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學明 羅星[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24]
《秀拉》對美國黑人女性傳統(tǒng)家庭倫理觀的顛覆與升華
⊙滕學明 羅星[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24]
本文從文學倫理學的角度分析了托妮·莫里森早期小說《秀拉》的主人公秀拉在追求自我的過程中,其傳統(tǒng)家庭倫理觀所發(fā)生的巨大變化與意義。她的追求自我由一系列沖突構(gòu)成,這些沖突既可歸咎于她家庭結(jié)構(gòu)的危機——兩性極不和諧的狀態(tài),也可歸咎于其父權(quán)形象的模糊:家庭中由于男性擔當?shù)娜笔Ф钜栏阶兊貌豢赡堋W詈?,秀拉的自我追求盡管沒有成功,但借助自己的替身奈爾,她實現(xiàn)了對黑人女性傳統(tǒng)家庭倫理觀的升華,從而使她的個人奮斗邁入了清醒自覺的新階段。
《秀拉》 家庭倫理 自我追求
《秀拉》是托妮·莫里森早期的一部非常具有創(chuàng)新性和實驗性的小說。它塑造了一個敢于反抗男權(quán)和世俗的黑人女孩秀拉:一個新時代的黑人女性,受過高等教育,敢愛敢恨,勇于追求個人自由。她深刻地意識到在種族主義的觀念下,黑人是受壓迫者,但在黑人內(nèi)部,女人卻又是受壓迫者。在這樣的情形下,傳統(tǒng)黑人家庭倫理對家庭關(guān)系的維系和對人的精神的救贖功能脫離了應有的軌道,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價值也漸趨衰落,追求個人自由成了這一時期非裔女性的新家庭價值觀。
20世紀60年代美國黑人和婦女權(quán)利運動波瀾壯闊、聲勢浩大,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針對白人提出的“黑人丑陋”觀點,一些黑人簡單地提出“黑人是美的”,對此,托妮·莫里森提出:“人類生活由于世界上最表面的東西——身體美——而遭到徹底毀滅……‘黑人是美的’這一口號……無非是對一個白人概念的反其道而行之,而把一個白人概念翻轉(zhuǎn)過來仍然是白人概念……并且完全是白人的那一套,致力于這個問題是理智上的無可救藥。”①她的這一思想在小說《秀拉》中得以發(fā)揮,并以極致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女主人公秀拉不再試圖通過白人制定并被黑人內(nèi)化的審美標準以得到自我認同,而是走到了絕對的反面——她鄙視傳統(tǒng)的幸福模式,抗拒瑣碎的家庭生活,以致連同家庭模式這一浪漫外衣也一并摧毀。
相對于白人女性,被邊緣化的美國非裔女性的處境非常艱難。臨終前,秀拉對奈爾說:“我認識的所有男人都把孩子扔下不管?!本退募彝ザ?,確實如此:外祖母夏娃被丈夫無情拋棄;對唯一的兒子布朗,夏娃因為他自甘墮落,逃脫作為一個男人、一個兒子應承擔的責任和義務,而毅然選擇結(jié)束他的生命,用這種極端方式保全他的尊嚴和獨立;秀拉自己的丈夫不辭而別,離家出走(雖然后來短暫回來過一次)。因而,依附于男性或男性對秀拉的性格形成產(chǎn)生很大影響是不可能的。在秀拉的家庭中,性格剛烈的獨腿外祖母夏娃和有性開放意識的母親漢娜,對她性格的塑造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夏娃年輕時被丈夫拋棄,為了養(yǎng)活三個幼小的孩子,她走投無路,便“把腿放到火車輪底下軋掉,然后要人家賠償”,但是“不管她丟掉的那條腿命運如何,剩下的那條倒確實穿戴得整整齊齊……而且她從來不穿太長的裙子來遮掩缺了的左腿”。盡管由于坐了輪椅而變矮,但她剛強的性格卻使人覺得同她講話時永遠必須仰視她。她的這一性格對秀拉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母親漢娜對秀拉的一個影響是在其幼年時期。一次,秀拉無意間聽到母親說她不喜歡她,“就像我愛秀拉一樣,我根本就不喜歡她”。這無意間的否定使母女間的天然感情開始破裂。相對這個影響,漢娜對秀拉的另一個影響更大,也更加深刻:由于丈夫里庫斯英年早逝,她便有了一個接一個的情人,整日過著放蕩不羈和糜爛的生活。她給了秀拉以反傳統(tǒng)的女人形象和母親形象。從母親那里受到了開放的影響,在外出求學十年又重新回到家鄉(xiāng)后,秀拉對男人的態(tài)度同母親如出一轍。即使對兒時好友奈爾的丈夫裘德她也不放過,玩弄之后便毫不客氣地拋棄。小說中,她與盡可能多的男人偷歡,然后把他們拋棄。她的這一舉動使女性擺脫了被挑選、被支配的地位,顛覆了傳統(tǒng)家庭倫理,瓦解了男權(quán)政治。正是通過對床伴的自由選擇,秀拉確認了自己的主體存在。她“把以前的性別范疇重新語義化,把意思和意義掌握在自己手里,克服了傳統(tǒng)上關(guān)于女性的聯(lián)想”②。對秀拉而言,她認為,即便死也要“像一株紅杉一樣死去”,而不是像其同伴一樣——“她們像樹樁一樣死去”③。小說中,她的另一舉動更是徹底地摧毀了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她把年邁的外祖母送到無人照看的養(yǎng)老院,并把她的支票、保險金等轉(zhuǎn)到自己名下。
秀拉的摯友奈爾是秀拉的另一個自我。斯萊索格說:“作家們都非常青睞這種手法,看重一個自我對立兩面分歧的解決,不管是男女之間還是特權(quán)階層和被壓迫階層間。”④秀拉和奈爾實際上是一個整體的兩面,代表了非裔美國女性的完整自我。對處于多重危險和相互連鎖的壓迫制度下的非裔美國女性而言,同一群體中同伴的命運緊密相連。夏娃在養(yǎng)老院里對奈爾說:“你也罷,秀拉也罷,又有什么區(qū)別?”“你倆太像了。你們之間從來就沒有什么區(qū)別?!彼齻冎g有許多共性,互為補充,以致最后活著的奈爾代表秀拉完成了她對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升華。
小說中,當奈爾看到母親在列車上對白人露出輕浮挑逗的笑容時“既感到興奮又覺得可恥”,因而她自言道:“我就是我。我不是他們的女兒。我不是奈爾。我就是我。我?!边@一新認識否定了她心目中母親的權(quán)威,形成了她獨特的自我?!八齻儍蓚€都是獨生女,都感到十分孤寂”,而在這孤寂中還有另外一個人同她一起分享,這讓她們非常陶醉,相互支持,“他們的相遇是十分幸運的,因為他倆彼此對對方成長都有利”,秀拉“把奈爾當作知己,也當作自身……她們在彼此的性格中得到了寬慰”。在奈爾受到一幫白人孩子的欺負時,秀拉挺身而出,這時她的冒險沖動性格顯露無遺。她帶上夏娃的水果刀,對著那些孩子出乎意料地劃破了自己的手指頭,“既然我能對自己這么干,你們想想我會對你們怎么干”。當她們眼望著男孩“小雞”溺水身亡時,她們成了脆弱生命的共同見證人。這一意外事件使她們有了更進一步互相支持的需要。
然而,“她的父母已經(jīng)成功地把她曾經(jīng)有過的任何閃光和聲響全都磨滅了”。奈爾最終向現(xiàn)實妥協(xié),按社會規(guī)約,以婚姻為歸宿,回歸到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中,但這一決定并沒有讓她感到快樂,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俺撕托憷谝黄?,她是從來不肯進取的……只有與秀拉在一起時,她的這種品格才能自由馳騁?!敝钡绞旰笮憷瓪w來,奈爾死水一般的生活才又重新掀起波瀾。但秀拉本色不改,并且繼承母親開放的性格,用自己的身體表達訴求。她同奈爾丈夫裘德的越軌雖然深深傷害了奈爾,卻讓奈爾突然意識到自己對丈夫的感情居然比不上對秀拉的思念,甚至當她心懷憤怒時,還仍然想著秀拉說過些什么。在秀拉彌留之際,奈爾去看望她,她們的思想有了更深的交流。她對秀拉說:“你不能全靠自己。你是個女人,而且還是個黑種女人。你不能像男人一樣去行事。你不能擺出一副獨立自主的樣子走來走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想扔什么就扔什么?!毙憷瘩g道:“我了解這個國家里每個黑種女人在做些什么……她們是像樹樁一樣等死,而我,我像一株紅杉那樣等死,我敢說我確實在這個世界上生活過……我有自己的頭腦,也有自己該想的事,也就是說,我有我自己。”盡管秀拉窮其一生在追求自我,她的存在是“黑人婦女英雄主義的勝利”⑤,但最終她并未真正如愿地實現(xiàn)自我。盡管如此,她生命的最后一點力量卻點燃了奈爾心頭的希望,讓她對自我,對家庭開始重新審視。小說結(jié)尾時,當奈爾喊出“這么長時間,這么長時間,我以為我在想念裘德……我們是在一起的女孩……噢,天啊,秀拉,女孩,女孩,女孩女孩女孩”時,她已經(jīng)從秀拉身上找回了童年的“天然和真實”,她的家庭倫理得到了進一步升華。
綜上所述,《秀拉》超越了以往非裔作品書寫種族歧視和性別歧視的范疇,以顛覆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方式開啟了探尋主體自我的主題,在黑人文學女性形象的創(chuàng)造上具有了里程碑式的意義。
①[美]托妮·莫里森:《最藍的眼睛/秀拉》,陳蘇東、胡允恒譯,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版,第13頁。(以下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②繆朗山:《西方文藝理論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40-41頁。
③Morrison,Toni.Sula[M].New York:Alfred A.Knopf,1973:134.
④Slethaug,Gordon E.The Play of the Double in Postmodern American Fiction[M].Carbondale:Sou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1993:2.
⑤王守仁、吳新云:《性別·種族·文化——托尼·莫里森小說創(chuàng)作》,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2頁。
作者:滕學明,文學博士,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美國少數(shù)族裔文學中心成員,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英語學院副教授;羅星,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英美文學在讀碩士研究生。
編輯:魏思思E-mail:mzxswss@126.com
本文得到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2014年度一級學科建設(shè)資金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