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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道爾基

      2015-07-21 14:53:16梁積林
      山花 2015年12期
      關鍵詞:矮個子李鐵道爾

      梁積林

      尋找道爾基

      梁積林

      幾朵云,剛才還是灰白的,隨著夕陽的下墜,仿佛滲出的一滴血,一下子洇紅了整個西天。相隔不遠的兩群馬,這個群里嘶鳴上一聲,那個群里就緊接回應上一聲,持續(xù)著,像是扯著一把無形的大鋸在不停地鋸著這個安寧而又惶惑的暮晚。是的,一只土撥鼠躥出老遠了,又轉過身,向著那兩個穿過草原大野的身影怪乍乍地叫了幾聲,像是驚駭,像是抵觸,又像是歡呼,既而,拖著暮色,跑向遙遠的大山里。

      那兩人一前一后,前面的那個把兩只手環(huán)臂放在腹部,手腕處搭著一件灰色的外衣,神情里透出一種漠然而又沉滯的凝重。在他皺眉間,臉上憷憷地動了幾下,已加固了心里的防堤,或者說,他又吃重地打定了一個什么主意。

      “天就黑了。”

      在他轉身向后面的人說話時,陰陰的臉上,又帶出一股暮氣。他似乎被后面那人嚴肅而刻板的神情阻遏了一下,把將要說出的后話往喉嚨里縮了縮,但終究還是無法克制地,不過稍有瑟縮地說了出來。

      “反正到不了了,前面有個水房,在那里緩上一晚上了再走,明天中午就到。”

      “緩?”這個字像是暗藏玄機的一把鎖子,在后面那人嘴里掂量了幾遍,才打開似的,“緩?緩?……那就緩吧?!?/p>

      “天黑了,路也不好辨認?!闭f這話時,前面那人反倒有些無所謂的如釋重負。

      “這路你能不熟?”無分量的揶揄在愈加沉下來的暮色中,并沒有撼動什么,反而使兩人的關系有些松弛下來。

      前面那人臉上蕩漾地晃動出一個自我嘲諷的淺笑,急走了幾步,轉身看后面那人嚴峻而茫然的臉上,落著一層層暮色。

      前面那人個子高而挺拔,只是內心里似乎受了巨大的打擊而有些松垮,后面那人個子要比前面那人矮一個頭,但長得壯實,渾身溶解了審慎和刻意。

      水房前的水槽上,水龍頭沒關嚴實或者是滲漏著,慢條斯理地向水槽里滴著有節(jié)奏的水滴。走在前面的高個子,抬起連在一起的手臂,要擰一下水龍頭,想是怕濕了搭在手腕上的衣服,更或是有些吃力,只得放回手臂,側彎過頭,讓間歇的水滴落進自己的嘴里,用舌頭攪拌著,濕潤著干燥的嘴唇。矮個子走上前把水龍頭擰開到適量的位置,高個子才暢快地飲了幾口。

      矮個子圍著水房走了一圈,而高個子也照他的樣子走在后面,像是兩根攪桿,攪動著粘稠的暮色。

      “這有啥看頭?”

      矮個子并不理會他說的話,折轉身扯了扯搭在他腕上的衣服,到了水房門前。

      “進去吧,里面有過路人晚上住宿時鋪下的草墊子呢,可以睡覺?!边@話甕聲甕氣的,不像是高個子說出的,倒像是從高個子身后的什么地方傳來的,很遙遠,很鬼氣。

      推開水房的鐵門時,咣地響了一聲,更加重了那種鬼氣,使矮個子警惕起來。

      “你進去睡,我在外面看著。”

      高個子像是被人猛地從頭上潑了一盆涼水,顫抖地搖晃著,可見矮個子這句話的分量,譏誚和不可信,抑或有更多的私秘的泄漏,一下子打破了他們之間一天來的那種平衡。

      甚至,一瞬間,高個子的口氣里露出了一種憤然的蠻橫,用賭氣的聲調扶了扶自己。

      “那就不緩了,繼續(xù)走吧?!?/p>

      “走?”矮個子把手電筒在高個子身上照了照,望望天幕,妥協(xié)了下來,“那就一起進去緩吧,緩到天亮了再走?!?/p>

      矮個子把鐵門往大里推了一把,退后,搡了一把高個子,讓高個子先進去了,自己轉身,打著手電筒向四野看了一圈,才進了門。

      在矮個子用手電筒打量著水房的各處時,高個子一眼就瞅到了有根細鐵絲,連在兩個對面的墻上,像是浮在水里的一根救命的稻草。有時候象征性的暗示也能平慰人,高個子的心里一下子熨帖了許多。

      “放心,不就是道爾基嘛,我明天一定領你找到?!钡潜M管他言之鑿鑿,情緒里卻張揚著一種玩世不恭。

      矮個子從身上的背包里掏出兩塊干糧,遞給高個子,高個子抖了抖手臂上的衣服,矮個子才想到了自己的疏忽,把衣服取下折疊了,放在地上,讓高個子坐在上面。

      高個子用連在一起的雙手接了干糧,捧到嘴邊,咀嚼起來,矮個子又遞過一瓶水,高個子搖搖頭,“剛喝夠了?!?/p>

      高個子執(zhí)意就坐在衣服上休息,讓矮個子在草墊上睡。矮個子打著手電筒又看了一遍房子的四處,還是覺得不放心,就又站起來,銷了銷門,并從包里找出一截麻繩,一頭拴在門銷栓上,一頭攥在了自己的手里,才躺在草墊上,按滅了手電筒。

      “還有多少路?”好一陣子,矮個子突然撂過一句話。

      已經迷瞪了的高個子,本不想接,悠悠忽忽間,才又說,“三十多里吧,進了山,就不遠了?!?/p>

      “你就一個同伙嗎?就道爾基一個?!?/p>

      “就一個?!?/p>

      矮個子還有一搭沒一搭的咕嚕著,高個子已扯起了呼聲。

      黑暗里,矮個子手腕上的手銬像一盞微弱的燈,發(fā)著糜費的幽光。

      角落里傳出矮個子酣暢的鼾聲時,高個子停了呼聲,摸索著站了起來,借手銬微光,找到了早已在他心里定位了的那根細鐵絲,舉起雙手,揉斷了一頭,又從上面揉下了一截,又坐回了衣服上,彎著手彎,屏息凝神,把鐵絲伸進了手銬的鎖孔里,吃力地捅著。咔的一聲,手銬開了,他輕輕摘下放在地上,又站了起來。

      他順著連在門上的麻繩,躡手躡腳摸到矮個子身邊,從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攥著的麻繩頭。他走到門邊,悄無聲息地開了門。月亮早已升起,月光一下子泄進水房里,啥都看得很真切了。他又返身回到矮個子旁邊,掂了掂背包,那里面已空空的沒了干糧,但他還是背在了身上。猶豫了片刻,他又拿起矮個子放在頭邊的手槍,照著矮個子的頭比劃了一個瞄準的動作,又把槍放回原處,轉身出了門,把門從外面銷上。

      天剛微明,一股股帶刀的微風割著地上的腳印,又一盞盞地吹滅了天上的星星。牛場里,擠滿了一桶牛奶的焦蘭,提著奶桶向帳篷門口走去時,看到半坡蜿蜒的小路上爬上來一個朦朦朧朧的男人。焦蘭不由自主地放下奶桶,嘴里好奇而帶有陌生感地念叨了句,“啥人,這么早進山來了?”正好被走出帳篷的父親焦寶聽見了,也轉到焦蘭站的位置上,錯過了一個山嘴,看那人。等那人再次從一個山坳里轉上山坡,已看得十分明了。那人個子挺高的,穿著件灰色的外套,斜挎在身上的綠色背包癟癟的,顯然是個空包。就到焦蘭父女跟前時,那人停下來,遲疑地望了望他們,將要返回走,最終還是鼓起勇氣又向前走了幾步,并從路旁撿了根松枝當做拐杖——也是防御工具——支撐著,當然,更是饑餓的驅使,使他到了他們面前。焦蘭看到那人疲憊的臉像他身上背的背包一樣,空空的,只有一只疑竇的野狗在茫然的臉上溜達著。

      “能討口飯吃嗎?”說出這句話是那么艱難,像是從一個空殼里擠牙膏,擠出了一絲算是能聽得見的氣息。那人望著焦蘭,焦寶已把焦蘭腳邊的奶桶提起,將奶子倒進了帳篷邊的攪桶里。

      “你是干啥的?”焦寶說。那人望了望焦蘭?!澳闶歉缮兜??”焦寶嚕蘇而帶有防范地問。

      “找牛的?!蹦侨艘黄ü勺诹瞬莸厣?,就連抬起眼皮的力氣都失盡了。

      “找牛的?”焦寶的注意力似乎不在這人身上,而抬頭,眼睛有些翹曲地向遠處的東山坡上望去,那里是他的牛群,大部分攏在一起呢,只有幾頭游離在群外,有兩頭向山脊上緩動著。

      “找牛的?”焦蘭從帳篷里端出一碗奶茶時,焦寶已把注意力轉回到了那人身上,問他?!罢遗5??”焦寶把奶茶碗從焦蘭手里接了過去,給那人遞去。

      見到奶茶碗,那人幾乎是搶了過去,一口氣喝完,用手擦了一下掛著奶汁的嘴唇。

      “找牛的?”焦寶問,“你是哪的放牛的?”

      “夏日塔拉?!?/p>

      焦寶咳咳咳地咳嗽了幾聲,像是把身體里許多凌亂而恍惚的東西往好里碼了碼,“焦蘭,既然是同行,那趕緊把煮下的牛肉給熱上?!鞭D向已站起的那人,“進帳篷,進去吃了再說找牛。”

      “找牛的?”焦寶自言自語,又像是問那人,“夏日塔拉離大黃山這么遠,牛怎么能跑到這里來呢?”

      那人無神地望了望焦寶,又望了望焦蘭,進了帳篷。

      “夏日塔拉,有個叫道爾基的你認識嗎?”焦寶有些心緒不寧地問。

      聽到道爾基這個名字,焦蘭一個激靈,神情專注地看著那人。

      那人身體猛地一個震顫,錯愕著嘴臉,支吾著:

      “道爾基,當然認識,在一個牧區(qū),怎么不認識呢!”

      其實,道爾基這個名字只是他在夏日塔拉轉悠時,從牧民們喊叫中聽說的,后來他瞄上了道爾基家的馬群,在一個夜晚牽了他家的騎馬,到西山縣城的騾馬市場上賣了。

      “道爾基可是個好人,前些年我們到夏日塔拉買牛去了,他還請我們喝過一場酒,豪爽得很?!闭f起這些,焦寶焦黑的臉上那種不安和匆促逐漸消隱了,聲音幾乎到了溫和的地步?!昂髞砺犝f他的那匹心愛的騎馬讓人給偷走了,不知道找到了沒?”

      “興許吧?!蹦侨税咽种械娜夥旁诹送肜?,右臉抽搐了一下,嘴角和眼角往一塊擰了擰,若有所思地說,“應該找到了。”

      “趕緊吃肉,吃飽有精神了,再慢慢說?!苯固m看著那人,臉上起了一絲莫名的悅動,又給那人碗里添滿了奶茶。

      “怎么,你們不熟嗎?你們不是一個地方的嘛!”焦寶責備的言語里帶有毀滅的威脅。

      “哦,熟著呢,”那人恍惚的神情像是從一個黑暗的角落里剛剛走出來。“我在大南岔里,離道爾基家遠著呢,又不常串門,知道的少,但是聽說了?!狈路鹫l給他的身體里添了把力量,倒有了一股沒來由的嚴厲和悲傷?!巴瞪诘馁\,可恨。”

      焦寶的身體猛地一個震顫,似乎是一次小小的地震,震源就在那人身體之中。

      “你找牛,你丟了幾頭牛?”

      “兩頭?!?/p>

      “幾頭?”焦寶問?!皫最^?啥色的?”焦寶嚼著一味苦藥似的咧咧嘴問。

      “兩頭。兩頭黑牦牛。”吃過肉,所有的精力都重回到了那人身上。

      “你叫啥名字?”

      “李鐵?!蹦侨嗣鎺б环N奇特的追緬,仿佛他把自己的名字已遺忘了又猛然想起,“嗯,李鐵?!?/p>

      “李鐵!”焦蘭念叨了一聲,臉突然有些發(fā)紅和神馳。

      焦寶把焦蘭叫到另一個帳篷里安頓,讓她帶上李鐵到各山坳里去找牛,他騎上摩托,捎著個油桶到鎮(zhèn)上去辦伙食。

      帳篷不遠就是一條小河,一只雪雞正在河邊喝水,看到他們,猛地咯了一聲,李鐵不留神,從一塊踩腳的青石頭上滑進了水里,焦蘭伸過手要往上拉,一彎腰,連自己也帶進了水里。李鐵情急中,一攔腰,把焦蘭摟進了懷里。焦蘭吃驚地啊了一聲,聲音里稍帶著一種埋伏了很久的情愫,寒戰(zhàn)而又平靜,感到了愉悅的尷尬和倉猝,聳動中也摟緊了李鐵。他們貼緊了臉,趕緊慌亂地分開。那只紅臉雪雞又咯了一聲,飛向了灌木叢中。

      他們坐在草灘上,讓太陽曬著濕了的衣服。

      “你究竟丟了的是兩頭啥樣的牛,李鐵?”

      “兩頭黑牦牛?!?/p>

      “公牛還是母牛?”

      “這?”李鐵一時驚懼,感受到了逐漸醒悟的語塞,但他不失鎮(zhèn)定,即使臉色背叛了自己,聲音照樣是一個顫音后的舒緩,“兩頭公的?!?/p>

      “噢,”焦蘭的臉色突然有了一種考究的莊重,像是從一個儀式臺上走下來,嘆了口氣,馬上變得暗淡而凝重了,但她立馬整理了一下跑遠了的思緒,就近岔了句,“那只雪雞真漂亮?!?/p>

      “就是,和你一樣漂亮。”李鐵巴望說出一些別的什么,結果連自己都有些失望。

      焦蘭似乎并沒有在這個話語中停留,只是被自己一個冷不丁的念頭感動了一下,并且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了出來。

      “你們家都是啥人,養(yǎng)了多少頭牛?”

      李鐵在失望中感到了瞬間的失重,失重的另一頭居然空空如也。

      “就一個人。”聲音嚴峻到了失真。

      焦蘭十分輕松但略帶戲諧的語調閃爍了起來。

      “一個人,獨生?”

      “嗯,放著幾十頭牦牛?!崩铊F已從虛荒里找到了平衡的砝碼,甚至有些叵測的從容。

      衣服已晾干,往坡上牛群走時,焦蘭突然問李鐵,“啥叫一見鐘情?!?/p>

      李鐵一時語塞。

      “啥叫一見鐘情?”焦蘭平定了一下氣喘。

      焦蘭向前猛跑了幾步,又轉過身來問李鐵“啥叫一見鐘情嘛”時,見李鐵身上背的綠色背包被一枝灌木掛住了,李鐵正往下抹著背包。

      漲紅了臉的李鐵把背包甩手扔進了灌木深處。

      焦蘭見狀,焦急而表情生動地嚷嚷道,“你扔了干啥?你不要了我要。”不顧刺扎,雙手撥開灌木,取回了背包,理所當然地背在身上,眼睛里射出柔和而野性的光芒,瞪望著李鐵,看到李鐵心領神會而又失魂落魄地向前走了。

      到了一個牛群里,李鐵帶著一副怪里怪氣的苦相,隨著焦蘭的指點,一一看了所有的牛,不用李鐵回答,焦蘭就說,“這群里沒有你的牛吧!”李鐵的臉上倒是馬上修茸一新一樣,輕松了。

      到了坡頂?shù)囊蝗号G埃固m說,“這是我們家的牛群?!?/p>

      “這就不看了吧!”李鐵自嘲地笑了笑,神態(tài)端肅地說。

      “還是看看吧,免得嫌疑?!苯固m一說,使得李鐵更加局促?!斑@牛?還是回吧,明天再找?!?/p>

      “時間還早?!苯固m扯了一把有些沮喪甚或懊惱的李鐵,走到了游離在群外的那幾頭牛里,指著兩頭更遠些的說,“看看那兩頭像不像你的牛?”

      這兩頭牛還真和別的牛不像,現(xiàn)在正是晚春,還沒到給牛拔毛的時節(jié),只有這兩頭牛,身上的毛拔得光禿禿的。李鐵并沒多想,只是搖搖頭。焦蘭倒是冷靜得有些稀奇古怪,堅持要李鐵再仔細看看。

      “這就是兩頭公牛?!?/p>

      “不是的,我說不是就不是?!崩铊F霎間的惱怒反使焦蘭更上心,一種可靠的依從表情一下子占據(jù)了焦蘭的臉。

      “你真的認識道爾基嗎?”焦蘭問。

      “你能帶我走去夏日塔拉嗎?”焦蘭又問。

      這問得簡直是莫名其妙。

      模棱兩可的問話使李鐵似乎一下子陷入了一種災難的深淵,臉上洪波涌出似的憷憷動著,撩了一眼焦蘭,徑直向山下走去。

      “我在半路上碰到了一個人。”焦寶和李鐵連碰三杯酒后,嘖了一下嘴唇說。

      “人嘛,到處都是,爹,碰上個人有啥奇怪的?”焦蘭拿著李鐵的那個綠色背包,找個針線要縫斷了的背帶?!澳氵€是碰上啥親戚熟人了?”望著爹若有所思而聳起的嘴臉,焦蘭問。

      “這可不是個一般的人?!苯箤毻nD下,又給自己和李鐵的杯子里添上了酒,看到李鐵那張嚴肅而沉思但不帶一絲反應的臉。李鐵已把剛添滿的酒一仰脖子猛灌進了嘴里,斜睇了一眼焦蘭,把包從手里幾乎是搶了過去。

      “這個破包不用縫了?!?/p>

      焦蘭又不動聲色地拽過去,“這是你已經扔了的包,我縫好自己用。爹,咋就不一般了,你說是個啥人?”抬頭示意焦寶說下去。

      “我既然扔了,你也不能用?!崩铊F毫無妥協(xié)的口氣,甚至有點邪門的野氣。

      “為啥?”焦蘭面露嗔怪,“包好好的咋就不能用?”

      “就是不能用?!崩铊F說著,但并沒再搶背包,而是拿起酒瓶給自己的酒杯倒?jié)M了酒,才和焦寶碰了杯。

      “讓她縫去。”焦寶的聲音已是背叛了自己的意圖,“我們喝我們的酒?!?/p>

      “啥人嘛?爹,你說!”焦蘭有些焦急地問,把手里的活也停了下來。

      “碰到了一個公安。”焦寶說著,瞅了瞅李鐵無動于衷的神色,“一個找逃犯的公安?!?/p>

      “逃犯?”這個詞像是一顆定時炸彈,三個圍成一圈的臉像是一個時間的表盤,一根無形的指針在上面咔咔咔地走著,好一陣沉默。

      “公安說那個逃犯穿著件灰色制服,高個子,瘦長臉。”突然,焦寶黑瘦的臉上顯出了一股狡黠而譏嘲的傲氣,話鋒猛地指向李鐵,“總不是你吧!”

      “哦,”李鐵的身子像是一塊鐵被猛地一記重錘,顫晃了一下,眼光像是將要油盡的燈盞,撲閃著一絲微弱的光芒,他不無掩飾地趕忙又灌了一口酒,像是給燈里添了些油,眼睛里倏乎間又亮了起來?!拔蚁衤??”李鐵的臉上剛毅了起來,并且顯出罕見的強硬。

      “你像?!苯箤毜难劾镞€是有一股火焰一樣燙人的東西。

      “不像。”焦蘭看著爹腐植一樣的臉將要被焐著了似的,奇怪而詭秘,“爹,你總不是喝醉了,胡說著呢。爹,你平時不是這么個酒量嘛。”

      “你像?!苯箤氁廊幌衲弥话彦F子,猛又扎了一下李鐵。

      “不像?!?/p>

      “像?!?/p>

      “不像?!焙偷^勁的焦蘭,突然放棄了和焦寶的嚙合,轉向李鐵,“李鐵,你說你是不是逃犯?”

      一直處于沉默的李鐵,無語地點了點頭,不知是對焦寶說像的承認還是對焦蘭說不像的認可。只是警惕而神秘地笑了一霎,就把那扇像門一樣的臉沉默地關上了。倒是焦寶目光空洞,被掏空般絕望地咳嗽了兩聲,哈哈哈地無力地干笑著。

      “逗你玩呢,小伙子?!本烤故撬麤]見到公安自己謅出來的,還是說李鐵像逃犯呢,這個語焉不詳?shù)摹岸耗阃婺亍?,倒把焦蘭給都引到黑路上了。

      “喝酒,好好喝酒?!?/p>

      他醉了,帶著一種危險像一個夜游者的眼神在觀望著他。

      他醉了,帶著一種迷茫而解脫的眼神注視著他。

      夜空里,一只狗不停地吠叫著,聲音在夜的靜謐里忽遠忽近,像陣陣戰(zhàn)鼓。

      她看著他的臉,像一張撕裂了的窗戶紙。

      她看著他的臉,像一副用舊了的面具。

      她看著他們,感到是一場默默的角力。

      到底還是焦寶的酒量勝于李鐵的。

      焦寶和焦蘭扶著李鐵到焦蘭的帳篷里去睡,讓焦蘭騎上馬到田文家的帳篷里和田文的女兒田丫丫去睡。

      李鐵盡管說話都吐字不清了——其實他就沒說過幾句話,但,出帳篷時,還是很機敏地把焦蘭縫好背帶的背包攥在了手里。

      焦蘭并沒有走遠,騎著馬到小河邊就停下了。她跳下馬,把馬拴在一棵柳墩上,手里拿著出帳篷時從李鐵的手里取下的那個綠色背包,感到一種可靠又虛幻的萎陷。夜風涼涼地侵襲著她的身子,兩個男人一個像一塊砧子一個像一把錘子,而她是一塊燒紅的鐵,經過一陣鍛打后,一下被蘸進了一盆涼水里,她猛地一個哆嗦。

      她并不是她的爹焦寶親生的,她的爹焦寶就沒有結過婚。她是他爹去夏日塔拉買牛時,在路邊拾的,又說是夏日塔拉的一個牧民送的。這些都是她的爹在喝醉酒時胡言亂語說出來的,爹每次說到這些時,總是說到一個叫道爾基的名字。她就把道爾基和自己的身世沒來由地聯(lián)系到了一起。爹酒醒后,她曾問過多次,焦寶總是粗暴而疲倦地說那是胡說的呢,她是他親生的,他很早時結過婚,她媽就是在生她時大出血死掉的。

      但是,在她獨處的時候,總是有一種奇怪的跡象縈繞著她,向她昭示,向她閃爍,她就把爹的那些醉話和夏日塔拉和道爾基串在一起,劃著自己的另一條生命軌跡。有一次,她都試圖要到夏日塔拉去,不管是真是假,找找這個虛幻的道爾基。但是最終她還是猶疑了,爹對她很好,而道爾基不過是爹的醉話里的人物,爹喝醉時總是說些夸大其詞的話,在整個牧場都是出了名的。于是,她就一次次把這個幻想打碎了重鑄,鑄好了又打碎。

      隨著她逐漸長大,爹好幾年都沒提過道爾基這個名字了,這個名字也已從她的記憶里隱遁了。然而隱遁不是消失,它就在某個角落里,或生長或發(fā)霉。李鐵的到來,爹竟然在沒喝醉的情況下提起了道爾基,可見世上真有其人,并且就在夏日塔拉??蛇@人究竟與她有何種關系呢。她就又把曾經打碎了的幻想重鑄了起來。她試圖從李鐵那知道些什么,可這個李鐵——

      這個李鐵!

      一顆流星從頭頂劃過,一下子就燃盡了,使人感到了生命的急促。

      好像一個危險的信號,讓焦蘭立馬站了起來,也不騎馬,徑直向自己的帳篷走去。

      焦寶躺了一會兒,聽到女兒騎著馬噠噠噠地向遠去了,他的身體像是被一對棒槌擊打著,一種惡俗的快感充斥了腦海。他摸索著起了身,身子骨,更甚的是頭腦里,雜蕪著一場戰(zhàn)爭后的生疼。他沒有亮燈,月亮已經升起,照著他在其中瑟縮的帳篷像一只喘息的困獸。他走出帳篷,看到風力發(fā)電扇的桿子像困獸的一枝角,而另一枝是相對比較矮的自己嘛。

      他向前走了幾步,前面的小路上有一個人蹣跚著向他走來,這不正是李鐵嘛,背著綠背包拄著一根松枝的李鐵,有氣無力、恍恍惚惚地搖擺著。怎么又成了兩個人,好像是李鐵和焦蘭,不對,是李鐵一個人,手里拿著根棍子,他要干啥。這個李鐵。

      焦寶的脊柱上像是被人澆了一股涼水,一下子冷颼颼的,像一只領牲(在獻祭的儀式上,把水澆在羊的身上,羊一抖擻,就算是神把這個羊領受下了。)的羯羊,抽搐著。他趕忙像修正錯誤似的揉了揉驚恐的眼睛。哦,原來是月光透下來的一塊云影。

      然后,就是那一虛幻,就是那一抖擻,使他聳動了一個原本模糊的信心。他走到了不遠處,帳篷后面的狗窩前,黃四眼狗的兩個黃眼圈像是一副手銬,又像是兩束火苗。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感覺把他的手指燃著了,及至全身的燥熱。冷與熱的夾擊使他陷入了極度的疲憊之中,他剛要坐在狗窩旁,又挺了挺辛酸的思緒,走回了帳篷。

      他似乎睡著了,又似乎是被一陣喧鬧聲吵醒了。他側耳聽了一會兒,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有一股微風在不停地劃擦著黑牛毛的帳篷,像是一個人拿著根火柴在劃擦著一塊砂磷,要用多大的時辰才能點燃黎明?

      時間,時間就是小河里的那些墊腳石,踩好了就可以穩(wěn)穩(wěn)地過河,踩不好,就會滑進河水里。他竟然有了這樣一個怪誕的念頭。他立馬又起了身,出了帳篷。

      他又走到了狗窩前,黃四眼狗低低地呻吟了一聲,像是給他表忠心。興許是月光更亮,映得那兩個黃眼圈的火苗更旺了些。他又折回身,到了帳篷后邊,提起白天里他從鎮(zhèn)上灌回汽油的塑料桶,桶里的汽油發(fā)出滿蕩蕩的沉悶聲。他摸了摸衣服口袋,又返身責備而憂慮地看了看黃四眼狗的黃眼圈,那是兩束火苗,那是一把火。

      焦寶走進帳篷,在他非常熟悉擱東西的地方摸到了一個打火機,一種堅定的東西從像河流一樣的胳膊流進了他的心里,摻和著恐懼、無能為力和稍縱即逝的忿怒。自我慫恿的力量是巨大的。

      他再次走出帳篷時,毫不猶豫地到了帳篷后的汽油桶前,連黃四眼狗,連黃四眼狗的火苗似的黃眼圈都沒有再看一眼,提上汽油桶,到了另一頂帳篷前,擰開桶蓋,沿著帳篷邊,轉了一圈,把那桶汽油全部灑在了帳篷的四周。把空桶放到一邊后,他一下子倦怠得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想抽支煙,摸摸身上的口袋,沒有,他也不能抽。他嚓地一聲按著了手中的打火機,優(yōu)柔寡斷地晃了晃,一伸手,帳篷邊的汽油連同帳篷便噗地一聲騰起了熊熊火焰。燃著了的帳篷和不遠處的另一頂帳篷對應著,像是那只黃四眼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斜睨著這個小小的世界。

      焦蘭摸黑進了自己的讓李鐵睡著的帳篷里,李鐵并沒有醉得不省人事,也沒有完全睡死,在焦蘭輕輕叫了聲“李鐵”時,他已從醉意中警惕地醒來。

      “誰?”李鐵的聲音里充滿了驚恐和申斥,是那么的遙遠而衰敗,仿佛是從地獄里傳出來的?!罢l?”李鐵猛地坐起,整個身子像是拉緊了的一張弓,聲音發(fā)劈,堅硬而顫栗,“干啥?”

      “是我,我是焦蘭。”聽到是焦蘭,李鐵張滿的弓松弛了下來,并且要起身按亮電燈,焦蘭知道他要做什么,慌忙低沉而帶有央求的聲息說,“別開燈。你立馬起來趕緊走?!?/p>

      “為啥?”李鐵聲音里有一種試探。

      “不為啥,你趕快起來走就行了。”

      “我還是睡到天亮了走,這黑天半夜的,我到哪里去?”李鐵的聲音反而疲沓得有些惰性,但滿含歉疚。

      焦蘭一聽有些發(fā)急了,露出了悲愴而肅穆的聲音,“你必須馬上走,李鐵。李鐵,你必須馬上走?!?/p>

      “咋……”還沒等李鐵說出意圖,焦蘭已抓起了他的一只胳膊,壓住聲音,非常莊重地說,“快走!”

      這聲音使得李鐵一個寒顫,仿佛命懸一線的驚悚,已由不得他再多想,隨著焦蘭被拽著出了帳篷,向小河邊走去。

      焦蘭解下了拴在柳墩上的馬,把韁繩遞給了李鐵,“要么帶上我走,要么你一個人騎上馬走吧?!?/p>

      “非得走嗎?”李鐵聲音里透出一種茫然的沮喪。

      “非得走。”焦蘭雖然聲音很小,但力道很大。

      “為啥嘛,你總得讓我知道原因,再說,”李鐵吞吞吐吐道,“我的牛還沒找到呢。”

      “牛我給你找著了,走,我領上你趕去,你騎上馬趕上你的牛趕緊走。”焦蘭說著已踩著月光過了河,“你騎上馬過來。”

      他們到了焦蘭家的牛群前,焦蘭指著那兩頭拔光了毛的牦牛說,“那就是你要找的你的那兩頭黑牦牛?!?/p>

      “那不是。”

      “那是。”焦蘭斬釘截鐵地說,忽然又轉為羞怯的語調,不情愿卻又無奈地說,“我爹經常干那事,過上幾個月,就從外面偷上幾頭牛來,說是買來的,把毛拔了,找的人又認不出來,等毛長長了就殺掉賣肉。”焦蘭頓了頓,顫栗著,像是搖了搖身體里剩余的一些話,好倒出來,“我覺得爹已發(fā)現(xiàn)你認出那兩頭牛來了,想殺人滅口。李鐵,你帶我走吧。”

      忽地他們身后一道紅光映了起來,他們同時轉身,看到正是焦蘭的帳篷騰起了一片巨大的火光。

      李鐵哦了一聲,軟塌塌地坐在了地上。

      一直看得那片火光熄滅了,李鐵才緩過神來。

      “焦蘭,那不是我的牛?!?/p>

      “是你的牛,是你心好,不想認了,對吧,李鐵,我就是看到你心好。李鐵,帶我走吧。”

      “不,不是那樣的,焦蘭,”李鐵慢吞吞而窘迫地說,“那真不是我的牛,我更不能帶你走。你爹燒我是另有隱情,也是我沒有預料到的。”

      “為啥嘛,李鐵。李鐵,到底是咋回事?”焦蘭的聲音里透著一種可怕的乞求的莊嚴。

      “焦蘭,其實我和你爹認識。那是去年,噢,對了,你想想,去年你爹是不是出門有兩個多月過?”李鐵說完,等著焦蘭思謀著回答。

      “是的,有一次出去就是兩個多月,爹說是出去再買些牛,我知道他干啥去了,又偷去了吧,結果這次出去時間長,卻一頭也沒偷上?!苯固m鄭重地說,“咋了?”

      “我和你爹是在西山縣城的騾馬市場上認識的,我們倆一見如故,盡管他比我大許多,我們倆卻很投機,一拍即合,商量好了到北山里的羊群里去偷羊,那里的底細我早踏摸好了。我們在北山附近的農家買了個三輪拖拉機。一晚上到一個羊群里,把牧羊人的房門朝外鎖上,牧羊人被鎖在屋里面,我們就消停往三輪車上裝羊去了。裝上一車羊,趕天亮拉到西山縣城的牲畜交易市場上賣了。過上幾天,等風聲過了,再連夜干上一趟,兩個月里,我們總共干了五趟,公安下狠心查開了,我們才放手不干的。

      “你的爹,也就是我叫的老焦說要回家了。臨分手時,我們立了三炷香,磕頭發(fā)誓:我們老死不得相認,遇事誰也不準牽扯誰。

      “后來事發(fā)了,我想一個人把全部罪名都攬了,可他們不信,說從各種蛛絲馬跡中都能看出是兩個人干的,我只得隨口謅了個南山里夏日塔拉的道爾基的名字。正好也給我找了個逃跑的機會。

      “我并沒有打算要指認他,老焦,也就是你的爹,我一直裝著不認識他??伤?,為什么要殺我呢?”

      李鐵忽而悲傷地長嘆了一聲。

      而焦蘭已泣不成聲。

      等焦蘭從李鐵的那些神話中掙扎著,回過神來時,李鐵早沒了蹤影。手中只緊緊攥著那只綠色背包。

      “李鐵,李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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