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 朱東君
釋永信昂首闊步走了出來。
這是兩會期間的河南大廈,門外擠滿記者,采訪必須由代表、委員親自領進去。一身僧袍的釋永信太打眼,無數(shù)攝像機、相機、錄音筆開始拼命晃動。釋永信一臉坦然、無所畏懼地走到《環(huán)球人物》記者面前:“來!”眾目睽睽之下,他領著女記者,到警衛(wèi)值班室簽了字,穿過廣場,走進賓館。整個過程,他連頭都沒有低一下。反而是記者刻意與永信方丈保持了一定距離,生怕被媒體鏡頭拍出什么“新聞”來。
“我們現(xiàn)在不怕有干擾,就怕被誤讀?!贬層佬糯蜷_房門,拎起水壺,燒水,沏茶。這是他和《環(huán)球人物》記者的第四次見面,門外,有關他斥資約2000萬元人民幣在澳大利亞買地、修建分寺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他平靜開腔:“是,有這事?!?/p>
《環(huán)球人物》:為什么要在澳大利亞買地?
釋永信:其實這是9年前一個少林洋弟子的愿望。2006年,國際奧委會和北京奧組委特邀澳大利亞著名畫家比利奇到少林寺采風,他受到少林文化的感染,決定皈依,并且立志讓少林文化落地澳大利亞。他的設想得到了澳大利亞悉尼附近的肖爾海文市市政府的熱情回應。我們考察了兩年,市政府在當?shù)卦∶竦闹С窒拢瑳Q定拿出沿海包括森林、牧場、濕地保護區(qū)在內的1248公頃土地,將其永久產權以很優(yōu)惠的價格出讓給少林寺,希望少林文化能給當?shù)貛矶鄻有院突盍Α?/p>
《環(huán)球人物》:為什么拖到今年才實施呢?
釋永信:我一直沒有積極推動,甚至幾次萌生退意。因為規(guī)劃公司和少林寺在澳大利亞的代表建議我們采取復合開發(fā)模式,除了建寺院禪堂、功夫學校、佛醫(yī)養(yǎng)生和草藥園區(qū),還要建度假酒店、高爾夫球場、商業(yè)服務設施等。但我希望這個項目定位為“回歸自然和實證傳統(tǒng)的少林禪修中心”,要考慮可持續(xù)發(fā)展,而不是什么酒店和商店。事情一直拖到2015年1月23日,這是合約規(guī)定的土地付款日。在此之前,我向他們市長表達了退出的意愿,沒想到她表示:“我們支持你,這塊寶地政府只希望交給少林寺?!狈鸺抑v求“隨緣不變,不變隨緣”,既然雙方有這樣的共識,我們就買了下來。
《環(huán)球人物》:這筆錢從哪里來?
釋永信:為付清412萬澳元(約合1950萬元人民幣)巨款,我發(fā)動海內外少林弟子一起籌款。這筆款來源于十方,也會用于十方。
《環(huán)球人物》:今后會建高爾夫球場和度假酒店嗎?
釋永信:我的理想是土地買來后越簡單越好,不再花很多經(jīng)費。那里有森林、牧場,我們可以種莊稼、蔬菜和水果,自食其力。少林寺多一個下院,多一個道場,我們就多一種生存方式。我們擁有這塊土地,能夠解決少林寺幾十代人的生存和傳承。而且還能把少林文化傳播到澳大利亞,不失為一件好事。
《環(huán)球人物》:這個項目誰來運營管理?
釋永信:我們的運營管理會很簡單,就在那里組建一個僧團,還有一些居士和少林文化愛好者共同參與。我們考慮的不是投資與回報這種關系,我們的回報周期可能是少林寺下一個1500年,而不是當下,這種回報就是別人對我們的認同和參與。
《環(huán)球人物》:今年兩會您提出建議,希望宗教物產權劃歸國有,和這件事有關嗎?
釋永信:現(xiàn)在國內廟宇的所有權比較模糊,文物、旅游、教育等部門都管理著一些廟宇。少林寺在登記時,法人一欄寫的是“其他法人”,產權歸屬一欄寫的是“其他產權”,這就是產權不清晰。正因為產權模糊,所以大家都想管。我認為廟宇的產權應該歸國家所有,這樣才持久、安全。這些法律上的事情我們呼吁多年了。我說這些,還不知道外面又咋罵我呢,但我作為佛教徒,要擔當這樣的責任,先提了建議再說。
《環(huán)球人物》:這兩年佛教越來越熱,有人修密宗,有人修禪宗,您怎么看?
釋永信:禪宗也好、密宗也好,都是佛教在不同地區(qū)的不同法門,也就是修行習慣。這些都是學者劃分的,出家修行的人不必分得那么清楚,不必有比較。佛教的本質是一致的,大家都通過戒、定、慧,達到開發(fā)個人的智慧,生活得更圓滿、更自在,并最終解脫的目的。佛教很包容,有八萬四千法門,不同程度的修佛者都能找到適合自己的修行方法。有個故事說的是佛祖釋迦牟尼帶著弟子路過一片森林,從地下?lián)炱鹨黄瑯淙~,對弟子說:佛法就像森林里的一片片樹葉,有很多善法,皆為佛法,就看你自己的修為。
《環(huán)球人物》:一個人如何判斷自己的修行程度,選擇適合自己的修行方法?
釋永信:佛教提倡修行靠自己,“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瓶水是冷是暖,只有你自己喝了才知道;你是否喜歡喝,也只有你自己知道。就像你們寫稿子一樣,自己不搞深度調查就寫不出好稿子。我們提倡個人修行,自己去體悟感受。自己不實踐,再好的經(jīng)書和師父也幫不了你。
《環(huán)球人物》:南傳、北傳佛教有何不同?
釋永信:在歷史上,佛教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南傳佛教,一部分是北傳佛教。南傳佛教由印度往南傳,如斯里蘭卡、泰國、緬甸、老撾、柬埔寨等。這些地方氣候跟印度差不多,僧人不用勞動,較多保留了釋迦牟尼佛的生活方式,斜披袈裟,袒露右肩,靠托缽生存,因此廟很小,一間房子就夠了。
北傳佛教就是大乘佛教,也稱大眾佛教,是佛教改革的產物。大乘佛教以中國為中心,影響了日本、越南、韓國,甚至影響了歐美。它吸收了儒道兩家的思想,完全中國化了。大乘佛教注重廟產,自勞自耕,今天的少林寺就一直秉承這一思想。此外,大乘佛教菩薩多,經(jīng)典多,宗派多。一個菩薩,一個經(jīng)典,就是一個宗派。
《環(huán)球人物》:您曾說“不胡思亂想就是禪”,能解釋一下這句話的含義嗎?
釋永信:禪要求戒、定、慧,由“戒”到“定”,再由“定”生“慧”。簡單說,不胡思亂想,就是做事情要專一:你做記者每天要寫好稿子,我做和尚每天要撞好鐘。
我發(fā)現(xiàn)這些年來求佛、學佛的人都是一上來就問智慧、求智慧,直接就想修成“慧”。須知釋迦牟尼佛在涅槃時就說過,要“以戒為師”,沒有“戒”這個根基,如何得到“慧”?同樣,沒有“定”這個過程,也修不到“慧”。禪宗的“定”是參禪打坐。少林寺每年舉行禪七法會,目的就是要讓大家通過修禪習定來獲得大智慧。正所謂禪堂才是選佛堂。當然,“定”也有其他的辦法,如誦經(jīng)、抄經(jīng)、放生、慈善等。一開始就追求“慧”,去聽各種講座,參加各種儀式和活動,只能算是獲得一種知識,不是獲得智慧。如果沒有用到實修上,對修行也就沒有太大的幫助。現(xiàn)在我們更應該注重佛教的本質和回歸。
《環(huán)球人物》:中國禪和印度禪有何區(qū)別?
釋永信:我去過印度、尼泊爾等地,禮過佛祖圣跡,也潛心研讀過歷史,印度禪的確和中國禪不一樣。印度禪重視傳統(tǒng)的禪定,就是專門沉思冥坐,遠離人世進行苦修。印度許多僧人禪修的功夫非常高超,達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但是達摩祖師來到中國之后,禪風翕(音同西)然一變,禪融于生活,禪就是吃飯睡覺,禪就是日常生活,隨處可以參禪,隨時能夠覺悟。正所謂“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這就是中國禪與印度禪不同的地方。
《環(huán)球人物》:所以中國禪總有入世的色彩。社會上一直對您有很多爭議,是不是因為您太入世?
釋永信:不是我太入世,是我善于接受新事物。因為我滿世界跑,每年有1/6的時間在國外。很多先進的東西我先接觸到,接觸了就要用,這樣太超前別人就不理解了。
其實,人一生的幾十年中,不可能天天都那么苦行,天天都那么精進,這樣做身體也受不了。所以我們住在寺廟,追求的是平常心、長遠心,要學會用一生的時間來修行,用一生的時間來用功。入世也好,出世也好,修行不需要轟轟烈烈,更不能大起大落。
《環(huán)球人物》:佛門講求“六根清凈”,您能做到嗎?
釋永信:社會上看我們出家人的生活,往往外表看得多,其實,我們有自己的生活原則?!傲鍍簟笔且笪覀儍艋粘I?,只要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心性清凈,那么我們的意念就自然而然地隨之清凈了。一個人平時修行福德深厚,他坐起禪來,境界就高;如果一個人平時業(yè)障深重,他坐禪坐一輩子,也沒有境界。
我經(jīng)常對僧人們說,“諸惡莫作,眾善奉行”,希望大家能領會我老調重彈的苦心,因為這才是我們真正的活法。
《環(huán)球人物》:您每天應酬很多,這會不會讓您離“真正的活法”越來越遠?
釋永信:出家人無所謂忙,“動身,不動心”。在少林寺當方丈很辛苦,每天要堅持領眾修持,還要關注少林寺的發(fā)展,占用了我很多時間。所以,我也不希望一直在這個位置上,希望有好的接班人,自己早點退下來。到那時,我就輕松自在了,能跟其他僧人一樣,每天待在禪堂里坐禪,甚至回到山里邊去閉關。
《環(huán)球人物》:您現(xiàn)在的生活和出家時想象的生活差距大嗎?
釋永信:應該是有差距的。剛出家的時候,就想著過上山林的生活,悠閑自在。出家后一看,佛教面臨這么一個時代,一個現(xiàn)狀,我就潛心思考怎樣傳承,怎樣振興,怎樣使少林寺發(fā)揚光大。我認為這是我作為出家人的責任。
我今生今世能不能夠成佛作祖,這且不去講它,我至少能為佛教界做一些事情,這也是一種修行,一種功德吧。
《環(huán)球人物》:您平時也用新款手機和電子產品,這不違背修行者的清規(guī)戒律嗎?
釋永信:我們是生活在新時代的僧人,應該利用這些技術,讓它們?yōu)榉鸾谭?。上世紀90年代初,河南最早開通一批模擬手機,我們的僧人就開始用了。少林寺辦網(wǎng)站也很早,1996年就開始了。過去在藏經(jīng)閣里保存一本書很不容易,核對一個名相也很不容易,現(xiàn)在網(wǎng)上很容易就查到了。
我們出家人看待世間萬物講的是因果,任何一個新事物都是因果的表現(xiàn)。我們善于去接受,并視為一種工具,一種方便。我們用出世的眼光來看待入世的事物,自然也就能夠以智轉境而不被境所轉。
《環(huán)球人物》:網(wǎng)上什么內容都有,僧人怎么約束自己?
釋永信:依我看來,關鍵是僧人的信仰是否堅定。少林寺的寺規(guī)是祖師們定下來的,初進寺院有“三皈五戒”,沙彌(7到20歲之間,沒有受滿各種類戒律的出家男子)要守“十戒”,像我們受過具足戒(年滿20歲的出家男女要守的各種類戒律)的僧人,要守250條戒律。寺院每個堂口還有清規(guī),客堂、禪堂、齋堂、殿堂包括方丈室都有規(guī)約,都很嚴格。
僧人之所以接受這么多戒律清規(guī),是因為我們有信仰。出家修行并不像一些人想象的那樣清風明月,詩情畫意,同樣要面對很多問題,如果信仰不堅定,就會陷入新一輪的煩惱。相反,信仰堅定,網(wǎng)絡上那些干擾算什么呢?
《環(huán)球人物》:您怎么看出家人的七情六欲?
釋永信:和尚不準有婚姻戀愛關系,否則就犯根本大戒,要離開僧團,沒有一點含糊。人的七情六欲生之俱來,沒有這種欲望就沒有必要修行受戒,因為他沒有犯戒的能力,哪里還用得著修?我們佛教要的是六根俱全,有七情六欲的人,更提倡童真入道,這樣才具有挑戰(zhàn)性。要你依靠自己的定力和修行來克服,從而更加磨練你的信仰和意志。
《環(huán)球人物》:為什么要讓少林寺品牌化?
釋永信:因為我不想少林寺成了搖錢樹,誰都能拿去搖一搖。2002年,日本商標事務所的一位負責人給我提供了日本國內注冊的含有“少林”“少林寺”“少林拳”“世界少林寺”等商標的報告,一共有272項。他提醒我:“你們再不行動,這個世界都快搞不明白誰才是正宗的少林寺和少林文化繼承人了。”我起初不太相信,后來有一次出席海外活動,當場被要求提交申請,因為別人已經(jīng)在當?shù)刈粤松倭炙律虡?,我們成了“冒牌貨”。這對我們觸動很大?;貋硪豢?,國內也一樣,少林寺門口都成了一條商業(yè)街,到處是假的“少林秘方”和“少林武僧”。所以我們決定主動注冊。但按照當時的法律規(guī)定,寺廟無權注冊商標,只有成立一家有限公司,才有資格。“河南少林寺實業(yè)發(fā)展有限公司”就在此背景下成立了。
當時外界有諸多不解:寺院成立公司是不是太商業(yè)化了?可是作為傳承人,如果失去對它的控制,少林文化的氣脈就會中斷,這是無可挽回的損失,我承擔不起。
《環(huán)球人物》:據(jù)說少林寺在海外有40家公司了?
釋永信:應該說是有40多個少林文化中心,100多位少林弟子。我們還在歐洲和北美地區(qū)成立了少林聯(lián)合會,舉辦少林文化節(jié)。這些文化機構全部是在當?shù)卣?、社團和愛好者的主動邀請下落地都市社區(qū)的。當?shù)孛耖g組織和政府都拿出最優(yōu)惠的條件支持我們,但由于少林寺本身財力有限,只能量力而行,靠少林派出的法師和當?shù)貝酆谜吖餐冻?,才贏得持續(xù)發(fā)展。
《環(huán)球人物》:少林寺發(fā)展面臨什么難題?
釋永信:難在我們身處一個商業(yè)社會,外界給少林寺貼上了商業(yè)化標簽。其實山門以外的事情,我完全管不了,那些武館、武校、旅游公司,和少林寺沒有任何隸屬關系??伤麄兪巧倭炙碌泥従?,我又能說啥?對我們來說,面對商業(yè)化大潮,你不化它,它就必然化你。我們必須因勢利導、濟世度人,而非被商業(yè)給“度”去了。
《環(huán)球人物》:現(xiàn)在少林寺有經(jīng)濟壓力嗎?
釋永信:我們講求一切隨緣,錢多了多做點,錢少了少做點,沒錢就不做,所以不存在壓力,我們沒有外界以為的煩惱。
《環(huán)球人物》:您在少林寺是否拿工資?
釋永信:我們出家修行,這一塊看得很淡。我們拿的不是工資,是生活補貼,僧人吃穿用都由寺廟供給,每人每月發(fā)一兩百塊錢“單金”,用來買個人必需品。補貼稍高的是執(zhí)事和悅眾。執(zhí)事是寺院里面的管理層,悅眾是每天上殿、監(jiān)理佛事的人,信徒給他們的供養(yǎng)多一點,但也多不到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