和彭宇沒那么多錢,再者,彭宇又是獨生子,即便寫他父親的名字,房子也不會出什么問題。
我自認想到了種種可能,唯獨卻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天。
從這一點上看,已經去世的公公眼光比我毒,他應該是從蛛絲馬跡中早就預見到了我和彭宇分崩離析的可能了吧。
其實,何止公公呢,所有認識的人,誰又看好過我和彭宇!
無論學歷還是性格,彭宇和我都明顯不搭界。只有技校文憑的他,為人處世粗粗拉拉的,活像一個二愣子。我呢,雖不是高級白領,可在三尺講臺上教書育人這些年,知書達理,人人稱道。
當初之所以會嫁給彭宇,不過是因為他是本地人,家境殷實,人又生得頗有幾分相貌,那時候單純的我以為男人都是可以改造好的,現實卻給了我當頭棒喝,婚后彭宇不但沒有接受改造,反而將粗俗無知愈演愈烈。
尤其是有了女兒后,彭宇更囂張了。抽煙喝酒打麻將,天天無所事事地混來混去。我一說他,他還理直氣壯:“有爹媽留給我的門市房,單吃房租就比你工資高。”
確實,公婆給彭宇留下了不小的資產,因為拆遷他們家得了三套門市房,一年的租金能頂我三年的工資。但彭宇還不到四十歲,這么早就靠啃老過生活,也太沒出息了。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和彭宇的話越來越少,直到女兒上初中,我借口輔導孩子功課,和彭宇正式分居了。
離婚的心,不是沒有過,可一看到女兒,又氣餒了。身為教師,我太知道單親家庭對一個孩子的傷害了。除了女兒這個因素,當然也有經濟方面的考慮。以我一個人的工資養(yǎng)活我們母女倆,實在有點吃力。
一來二去,湊合到現在,彭宇卻越來越過分了。上半年,我爸動手術,手術費十萬,家里沒錢媽媽只好找到我。我去找彭宇,他一個子兒都不往外拿,還嚷嚷什么以后連吃飯都要和我AA制。
我徹底心寒,一怒之下提出離婚。
彭宇惱羞成怒,對我大打出手后揚言,真要離婚,我必須凈身出戶。
看著身上的傷痕,我突然覺得這種日子真的沒法過下去了,絕望之下,也顧不得女兒了,跑到法院遞交了離婚訴狀。
2
彭宇的反應讓我頗為解恨。他一直無所顧忌應該是拿準了我離不開他,可是,當我真受夠了一切,什么困難就都不是問題了。
正琢磨著,突然發(fā)現,門外好像安靜好久了。
偷偷打開一條門縫,客廳的地板上一片狼藉,我以為彭宇出去了,趕緊收拾兩件衣服想去朋友家躲兩天,一出門卻赫然看到彭宇斜躺在玄關處的地板上,面色青紫,嘴角歪斜。
看到我,他艱難地眨眨眼睛,目光中滿是從未有過的乞求和可憐。
我嚇得失聲尖叫,瞬間想到猝然去世的婆婆,她當年好像也是這樣,沒到半個時辰人就沒了。急性心梗,這種可怕的病癥發(fā)作之前沒有半點征兆,一旦發(fā)作,黃金搶救時間非常有限。
手機!手機在哪里?慌不擇路地跑回書房去抓手機,手指哆嗦得幾乎無法摁鍵。
120摁完后,正待接通,心中忽然一個閃念:真的要救彭宇嗎?
瞬間,腦子里萬千念頭呼嘯而過:如果彭宇死了,我的所有麻煩也就全部解決了。別說現在住的房子,就連公婆遺留的那些門市房,也會全部歸到我和女兒名下。更重要的是,彭宇的死,完全意外,和我沒有半點關聯。
如果有人追問起來,我完全可以說彭宇因為收到開庭通知大發(fā)雷霆,為了避免被打,我逃了出去,至于他為什么發(fā)病,只有醫(yī)生知道。
這么一想,我哆嗦著放下手機,在房間里團團轉了幾圈后,看到彭宇雙眼緊閉橫躺在地上,臉色越來越蒼白。
這下我更害怕了,即便打了120彭宇能救過來,指不定會有什么后遺癥呢。萬一他癱了,我還怎么和他離婚啊,就是理由再充足,法院也不會判。更何況,左鄰右舍七大姑八大姨的唾沫星子也會淹死人。
一想到我的后半生有可能要完全貢獻給這個早就半點感情都沒有的男人,我不哆嗦了,心也狠下來。
不,我不能救他。
不救他,難道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面前嗎?
我好像也沒這個膽兒。又想了一會兒,我決定先下樓,佯裝去買菜或者隨便干什么,只要不在現場就好。
這時,彭宇閉著的眼睛猛地睜開,那種目光啊,就像落水的人看見一截浮木,讓人不忍卒視。
我實在沒有勇氣對接他的目光,垂著頭快步繞過他,正彎腰換鞋子,彭宇忽然做了一個讓我魂飛魄散的動作,他那一直平放的胳膊,猛地搭到了我的腳踝上。
他應該是明白了我的選擇,想做垂死的掙扎。我吃了一嚇,慌亂中一低頭,正撞上彭宇的目光,已經狠下來的心,驟然軟了。
彭宇的眼中,滿是晶瑩的淚。他動不了,就那么哀求地盯著我,求生的欲望讓他整張臉都扭曲變形了。
我一動也動不了了。
摁出120之前,滿心只有一個念頭,如果彭宇就這么死了,即便得到了他的萬貫家財,這輩子我也甭想睡個安穩(wěn)覺了。
3
呼嘯的120帶走了彭宇,我跌坐在地上好久,才在鄰居的催促中爬上了出租車奔向醫(yī)院。
彭宇無論是死是活,我這個妻子都應該在場的。
到醫(yī)院不久,女兒趕來了,一見面,孩子的眼淚嘩嘩地:“媽,我爸不會有事吧?”
抱著女兒那個瞬間,我慶幸自己最終還是打出了那個電話。彭宇即便是個再不合格的老公,他也是女兒的父親。
臨近傍晚時分,彭宇的搶救結束了。
“幸虧送來及時……”聽到這句話,我兩腿一軟,差點癱到地上。
彭宇救過來了,至于有沒有后遺癥,還得看恢復的情況。
雖然我已經給彭宇請了護工,可女兒堅持不離開醫(yī)院,她說要親自等到爸爸睜開眼睛才肯走。
聽了女兒的話,我心里無端一沉,驟然想起彭宇發(fā)病時自己的退縮和猶豫,所有這一切,彭宇都再清楚不過了,如果,我是說如果他沒有喪失說話能力,以我對他的了解,一定會在第一時間將這個事兒大張旗鼓的。
這么一想,后背上的冷汗下來了。女兒若知道了真相,會怎么想?更恐怖的還有那些親戚朋友,他們若知道我差點就親眼看著老公死去,無論彭宇有什么不對,我都會成為千夫所指的狠毒女人。
怎么辦?
看著依然昏迷的彭宇,我沮喪又后悔,心中甚至閃過那樣的念頭:讓彭宇變成永遠的啞巴吧,哪怕我伺候他一輩子。
第二天凌晨時分,彭宇醒了,聽到動靜我第一時間跳起來,正撞上彭宇轉過來的目光。
他好像有點茫然,仔細辨認了我很久,終于認出后,猛然打了一個激靈似的一震。我也跟著一震,很顯然,彭宇記起了一切。
“囡囡……”
天啊,彭宇喊女兒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這時,睡眼惺忪的女兒已經撲了過來,他們父女倆,哽咽得都說不出話來了。
我就像一個罪犯等著命運的宣判??蛇^了好久,還是沒有聽到彭宇開口。
悄悄看過去,他只是滿懷深情地看著女兒,眼中全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和欣慰。
第一天,彭宇沒有說;第二天,彭宇還是沒有說。
第三天,女兒安心去上學了,趁護工沒在,我走到彭宇床前。這幾天,愧疚和恐懼簡直要折磨死我了,我想向他懺悔。
彭宇靜靜地看我一眼,輕輕搖了搖頭:“無論怎么說,我還是感激你。”
我無地自容地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本來,我還想若自己能完全恢復,再懇求你不要離婚,現在看,我的腿基本不能恢復到以前了,你愿意離,咱們就分開吧,現在住的房子給你,女兒隨便她自己選擇跟著誰,我媽去世的時候,留下了十萬元,也都給你……”
我震驚得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彭宇說出的話嗎?
“恩恩怨怨再多,只要一想到如果沒有你,我可能連這條命都沒了,一切也就放下了?!?/p>
說完,彭宇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一顆淚緩緩從他的眼角滑下來。
出院后,瘸了一條腿的彭宇請律師按照他所說的,起草了一份離婚協議書??粗菑垍f議書,再看看手機上女兒大笑的屏保,我無論如何也沒法寫下自己的名字了:一場大病讓彭宇完全換了心性,那么有沒有可能,這場大病也會完全改觀我們原來的婚姻生活呢?
我想試試看,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這個家一個機會。如果我們這個家庭會出現幸福,那一定是當時的善念帶來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